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咖啡馆

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真可笑,”他从那个大实话医生的诊所出来,一边下楼梯,一边自言自语,“我这双脚真是可笑。它们正僵硬地走下这条窄窄的楼梯;它们正僵硬地走向那个板上钉钉、不可思议的死亡。”

他的脚,他自己的这双脚,他曾看着它们敏捷地在女人们的双足之间划着舞步,也曾看着它们安闲地在沙滩上晒日光浴。而此刻,他带着某种程度的憎恶、恐惧和惊讶,看着它们,看着同样的这双脚,走下那位太过诚实的大夫家的楼梯。死亡实在是件太没道理的事儿。他,马克,他不能死。大夫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照片上(确切地说,是他的身体的照片,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的照片——反正他也不想知道是哪个部位——在他看来那是见不得人的照片,人家管这叫做X光照片),他们之间的空气微妙而尴尬。X光照出的,是一个灰蓝色的缺口,怪异、丑陋。马克难以相信,刚才那个因为迟到而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还在为心脏担心的自己,在短短半个小时之后,会是这样安安静静、面如死灰地走下这条楼梯,心中一阵澄明,一阵混沌。一切只发生在那半个小时里,面前那个礼貌而冷静的大夫,面带遗憾地,用他平淡的声音热心地告知他:“三个月。肺部,您知道的……”谁会设想或是希望过自己命在旦夕呢?“我,我,我要死了。”面对这个事实,马克感觉自己的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不过,是他自己逼得那位大夫据实以告的。在欧洲,这会儿其实还并不流行对当事人坦陈病情。但他说他与妻子已经离异,他的父母更顾不上他,他那几个孩子则完全对他置若罔闻。也许,是看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情形上,大夫才给出了如此明确的宣判。也许,那些医生们即使看到所谓的悲剧,也还是会厌烦这些微不足道的顾客吧?没错,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感谢上帝,肿瘤的位置还不赖。有些肿瘤长得很滑稽:它们驻扎在皮肤上,驻扎在身体的各个位置。而他的则恰到好处:他会在三个月内就死去,很经典地,死于肺癌。他开始轻声笑了起来,感到年轻、欢快,微风拂面。然后变成了纵声大笑,甚至带着胜利的意味,因为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得的是肠癌呢。那毛病(他还并不了解,尽管他自认为得的就是它)就更难启齿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得用什么比喻来遮掩那个丑陋的器官,那个一提起就让所有人都会想到腹泻和传染病的器官?他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甚至一次都不需要解释,不需要了断;如果他不行了,他只要说:“我要死了。”他不需要像通常的情况下那样,对人解释说:“如果我离开了你,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的。”或者“如果我走了,是因为那个原因走的。”而所谓“这个原因”和“那个原因”,都是假的。难得这么一次,他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藏起他脆弱的神经和强大的虚荣心;他甚至连自己的死亡都不需要解释了。

他走下楼梯最后一个转角,突然地,生命,大写的“生命”,从门槛外扑面而来。他霎时愣在原地。外面,阳光是那样灿烂,而他看到的是在黑暗中哆嗦的自己,黑暗里,一间间躺满病人的房间,劝慰的友人,沉思的医生。而太阳真是一朵美好的向日葵,令人抱憾。也许就是在这一刻,马克有生以来第一次,刹那间拥有了勇气,真正的勇气。他像疯子一样冲到人行道上,他看到林荫大道,看到生活,看到城市,他骤然停在那里,停在人行道旁,仿佛瞎了、聋了,然后,他才安安静静地向街角的咖啡馆走去。这个咖啡馆,之前他从来没有留意它,但是印象里始终都有它的存在;想到这,他也才意识到,这个“始终”,其实也只不过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这一切是多么可笑、可憎,充满戏剧和讽刺。

让他自己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想到任何人。不管怎么说,面临这样的情况,一个女儿会奔向她的母亲,一个男人会奔向他的妻子,一个自欺欺人的人会投奔命运之神。而他没有任何去处,除了走进这个由塑料桌、侍者和啤酒构成的老式咖啡馆。他靠在吧台上,霎时感到一阵久违的舒适感,每当他像这样,靠在木头或者大理石上,他都会觉得很舒服。咖啡馆里人很少,这仿佛是特意赐给他的礼物。他一招手,侍者便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他面前。他先是点了潘诺茴香酒。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点潘诺茴香酒:他一直都是讨厌茴香味道的。之后,他才意识到,这味道令他想起海滩,想起女人的身体、贝壳、海藻、普罗旺斯鱼汤和漂亮的自由泳,这个味道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的味道。他其实也可以点一份卡尔瓦多斯苹果酒,那是跑马场和舞台的味道,是暴雨将至时,长长的林荫道被大风包裹。他还可以点一份巴旦杏仁糖浆:那是母亲的发香和奶香,是小时候,在“他们”的房间里,木头潮湿的味道。他也可以在吧台上,在自己的杯中斟上“香奈儿五号”(这是安娜的味道),“罗莎女人”(这是黑蒂),“绿风”(这是……谁的香水?她的名字叫什么?)然后,是他自己眼泪的味道,被“娇兰”的香水熏出来的,而用它的那个女人他再也没见到过,她叫……伊内斯?这些,就是巴黎的街道、香水和热气所带来的奇异的力量。难以置信,在咖啡馆里的所有人,似乎既是他认识已久的朋友,又是陌生人。他对自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这辈子,他拖着散漫的步子,忠于自己的内心,从一个目标走向另一个目标,从一张床走向另一张床,从一段激情走向另一段激情。总是碰壁,到处受伤,时常玩世不恭,但更多的是义无反顾,像一只老海鸥,围绕着永远的船帆,孜孜不倦地拍打翅膀,从未厌倦追逐。

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一个随时准备出发的疯子,于是,他没有什么可自责的。那近在咫尺的死亡,也似乎不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是,他需要加速它,了结它,不要让自己最终陷入无奈的局面:萎靡不振、头发脱光、颤颤巍巍地等待着注射。他不要这样。他会试着自我了断,但他还不确定自己到时是否有勇气那样做。想到这里,他又变回了那个骄傲、迷人、风雅的马克,温柔的马克,举起手中的杯子,对调酒师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样子有点滑稽。

“朋友。”他声如洪钟,所有的交谈戛然而止。屋子里八至十名顾客,包括一对情侣侍者,都愣在原地,看着他。“我的朋友,今天我请客。您看,我在圣克卢赢了赛马,刚刚得到消息。”

众人呆了片刻,很快雀跃起来,所有人,总之,这十个人——他最后的见证人——都转向他,欢快地为他鼓掌。他敬大家酒,祝每个人的身体健康——包括他自己的——然后一丝不苟地结了账,坐上自己的汽车,车子就停在诊所门口十米处。

由于他的身体状况还不赖,他用力并且体贴地驾驶着他的车,撞向了一棵梧桐树,仿佛是意外一样,就在芒特拉若利附近,据说当场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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