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笔记

文/苏盈

骨化笔记  作者:梦之神游

这是一本十分精美的笔记本,黑色的硬皮,封面是一只巨大的银色凤尾蝶,银色的线条流畅柔美,甚至还勾勒出翅膀上繁复华丽的图案,纹路精细清晰,像一双妖媚的眼睛。

这样的笔记本就像是一件工艺品,原本应该被好好地放在精品店的橱窗里,在精心调整的灯光下,闪烁着神秘深邃的光芒,而现在它却落在嘉美的手上。

1、

今天放学后,嘉美突然出现在我所在班级的门口。同班同学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嬉皮笑脸地说:“喂,林延,五班的班花又来找你咯!”

我从数学笔记上抬起头。嘉美带着甜美的笑容站在门边,纤瘦的身材十分适合学校新换的深蓝色水手服,皮肤看起来有种珍珠般的光泽,齐肩的短发在靠近脖子的地方微微向内弯曲,整齐的刘海下是一双圆亮的大眼睛,此刻正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注视着我。

我暗暗叹气,看来晚修是上不成了,虽然学校并无强制要求晚修,但我喜欢夜晚在学校安静念书的感觉,所以一般还是会选择留在学校。

“今晚去吃麦当劳吧,还是说阿延比较喜欢肯德基呢?”她旁若无人地走进我的教室,来到我身边,看着我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班上的男生都很兴奋,毕竟嘉美确实可爱又漂亮,然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她那阴暗的兴趣。

“你喜欢吧。”我说。其实这两个地方我都不喜欢,我讨厌速食店,比起那种狭窄、吵闹、食物又没有营养的地方,我情愿吃兰州拉面,但既然嘉美想去那就没办法了。

虽然很讨厌这样,但我没有办法拒绝嘉美。

我拿着收拾好的书包走出教室,一帮损友在我身后猛吹口哨,嘉美很自然地挽起我的手臂,她轻轻踮起脚尖,把嘴唇靠近我的耳边,吐气如兰:“等下有好东西给你看哦!”

嘉美总是以我女朋友自居,这让我相当烦恼。毕竟对我而言,她只是个普通的青梅竹马而已,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念一所学校,直到初中都是同班,到了高中才被分到不同的班。我们家住得很近,上下学都是同路,老城区的旧房子靠得近,虽然不到握手楼的地步,但嘉美家的阳台,正好对着我房间的窗户,她家比我家稍高一层,但由于大楼结构不同,所以高度差也只有一米左右,互相喊话都能听得非常清楚。

我们在麦当劳找了个角落的卡座,我奉命去买了两份套餐,回来时看见嘉美在翻着一本黑色的笔记本。

“那是什么?”我坐下来,把一份餐推到她面前。

嘉美正剥开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这是她兴致高昂时的表现,如果不吃点儿什么的话,她就无法冷静下来。

她嚼着巧克力,抿着姣好的嘴唇笑了起来:“非常非常非常有趣的东西哦!”每当她这么笑,我总有点儿不寒而栗。

我从她手里接过笔记本,翻开封面,仿佛看见浓稠的鲜血从纸页间流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当然这只是错觉,笔记本一副无辜的样子,躺在我的手上。

笔记本的内容是一段一段,日记体裁般的文字记录。

五月一日 天气:阴

晚上坐公车回家时,一名少女坐在我旁边。

她化着很浓的妆,哭闹着大声地讲电话,头发剪得很短,她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是学校不久前新换的制服。

她和我在同一个站下车,她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地走进一个小公园。

我尾随她身后,在一个没有路灯、僻静的地方,把签字笔插进了她的脖子。

她吐出的鲜血从我捂住她嘴巴的指间溢出,那是非常温暖的、如同被血液拥抱的感觉。

……

五月五日 天气:晴

……

去看望了那名少女,她现在躺在软烂的枯叶和泥土底下,不会再哭泣。

但我依然怀念被她血液滋润的感觉。

五月七日 天气:雷雨

今天绕了小路回家,雷雨天的路总是特别暗,一个认识的男人走在前方。

他走到某个熄灭的街灯旁时,我开口叫住他。

啊,老师,你的零钱掉了。

在他弯腰的瞬间,我把剪刀刺入他的腹部。

剖开腹腔,刀刃在皮肉间流畅滑过,发出撕裂锦帛般动听的声音。

我把他拖进旁边的暗巷,那里有一个偏僻的下水道入口。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对此我感到有些难过。

这本笔记本上记载的事情太可怕了,简直就是一本杀戮者的手记。笔记本的主人如同享受狩猎般嬉戏着,然而他的猎物却是活生生的人类。

我连忙把笔记合上,说:“我们报警吧,然后把这个笔记本当作证据交给警察。”

嘉美咬着奶昔的吸管,用撒娇的语气说:“才不要,阿延,我们来找出这个杀人犯吧!一定很刺激、很好玩!”

“别开玩笑了,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我有点生气地说。嘉美从小就很热衷这些事情,但我可没有这种兴趣。

但嘉美对她感兴趣的事情是不会退让的,她说:“只有一本笔记本,警察才不会相信我们的话呢,搞不好他们会以为是我们故意写下来骗人的,不是一直都有吗,假报警之类的。”嘉美兴奋地说,“我们把尸体找出来!”

“可是……”我犹豫着,“G市有六个区,几百万人口,就算要找,该从哪里找起呢?”

“那个女生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呢!附近只有我们学校新换的制服是这样的,所以这本笔记本的主人,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嘉美兴奋得脸颊泛起粉红,两眼闪闪发亮,“还有,按照笔记上所说,已经有一名学生与一名老师遇害了!”

一想到有个手法残忍的凶手就在自己身边,无论是谁都会感到非常不安吧。可人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无法控制自己,也许危险的东西本来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于是,我顺着嘉美的话问:“嘉美,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本笔记的?”

“超市的购物篮里。”嘉美回答,“上周日妈妈拜托我去买晚餐的食材,我的购物篮里放了很多东西,拿一个放得很高的调味料时,我把购物篮放到地上,拿完东西后我也没有仔细看,提起我脚边的购物篮就走了,直到结账时才发现不对,是我拿错了篮子。”

嘉美在一盒冰鲜排骨下发现了这本笔记本。

听完后,我忍不住提出疑问:“太奇怪了,对于那个人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为什么会被放在购物篮里呢?凶手也许在找这个笔记本呢,这样的话,你不就很危险了吗?”

嘉美满不在乎地笑起来:“超市里面人那么多,他不可能知道是谁拿错了他的篮子啦。而且那个家伙一定在担惊受怕吧,不知道被谁捡了去,不知道被谁看见了秘密,不知道看见的人会不会相信笔记本上写的东西,会不会报警。凶手现在一定担心得不得了呢,只要想象一下那种表情,我就觉得很愉快!”

我看着她脸上邪气的笑容,深深觉得这个少女犹如妖魔般可怕。


2、

回到家时,妈妈正坐在饭桌边发呆。桌上摆满了美味的饭菜,但妈妈的脸却十分落寞。

“妈妈,我回来了,抱歉又不能回家吃饭。”我一边说,一边拿来披肩替她披上。

妈妈温柔地笑起来,虽然脸色憔悴,但她柔美的脸庞依旧十分美丽:“没关系,妈妈知道小延在很用功念书哦,要喝汤吗?妈妈给你热。”

我顺从地坐下来,今晚的汤是爸爸最喜欢的口味,汤汁的味道十分浓厚,妈妈一定熬了非常久,不止汤,连菜式都是爸爸喜欢的。可是吃的人却好像只有我一个,

我问:“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吃饭吗?”

“爸爸工作很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妈妈笑着回答,可是她的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喝过汤,又陪妈妈说了一会儿话,我借口说散步要出门。妈妈的脸色突然大变,僵硬地问:“你是要和嘉美一起吗?”

我点点头,妈妈一脸煞白地瘫坐在沙发里。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神空洞宛如死人,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暴凸,握得我都有点痛了。

“妈妈,只是散个步,我很快会回来的。”我拍拍她的手,她却一点都没有放松,喃喃地说:“为什么……连小延也……为什么又是……”

“妈妈,我和爸爸不一样,不会丢下妈妈的。”我这么说着,妈妈的脸色才好了一些,她用力地拥抱我,好像害怕我会从她身边离开似的,然后默许了我出门。

我和嘉美约好今晚在楼下碰面,今晚的目的是要找出遇害女学生的尸体。

嘉美从小就对尸体、血液、死亡这类事情有着异于常人的狂热向往,她热衷于收集报纸上凶杀案的消息,还会在网络上搜索尸体和凶案现场的照片,打印出来和剪报贴在一起,现在已经制作了厚厚的好几本。

当我到的时候,嘉美已经等在楼下,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栏杆上,晃着细长白嫩的小腿。

“太慢了!”嘉美嘟着嘴抱怨,地上丢着好几张巧克力的包装纸。

我耸耸肩:“我以为你没那么早,你妈妈这么轻易就让你出来?”

嘉美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便离了婚,她与母亲住在一起。她的母亲十分溺爱她,很难想象她会让心爱的女儿在这种时候出门。

嘉美的母亲是某所大医院的护士,是个相当不得了的大美人,像我这种青春期的小男生看了她,都会被震惊得整整十分钟说不出话来。嘉美容貌虽然还没有她母亲那般令人惊艳,但再过几年就没准了。

“妈妈和叔叔约会去了,很晚才会回来,我只要在那之前回去就可以了。”嘉美愉快地说。

嘉美口中的“叔叔”,是她母亲最近在交往的男人。

听到她提起此事时,我的心脏猛然紧缩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很烦躁的感觉。

当我回过神来,已经和嘉美来到了我们家附近的一个绿化公园。由于这里是老城区的市中心,市政府花了大钱兴建了所谓的利民公用设施,号称“城市里的森林原野”,种植了大片高价从外国购买的植物,还挖了人工湖和溪流,可是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把这片地区的百年老树都挖走建造马路呢?我还真是想不通。

现在正是饭后散步的高峰,公园的绿化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遛狗、跳舞、聊天,热闹无比。造型别致的街灯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怎么看也不像是发生了残暴凶案的现场。

“怎么这么热闹?”嘉美非常不高兴地问,“阿延,真的是这个公园吗?应该是更隐秘、不起眼的地方才对啊!这种无时无刻不挤满了大妈和小鬼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杀人啊!”

我说:“距离学校三个站内、又有足够隐蔽空间埋藏尸体的公园只有这里。而且,越是热闹,相对的,适合行凶的隐秘地点也就越不容易被发现,不是吗?”

与绿化广场相比,隔着一片树林的人工湖一带则是幽暗死寂,那是因为那一带电网仍未铺好的缘故。此时已经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人工湖毗邻一个新型社区,从绿化广场穿过树林直达人工湖是社区居民回家的捷径,但即使成年人也只有在白天才敢这么走,一旦天色暗下来,这条没有任何照明的小径便会弥漫着一种恐怖阴森的感觉。因为这条小径并非专为游人而设,而是贪方便的人踩出来的捷径。

我对嘉美解释,如果笔记本内容属实,那么我们可以认为遇害的女学生就是住在人工湖后的社区,平日回家也是走这条小径。那天她喝多了酒,神志不清,也不知道天色已晚,只凭习惯走了捷径回家,却不知走上了死亡的不归路。

我们走上树林间的小径,往人工湖方向走去。嘉美眨动美丽的眼睛,崇拜地说:“阿延好棒哦!我就知道,其实阿延也很喜欢这种事。”

“不要乱说。”我马上反驳。

嘉美抿了抿红润的嘴唇,又露出那种让我头皮发麻的笑容,说:“是吗?但我看见了的,阿延在自己房间里偷偷把伯母养的金鱼解剖了。”

我的脚步顿了顿,好像是有过这样的事情,又不以为然地说:“小孩子总有好奇的时候嘛。”

“光是好奇,不会把金鱼切得像肉丁那么碎吧?”嘉美狡黠地说。

我正想说你一定是记错了,便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树林前,这个让人提心吊胆的话题总算结束了。

我们走进了阴暗的树林,树林里散发着植物腐烂在泥土里的气味,我手里电筒的光只能照亮数米前的一小片,四周依旧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小心翼翼地在树林间行走,喧闹的人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脚下树叶翻动时的沙沙声。我们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从旁边的黑暗里突然跳出,然后把我们杀死。

嘉美把她的半个身体都贴在我手臂上,这段路走得几乎让我窒息。突然,嘉美低呼一声,指着某个地方。

我移动手上的电筒,照向她所指的地方,只见枯黄的落叶上,有几滴深红色的圆点。我四处照了照,照往树林的更深处时,一个被泥土覆盖的、惨白的东西晃过我们眼前——泥土里露出了一只苍白的、人类的手,几缕黑色的发丝缠绕在指间。

嘉美的眼睛突然迸发出亮光,如获至宝地翻开泥土,就在苍白僵硬的双脚逐渐露出来的时候,嘉美突然停下了。“不对!不对啊!”她沮丧地叫了起来。

我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尸体,而是一个被丢弃的假人模特,呆滞无神的双眼和脸蛋,在光线不足的情况下确实像是尸体。

我说:“走吧,不可能有什么尸体的。”

“不!一定有!一定有的!这个城市里现在就有一个女生的尸体静静地埋在地下,等待腐烂。不,也许已经一点点腐烂了,鲜血被泥土饮尽,皮肉从骨头上剥离,尸体上长出其他生物,吸取最后的养分,直到最后只剩下雪白无瑕的骨架……”嘉美的脸上浮现出陶醉的表情,完全沉溺于自己的想象中。

看着眼前毫无保留地表现出充满了对血腥与死亡的狂热崇拜的嘉美,我感到呼吸困难,心脏在快速地跳动,我无法解释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的不耐烦和厌恶被嘉美察觉了,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浮现出怒气,尖锐地呵斥道:“不行!阿延你一定要陪着我,无论我去哪里、做什么,你都要陪着我!你是我的!我的我的!”

“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不行。”我无奈地安抚她。

嘉美的声音引起了树林外其他人的注意,似乎有人察觉到我们诡异的行动了。

“那我们约好了,阿延会陪我一起去找尸体。和我做约定时要做的事情,你记得吗?”嘉美仰着可爱的脸庞,宛如天使般看着我。

我哭笑不得地俯下身,手指触碰到她纤细颈脖上的肌肤。我能想象出她青色的血管就在这一层薄薄的皮肤下脉动着,如果从这个地方轻轻割一刀,鲜血就会如同喷泉般喷出……

我把手指移到嘉美的下颔,抬起她小巧的下巴,在她等候已久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是嘉美非常喜欢的,我们互相约定时的“仪式”。

“今天就算了。”嘉美满意地点点头,当我以为能就此结束时,她接着说,“明天,我们去找那个老师的尸体。”

我正要拒绝,却发现嘉美注视着我,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像是锋利刀刃的寒光:“呐,阿延会陪我一起去的吧,我们约定过的,不管我提出什么要求,阿延都不会拒绝我。”

想起那个“约定”,我把拒绝的话吞了回去。这个变态的寻找尸体游戏,看来我是无法退出了。

嘉美对于尸体的渴望远超出我所料,第二天我们逃课了,目的是为了寻找一具不知是否存在的成年男人的尸体。在此之前我还特意在学校打探过是否有老师好几天没来学校,得到的答案是的确有好几名教师连续几天没有回校,可问题在于他们都提前提交了请假申请单。如此一来,光凭我和嘉美两个人,是很难排除出正确人选的。更何况嘉美只有对寻获尸体的冲劲,而缺乏思考能力。

那天中午我和嘉美从学校早退,在附近几个街区的小巷里找了整天。光凭坏掉的路灯和拥有偏僻下水道的小巷这两点线索寻找,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我们曾经发现过一条无比接近笔记描述的暗巷。巷子入口非常窄,旁边有一盏玻璃灯罩被打碎了的路灯,遇上天色昏暗的暴雨天,这条巷子简直就像是隐形了一般。巷子两边和尽头都是陈旧的红砖墙,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个下水道入口。

然而我们费尽力气掀起了下水道盖子后,里面什么都没有,或者说,只有哗哗的水声。这座城市每日产生的污水正在我们脚下匆匆流过,里面混杂着吃剩的食物、生活废水、各种垃圾、也许还有老鼠的尸体和各种爬虫,至于我们学校某位老师的尸体是否也在其中,这是谁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第二次的寻找尸体之旅再以失败告终。

嘉美说,那具尸体现在一定在纵横交错的水道中漂浮,就像小船荡漾在湖泊上一样。她对尸体有种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我想这是正常人所不能理解的。

“阿延,你最近总是很不耐烦的样子哦,为什么?这么有趣的事情,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吗?”

我又不是名侦探,干吗要知道真相啊……虽然内心是这么想的,但我不能说出来。

“说起来,阿延对这本笔记一点都不感兴趣呢,这可不行,我喜欢的东西阿延也必须喜欢才行!”嘉美理直气壮地说。

我苦笑着点头,她的偏执和任性已经达到了人类无法理解的地步。


3、

我和嘉美第一次见面时,我们俩都还只是孩子。

那时候我站在房间的窗前,看见有人朝我挥手。稍微把目光移下,便看见对面大楼里有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和白色的上衣,头发乌黑,像个漂亮的日本人偶。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粉嫩的肌肤焕发出宛如美玉般柔润的光泽,简直就像是天使一般。

“呐——我叫嘉美,你呢?”她朝我喊话,声音活泼甜美。

“我、我叫林延。”第一次看见这么可爱的女孩,我有点紧张地回答。

从那天起,我和嘉美便形影不离。嘉美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我,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非常粘我。

嘉美希望能与我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她甚至希望可以和我住在一起。为此她央求她妈妈把她家布置得跟我家完全一样,好像这样她家就会变成我家一样。但这种举动却吓坏了当时还小的我,从此再也没有到她家玩儿过。

随着年龄渐大,我慢慢觉得嘉美让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她看我的眼神有种偏执的疯狂,如果我交了新朋友,她就会不高兴。

小时候我觉得在房间里和嘉美隔空喊话很有趣,升上初中后,这样的游戏让我觉得很愚蠢,同时也抱着和嘉美适当疏离的想法,我单方面结束了这个游戏。

嘉美最初还会锲而不舍地喊我,当发觉不会再得到回应后,她就经常站在阳台上,默默地、无声地注视着我的房间,一站能站好几个小时。

刚开始我还能装着看不见,直到某天半夜里我突然惊醒,发现窗外有一双仿佛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在盯着我——是嘉美,她站在一片漆黑的阳台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剩一双眼睛目光灼灼,不知道这样默默看着我多久了。

我马上让妈妈买了窗帘装上,我实在不想被那双魔鬼似的眼睛纠缠着。当嘉美不满地追问起时,我便推说是因为大楼对面购物中心通宵亮着的霓虹灯太刺眼了。

“唉,那我不就不能在回家后还能看见阿延了么?”嘉美不高兴地抱怨。

“我们又不是兄妹,回家不见面也很正常啊,反正在学校也能见面嘛。”

嘉美的眼睛突然亮了,她问:“那如果是兄妹就可以了?”

我忘了我那时候是怎么敷衍过去的,但那一定是我做过最错误的事情,因为那天之后,嘉美的妈妈开始频繁造访我家。

——要成为兄妹哦!嘉美的脸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突然贴近了我。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甚至能看清她眼瞳上微细的血丝。她这副天真的样子,在我看来却是魔鬼般狰狞。

我从床上惊醒过来,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

吃过早餐,我和妈妈一同出门,在楼下遇见了精神抖擞的嘉美。

“阿姨早,阿延早!”嘉美元气十足地向我们打招呼。

妈妈的脸色变得非常不自然。她勉强挤出笑容和嘉美打招呼,然后匆匆走向公车站。

我和嘉美走向另一个车站,如同往常般一起上学。在嘉美教室门前分手时,她突然开口:“阿延,那本笔记本记录的事情是真的,你看完就会明白了。”

我虽然一脸不情愿,却还是接过嘉美递来的笔记。蝴蝶银色翅膀上的巨大眼睛仿佛在盯着我,我硬着头皮拿回教室。无趣的地理课开始时,我被迫阅读起那些凶残的文字,前面都尽是一些妄想似的杀人游戏,都被我略过,我直接翻到后面。

六月八日 天气:晴朗

邻居吵闹的声音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所以只好让他永远地安静下来。

虽然是个可恶的家伙,但看到他口吐白沫躺在地板上,还是有点不安。

尸体不能被发现,该怎么办好呢?

在他家中烦恼时,发现了他的证件。

万岁!是个外地人,而且从平时观察来看,他没什么朋友,也不太和家里联系。

不久前还听见他和同事之类的人通电话,大叫着再也不要到公司去。

这样就好办了,我拿了他的钥匙,看来从今天起,往后每天都得到他家里了。

六月十三日 天气:多云

这几天,一直在用刀一点点地割下他的肉,得切得非常细、非常细,这样才能从排水口冲走。

其余部分先放在冰箱里,避免腐烂。

一天不能丢太多,如果排水管被尸块堵住的话,会被发现的。

进展很顺利,今天已经把所有的肉和内脏都清理完毕。

一直很担心血腥味会被其他人闻到,想来必须感谢这个大家都不愿多管闲事的社会。每个人回家后都会赶紧把门关上,严严实实的,不让他人有一丝窥见内部的机会,所以也不会发现自己毗邻的房间里,正在进行分尸的艰苦工作。

啊,说起来,内脏十分滑腻,比肉更难切碎呢。

六月十四日 天气:多云,大雨

骨头很难处理,没有办法剁碎,似乎只能丢弃了。

还好下着雨,这样即使提着骨头出门,雨水也能洗去气味。

不过,被一头流浪狗发现了,它是附近很凶的一只狗,似乎是因为频繁地被人类抛弃,所以变得有点儿疯狂。

它低吼着靠近我,我猜它是饿了,于是我给了它一根骨头。

它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尖锐的牙齿把骨头咬得喀拉作响。

真是太好了,找到了处理骨头的办法。

六月十八号 天气:小雨

总算把所有东西都清理掉了,当然一些不必要的东西还留着,例如洗碗池里堆积的餐具,这会让那家伙的离开显得更真实。

完成这一切后,已经是深夜了,从厨房的小气窗看出去,大型购物中心的霓虹灯广告牌依旧十分闪亮,这时候发生了非常有趣的事情,一辆货车与一辆旅游大巴在广场前的高速公路上相撞了。

碰撞而产生的电火花和遥不可及的血花,简直就像是盛夏的烟火那般美丽。

“啊!”我在课堂上失声叫了出来。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十分难看,因为老师和同桌都以担心的目光看着我,并劝说我到保健室休息。

我接受了他们的建议,故意从嘉美教室前走过。在保健室里休息时,我头脑里乱糟糟地想着笔记中提到的高架桥、大型购物中心、通宵不灭的霓虹广告牌,并在四月二十号夜间发生了一起交通意外的地方……

“不就是我们家附近吗!”我难以置信地对嘉美说。如我所料,她看到我一脸惨白地离开教室后,马上就跟了过来。

“对啊!阿延你还因为被那些霓虹灯通宵不灭影响睡眠,买了窗帘把窗户遮起来呢。”

没错,我和嘉美所住的地方是旧城区的中心地带,那里坐落着本城非常出名的购物中心。购物中心前是一座高架桥,就在六月十八号的晚上,那里发生了一起两车相撞的交通意外,一辆是运载了货物的卡车,另一辆则是搭载了数十名乘客的旅游巴士。这起事故造成了严重的伤亡,那段时间报纸一直在报道。

一想到自己竟然和残杀了一个陌生人的凶手住得这么近,我不禁毛骨悚然。

嘉美看来已经把这本笔记本翻阅得非常仔细了。她陆续指出笔记本中记载的事项,比如凶手所住的大楼是一栋旧楼,没有电梯,他一般是步行前往购物中心的,路程大概是5分钟左右,距离他最近的是购物中心的西门等等。由此嘉美推断出一个令我倍感恐怖的事实——这个凶手可能就和我或者嘉美同住一栋大楼里。

笔记里面的细节详尽得让人毛骨悚然,如果只是一般人贪好玩而乱写,是不会有如此真实的细节的,而即使不是有个杀人狂住在我附近,那也是个患有极端妄想症的变态。

我无法像之前那样一笑置之,因为我不知道下一个被杀害的会不会是我,或者妈妈。我必须把这件事弄清楚。

“啊,好期待哦!”嘉美嘻嘻地笑着,她吃着随身带着的巧克力,还高兴地剥了一颗,塞进我嘴巴里。

巧克力略带苦涩的甜味在口腔中散开时,我突然想到,患有妄想症的杀戮狂热分子,我身边不就有一个吗?


4、

今晚爸爸还是没有回来,我都快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他的脸了。好像是我升上初中之后吧,爸爸逐渐变得很少回家,后来甚至夜不归宿。妈妈为此和他大吵过很多次,结果却没有变化,最近爸爸更是连家都不回了。

晚饭过后,我回房间开始做作业,11点30分的时候,妈妈进来叮嘱我早点睡,我答应了。12点,我从房间出去,除了客厅还亮着一盏小灯,家里其他灯都熄灭了。虽然这几年吵架比见面多,但妈妈总是担心爸爸晚上回来时会因为没有灯而绊倒,为他留一盏灯。

我轻轻走到妈妈的房间。她已经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我点上安眠的香薰,替她掖好被子,才慢慢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已经12点多了,嘉美早就在楼下一边吃巧克力一边等我。眼前是两栋9层高的旧楼,把人切成一块块的残忍凶手就在其中一栋里。

“你这么晚出来没关系吗?”我问。

“嘻嘻,因为妈妈和叔叔约会去了嘛,有可能一整晚都不回来呢。”嘉美朝我眨眨眼睛,用夜魔女似的笑容回答我,“阿延,下次四个人一起去吃饭吧,叔叔一定不会反对的。”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因为内心又涌起了烦躁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一匹极端渴望挣脱缰绳的野马,就快要不顾一切地狂奔。

“太低的楼层不会受霓虹灯影响,由于在下方仰视的角度,车祸现场也不一定能看得很清楚,所以我想起码是5楼以上的住户才对。”我这么说道。

我们决定从嘉美住的大楼开始。我跟着她进入了昏暗的大楼内,楼道里静悄悄的,月光从楼道气窗里射了进来,灰尘宁静地飘浮着。每家每户都紧紧关闭着大门,我很好奇嘉美要怎么调查这些房子。

据嘉美所说,5、6楼的住户她都认识,没有独居的外地人,也没有和她同校的人。 7楼有一间古怪的房间,她从来没有见过住在那里的人,而且7楼有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男生,但他出门很早,个性内向,嘉美一次都没遇过他。

如此一来就能把目标锁定在7楼。我们站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门前,不是常见的不锈钢防盗门,而是很老旧的普通铁门。铁门内是一道破旧的木门,光看着就给人一种鬼屋的阴森感。

嘉美突然抓过我的手,她肌肤的触感很好,通过肌肤相触传来的体温,让我一下呆住了。

她拉着我趴着地上,映入眼内的是一条门缝,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可以依稀看见里面摆放着简单的家具。嘉美打算做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贴在我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搞不好凶手会回来哦。”

我翻了翻白眼,这种守株待兔的行为太愚蠢了。我不认为一个已经处理好犯罪现场的凶手还会回来,太冒险了。不过这个凶手是个变态,也许会因为想回味杀戮带来的快感而重回现场。

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是一只猫,它趴伏在地板上观察我们,透彻的瞳孔上倒映着我和嘉美惊愕的脸。

嘉美爬起来,说:“不是这家,笔记本上没有记载邻居养了猫。”

这时,楼道里响起高跟鞋的声音,还有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楼道里,这声音显得分外清晰。

“哎呀,是妈妈的高跟鞋声,她回来了。”嘉美赶紧拉着我往上跑。我们是瞒着父母偷偷做坏事的小孩,此刻都十分紧张。嘉美住在8楼,她正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家门,“阿延也一起躲到我家来吧?你可以睡在我房间里。”她显得非常高兴,甚至比找到尸体还高兴。

我断然拒绝:“我躲在9楼就好,等你妈妈进屋后我再偷偷离开。”

高跟鞋声越来越响亮了。嘉美把门打开,她就站在门前,强硬地看着我。但我转过身,要往上一层楼走去。

“阿延,你不能拒绝我!”嘉美像一头发怒的小兽般低声喝道,她的脸有些扭曲。

我坚定地说:“我是不会进你家的。”

那个故意和我家布置得一模一样的房间,光是想象踏进去,我都会有种被吞噬的感觉。

高跟鞋的声音近在耳边,甚至还能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嘉美握着门把站在门前,死死地瞪着我,表情变得非常可怕。

我不是没有见过她这样的表情,这代表她很不高兴。通常她的不高兴会带来不是很好的后果,但我坚持站在楼梯上,对她回以同样的目光。

来人已经到了7楼,嘉美不再坚持,她阴恻恻地瞪了我一眼,悄然并迅速地关上家门。

我松了气,一秒也不敢耽搁,极快并安静地蹿上9楼。我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转角,回来的女人和男人便已经站到了门前。

从他们不会发现的黑暗角落,我偷偷窥视他们。我认识那个男人的背影,是爸爸。

和嘉美的妈妈在交往的男人,是我的爸爸。

妈妈悲伤的脸浮现在我面前。衣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嘉美发来的短信——都是阿延破坏了约定!我会叫你后悔的!

嘉美对我,就好像小孩子总希望心爱的玩具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视线内。如同阴魂不散的幽灵般站在阳台上的嘉美,全身仿佛被看不见的黑色魔障包围,散发着侵略和占领的强烈情感。

她的偏执和独占欲已经完全超出普通人的范围,这是由于她母亲的溺爱所致。这个母亲从来不会拒绝女儿的要求,无论女儿做出什么事情,她都会找到最善良、最无害的理由。

即使在嘉美把亲生父亲耳朵咬掉时,她也没有责怪过嘉美,反而认为那是教导嘉美不要抢别人玩具的丈夫的错。

当被女儿咬掉一只耳朵的男人强烈建议把女儿送进特别的治疗机构时,嘉美的母亲却拒绝了。那个美丽的女人对自己的女儿有着圣母一般的慈悲心,她坚定地认为只要给嘉美无尽的爱,就能治好她。无法忍受这种疯狂的男人终于和她离了婚。

而更可怕的是,嘉美的母亲对全然不相干的我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就等同于要我一辈子充当嘉美的玩具。

这便是笼罩着我整个人生的巨大阴影,可是偏偏嘉美有着让我无法拒绝她的把柄。

那是我新装上窗帘一个月后。在放学的路上,嘉美突然对我说:“我拜托妈妈让我和阿延成为兄妹了哦,妈妈答应了呢,好高兴!”

“是吗?好厉害。”我随口敷衍着,懒得应付她。

那时候我只把这当作她的胡言乱语,没有血缘怎么可能成为兄妹嘛,简直是异想天开。可是我没有想过,还有让我爸爸与妈妈离婚,再与嘉美母亲结婚这种办法。

那之后没多久,爸爸开始频繁加班、出差,家里的争吵变多,妈妈变得越来越不开心。过去幸福的一家三口不复存在,我的家被毁了。

我不得不去请求嘉美不要这么做,嘉美说:“如果阿延以后什么都听我的,不拒绝我的话,那我就叫妈妈不答应叔叔的求婚好了。但如果阿延不能遵守这个约定的话……”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我想都不想地说。

嘉美就像是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又像是看到心仪的猎物自投罗网的母蜘蛛。她往两边咧开的红润嘴唇下,是白森森的牙齿。

“那我们来做约定的‘仪式’吧。”她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一脸无害地看着我。

我硬着头皮搂过她的腰,低下头……那时候的嘉美,露出了非常愉悦的笑容。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后悔我所作出的反抗。嘉美非常不高兴,她一定会报复的,就好像小孩子教育不听话的宠物一般,她将会给予我严厉的处罚。


5、

之后两天都是周末,嘉美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给她打了电话也发了短息,可是她不接电话,短信也一条都没回。她甚至没有在阳台上,直接到她家敲门也没有反应。

嘉美是真的生气了。我心急如焚,直到周一早上,我特意很早起床到楼下去等嘉美,还想了很多种说辞,希望能减轻一点她的不快。

嘉美如同往常般出门,看见我时,她嘴角浮上一丝冷酷的笑意。在我开口之前,她便先说道:“没有用的哦,阿延,现在后悔太晚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你打算做什么……?”我艰难地挤出声音问道。

“我决定自己制造尸体。”嘉美对我面露笑容,宛如纯真的少女一般,然而在我看来却像是魔女的狞笑。她接着说:“笔记的主人在最后写下了一个还没实行的杀人方法,你说,如果我按照那个方法杀掉阿姨,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能成为兄妹呢?”

惊讶、恐惧、愤怒……总之,此刻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嘉美装作遗憾的样子说:“如果你把笔记看完就会知道,可是现在我不会告诉你了,这是对不与我有共同爱好的你的惩罚。”

嘉美说完,也不等我就走了。我想起笔记一直放在我这里,连忙找了出来,翻到最后一看,有几页已经被撕走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从后面叫我,那个声音很像是妈妈。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一看,却是嘉美的母亲。

纵使不情愿,我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为了掩盖自己的不自然,我故意找了些其他话题:“我还以为是我妈妈在叫我呢。”

嘉美的妈妈掩唇笑道:“呵呵,说起来,你爸爸也说过我的声音和你妈妈挺像的,这样以后我成了你的新妈妈,你也比较能习惯呢。”

这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我感觉更糟糕了。嘉美的妈妈递给我一个非常精美的盒子,是以昂贵和美味著称的手工巧克力品牌。

“这个是送给你妈妈的,一直以来给她添了不少麻烦,这当是我小小的赔礼吧。不过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我准备答应你爸爸了。嘉美这几天跟我说了很多,我很高兴她终于下定决心。让我们成为幸福的一家人吧。”嘉美的母亲露出美丽的笑容。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接过那盒巧克力的。回过神来时,嘉美的母亲已经走出很远。

妈妈所承受的那么多痛苦,就只值这一盒巧克力吗?我咬咬牙,下定决心地追上去:“伯母,请等等,我……”

回到学校已经错过了第一堂课。还好我平常也算循规蹈矩,成绩也不差,所以在听我说了家里有点事后,老师也就放了我一马。

在走廊上遇见嘉美时,她故意别开脸不看我。和我同行的朋友见状,便取笑我:“啧啧,你们吵架啦?这么可爱的女朋友你都不珍惜,可怜我们这些光棍啊!”

你要是知道她的本性就不会可惜了,我无奈地想。看我面有难色,朋友便主动给我建议:“这个时候啊,就要送些她喜欢的东西给她,越贵越好,讨她欢心。等她高兴了,再用甜言蜜语哄一哄,就好啦!”

“可是她根本不愿意见我啊!”我说,“而且我也没有准备礼物……”

朋友把手搭在我肩上,把我拉到一边,鬼鬼祟祟地说:“这个时候你就需要好兄弟了嘛。我去帮你跑腿,一定会在她面前给你说很多很多好话,说你有多伤心多难过多想念她之类的,保证听到她感动得要死!”

那些话打死我都不可能对嘉美说出口,但或许这种夸张的话能让她心情好一些吧。不是我自恋,嘉美对我的狂热可不亚于尸体。

“再说,你书包里不是有一盒超高级的巧克力么,女生都爱死那个啦!就把那个送给她不就好了么?”

“那是别人拜托我转交的东西……”

“没关系没关系,你回头再买一盒一模一样的就好了嘛!”

想想也是,估计妈妈一点儿也不想要那盒巧克力,而且我也拜托了嘉美母亲别的事情。

于是我答应了朋友,就在下午第一节课前,朋友从嘉美所在的班级回来,并对我做了个“V”的胜利手势——嘉美收下那盒巧克力了。

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嘉美又发来短信——阿延是被我吓到了吗?嘻嘻,人家只是在跟你开玩笑啦^_^~

我松了口气,太好了,看来她果然只是发脾气而已,可我还是有些不安,脑海里一个声音在质问,我认识的嘉美,真的会那么轻易就原谅我对她的反抗吗?

放学后我去找嘉美,却被告知她请了假早退,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嘉美真的会按照笔记本上写的事情去做吗?她真的打算杀死我妈妈?

当晚修进行了一半时,我大脑里已经乱成一片,心里有什么在催促我赶快离去。我实在无法再继续呆在教室,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家里的客厅亮着灯,厨房里飘出食物的香味,桌子上摆着丰富的菜色,理所当然的,都是爸爸爱吃的菜。

我问:“好丰盛呢,现在才吃不会有点太晚吗?”

“难得大家一起吃饭呢。”

“爸爸……也会来吗?”

“嗯,他答应我,今天晚上一定会来哦。知道你还想着他,他也很高兴呢。”

刚说完,门铃就响了起来,会是爸爸吗?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走去开门。

门廊的灯不知为何没有亮,我的眼睛一瞬间无法适应黑暗,隔着防盗门根本看不清外面有没有人,于是我把防盗门也打开了。

“嘉……”

眼前有什么一闪而过,毫无防备的,一把利刀捅进了我的身体。

时间被无限拉长,我眼前的事物就像一帧帧画面般慢慢流过。刺中我的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塑料兜帽下是一张惨白的、熟悉的脸——是嘉美,而我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难怪我刚才没看见她,因为她与黑暗融为一体了。

我无力地倒在地上,鲜血快速涌出,嘉美的动作非常快,她随着我倒下的身体一起进了屋,并带上门。她伸手想捂住我的伤口,难以置信地喃喃低语:“为……为什么……阿延你会在这里……你明明留下来晚修了啊!我看见了的!”

原来嘉美一直在监视我的行动,大概是确认我留下来晚修后,她才开始今晚的行动。可惜她走得太早了,不知道我提早离开。

我痛得说不出话了。嘉美非常慌张,她最近的情绪已经非常不稳定了,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她瞳孔紧缩,不断地自言自语:“都是那个女人不好……是她不好……杀了她、要杀了她……只要杀了她……”

“不……”我艰难地挤出声音,嘉美却置若罔闻。

“小延?怎么了?”厨房里传出熟悉的声音。

嘉美的身体猛然一震,从我身上把刀拔了出来。那一瞬间,血喷了出来,我几乎痛得晕死过去,大量的血液从我身体里流走,蔓延在地板上。

嘉美飞快地关掉电闸,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她躲到了沙发后。从我倒下的角度,可以借助窗外微弱的灯光,看见她双手紧握刀柄,蓄势待发。

“不……不要……嘉美……”我发出哀求的声音。

可是嘉美双眼赤红,误伤了我的打击让她陷入失控的状态,满脑子只剩下杀掉目标。

“怎么了?好黑啊……”厨房里的人走了出来。这时,嘉美宛如箭一般从沙发后蹿出,她低着头冲出来,就像是百米跑冲刺的姿势。在冲力的作用下,刀子完全捅进了对方的身体,对方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

嘉美快速抽出刀子,又再捅进去,一刀又一刀,仿佛不知疲倦似的,我满耳都是刀刃穿刺肉体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嘉美终于扔掉了刀子,我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她剥开了糖纸什么的。

也对,按照习惯,她现在急需冷静下来。

她拖着脚步走过我身边,打开了灯。

白炽灯又亮了起来,把客厅里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空气仿佛凝固了好几秒,然后嘉美爆发出竭斯底里的叫声:

“不——不——不!!!”

如果身体不是那么痛,我大概会畅快淋漓地大笑起来吧。

嘉美杀掉的是她的母亲,那个女人倒在血泊里,双目圆瞪。她临死前看见了自己的女儿持刀向她冲来,那份惊愕永远停留在她脸上。

“妈妈!为什么会这样……不对啊!不对啊!笔记上明明不是这么写的!”嘉美发狂似的扑到她母亲的尸体上,大哭着摇晃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突然,她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然后浑身抽搐着瘫软在地。

这时,门外传来钥匙的声音,我一直躺在距离大门最近的地方,所以那人一开门就能看见我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妈……妈妈……”然后我晕了过去。


6、

出差回来的妈妈马上报了警。这件事的结果是嘉美的母亲身中数十刀,当场死亡,而嘉美则因为服食了神经性药物,引发了强烈中毒反应,虽然抢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她全身的神经却受到严重损害,一辈子都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和行动了。警察在嘉美家里搜出大量凶案剪报,引起舆论哗然之余,似乎真相也就摆在眼前。

而让嘉美变成这样的神经性药物是掺在她带在身边的巧克力里的——正是那天嘉美母亲让我转交给我妈妈的巧克力。作为护士的她,想找机会偷到神经性药物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她们都以杀害我妈妈为目的,可笑的是,最终她们杀死的却是彼此。这起案件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响,大多都被冠以“伦理惨剧”、“失败教育”、“异常家庭”等标语。

作为案件的受害者,我在一个月后康复出院,爸爸似乎醒悟了,回来请求妈妈原谅,但妈妈却决定离婚,和我一起搬离这里。

搬家前,我到郊区的精神病院探望嘉美,她被关在单人监护病房,被皮带拘束在床上,嘴里塞着口钳。带路的看护说她情绪极度不稳定,有暴力和自杀倾向。

我婉言谢绝了看护的陪同,独自走进了嘉美的病房。

看到我进来,嘉美似乎露出了激动的神情。我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床边,从她热切的眼瞳中,我看见自己冷淡的样子。

“嘉美,你还记得那本笔记吗?”我笑了笑,说,“其实,那本笔记是我写的。你去超市购物那天,我也在。我们都在买煮给同一个男人的食材,所以买的东西很相似,对吧。就是那个时候,我把笔记放进我的购物篮里,和你的调换了。”

嘉美瞬间瞪大了眼睛。我继续说道:“那本笔记已经被我烧毁了,你认不出字迹,那是因为除了妈妈,没有人知道我是个左撇子。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策划的,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我知道你对什么事情最感兴趣,所以制作了那本笔记,一步一步把你引诱进我的计划。你果然被笔记上的内容吸引,狂热地想根据笔记上的线索找出那些尸体。与此同时,我表现出与你截然相反的冷淡态度,不断违抗你,挑拨你的情绪,轻易就让你感到愤怒。”

我得意地笑了,嘉美的表情让我十分满足。我接着说:“所以那天晚上,我知道你会来,知道你会以怎样的方法进行谋杀,我故意避开要害,被你刺中。‘杀掉认识的人其实很简单,因为对认识的人通常会减少防备,尤其是大人们通常以为小孩很弱小’,笔记上我是这么写的吧?”我微笑着问她。

嘉美的眼睛里流出透明的泪水,纵使她是个内心扭曲的变态,她哭泣的双眼依旧非常美丽。我轻柔地替她拭去泪水,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那天我故意不进你家,因为你家让我感到恶心,而且我要把你的愤怒煽动到最强烈。我想你一定跟你母亲撒娇了吧,所以不久后你母亲就来找我,还托我转交一盒巧克力,这种举动实在太可疑了。于是,我借口想跟你母亲培养感情,约她那天晚上到我家。你们真是一对愚蠢得可笑的母女,虽然我不确定那盒巧克力是否有毒,但我还是故意让一位热心的朋友发现我们争吵。一切都很顺利,他按照我的剧本,帮我把那盒可疑的巧克力转交给你。你兴奋时有吃巧克力的习惯,如果没毒的话就算你好运,只可惜,你母亲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嘉美,从你收下那盒巧克力起,我的剧本就注定完美落幕。”

嘉美徒然睁大的眼睛,仿佛在问我为什么。

“我已经厌倦了事事都要顺从你意的生活,你简直要让我窒息。如果我不这么做,死的人大概会是我吧。与其牺牲我自己,那不如牺牲一文不值的你们。”

嘉美猛烈地挣扎起来,疯狗一般呜呜地叫着。我还不知道她原来这么有力气,差点把拘束带都挣断了。

我按响了紧急警报,医生和看护迅速赶到,这时她的手已经挣脱,疯狂地对医护人员又抓又挠。医生马上给她注射药物,一个胸前挂着“主任”标识的人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自言自语道:“这个病人太危险了,必须得一直关起来。”

在嘉美因为药效昏迷过去前,我以口型无声地对她说:再见,嘉美。

我回到住了十几年的大楼下,搬家公司的车子已经来了,妈妈指挥着一切,忙得满头大汗,但看起来一身轻松。

一个男人从我住的大楼里下来,是我家隔壁房子的业主。他和妈妈友好地告别,一边抱怨像我们这么好的邻居真是很难找了,他的上一个租客突然带着行李不告而别,他生气地说再也不要把房子租给外地人。

我专注地看着电线杆上的一则寻人启事,上面是一个短发的女孩,穿着深蓝色的水手服。我想起那片幽深的树林,还有树林后同样幽深的人工湖。

正想着,一条很大的野狗突然从草丛里闪出来,旁边的人看到它都露出害怕的神色。但它并没有对我摆出凶狠的姿态,甚至示好地朝我摇起了尾巴。

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我曾给它喂食的缘故吧。

笔记上所写的凶案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山川木石之怪皆为魍魉,陷人于一切虚妄与锈蚀中。

浮华于世,看尽苍穹,人间祸福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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