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孤独的池塘  作者:弗朗索瓦丝·萨冈

很多人对于萨冈本人的兴趣,远远多于对其作品的兴趣。这对一位作家,尤其是一位女性作家而言,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作为在一九五四年的法国凭借处女作《你好,忧愁》一举成名的文学才女,她给世人留下的印象,似乎更多是她游戏人间的疯狂事迹。但事实上,她对于写作的态度,比人们想象中认真。从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九八年间,她几乎每年有作品出版,其中大多数为长篇小说,若干戏剧创作集中在六十年代,而集结成册的短篇小说有两部,其中《孤独的池塘》(原名《丝绸般的眼睛》,编者征得法国文库出版社同意改为现名)初版于一九七五年,也就是萨冈年近不惑之际。

《孤独的池塘》的书名出自本书收入的最后一篇小说,整部短篇小说集共有十九个故事,题材一如既往地来自于她所熟悉的中产阶级生活:泡吧、跳舞、赛马、飙车、钓鱼、狩猎、赌博、斗牛、戏剧……它们作为小说题材的落脚点,同时也正是萨冈在现实中的流连之所。许多人喜欢读萨冈,往往是喜欢她所代表的某种生活方式。不过,物质生活只是她的小说背景,萨冈笔下永远的主题,仍然是现代人的情感状况:在物质生活的五光十色之下,永远都有着无法释怀的淡淡忧愁。也许正是因此,我们才对这个萨冈,一读再读。

这一次,让我们来寻找短篇小说中的萨冈。

短篇小说看似简短、迅捷,但它的创作乃至阅读,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长篇小说如同建造一座宫殿,需要建筑师有宏大的构架,有曲折的探幽,有精细的雕琢,而读者也在长时间的漫步当中,沉浸于这座建筑的呼吸,从而与之共鸣;短篇小说则不同,阅读一本短篇小说集,犹如去看对面大厦偶然亮起又骤然熄灭的一扇扇窗,我们看到一个个生活的横截面,我们从窗中人的对话、行为、冲突或气氛当中,短暂地去感知他们某一段的人生处境。对于作家而言,要赋予其生命,并在曲终人散后留有悠长余音,有时是比创作长篇小说更难实现的事,因为它考验创作者的灵感、敏锐、控制力。法国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在评论契诃夫时曾打过这样的比方,“短篇小说好比是一座陌生的房屋前一扇半开半掩的门,刹那之间,旋即关闭。”这是短篇小说的限制和难度,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萨冈在自传《我最美好的回忆》中曾提到她对短篇小说的看法。在她的理解里,短篇小说是“公理”,是“从人们即刻陈述的文字出发,这些文字引发一个情节,这个情节同样迅速地展开,并达到一个在最初的对话中就已经被预见的不可避免的结局。”萨冈的短篇小说基本遵循了这样的定律,一个主人公、一个事件,在结尾时敲开矛盾坚果的外壳,然后戛然而止。在《陌生人》当中,女主人公蜜莉森在进家门前习惯性地预先按喇叭通知自己的丈夫,就已经为即将展开的矛盾冲突埋下伏笔,整个故事的背景停留在一片狼藉的别墅,在蜜莉森与女伴的对话和心理描写中,读者观看到一个剥茧抽丝的过程,同时紧张期待着预想中的那个矛盾内核的揭示。在《丝绸般的眼睛》中,作者铺设了一明一暗的两条线索,明线是一个男人为狩猎羚羊长途跋涉的一天,而真正扣人心弦的,则是他与妻子、第三者之间情感危机的暗流汹涌。《左眼皮》则像心电图一样全程拍摄女人心:游戏红尘的女主人公搭乘火车前往里昂,本是要去向情人提出分手,却因为被困在车厢洗手间里的一个小时,而下决心下嫁给她那老实平庸的里昂情人。我们发现,在这本短篇小说集当中,萨冈所描写的,都是生活中某个“断裂的时刻”:面临死亡的时刻、发现秘密的时刻、分手的时刻、改变决定的时刻、忽然疲倦的时刻,总之,是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忽然失去了平衡的那些时刻。

其实,萨冈小说中的人物也一直都是这样的一类人: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有无可修复的断裂。如果说,萨冈小说中的人物都具有某种标志性的“情绪”,那么这种情绪,借用她成名作中那个著名的词来说,就是“忧愁”。“萨冈式忧愁”来自哪里呢?

一、孤独。萨冈的主人公无一例外,最大的共同特质便是——孤独。他们的孤独,不是逃避尘世、不是形单影只,也不是流离失所。与此相反,他们往往是现实世界中他人眼中的“宠儿”:他/她们大多拥有出众的外貌,良好的教养,从来不用为生计发愁,永远潇洒地在玩乐人生,周围环绕着或真心或假意的男男女女。但就是这样的热闹,也不能化解他/她们内心的荒芜感。就像在《孤独的池塘》里,在现实中一帆风顺、开朗愉快的“她”,会在黄昏的湖边呆坐,幻想自己沉入湖底,但最终若无其事地返回往常的生活;在《树绅》中,即将步入婚姻生活的“他”回忆起生命中唯一一次疯狂的爱,却封存记忆与激情,继续循规蹈矩的人生。

二、清醒。真正令人痛苦的,不是孤独,而是清醒。萨冈的主人公无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处境,意识到人生无聊的本质,意识到自己最终会走向什么,但他们或是像萨冈一样,打定了主意纵情享乐,挥霍青春,或者在按部就班的生活中考验自己忍耐的极限,直到把自己变得麻木,或是崩溃。总之,他们知道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清醒是他们痛苦的来源。因为清醒,他们很容易厌倦,对人生,也对自己。其中最为典型的,是《意大利的天空》里的迈尔斯,在苏格兰一成不变的生活中,通过白兰地金黄的色泽和温暖的触感,怀念意大利的艳阳、麦浪、美酒和农妇,怀念一种他永远也无法重返的生活。

三、轻盈。萨冈不喜欢追问。她并不为她的人物寻求解决方式。相反,她总是会以一种淡漠、调侃的方式,一种化重为轻的方式,结束一场冲突,消解矛盾。或者说,矛盾从未消解,只是搁置、漠视和忘却。像秋风掠过心的罅隙,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萨冈的笔触也是如此,始终轻盈、不动神色,有调皮的轻笑。在《一夜》中,女孩和男孩的对话,也许正好代表了萨冈的姿态:

“你知道,马克,他也不过是个过客。别太夸张了。人生匆匆。”

“幸运的是,”西蒙说,“人生匆匆,我在这里,你在这里。我们共舞。”

“我们一辈子跳舞,”她说,“我们是那类人,跳舞的人。”

作为译者,翻译萨冈的短篇小说集,最初也是出于读者心情,喜欢短篇小说的轻盈。阅读短篇小说,就像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邂逅一个个偶然回首的陌生人,每一个转身,都不知道遇见的将是怎样的一张面容,于是总是可以有期待,有惊喜,或者一见如故,或者转身就忘了他/她的眉目,不拖泥带水,不动真情。但是,当我开始进入文字本身的时候,我不得不去担心,迎面走来的这个人(突然展开的这个故事),从何处来?将去往何处?他/她的眉眼还未清晰,就要消逝,他/她出现时的光和影,能否真真切切地映入读者的眼睛?原来,当我们需要去深究事物的纹理,并且对此担负责任的时候,凡事都不再那么轻快。一如生活中,永远有轻盈,有沉重,有满足,有遗憾。

---陈剑

---二○一一年五月于浙江工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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