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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样落下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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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沸腾,然后又安静下来,在宗教般的静默中,胡安·阿尔瓦雷斯甩出第八次贝罗尼卡[贝罗尼卡(veronica):斗牛表演中的招式,即双手提红披风,甩向牛的面部,以激怒引逗公牛。贝罗尼卡原是耶稣受难时为其拂面的圣女之名,因其动作的相似性而命名。]。公牛踉跄了一会儿,迷惑于耀眼的阳光、人群的欢呼或静默。布莱顿女士坐在嘉宾席第一排,用她那碧蓝的眼睛盯着他们,打量了一会儿。“很勇猛,”她自言自语道,“勇猛,但是精疲力竭。胡安片刻就会结束。”说完,她转过头,对着美国驻巴塞罗那的领事,继续聊安迪·沃霍尔的话题。 现在到了刺杀阶段。胡安跳跃着向前移动,在阳光下的照耀下,热切而笃定,他踮起脚跟,迎着这头公牛一路小跑,时刻准备着,将其一剑戳死。强健、迅猛、男子气概十足。她不无嘲弄地想,这不正像他冲向床榻,冲向她时的姿势么。“雄性动物”。突然地,她想起了酒店里那张华盖顶的大床,她习惯了在马德里的豪华大酒店里落脚,一如海明威小说的女主角。她回想起胡安身着金色的战袍,小步跳跃着,直奔她的床榻,她在那里等他,正像此刻的这只黑色公牛一样,全无防备,听凭处置。她忍不住想笑。男人们对于男性魅力的看法实在好笑。胡安搞定这只公牛所需要的时间,应该就跟他在床上对她所用的时间差不多吧。斗牛场内的观众为他鼓掌欢呼,为他,这很好,但他们同时也为她鼓掌,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可言传——他们甚至还为她的邻座,那个领事鼓掌,他看起来对男女关系颇为灵通。“干得好!”领事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与此同时,“喔嘞——”的欢呼声响彻晴空,人们挥舞的帽子汇成一片海洋。公牛应声倒地,铁一般的重量,倒在胡安的脚下。胡安无比优雅地绕场半周后,转身走向她,脱帽致意。全场的观众起立,向这个年轻人致以敬意,致敬他情愿并且已然为年轻美丽的女人,也就是她,呈上性命。于是她也微微起身,微笑着,向整个群情激昂的斗牛场,向这位杀死公牛的凯旋的情人,微笑着鞠了一躬,就如在弗吉尼亚的童年时代,别人教会她的那样。 场地清理完毕,号角就再度吹响,又一团黑灰的煤球在牛栏门内蠢蠢欲动,人群又陷入了疯狂。门被打开了,在交杂着鼓舞、恐惧和欢快的奏乐声中,公牛猛地蹦了出来。它看上去很危险,前来迎战它的年轻小伙子似乎也这么认为。他迂回着向它靠近,斗篷不离手臂,动作缓慢。观众们看了一阵,开始嗡嗡低语起来,似乎看穿了这个金发男孩的胆怯和自欺欺人的勇敢。他是巴塞罗那的新斗牛士,名字叫罗德里格斯·塞拉。 “他叫罗德里格斯·塞拉。”领事向布莱顿女士指点道(仿佛她是个新来的外行人)。然而,她的目光早已追随着这个男孩金色的头发、因害怕而缩起的肩膀和紧绷的臀部。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在全场观众狂热的期待下,迎战公牛。罗德里格斯·塞拉在稍远的地方跺脚,公牛压根儿就没有睬他,观众席某个角落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他向公牛踏出三步、四步、五步,然后再重来一遍。但也许是运气不好,也许是声音不够大,或者因为风,又或者因为血,总之公牛就是不肯动弹,继续用屁股对着他。这时候,全场的观众都笑起来,开始放松了注意力。两个斗牛士助手也冲上了场。但这头公牛硬生生像块石头,两只眼睛牢牢盯住他刚才出来的门栏,似乎铆足了一股迫切的劲儿要一头塞回去。“来吧!”金发男孩大喊一声,公牛转向了他,打量着他,然后慢条斯理地,向它刚刚出来的那个木门走去。 眼前的事实是:它从从容容地往回走着,也许是在幻想着山岗、小牛犊、绿油油的青草、橡树、栗子和蓝天。很明显,它幻想着一切唯独没有去想这个年轻的金发小伙子,这个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要挑衅它的性命,或者他自己性命的人。小伙子向它靠近几步,看上去很尴尬,不知道该干什么。观众们惊愕于他的斗志低迷,瞬间恼怒了,开始吹起了口哨,仿佛这个年轻人早就该操起箭筒噼里啪啦扎向这只安静地等待他的野兽,仿佛这个年轻人早就该将这只巨大的黑公牛骑在胯下,总之,这些观众们感觉自己被剥夺了不冒丝毫风险欣赏野蛮、血腥和疯狂的权利,他们为此买了那么贵的门票。布莱顿女士不由自主地从邻座那里借来双筒望远镜。此刻,她一动不动,出奇关切地注视着这个看起来是个草包(在领事眼里)的金发斗牛士的身影。公牛第三次转过头,对着这个可能是它对手的人,然后(出于礼貌一般)俯身前冲了一小步,用牛角朝他拱了拱,这金发男孩子轻巧地闪开一步,避开了扑面而来的八百公斤重量。他隔着十米远挥舞他的红绒布旗,公牛纹丝不动;隔着五米,公牛还是纹丝不动。全场的观众顿时鸦雀无声,目瞪口呆,不是为男孩的毫无胆量,而是为公牛的心不在焉——这种情况还真是第一次发生。人们惊诧于两者之间达成的默契,人与兽,同样的心不在焉,同样的无所谓,同样缺乏杀死对方的欲望。骑马斗牛士只好介入了,还有投枪斗牛士及助手们也上了场。但没有人能够打破金发小伙子和黑色大公牛之间静默却不容置疑的磁场。他们之间有几次戳刺(毫无攻击性),遭来嘘声一片。也有几段沉寂,观众的嘘声就更大了。然后,当观众们疯狂地朝场内投掷坐垫、番茄、花束和酒瓶子的时候,年轻人请求公牛的饶恕,宣告放弃他的斗牛士身份,他双手垂地,帽子放在跟前,牢牢注视着布莱顿女士蓝色的眼睛。 “我从没见过这种事,”大赛主席对领事说,“这辈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事!这孩子简直不是个男人!……” 他站起身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然后兴高采烈地当着外国人的面,辱骂起缺乏血性的同胞来。就在这时,布莱顿女士向他侧过身,探过领事的肩头,带着她那无懈可击的微笑,对他说: “我也是,我从未在哪张床上见识过哪个男人,能像这位罗德里格斯一样。我早就禁止他——您明白的——伤害这些动物……”她抬抬下巴,指向那头黑色的公牛。它,正兴高采烈地,返回它的牧场去;而那年轻的金发小伙子,他,也正兴高采烈地,返回她的床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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