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陌生人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
||||
她开足马力转了个弯,利索地把车停在屋前。她总是在抵达的时候按喇叭示意。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抵达时,她都会用喇叭提醒她的丈夫大卫,她到了。这一天,她也问自己,她是为何、又是如何建立起这样一个习惯的。不管怎么说,到如今他们已经结婚十年了,在雷丁乡间这座怡人的别墅里也住了有十年,似乎她并无必要在每一次回家时都以这种方式通报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她的法定保护人。 “他上哪去了?”她没有听到回应,于是下了车,迈着她打高尔夫球时的大步子向屋子走去,后面跟着老朋友琳达。 琳达·福斯曼是个不太走运的女人,三十二岁时不幸离婚,之后就一直独身——经常有人追,但还是独身——蜜莉森不得不出尽百宝给她解闷,比如,星期天陪她打一整天高尔夫球。琳达这个人不哀不怨,但漫不经心得可怕。她观望那些男人(独身男人,当然),他们也回应她的目光,然后,事情似乎就止于此。在蜜莉森这样一个生气勃勃、长着俏皮雀斑的女人看来,琳达的个性根本就是个谜。有时候,大卫带着他那惯有的玩世不恭的态度,做出这样的评论:“她渴望男人,”他说,“她就和其他所有正常女人一样,渴望抓住一个可以让她欲仙欲死的男人。”但事实才不是这样,大卫的话也太露骨了点。在蜜莉森看来,琳达只是在傻傻地等待某个人来爱她,爱她这个人,爱她的漫不经心,懂得宠爱她,照顾她。 其实,仔细想想,大卫说起琳达时总是轻蔑又尖酸,他对他们的大多数朋友,都是这样的态度。她觉得有必要跟他谈谈。他就是不肯看到别人的好,比如,对那个笨头笨脑,但其实心地善良的弗朗克·哈利。没错,那人是迟钝,但是特别宽厚、慷慨,有种骨子里的温良。大卫却总是习惯性地说:“那是个好色的家伙,要是少了女人……”每次,他都会自己乐得哈哈大笑,仿佛他的插科打诨比萧伯纳或是奥斯卡·王尔德的原创还要精彩。 她推开门,还未踏入客厅,就愣在了原地。满地都是烟蒂和空酒瓶,两件睡袍胡乱地散落在客厅一角:一件是她的,一件是大卫的。她迅速缓过神来,恨不能立刻转身离开现场,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后悔没有事先打个电话,通知他她会提前回来:不是星期一早上,而是星期天的晚上。可惜琳达此刻就站在她的身后,脸色苍白,瞪大了双眼,呼吸急促。她必须赶紧应付一下琳达,再处理眼前这件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在自家屋檐下的事件。等等,她的家……?他们的家……?十年来,她总是说“我们的家”,而大卫则总是说“我们的房子”。十年来,她跟他说起过在家种树,种栀子花,造个暖房,修个小花园,但十年来,大卫始终无动于衷。 “究竟,”琳达尖利的嗓音让蜜莉森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卫趁你不在家的时候开狂欢派对?” 她笑了。她似乎把这件事看得太轻巧了。的确,很可能大卫真的是在前天去了利物浦,然后又神速归来,在这里过了一夜,现在出门去俱乐部吃晚饭了,刚刚离开。只是,这里留下了两件睡袍,两片令人绝望的锦缎,两面仿佛写着“通奸”二字的旗帜。而她,吃惊自己竟然会惊讶。毕竟,大卫是个相当出众的美男子。他身材挺拔,头发乌黑,剑眉星目,而且风趣幽默。然而,她从来没有想过,更从来没有发现过任何蛛丝马迹,能让她觉得他渴望拥有除了她之外的任何女人。这一点,说起来很模糊,但却又确凿无疑,她对此很清楚。她绝对地确信:大卫从来不会看除了她之外的任何女人一眼。 她打起精神,穿过房间,捡起角落里那两件伤风败俗的睡袍,把它们丢到厨房去。动作很快,但还是看到了餐桌上的两只茶杯和茶碟上留下的一点黄油。她匆匆关上门,仿佛刚刚目击了一场犯罪。她一边清理烟灰缸和酒瓶,一边开着玩笑,试图打消琳达刚才的好奇。她让琳达坐下来。 “可气,”她说,“估计清洁女工上个周末就没来打扫过。坐下来,亲爱的。我去给你泡杯茶,要不要?” 琳达坐下来,面色憔悴,手放在两膝之间,指尖勾着手袋。 “茶就不用了,”她说,“我想喝点更浓的。今天这趟高尔夫让我筋疲力尽……” 于是,蜜莉森回到厨房,目光避开那两只杯子,抓起一瓶白兰地和几块冰块,全部拿去给琳达。她们面对面坐在客厅里,这间漂亮的客厅里都是竹制家具,配以印染的彩色织物,也不知是大卫从哪里带回来的。这间屋子带有一种——即使算不上人情味的话——至少是英国布尔乔亚式的气息。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排榆树在大风中摇曳。一个小时前,正是因为起风,她们才离开了高尔夫球场。 “大卫在利物浦。”蜜莉森说道。她发现自己用了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可怜的琳达会反驳她似的。 “当然,”琳达附和着她,“我知道,你跟我说过嘛。” 说完,她俩齐齐望向窗外,然后盯着脚上的鞋子看,再然后,看向对方的眼睛。 某些东西开始侵入蜜莉森的心。像是狼,像是狐狸,总之,是一只野兽,一只伤害她的野兽。痛苦在侵蚀着她。她猛地喝下一大口白兰地,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又一次看向琳达的眼睛。“很好,”她对自己说,“不管怎么说,照我的判断,照任何一个有逻辑的人来判断,都不可能会是琳达。整个周末我们都在一起,她跟我一样被吓坏了,而且,很奇怪,她甚至比我还要恐慌。”因为,在她看来,大卫把一个女人带回家来这回事,且不论孩子们在不在,大卫带回一个女人,并且让这个女人穿上她的睡袍,这回事本来就是天方夜谭。大卫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其他女人。不仅如此,大卫看都不看任何人。“任何人”这个字眼,突然令她轰然一震。的确,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人。也没有她。大卫生来俊美,目中无人。 当然,十年过去了,很自然甚至是很合理地,他们之间的性生活几乎缩减为零。而且,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也当然不再是她当年认识的那个血气方刚、不安于室的年轻男人。然而,这个英俊的丈夫,这个如此迷人的盲人,还是有些让她想不透的地方…… “蜜莉森,”琳达问,“你怎么想?” 她抬手指着面前的这一片狼藉。 “你希望我怎么想?”蜜莉森说,“要么是管家布里格太太星期一就没来整理过屋子,要么是大卫和某个荡妇在这里度了周末。” 说着她大笑起来。她感觉轻松了很多。既然问题已经摆上台面,事情就简单多了。她完全可以与闺蜜一起为这样的事实大笑,笑自己被背叛,笑自己突然发现了这样的事实,还是因为老天起风让她们提前离开高尔夫球场。 “可是,”琳达问(她也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某个荡妇?大卫的时间全都是和你,和孩子们,还有你们的朋友们在一起,他哪还有时间去找一个真正的荡妇。” “呵,”蜜莉森笑得更欢了——的确,她感觉轻松了好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帕梅拉,或者埃丝特,又或者是珍妮……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不觉得他会喜欢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琳达的语气竟有些忧伤。她猛地想站起身来,让蜜莉森吓了一跳。 “你看,琳达,”她说,“即使我们抓到奸情,你也很清楚,我们不可能让事情严重化。你看,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大卫和我,我们各自都有过一些机会……但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知道,”琳达说,“这一切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很明白,不过我想我该走了。我想回伦敦去了。” “你不太喜欢大卫,对吗?” 琳达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然后又很快变得亲热而温柔: “不,不,我很喜欢大卫。我五岁时就认识他了,他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那时他们在伊顿公学读书……” 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她牢牢盯住了蜜莉森的眼睛,似乎刚才,她已向她吐露了某件最关键的事。 “很好,”蜜莉森说,“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够原谅这件事。连我,我自己都准备原谅他了。家里的确是一团乱,但我宁可留在这里,也不想带着这一团要命的乱麻回伦敦去。” 琳达抓过那瓶白兰地,给自己灌了满满一大杯。至少在蜜莉森看来,她喝得也太多了点。 “大卫对你非常好。”她说。 “的确是这样。”蜜莉森说的是实话。 没错,他是个亲和、殷勤、会照顾人的男人,有时候充满了想象力,但不幸的是,他非常容易神经衰弱。但是这一点,她并不会告诉琳达。她不会告诉她,大卫在伦敦时整天都躺在长沙发上,眯着眼睛,拒绝出门。她不会告诉她,大卫做的那些可怕的噩梦。她不会告诉她,大卫像是有强迫症似的,老在跟一个生意人打电话,她甚至记不起那个男人的名字。她不会告诉她,每当哪个孩子考了糟糕的分数时,大卫是怎样的暴跳如雷。她也不会告诉琳达,只要一涉及家具,涉及画,他就会变得多么面目可憎;不会告诉她,这个看上去殷勤和气的大卫,有时候会把跟别人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包括和她的;更不会告诉她,他有时回到家时的样子。她同样也不可能告诉琳达,有一次,她从镜子里,偷看到他背部的疤痕……单是想到这件事,她的心里就七上八下:作为一个英国女人,一个体面的女人,她开始怀疑——终于她想要去了解了——“你觉得是埃丝特还是帕梅拉?”因为毕竟,他的确没有时间去见她们之外的其他女人。那些女人,哪怕是多么不羁的女人,也会要求所爱的男人有时间陪她们。大卫的风流韵事,如果存在的话,也只能是冲动、意外的短暂关系,比如和妓女的那档事。可是,怎能想象,大卫这样一个高傲又挑剔的人,会是一个色情狂呢? 琳达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帕梅拉或者埃丝特?她们都是那么苛刻的人……” “你说的对。”蜜莉森说。 她站起身,径直走到客厅的镜子前,盯着自己看。她依然很美,别人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这一点,有时候,甚至还向她大献殷勤。而她的丈夫,则是朋友圈里最有魅力、最有才能的一个男人。可是为什么,当她面对镜中的自己,觉得看到的只是一具没有血也没有肉的骷髅? “我觉得很可惜,”她说——她已经不太分得清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很可惜大卫都没有什么要好的同性朋友。你注意到没有?” “我从来没留意过。”琳达坐在那里,幽幽答道。蜜莉森看不到她的脸,她就像是嵌在长沙发上的一片剪影。她知道?她知道什么?那个女人的名字么?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个女人的名字?琳达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在这种情况下,谁说得清?——才不肯吐露出那个女人的名字。那又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七月的夜晚,穿着一袭寂寥的浅色长裙的她,脸上会有一种受惊女人的神色?必须让一切水落石出。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要接受大卫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实,不管是某个朋友,或是某个妓女。不要把事情搞得太难看。也许,过些时日,她可以满面笑容地报复那个名叫蓓西或者其他什么名字的女人。一切要做得不着痕迹。于是,她站起身,高傲地弹了弹沙发上的灰,用女王般的语气宣布: “听着,亲爱的,不管怎么说,今晚我们睡在这里。我会上楼去,看看房间变成什么样了。如果我那亲爱的丈夫把狂欢派对也开到了那里,我会打电话给布里格太太,她就住在两公里外,她会过来帮我们。你看怎么样?” “这样很好,”琳达在黑暗中说,“这样很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蜜莉森起身走上楼梯;沿途挂满了两个儿子的照片,她心不在焉地冲他们微笑。他们也到了去伊顿公学读书的年纪了,就像当年的大卫,和那个谁?哦,对了,琳达的哥哥。她吃惊自己居然需要扶住栏杆才能走上楼梯。她的腿仿佛被砍断了一般;不是因为高尔夫,也不是因为那个可能存在的淫妇。任何人都可以面对被背叛的事实,也必须去面对。这不是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的理由。总之,对她蜜莉森来说不是。她走进了“他们”的卧室,“他们家”的卧室,看到眼前的床是令人脸红心跳的狼藉,翻云覆雨后的混乱,似乎从她与大卫结婚以来,都从来没有乱成这样过。第二件让她注意到的东西,是搁在床头柜上的一块手表,就放在她那一边的床头柜上。那是一款防水手表,一块硕大的男士手表。她用指尖挑起它掂了掂分量,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是另一个男人把它留在了这里。她全明白了。楼下,是忧心忡忡的琳达,在黑暗当中,越来越惊慌的琳达。蜜莉森下了楼,面对亲爱的琳达,很奇怪地,竟带着一丝怜悯,对同样知情的她说道: “哦,我亲爱的,”她说,“恐怕被你说中了。睡房里有一件肉红色香艳透顶的情趣内衣呢。” |
||||
上一章:躺着的男人 | 下一章:五次分神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