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

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这个春天,我们在诺曼底,住在我的豪宅里。连着两年大涝,我们都没把屋顶修一修,不然这房子可以看起来更气派一点,不会在屋梁下出现小水洼,不会在夜里睡觉时有冰凉的水滴落在我们的脸上,不会让双脚踩着吸满水的地毯,如同踩着积雨云。我们决定给百叶窗重新上漆。它们本来是橙红色的,然后褪成红褐色,然后又变成了灰褐色,再然后,这些没救的家伙干脆变得摇摇欲坠,活像搭在窗户上的破旗子。这个奢侈的决定,给身心均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后果。

事情是这样的:

当地过得去的油漆匠当然不会屁颠屁颠跑到这儿来,带着一帮伙计,愉快地吹着口哨,用两天时间刷完这十二片破百叶窗。想得美。于是,我们一个朋友的朋友(我说的“我们”,指的是这所房子里的常住人口组成的紧密小团体),对,我们一个朋友的朋友,认识一个从南斯拉夫来的油漆匠,人相当聪明,特别有天分,几经漂浮辗转皆不得志后,就在法国靠“这活计”为生。总之,这么一来,我们既解决了经济上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当地人要价高——又帮了朋友,因为亚斯克——亚斯克是他的名字——这段日子没什么活干。亚斯克万岁。他来了,还带来了个也会干油漆活儿的朋友,还有他年轻的妻子,不然她在巴黎会无聊的。他们三个人一起来了,全都那么可爱、健谈,并且着迷于看电视:真是令人愉快的来客。百叶窗也一点一点地变得漂亮起来,不疾不徐。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持续聊了三个星期的阳春白雪之后,有那么一天,我们的话题扯到了捕鱼这件事上。亚斯克当过渔夫,说起在南斯拉夫捕鱼的辉煌往事,两眼都放光。至于我,十岁的时候曾经在祖母家的小河里抓到过三条石斑鱼,还有就是走狗屎运抓到过一只鲷鱼,那是在小城圣托贝的海湾,有天夜里喝多了,我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那是在一艘渔船上还是在客轮上?不记得了。我们越聊越欢,越聊越起劲。弗朗克·贝尔纳,一个作家朋友,本来三句不离本雅明或者萨特,这回也忽然想起了自己中学时代的一条鳟鱼。总之,第二天,我们就出现在钓鱼用品店里,煞有介事地研究起鱼饵、鱼钩、铅坠、鱼竿之类的工具。炉火边,我们仨埋头查涨潮的日期。亚斯克说,抓鱼的最好时机是在涨潮刚刚结束的时候。一个是在凌晨一点,对于我们来说不可能赶上,另一个时间就是上午十一点半。我们当然选了上午这个时间。午夜时分,破天荒地,我们全都早早爬上床,做捕鱼的美梦去了。

显然,我们完全忘了,在诺曼底这样一片宁静祥和的地区,人们的日常运动,是骑马、打网球、滑轮滑和玩纸牌——如果精力充沛的话。那么,既然我们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会去钓鱼,那一定有什么原因。既然只有那些拥有渔船的职业渔民会去打鱼,那其中也是有原因的。但我们从来没有多想一想。事实上,我脑子里只想让管家马克太太啧啧惊叹,因为她曾对我们的计划泼过冷水。而弗朗克,他应该是有一点海明威情结吧。

于是,那天早晨,冒着噼里啪啦的大雨,我们把钓鱼竿(长钓竿)和蚯蚓一起塞进了我们的汽车里。哦,还有!不好意思,还有一个准备装鱼的筐子。要把长长的钓鱼竿从车窗插进去难度还真不小,整辆车看起来像一个扎着大头针的线团。弗朗克打着瞌睡,油漆匠和我则心花怒放。海滩一片荒凉,冷飕飕的,有点恐怖。

一开始,单只为了把蚯蚓挂到鱼钩上,我们就困难重重。弗朗克声称自己的五脏六腑受不了这种恶心的东西,而我呢,一副不知所措的笨拙相,不懂该怎么安置这些鱼饵。亚斯克则早有准备。很快,他一本正经地举起胳膊,挥出他的鱼竿。我们专心致志地观察他的动作,以便迅速掌握他的技术(我已经说过——我想我是说过了——我对自己抓鲷鱼的往事已经没剩下多少记忆了)。只听一阵风呼啸而过,钓鱼钩掉在弗朗克脚下。亚斯克咕哝了几句,弗朗克不得不弯下腰去捡脚边的鱼钩。亚斯克豪放的动作,猝不及防地将鱼钩扎进弗朗克的胖拇趾上。弗朗克发出嚎叫。我赶忙帮他把鱼钩和鱼饵从他可怜的拇趾里拔出来,再给他缠上手帕止血。接着,我们手舞足蹈地折腾了整整五分钟:我们把钓鱼竿在头顶上甩来甩去,徒劳地想把那该死的细绳投进水里,然后发疯似的飞快卷线,以便再发起新的尝试。三个疯子。

差点忘了说,我们全都是光着脚在练习,而且还把裤腿小心翼翼地卷得高高的。鞋子啊袜子啊甚至我们的手表,被堆成一个小堆,扔在我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们太相信涨潮的时间,完全没有想到芒什海会整人,于是我们三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还踩着水玩得开心得很。是弗朗克最先发现悲剧:他右脚的鞋子,悠悠从他身边飘过,去拥抱大海了。他一边骂一边去追它,就在这时候,他左脚的鞋子,陪着亚斯克的两只鞋子一起,冲上了浪尖。一时间大家都恐慌起来:我们赶紧扔了手中的钓鱼竿,跑去追我们的东西。这回,轮到它们奔向波浪里嬉戏了。而那些蚯蚓,解脱了束缚,扭着身躯自在地漂浮了十来分钟,然后消失在水里。我们丢了一只鞋,两只袜子,一副眼镜,一包烟和一根钓鱼竿。另外两根也已经彻底一团糟了。雨越下越厉害。就在二十五分钟以前,我们才踌躇满志地下车,来到这个海滩上,如今我们个个浑身湿透,受伤的受伤,受惊的受惊,还光着脚丫子。亚斯克被我们瞪得发怵,极力地想理清他的鱼线。弗朗克坐在一旁,一言不发,鄙夷地看着他。时不时地,他吮吮自己的拇趾,或者用两只手把光脚丫捂住取暖……我还试着抓回几条活着的蚯蚓。我冷极了。

“我看,够了。”弗朗克突然说。

他站起来,挺直了他的身板,蹒跚着走到汽车前,才瘫倒下去。我跟了上去。亚斯克捡回两根鱼竿,尴尬地发表着他的马后炮,说什么南斯拉夫海滨和地中海各有千秋,前者更适合垂钓,后者更适合出海打鱼。汽车散发着一股落水狗的潮湿气味。管家太太没有发表任何评论,由此可见,这次出征给曾经嬉皮笑脸的我们带来了怎样灾难性的打击。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在诺曼底钓鱼。亚斯克漆完了百叶窗,然后消失了。弗朗克买了一双新鞋。我们都不是运动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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