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一/曲辰 人心,才是妖怪真正的名字

姑获鸟之夏  作者:京极夏彦

在一般状况下,你会给一本书几次机会?


就我的经验而言,大概在书店里拿起来翻过,还不能吸引我决定把它买下来的话,之后除非是我很信任的朋友大力跟我推荐,否则大概此后跟那本书就要相见不如怀念了。

不过,我却给了《姑获鸟之夏》三次机会。

一次是在书店里看到它被排在新书案头(曲按:这是指一九九八年的时报繁体版本),但拿起来翻翻觉得不是我喜欢的小说类型,就随手搁着了;一次是大一上听到推理同好会的学长介绍到这本书,也就好奇买来看,努力撑着眼皮看完第一章,就决定放弃这本书,原因无他,这实在是不太像当时我认知中的推理小说啊。

第三次在大一升大二的那年暑假,某个失眠的夜晚无意间抓起这本书来啃,不知哪个关节被打通了,忽然间猛烈地爱上了这本书以及这个作者。于是隔天赶快跑到书店去把接下来的《魍魉之匣》买了下来,在第一时间读完后并且用力地期待接下来其他作品的中译本。


这一盼,就盼了八年。


好漫长的过程啊,但是如今想想,《姑获鸟之夏》之所以能给我目前体会过最为曲折的阅读经验,主要还是因为它是本并不是那么容易“一目了然”的小说,尽管是个好故事,却有着过于深刻的内涵与超乎读者想象的世界观,完全挑战过往的推理小说观念。

在我看来,《姑获鸟之夏》似乎是京极夏彦想要用来挑战西方推理小说价值观的一记重炮。

当推理小说的发展史不断跟我们强调理性、逻辑多么重要时,京极堂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们脑是不可信的;当推理小说的规条中有着“不可出现超能力事物”时,这本小说从头到尾都由一个妖怪贯穿全场。当记忆和目击者全都变得不可信时,推理小说所存在的根基究竟还存在吗?

基本上,推理小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西方产物,如果把这个类型小说与西方的思潮发展比较之后,会发现相当有趣的部分:推理小说的出现主要是立基于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当时强调的理性和人权进入了推理小说,强化逻辑思考重要性的同时,也成就了侦探角色。之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不但促使城市的出现,也让犯罪有了不同风貌的呈现,于是评论者才形容推理小说是“描述城市的诗意”。

在这种状况下,日本推理小说家不断地尝试突破过去西方立下的推理典范,从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开始,直到社会派兴起又衰败,都创造了一番新的局面。即使近代小说家也在寻找在进化的契机,岛田庄司从神话中汲取养分,希望将日本推理小说推向世界舞台,绫行人从日文的暧昧性中找到灵感,让“叙事”本身成为谜团的一部分。

而京极夏彦,则毫不犹豫地对准西方的理性与科学开枪。

他并非扬弃“理性”与“科学”,只是当现代的西方思维连带影响全球思维,都将“科学”视为惟一信仰,不容许其他价值观的存在时(甚至还有学者提出“意识形态的终结”,断言科学与民主终将成为世界惟一的意识形态),东方推理小说再怎么发展都不可能达到世界推理小说的新高峰。

为了要创造出东方独有的推理小说,势必不能照同一条路走,或许京极夏彦就是因为这样,才选择了科学理性所不能及的“心灵”。

我并不确切地知道,京极夏彦是看到了日本的妖怪文化如此丰沛,因此意图要描写潜藏在妖怪身姿后的“心灵”,或是他想要描写心灵,因此发现了将心灵实体象征化的“妖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早在民俗学、人类学、语言学的研究中,人们早就掌握了一个原则:妖怪,是人心召唤出来的,掌握妖怪,即掌握人心。

所以在《姑获鸟之夏》中,从头到尾都由“姑获鸟”这个身份迭经更易的妖怪贯串,并不只是包装物而已,它是主轴,也是中心,甚至可以说,没有姑获鸟这种怪物,就不会有《姑获鸟之夏》这本小说。

事实上,《姑获鸟之夏》的故事本体,不过是一连串因为误会而造成的错误,加上密室、失踪等等元素,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太复杂,但是京极夏彦用“怀孕二十个月”这个都市传说作为引子,并敷演上姑获鸟的传奇色彩,让整个故事变得复杂不可解。而当谜底解开之后,我们忽然才发现,原来最中心的谜团,也就是“凉子”、“京子”、“母亲”三位一体的悲剧(曲按:本论点由凌彻提出,在此笔者加以引申应用。)竟然早在前面,就透过姑获鸟的传说讲给我们听过了,从天真的“凉子”变成夺人子的“京子”,再变成杀子的“母亲”,不正是姑获鸟从夺人子的“姑获鸟”变成照顾己子的“产女”这种演变过程的逆反吗?

换言之,姑获鸟是久远寺一家的悲剧象征,但久远寺一家却也是姑获鸟的具象化来源。

而京极堂这位侦探与众不同之处也就在这里,一般的侦探恐怕是一一去探访谜团外的迷障,企图透过删去各种的不可能而得到最后惟一的可能。但京极堂却以一种先验性的方式理解案件谜团的核心,对他来说,理解案情不如识破妖怪本体来的优先,因为只有了解妖怪本身,才能知道谜团的核心在哪里,也才能予以击破。真正让侦探困扰,不在于如何揭露案情,而在于如何剥除真相以外的重重迷雾、关卡,才能让众人都得以理解,并且回归正常。用书中的话来说,就是要如何解除在人们身上的诅咒、附身物,让生活回到常轨。由此观之,京极小说中特有的长篇连牍的人物对话也变得可以理解了,因为在京极堂逐步剥落书中角色的附身物同时,作者京极夏彦本人,也正在剥除读者的附身物,也就是那些被我们视为常识、常理的东西,当读者了解到在本书第一章所要讲的东西之后,作者所呈现出的故事本体以及结局,也才能让我们感受到彻底的震撼。所以京极堂必须博学、好辩,因为只有这样的角色,才有可能突破常识给我们带来的束缚,进而透视人心,理解案情。

尽管有褒有贬,《姑获鸟之夏》的成功,让京极夏彦展开一连串的妖怪推理书写。

他曾经说过,它的小说其实是“纸上剧场”的展演,与其放在小说的脉络中,不如从江户时代的戏剧作品中、甚至是更早的口叙文学找寻他的根源。同时也希望他的小说能如“怪谈”般拥有与时代契合的生命力,得以延传下去。或许,与其称之为小说,不如称之为日本特有的“物语”,会好一点。

对我而言,京极夏彦的小说绝不仅是推理小说而已,还扮演着近乎“除魅”的角色,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我不能理解、但不可名之为“不可思议”的事物。

姑获鸟,只是一个开始,在此之后,还有许多妖怪等待着透过京极的手与我见面呢。


我,衷心期待着。


---作者介绍

---曲辰。接触推理小说以后,就自动分裂为三位一体的生物,作为一个读者要求完整的故事,作为一个研究者要求更深层的咀嚼,作为一个未来的创作者要求绝对的文字宇宙。目前虽然努力整合中,但时有龃龉,希望能早日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不使跌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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