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罗马分手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
||||
这次的鸡尾酒会,是他邀她去的,这也是最后的一次。她本人并不知情。这个布朗蒂娜[布朗蒂娜(Blandine)是里昂的女殉道者,卒于公元177年。里昂(Lyon)与狮(Lion)发音相同,萨冈在这里玩了个文字游戏。],他要把她送到狮群中去:他的朋友们。 这个无趣却挑剔、追求风雅却淡而无味,而且也不性感的金发女人,今晚,他要甩掉她。这个决定(说不上是经过深思熟虑,但这是他在海滩上,在罗马的海滩上发火的那一刻下的决心),这个决定,他终于,在两年之后,要付诸实践。卢伊吉,这个永远在孜孜不倦地参加聚会、迷跑车、追女人和干蠢事,但却对生活中的一些事极度懈怠拖沓的男人,决定向他的情人提出分手。稀奇的是,为此,他还需要有他那群冷漠、欢快、阴险、可爱、友善、热情,被他称为“哥儿们”的狐朋狗友在场。三个月以来,他们看着他心烦、疏远、恼火,总之,一步一步地,在心理上离开那位无趣的英琦。 无趣的英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是这儿最美丽的女人,最美丽的“罗马客人”。而且,他的朋友们也曾引以为豪地说,她是卢伊吉最美丽的情人。 然而两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会过时的,谁知道呢。此刻,心烦气躁的卢伊吉正驾车载着这个仍旧美丽——但他已经不放在眼里——金发的英琦,去参加鸡尾酒会,用来分手的鸡尾酒会。甚至他自己,都好奇地想知道,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他想离开的,已不是这个女人本身,而是这个女人的幻象。他想离开的,不是一具身体,嘴唇、肩膀、臀部、脚,所有这些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曾经令他迷恋甚至崇拜的肉体(他可是个好色的男人),他要离开的,是一个变成了符号的形象,是一遍遍重复的回声:“英琦,你认识她?卢伊吉的那个女人。”而当他在罗马的街道上开着车,无论他怎么告诉自己,她是一个跟他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他还是觉得跟他同行的,只是一张旧照片,一张全身照,穿戴整齐,安放在他的旁边,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开往未知的旅途。其实,这趟旅途早在两年前就开始了,并且,它将在今夜终结。 他远离她,离这个瑞典女人远远的,去跟自己的意大利朋友待在一起:他的圈子,他的朋友圈子,他的教友,他的帮手,他的兄弟。说真的,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想在今晚结束关系,也不清楚为什么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也许来自尼禄帝国之后的一千年里,依然充斥在罗马空气里的古怪的宿命论和虚伪的道德观。事实上,当他开着漂亮的敞篷跑车,潇洒地拒绝系上安全带,卢伊吉就已经毫不犹豫地把他的宗教信仰喂给野兽吃了。总之,他要抛弃他的情人,并且要把这事闹得足够大,不留任何回转的余地。这个男人并不是懦夫,但却在他的小圈子里染上了某种可怕的孤独感,他已无法习惯独处,他赤裸裸地需要获得他人的肯定。他人,可以是聪明人或者笨蛋,可以是铁石心肠或者柔情蜜意,可以是猎手或是猎物,总之,是“他人”,终日游荡在大街小巷,游荡在他们的城市:罗马。他们自己已是中毒不浅的病人,在恶习、纵欲、健康,以及偶尔的柔情之间勉强地寻找着平衡。英琦降临到他们中间,就像一个漂亮的物品,金头发、蓝眼睛、高挑身材,特别优雅,于是立刻就变得很抢手,像头奖一样抢手。是他,卢伊吉·德·桑托,三十岁的罗马建筑师,有着漂亮履历和美好前程的男人,得到了这个头奖,他把她带回家,把她放到床上,享尽她的爱呓——甚至尖叫;是他要求这个北方女人满足南方男人的需要。不过他没有任何怪癖;卢伊吉是个相当愉快而阳刚的男人。可是时间,无所不能的时间,让热恋的激情随之消逝:英琦不开心了。斯德哥尔摩、哥德堡的名字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谈话中,而他,甚至极少倾听她说话。他工作很忙。而今晚,他将要背弃她,他将变成《奥赛罗》中的伊阿古,他自己都为此惊颤。不管怎样,这个女人,这个形象,这个身体,这个命运,总之,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之后,他就要将它们抛弃,未曾真正了解,就要抛弃了。至于她会怎么做,他并不担心,当然不——因为,跟一个愉快、大方、有点疏离的男人生活两年,不至于促使一个更愉快、更大方、更疏离的女人去自杀。她一定会出发前往另一个意大利城市——或者去巴黎,很少会有机会让自己想念他,或者让他想念她。他们只不过是“共同生活”过,“共存”着,就像两张图片、两个剪影——由他们所生活的圈子而非他们自己绘制而成;他们在现实中扮演着没有剧场的戏子,不是漫画的脸谱,和没有感觉的情人。他,卢伊吉·德·桑托,拥有一个名叫英琦·英格博格,北欧雾气一般的年轻女子作为情人,这样很不错。他们互相吸引,互相支持,然后在两年后离开对方,这样也很不错…… 她打了打哈欠,转过头,用她一贯平静的声音问他今晚“会有谁”,两天前她就这么问过,她淡淡的口气令他恼火。而当他微笑着回答“还是那些人”时,她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失落。也许,她以为这种应酬可以结束了,也许她自己也开始想要摆脱,想要逃离,逃离他?想到这里,一股原始的男性本能在卢伊吉的身上苏醒。他想,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照料她,满足她,让她生十个孩子,围绕着她,并且,爱她——何尝不可呢。这个念头让他不由笑了起来。她转过头,对他说:“你很开心吗?”她的语气更多的是质询,而不是开心。她的语气令他吃惊。“不管怎么说,”车经过纳沃那广场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总之,她肯定猜到些什么。卡拉给我打了半个小时电话,还有吉安娜和安伯托;虽然她从来不听我讲电话——另外她也不会听出来,可怜的女人(尽管她的意大利语说得很流利)——她还是应该意识到发生了点什么。女人的直觉不是很厉害么。”突然地,这样把她归入女人的行列,归入那些先是令别人不能自拔,而后自己变得不能自拔的女人们的行列,归入一九七五年的女性的行列,他感到安然一些。这个女人,他没有亏待她,他没有少跟她做爱,他带她去海滨、去林间木屋度假,带她去参加聚会,他始终积极地在身体上保护她,也始终积极地——同样是在身体上,尽管是指另一个意义——攻击她。她从来没有直接回应过他,他们之间没少说过“我爱你”,他们各自口中的“我爱你”,往往出于欲望而不是出于感情,但这些,都不要紧。不管怎样,就像古朵和卡拉在电话里说的,总算是时候结束了:他在困住自己!一个像他这样有魅力,有身份,这样独一无二的男人,不应该跟一个瑞典女模特牵扯两年之久。而他们,他可以相信他们,他们很了解他。他们了解他胜过他了解自己。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深信不疑,从他十五岁开始。 晚宴别墅灯火辉煌。卢伊吉带着伤感的嘲弄想,英琦对罗马最后的记忆应该是富丽堂皇的。红色或黑色的跑车在雨中缓缓行驶,忠诚可亲的大管家撑着彩色雨伞奔忙,磨白了的石阶带着历史的沧桑感,而在屋内,女人们穿着华美的衣裙,男人们,则是那么急迫地想为她们脱去。然而,当他挽起英琦的手臂走上台阶时,他忽然觉得难受,就像把某人带进了斗牛场,不是去当观众,而是去当猎物;就像是把一个纯洁的人儿带进一场荒淫放荡的游戏,一场她并不了解的游戏。 眨眼间,卡拉就出现在他们中间(而不是他们面前);她简直是猛扑向他俩。她笑着看着英琦,还有他。然后她立刻笑了。 “我亲爱的,”她说,“我的小乖乖,我正担心你们呢。” 他连忙献上贴面吻,英琦也上前吻她,然后他们穿过房间。他很了解罗马,了解这里的沙龙。出现在他俩面前的这些陷阱,让他更加确信了他的预见:所有人都听说了,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的出现,所有人都知道,他,卢伊吉,今晚将要开开心心、掷地有声地提出分手,和那个超级美丽但是拖得太久的情人,那个名叫英琦·英格博格的瑞典女人。 她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她的手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她跟那些老朋友们打招呼,她走向冷餐台,从容不迫地,像每次参加聚会那样,喝酒、吃东西、跳舞,然后,回去之后,做爱。不多,也不少。他突然发现,虽然固定的程序总能“不多不少”地走完,但要是想再“多一点”,则都要靠他主动。 她漫不经心地喝下一杯伏特加开胃酒,卡拉殷勤地劝她再来一杯。不知不觉地,朋友们开始聚集在他俩的周围,环成一个半圈,残酷得像舞台上恶趣味的编舞。他们等待着,但是他们在等什么呢……等着他对他们说,说这个女人令他厌倦,说他扇她耳光,说他跟她做爱吗?说什么?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阴云密布、雷雨阵阵的罗马秋夜,他必须向所有这些面具们(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向他们解释他是如何刻不容缓地需要离开英琦。 他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她不是我们的同类。”但是,看看环绕在身边的“同类”,混杂着豺狼和虎豹、秃鹫和野鸡,对,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脑中浮现的是这些词汇。很奇怪,也许是这些年来第一次,面对这个年轻美丽的金发女子,这个来自瑞典的北方女子,这个性格独立,但是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她,是休戚与共的。 约瑟佩来了,他总是那么帅,那么快活。他像演舞台剧似的捧起英琦的手吻了一口,他那戏弄的姿态令卢伊吉吃了一惊。然后卡拉又过来了。她特别殷勤地询问英琦是否看了维斯康蒂最新的电影。接着阿尔多突然出现了,插到他们中间,抢着对英琦说,他在奥斯塔附近的乡下房子永远恭候她的大驾光临(阿尔多总是太心急)。再然后是玛丽娜,逢场作戏的女神,她也凑了过来,一手搭着卢伊吉的衣袖上,一手放在英琦裸露的胳膊上。 “我的老天,”她说,“多漂亮的两个人儿!你们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看客们屏住呼吸,按西班牙人的话说,斗牛开始了。但是那头公牛,无趣的英琦,安静地微笑着。很明显,人们在等待着任何一个蛛丝马迹,等着看卢伊吉的好戏。他的朋友们等待着他,但他毫无感觉。他做出一个很意大利的手势,意思是说,“算了吧”或者“谢谢了”。卡拉有点失望,毕竟他曾经保证过要上演一场悲喜剧,说今晚就是分手之夜,不管在什么场合。卡拉再度展开攻势: “真是热死人了,”她说,“亲爱的英琦,我想,你们那儿的夏天应该凉爽得多吧。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瑞典是在北方,你说是不是啊?” 约瑟佩、玛利亚、古朵,还有其他人,全都爆笑起来。但卢伊吉实在不明白,提起瑞典在意大利北边这事儿有什么好笑之处。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卡拉并非单纯地想幽上一默。他极力想撇开这个令人不快的想法,就像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在都灵和神父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闭起耳朵不愿听他们谈论什么孤独的快乐。 “瑞典自然比意大利靠北,”英琦平静地回答她。她淡淡的语调让她所有的语言甚至行为都显得完全不带感情。但这样却令有些人觉得滑稽不已,集结在冷餐台旁的人群中,有人爆发出一阵笑声。 “严峻的时刻到了,”卢伊吉心想,“他们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用难听的话跟她说拜拜,而且,我还非做不可。” ……可是英琦抬起她那双淡紫色的眼睛望着他,——这双淡紫色的眼睛曾令她一到罗马就大受欢迎——然后,当着全世界的面,冒出这样一句让人大跌眼镜的话来:“卢伊吉,我觉得这个宴会好无聊。你带我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一声惊雷滚落,水晶灯叮当作响,围作一团的“侍应生”们四散开去,“吉娃娃”们呆若木鸡,而卢伊吉明白了。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忽然产生了一种人称“灵犀”的东西,他俩目光相交,在这个女人纯净得不含任何杂质的淡紫色眸子里,不再是刚才那个天真的问题,而是斩钉截铁的确认,她是在说:“我爱你,笨蛋。”同样的,在这个疲倦的罗马男人棕色的眼睛里,是天真的问句,来自一个男人的、却带着孩子气的提问:“这是真的吗?”顷刻间,天旋地转。那些情景,那些人,那些主意,那些计划,甚至究竟要怎么结束这场晚宴,都被抛诸脑后。那些“朋友们”仿佛突然全都倒挂在天花板上,蜷缩着,像冬天的蝙蝠。人群仿佛不复存在,只剩下一条凯旋的大道,通往他的敞篷跑车,而罗马一如往常的美丽曼妙。罗马就是罗马,爱情就在罗马。 |
||||
上一章:小狗之夜 | 下一章:街角咖啡馆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