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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帆布鞋的死神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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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克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胡碴。他今天穿的是一整套优雅的本白色西装,这是他迷人的妻子法妮从法国带回来的。他把庞蒂克敞篷车开得飞快,一路吹着口哨,向“神奇姐妹”工作室驶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轻微的牙疼。 至今为止,吕克·哈默扮演吕克·哈默这个角色已有十年。也就是说,十年以来,他是(a)一个出色的男配角;(b)欧洲妻子的忠诚丈夫;(c)三个孩子的好爸爸;(d)一个优秀的纳税人,而且,在必要时,也是声色场所的好搭档。他会游泳、喝酒、跳舞、花言巧语、做爱、逃避、选择、占有、接受。他不过四十岁,电视屏幕上到处可以看到他那张讨人喜欢的面孔。而今天,就是带着这张面孔,他驱车前往比弗利山,更确切地说,冲着经纪人为他指定的角色而去。这个角色,不出意外的话,他将从“神奇姐妹”的老板麦克·亨利手中得到。这不过是一次按部就班的会见,如同他按部就班的生活。而他自己也觉得,他就是个按部就班的人。在日落大道的十字路口,他犹豫了一下,点燃一支薄荷味香烟。他习惯在早晨抽上一支,这多少会让他觉得,大地和天空,阳光和灯光,都在鼓励他继续下去。继续供给番茄沙司、牛排和机票,继续为孩子、妻子、房子和花园支付账单,这是他十年前就预先选定的生活(同时选定的还有他的名字,他的教名:吕克·哈默)。一支香烟会不会让他身上某个可怕的疾病一发不可收拾,成为本年度各路小报八卦的对象?这支香烟,会不会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他,和他所有的医生,心里都有那么一个瓶子,再加一滴水,这个瓶子就会满溢成灾。这个想法让他吃惊了一秒,因为这个比喻似乎颇具原创性,而他并不习惯自己有原创性的想法。尽管拥有出众的外表和安定的生活,吕克·哈默却是一个谦逊的人。他甚至长期以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自卑甚至卑微的人,直到有一天,一个精神病医生——不知道他是比其他人笨,还是比其他人疯狂,抑或诚实——竟然告诉他,他的状况好得不得了。这个医生的名字叫洛朗,而且,他是个酒鬼。想到这件事,吕克微笑起来,竟下意识地把刚刚点燃的烟扔出了窗外。真遗憾,妻子没有看到这一幕。法妮真的是花了不少时间劝他节制喝酒,节制吸烟,以及,当然,节制性爱。其实,性爱,几乎已经从他们的关系中被驱逐出境了,自从吕克,更确切地说,是法妮的医生发现吕克有心博过速的征兆。这毛病不危险,但会有影响,比如拍西部片或者是有漂亮的骑马镜头的电影,而这种电影未来几年应该还会流行。但是,这个禁律,这种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禁戒,令吕克很不舒服,但法妮非常坚持;她反复解释说,他们已经当过爱侣了,用她的话说,是激情澎湃的爱侣,当她这么说的时候,一种神奇而可疑的记忆短缺就侵占了吕克的大脑——但目前,他不得不做出某些让步,他首先必须是托米、奥塞和凯文的父亲,他们,不用说,他们当然需要他来养活。他,带着那颗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规律跳动的心,就像一个小小的电器,典范、准时、忠诚,有如句号。他的心,不再是那只贪婪躁动、精疲力竭的饥渴动物,在被汗水浸湿的被褥中,宣告着他的震颤、癫狂与欢愉。他的心,如今只是一个输送血液的工具,让血液平静地,在同样平静的动脉中流动。平静得,就像一些城市的街道,恹恹夏日里的街道。 当然,她是有道理的。但这个早晨,吕克特别开心能够做回自己,能够在摄影机前双腿跨上赛马,大步丈量几千米的土地,在火辣的艳阳下一鼓作气爬上斜坡,而且,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像现在流行的那样,在某个想出名的年轻女演员身旁伪装性高潮,面对五十个跟他一样身体毫无反应的工作人员。也算开心。 前面的障碍不多了。接下来,他只要先向右转,再往左,然后驶入大院子当中,把庞蒂克交给老吉米,在例行公事的寒暄和玩笑之后,和老好亨利签下经纪人为他准备好的合同。配角,当然。不过,是一个非常好的配角,是芸芸配角当中,所谓有戏的配角。奇怪的说法,不是吗:有戏,也就是说,从前的角色都没有戏。他伸出手,自己都不由心生惊叹,这只手竟是如此齐整、干净、讲究、黝黑而性感,这还是得多谢法妮。美发修甲师两天前来过,多亏了法妮,还有她,他的头发和指甲的长度,不长、不短,恰到好处,非常得体。也许,只是他的见识短了点。 这个句子如五雷轰顶。像一剂毒药、一种LSD或者氰化物突然入侵了吕克·哈默的所有血管:“见识短”。“我真的是个短见的人?”就像突然挨了一拳似的,他机械地把车靠右停下,熄灭引擎。这是什么意识,短见?很多聪明的人都认识他,甚至一些知识分子,还有作家,他们都为他骄傲。然而,这个字眼,短见,仿佛钉在他的双眉之间,这种感觉,真真切切地,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当他还是海员的时候,在火奴鲁鲁附近的海滩上,看到自己的女友在自己最好的哥儿们怀中时,目瞪口呆的感觉。当时,他的醋意也是这样清晰有力地刻在眉间。他想“看看”他自己,于是,他习惯性地压低后视镜,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这就是他,英俊、阳刚,眼睛里有一缕红血丝,他知道,这是昨夜睡前喝的一杯多或者有两杯的啤酒所带来的。在洛杉矶华丽的阳光下,穿着淡蓝的衬衫,近乎奶白的全套西装,系着云纹领带,配上小麦色的肤色——一半归功于阳光和海风,一半归功于法妮找来的神奇仪器——他看上去实在非常健康,非常协调,他知道这一点。 那么,他干嘛像个傻瓜一样停在人行道边上呢?那么,他又是为什么,突然开始出汗,开始觉得口渴,觉得害怕呢?又是为什么,突然产生强烈的冲动,想要撞穿车玻璃,划破自己的皮肤,咬破自己的拳头?(直咬得鲜血在嘴里喷涌,是因为自己的鲜血,这可以让他有个很好的理由去感觉疼痛?总之,总归能有一个具体的理由……)他伸手打开收音机。一个女子在唱歌,也许是个黑人女子。或者,肯定就是。因为她声音里的某些东西令他稍许平静下来,根据经验和常理,他知道,那些黑人女子的声音,是这样的,当然,仅限于声音,因为,感谢上帝,他从来没有跟她们有过身体方面的接触(这完全跟种族主义无关,而且,恰恰因为无关,他才会这么想)。总之,通常而言,黑人女子的声音,蜜甜的、嘶哑的,总能给他带来灵魂的安慰。安慰他的孤独。这很奇怪。她们的声音改变了他——很明显——因为,与法妮和孩子们在一起时,他是任何一个角色,唯独不是一个孤独的男人。但是,这些声音里有某些东西,唤醒了他身上某种也许是少年时代的情感,久违的,混杂着沮丧、放纵和恐惧的感觉,再一次出现。那个女子在唱一首似曾相识的歌,有点想不起来,有点过时,他惊异自己会带着某种近乎于惊惶的焦虑在记忆中搜寻着歌词。也许他应该回头去看看他那个酒鬼精神科医生了,而且,到他那里后,他应该做个全面的检查——距离上一次的检查已经过去足足三个月了——而且法妮也说,他应该特别注意。性命攸关,比赛、竞争和职业的压力可不是闹着玩的。是的,他会去让自己做一次心电图,不过这会儿,他得先把车开动起来,让吕克·哈默重新开动起来,让配角先生,他的分身,他自己,他也不知道是谁的这个人,竭尽全力地开动起来。他得把所有这些都送到制片厂去。已经不远了。 “What are you listening to?”收音机里的女人唱,“who are you looking for?”可是,老天,他怎么也想不起接下来部分。他多想能自己想起来后面的歌词,这样就可以关掉收音机。可是,他的记忆停滞不动了;而他知道,他曾经唱过这首歌,他对它烂熟于心。不过,他已经不再是十二岁的男孩子了,不会为了一首蓝调老歌的歌词而滞留在人行道边。再说他还有重要的合同要去签,而迟到是很不得体的,而且,还是个配角——在这座好莱坞之城。 他几乎要动用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再次伸出手,关掉了收音机,为了“杀死”这个唱歌的女人,这个女人也许可以是——他胡思乱想着——可以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情人、他的女儿。也就在同时,他才意识到,他全身都湿透了:他漂亮的白色西装,他的衬衣袖口,还有他的手,泛滥着令人惊恐的汗水。他快死了,他在一秒钟内意识到这一点,他惊讶自己竟然没有一点情绪的波动,甚至没有身体上的疼痛。收音机里的女人继续唱着歌,他不由自主地,任由自己那只刚劲的、修剪得体的手垂落在膝盖上,仿佛进入安详的梦境一般,他等待着无可回避的死神。 “喂!我说,喂,很抱歉……” 有人试图跟他交谈,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活人在呼唤他吕克·哈默。但是,白费了他彬彬有礼的个性和一贯的好脾气,这次的他,却没有勇气转过头去回应。脚步近了,非常轻盈。真奇怪,难道死神是穿着帆布鞋来的吗?突然地,他的旁边出现了一张红棕色的、棱角分明的面庞,头发特别乌黑,声音特别洪亮——至少在他听来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这声音盖过了收音机里那个异域女子熟悉的歌声。 他听到那个声音在说: “真是太抱歉了,老兄,我没有看到您停在这儿,我的喷水器就开始喷射了,是要浇这些海棠……您全淋湿了,是喔?” “没关系。”吕克·哈默说道——他立刻闭上了眼睛,因为对方一股辛辣的蒜味——“没关系,这倒让我清凉了许多。原来是您的喷水器……” “是的,”浑身蒜味的男人说道,“这是个新装置,旋转轮超级强大。我可以在家里操作它。是我没留心,因为一般没人会经过这里……” 他看了看吕克那身湿透的西装,便可判定,这显然是个体面人。他没有认出他,当然:人们从不会当下就认出他,人们总是“之后”才认出他,当别人对他们说就是他,演了某部电影,某个角色的时候……另外,法妮对于向别人解释为什么他们要“之后”才能认出他,有一套非常好的说辞…… “反正,”那家伙说,“我很抱歉,嘿?不过,说真的,您窝在这儿干嘛呢?” 吕克抬起眼,又快速地垂下。他觉得羞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羞耻。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停下来点支烟。我要去制片厂,您知道,就在附近。一边开车一边点烟,不安全,总之,不好,唉,我是想说……” 这时,蒜味男退后一步,笑了起来。 “好吧,咳!要是点根烟或者被水浇到就是您这辈子碰到的唯一危险……!您真是没遇过什么大事吧,嘿嘿?不过,还是得向您道歉。” 说着,他挥手一拍,不是拍在吕克的肩膀,而是拍在车顶上,然后离开了。他嘴角那一丝笑意刺伤了吕克。“这就是我,我,我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做爱都不能,我甚至连死的能力都没有,却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而且还是因为一个花园喷水器;这就是我,浑身湿透,准备去好莱坞讨一个跑腿牛仔的角色。我真是个小丑。”但是,在这一刻,他看到后视镜中的自己,最后一次,他看到他的双眼浸满了泪水,他想起了那首歌的歌词,那个黑人女子或者白人女子唱的那首歌。他知道,他的健康完全没问题,绝对没有。 五个月后,莫名其妙地,吕克·哈默,这位“神奇姐妹”至今默默无闻的男配角,因安眠药过量,死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应召女郎房内。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许,他本人也不知道。葬礼上,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架势庄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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