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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注射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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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紧栏杆!” 塞西丽·B,女演员,漂亮、丰满、脾气倔强。 “我受不了,”她叫起来,她那一把女低音曾为她在百老汇、在伦敦都赢得盛誉,“我受不了,狄克,说真的,我不认为博迪莉娅这个人物应该是这样的……” 狄克一个人坐在剧场的第一排,他的肩膀轻微颤了一下。 “我说过了,”灯火通明的舞台上传来她尖刻的声音,“在我看来,这个女人甚至连荡妇都不如。”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狄克·莱顿,这位最优秀的剧作家——至少目前是被这么认为——竟然开始辩驳。 “可是,”他斟酌着句子,“亲爱的,亲爱的塞西丽,我可从来没有影射……” 她当即用力地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她习惯使用这样的手势,在许多时候,这些手势确保了她的成功。 “您让他听到了。”她叫道。 狄克微笑着转头去看他的老同学雷吉诺德。离开牛津以后,他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现在的他看上去迟钝了不少。 这位老兄就坐在三排之外的位置,黑暗中,他的脸若隐若现,就像未来的观众在看戏时的样子。但是,塞西丽·B小姐这样口无遮拦地发表异议,令他的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 “你怎么想?”狄克悄悄问他。 雷吉诺德冲他哈哈大笑起来,肆无忌惮的笑声很明显是在告诉他:“这个妞!轰走她!要么就摆平她!靠,狗娘养的,等着瞧吧!” 对于狄克来说,这实在是件滑稽的事儿。他一直以来都是跟所谓的专业人士合作。而这次完全是突然地,和这个老同学偶然重逢。这个人对什么都不了解,但什么都爱玩一玩,最神奇的是,最后还什么都没弄懂。总而言之,这个雷吉诺德,尽管离开牛津这么多年了,他那点威信还是仅仅来自于习惯和他的大嗓门。 “我说,”塞西丽说,“亲爱的狄克,您决定怎么办?” “我?我受够了。”狄克回答,“我的剧本里根本就没有荡妇……当然,也不会让专横的女演员存在……” 剧场顿时又陷入寂静。他看到导演和制片逆着光——确切的说,是逆着灯光——站了起来;他看到舞台上映出令人恐怖的影子。然后,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在他身后,他的老同学,雷吉诺德,那个疯子,开始大力拍掌。他在用双手制造声响,这家伙!那声响热情洋溢,正是他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声响,真诚的、没来由的声响,不合时宜的声响。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也是那么不合时宜,尴尬地夹在蠢货塞西丽和蠢货阿诺德(他们的导演)之间。他焦头烂额地周旋在两者之间,无奈地向其中一个解释他的剧本说的是什么,再向另一个解释要怎么把它演绎出来。而他自己,在夜色里心灰意冷地走出剧院,跟老朋友们吃宵夜,排遣胸中的烦闷。他彻夜问自己,他为什么活着,他靠什么,活着。 雷吉诺德纵声大笑,这个傻瓜,这个哥们儿,把他从一个纷乱阴郁却镶着金边的梦,一个奢华却没有灵魂的梦里唤醒。他曾经相信,真的相信,光与影的跳跃,道具与手势的配合,行动与想象的共舞,终究能表达他想说的东西。他曾经相信幕布的升起和落下,相信批评与赞扬——他甚至相信自己拥有朋友也拥有敌人。他曾经相信所有人都可以被简单地分为两边:坏蛋在右,朋友在左。他也曾经相信地球和宇宙都绕着他转。然而此时,当他掉进塞西丽的冷酷倨傲和雷吉诺德的轻快爽朗之间,他进退无路,他被自己搅得心神不宁,他无法定义:什么是实质。品位、智慧、绝对或是爱情的实质,他没有办法完全地专注于这两张面孔中的任何一个,尽管他们都离他那么近,一个太刺眼,一个太昏暗。 “这是戏剧。”他有气无力地在心里说道。他太累了,也太成功了,所以,到这样一个份上,心里的自言自语,也都是有气无力的了。 他抬起手做了个命令的姿势——至少他希望看上去是这样的——同时还吹了一声口哨。他看到所有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剧院也变成了红色、金色和黑色交相辉映的剧院。塞西丽停下了她的长篇大论,狄克毕恭毕敬地把雷吉诺德领到舞台边,并带他登上了台阶。雷吉诺德的皮肤晒得金棕,样貌英俊,不修边幅。狄克发现当自己在为他俩介绍对方时,塞西丽一下子就留意上他了。作品、人物、细细簌簌的舞台,还有七零八碎的想法、幕布和道具、叹息乃至眼泪,都令狄克微微产生一股想吐的感觉,他步履凌乱地往后台走去,身后不远,导演似乎也跟了上来。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出,他要对他的剧本作出怎样乏味、无聊、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式的阐释。总之,就是与剧本的本来面目,与他希望在最后一次彩排中看到的样子完全相反。还好,他随身带了针管,以备不时之需。他钻进洗手间,缚起手臂,给自己注射海洛因,在固定的时间点上。 三分钟后,他出来了,步履轻快。同时,他无比开心地发现,他那些可爱的演员们和他最要好的牛津同窗正煞有介事地在后台讨论着。真是完美的画面,最理想的结局。的确,没有必要去强求一匹久经沙场的老马,比如塞西丽·B;同样,也没必要强求一只迷途的小狗,比如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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