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会把“京极夏彦”的名字和“妖怪”联想在一块儿。

所谓的“很多人”指的当然不是某些还没读过京极夏彦的读者，而是已经读过京极作品的、要评论京极作品的，以及要出版京极作品的出版公司。想到京极夏彦就想到妖怪自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无论是许多年前在台出版的《姑获鸟的夏天》、《魍魉之匣》，或者前几年出版的《巷说百物语》、《嗤笑伊右卫门》，无论发生的时空是今是古，其内容都同一个或多个妖魅传说有关；如此这般，当《姑获鸟的夏天》在多年后终于以《姑获鸟之夏》为书名重新出版、而我有机会来同大家聊聊京极夏彦时，怎么可能不提妖怪？

但我真的不大想提妖怪。

倒不是我对妖怪这个话题有什么意见，只是比我有资格谈妖道鬼的饱学之士多得是，我还来凑趣儿，岂不自曝其短？再说，我私心认为，京极夏彦每则与妖魅有关的故事，其中的妖异传奇，不但是故事发展的主轴，也是包裹整个叙事主题的糖衣，但却不是这些故事真正探究的主题；那么，提供一些阅读京极故事的不同面向，或许可以在有“京极小说只是合理化的怪谭”印象的读者心中，勾出一些不一样的好奇。

先看看《姑获鸟之夏》的故事大概。

第一人称的主述者关口巽，是个靠在三流杂志上头写怪闻的作家，与本身是神社主人、又经营着旧书店的中禅寺秋彦是多年好友——中禅寺的旧书肆名为“京极堂”，后来大家都把店名当成他的绰号，几乎不叫他的真实名字。某日，关口到旧书店去，同京极堂聊起一则“丈夫在密室当中失踪，而妻子怀胎二十个月仍未生产”的八卦传闻，京极堂一如往昔地把关口当呆子般地说了一大席话，但聊着聊着却发现，原来那个失踪的丈夫是两人学生时期矢志从医的学长藤野牧朗。京极堂于是叮嘱关口去找从事侦探工作的另一位学长榎木津礼二郎，正好传闻中产妇的姊姊久远寺凉子也上门找榎木津确认妹夫的行踪，于是一行人便开始探究这宗看似超自然异象的事件内幕……

阅读京极故事的乐趣，来自其中的几个特色。

第一个是人物的设定。博学得像座活动图书馆的京极堂、具有看透他人记忆超能力的榎木津、老是迷糊狼狈的主述者关口、长相让人下意识想称为“大爷”的木场刑警等等主要角色，根本就是搞笑突梯的怪人大集合，有的无礼、有的冒失，老是被京极堂和榎木津当蠢货一样念叨的关口，总是利用主述者的优势对我们暗暗地发表酸溜溜的牢骚，读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容易就会噗的一声笑将出来；而与事件相关的配角（甚至是只出来串个场的次要配角）们，每个都是个性鲜明，读来让人兴味盎然。

这种近乎恶搞的趣味的确是有必要的——这得提到京极故事的其它特点。

第二个特色是京极堂的对白。京极堂非常喜欢长篇大论地阐述道理，内容从古籍轶事民间传说文化背景到近代物理，几乎无所不包；在《姑获鸟之夏》的开场、关口向他提及传闻时，就被京极堂滔滔不绝的言语攻击得体无完肤。但，京极堂并非漫无目的地卖弄学识，相反的，从传闻当中发展出来的所有言论，都同传闻主题有关，更与整个故事解谜的关键紧紧相扣；京极堂的立论绝大多数都不是空穴来风，但听演讲毕竟还是可能让人吃不消，角色们的幽默个性，就正好让我们在阅读京极堂讲演时能够得到暂停，喘口气，好消化一下这些奇妙的信息。

接着是第三个特点：悲伤，以及恐怖。

《姑获鸟之夏》的故事与“姑获鸟”、“产女”等等妖怪传说有关，而这些传说则因怀胎、生产、失子之类事件而起，充满了伤悲以及骇人的情绪。当关口遭遇各种匪夷所思的景况时，京极夏彦的文字会扎实地让人感受到一种混着恐惧与诡异美感的哀伤，所幸角色们全都具备了古怪有趣的个性，才得以让故事的基调，维持在一种与寻常悬疑故事大相径庭的位置上。

是的，京极夏彦的故事包裹着妖异的恐惧，但这却不是故事的主题。

剥开妖魅的外皮，《姑获鸟之夏》的故事里最显眼的主题，也许是“记忆”。我们都因为记忆才能确立自己在世界当中的位置，但记忆的元素来自五官接收的刺激，记忆的外貌来自个人大脑的型塑，当我们可能对某些不存在的事物人云亦云地言之凿凿、对存在的事物却视而不见时，“记忆是否可信”便成了一大问题。这个主题贯穿全书，不仅让主述者关口迷惑，也让我们跟着情节发展而生的揣测进退失据。

另一个主题，则是《阴阳师》里时常提及的名实辩证。

因为中禅寺秋彦的旧书肆店名为“京极堂”，所以大家就这么称呼他，但事实上，这个店名原来是中禅寺之妻千鹤子娘家的糕饼店屋号，在中禅寺开书店时擅自挪用；而西洋中古时代传闻中的“玫瑰十字会”，则在京极堂的建议之下变成榎木津的侦探社名。这些设定刚知道时觉得有一种胡搞的趣味，但事实上则与事件最后的谜底相关，而在名实错置的刹那，《阴阳师》当中所谓的“咒”于焉产生，将阅读文字的我们，也罩在蛊惑之下。

于是我们终于明白，《姑获鸟之夏》真正的主题，是幽微的人心。

无论是市井之间因某种现实而杜撰的传闻、在不同文化当中流传而逐渐形变的怪谭、家族当中不幸的血缘传承、对事实视若无睹的人们、分明真心想爱却无法相互理解的恋人、潜在过去阴影里造成所有偏差的凶手……所有的魅惑与惊骇，皆因人心当中的各种情绪而起。这个存在我们内里的神秘核心，塞满了热切、渴望、猥琐、堕落等种种欲求，我们无法好好地同他人诉说，有很多时候，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明白。

“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京极堂老是这么说。

唯有人心清朗，我们才能看出现世所有不可思议物事当中的真相；也只有如此，所有的妖怪传说终于不再只是恐怖故事，而成为种种忧伤现实的伪装样貌——因为它们无奈哀愁得令人难以负荷，所以只得扭曲化妆，才能在我们的心中上戏登台；但却要在我们替它们抹去粉墨妆扮之后，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与解放。

姑获鸟在夏日里，唱着阴森的戏码。

请深吸一口气，一同感受其中尖酸的温柔，以及疲惫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