五次分神

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如果要总结约瑟芬·冯·格莱芬博格伯爵夫人这位以美貌和冷酷天性著称的女人的一生,我们可以用五次“分神”来概述。的确,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约瑟芬似乎总有一种惊人的能力,出人意料地从那个时刻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中完完全全地跳脱出来,把注意力集中到某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从而逃避掉当下的现实。

第一次,是在西班牙战争期间,在一家乡间旅馆里,她年轻的丈夫正生命垂危。他把她唤至枕边,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告诉她,是因为她,他才去参战,是因为她,他才毫不犹豫地赴死。他对她说,正是因为她用冷漠和无动于衷来回报他诚挚的爱情,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他祝愿她有一天能够明白人类最根本的感情,明白爱的温柔。她听着,一动不动,一袭盛装,置身于这间塞满了衣衫褴褛的受伤士兵的屋子。她抬起眼,机械地扫视了一眼整个大厅,既嫌恶,又好奇。突然,她发现窗外是一片麦田,被夏日的风轻轻吹拂,像极了梵高画笔下的麦田。于是,她挣脱了丈夫的手,站起身,喃喃道:“你看那片麦田,简直是梵高的麦田。”她倚在窗前看了好几分钟。而他,闭上了他的眼。当她返回床边时,大吃一惊地发现,他已经死了。

她的第二任丈夫,冯·格莱芬博格伯爵,是个富可敌国、有权有势的人物,长期致力于把她打造成一个优雅、聪慧,能装饰门面的伴侣。他们去逛街,横扫所有格莱芬博格氏的名店,他们去赌场,将格莱芬博格氏的马克一掷千金,他们去戛纳,去蒙特卡罗,晒出格莱芬博格氏的太阳棕。然而,约瑟芬身上的冷漠,这份在最初时刻曾以无可抗拒之势深深吸引过阿尔诺·冯·格莱芬博格的特质,如今却令他感到恐惧。一个美妙的晚上,在威廉大街上他们奢华的公寓里,阿尔诺向她抱怨她的冷漠,甚至质问她,是否曾有片刻,她会关心到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他说:“您拒绝为我孕育小格莱芬博格,您基本不开口说话,而且,据我所知,您甚至连朋友也没有。”她回答说自己从来就是这样,他与她结婚之际就该清楚这一点。“我有件事要告诉您,”他冷冷地说,“我破产了,彻底破产了,一个月内我们要搬到黑森林的乡间别墅去,那是我唯一能保留下来的。”她笑了起来,回答说她不会同往,她的第一任丈夫给她留下的财产完全够她在慕尼黑过上舒适的生活,而黑森林的无聊令她深深厌倦。这一刻,这位著名银行家刚硬如铁的神经终于爆裂了,他发疯似地踢翻客厅里的家具,嘶吼道,她嫁给他只是为了他的钱,他现在已经彻底看清了,因为刚才他只是设计了一场骗局,他根本就没有破产……他一边咆哮如雷,一边随手摔碎珍贵的古玩器物,而约瑟芬惊恐地发现,她右腿的长筒袜抽丝了。从这场糟糕透顶的谈话开始直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作出吃惊的反应,并立即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我的袜子抽丝了。”她说。然后,在可怜的阿尔诺·冯·格莱芬博格伯爵惊愕得无以复加的目光下,她离开了房间。

伯爵忘记了,或者是假装忘记了这件事。她提出今后要拥有一套属于她自己的公寓,完完全全与他分开,她的公寓,要有一个巨大的露台,在那里能俯瞰整个慕尼黑城,她可以躺在长椅上,长时间地享受日光浴,在夏日里,有两个巴西胖女佣在两侧为她扇风,而她,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她与丈夫唯一的联系就是每个月他为她开出的支票,经由私人秘书转交。这个秘书是个年轻英俊的慕尼黑男子,名叫维尔福莱德。维尔福莱德很快就爱上了她,爱上了她静若雕塑的姿态。于是有一天,仗着两个巴西女佣不太听得懂德语,他壮起胆子告诉她,他爱她,他为她痴狂。他本以为她会把他赶走,让他丢掉伯爵秘书的饭碗。但她一个人在这个露台上生活得太久了,于是她对他说:“很好……您令我很开心……我太无聊了……”说着,她搂过他的脖子,不顾他的尴尬,在两个巴西女佣无动于衷的目光下,疯狂地亲吻他。当他抬起头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被幸福的滋味填得满当当的。他问她,他是否可以成为她的情人,什么时候可以。正在这时,一片羽毛从其中一个女佣手中的扇子上飞出,在空中飘荡起来。她的目光追逐着它。“看这羽毛,”她说,“你觉得它会飞过围墙吗?”他看着她,呆若木鸡。“我在问您,您什么时候属于我。”他面带愠色地回答。她笑了,回答他:“立刻”,便一把将他拉向她的身上。两个巴西女佣继续扇着她们手中的扇子,一边低声唱着歌。

她在李其特大夫的诊所里,大夫看她的目光既好奇,又带着恐惧。而她,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我很久没见到您了,自从那个可怜的男孩自杀之后,”他说,“就是您丈夫的那个秘书。”“维尔福莱德。”她说。“您始终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您家这样做吗?”他们的目光交错。大夫的眼睛里有蔑视和挑衅,而约瑟芬的目光依然静如止水。“不知道,”她回答,“我认为这太不得体了。”

大夫咽了口唾沫,打开抽屉,取出好几张X光照片。“我有坏消息要向您宣布,”他说,“我已经告诉过艾尔·冯·格莱芬博格了,他让我把这个给您看。”她伸出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推开了照片,冲他一笑。“我不知道怎么看X光照片。我想您应该已经得出结论了。它们是阳性的吗?”“很遗憾,是的。”他说。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看,而她先移开了视线,注意到大夫头顶上挂着的一幅画;她站起身,上前几步,把那幅画重新挂正,然后,施施然坐回了原位。“不好意思,”她说,“我受不了这个。”大夫本想看到约瑟芬·冯·格莱芬博格终于花容失色的样子,但显然,他赌输了。

约瑟芬在酒店房间里给她的丈夫写字条:“亲爱的阿尔诺,由于您经常地责备我,我不知该怎样忍受。我不想再活下去。”然后,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永远是那样若有所思、波澜不惊的面容,甚至很诡异地,露出了一缕微笑。她径直走向她的床,躺下,打开手袋。她取出一支簇新光亮的黑色小手枪,上了膛。不巧的是,枪有点沉,害她不慎压断了手指甲。约瑟芬·冯·格莱芬博格绝对无法忍受这方面的疏忽大意。她立刻又起身,打开化妆包,取出一枚指甲锉,细心地修剪她那只受损的指甲。都做好后,她才转身回到床上,重新拿起手枪。她把它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枪声并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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