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圈轨道进入第二圈轨道

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地面控制中心说:你现在还不是离地球最远的人类。对此你会怎么想呢?

因为今天,四名宇航员开始了前往月球的航程,他们刚超过了太空站离地球二百五十英里的浅层轨道。这四位身穿西装,脚蹬靴子,乘坐一个价值五十亿美元的航天器,披着一身荣光越过了我们太空站。

地面指挥部说:你们被超越了,这是史上第一次。他们开玩笑说:你们已经成了昨日新闻。彼得罗开玩笑回应道:昨日新闻总比明日新闻好。他们应该懂他的意思。作为宇航员,你宁愿永远不成为新闻。千惠心想,她的母亲就在地球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与其看着地球在后视镜中消失,还不如像现在这样用套索将它拴住。安东望着太空观测口,他知道天鹰座和仙女座在哪里,尽管他不能轻易地在数百万颗星星中辨认出它们。他很累,在这里睡得不太好,他的脑袋受时差反映影响,常有错乱的感觉。土星就在那儿,形状像飞机的天鹰座在那儿,而月亮仅一箭之遥,他想他总有一天会登上月球的。

每天早晨,他们都浑身冒汗,喘着粗气,在那里使劲举重、骑车、跑步,每天两个小时。这时他们的身体不是悬浮着,而是强迫自己经受地心引力的考验。在航天器的俄罗斯区段,安东在骑自行车,以此来摆脱睡意。罗曼则在跑步机上跑步。离他们三个模块远的非俄罗斯区段,内尔在做卧推,她看见自己渗出汗水的肌肉在活塞和飞轮模拟的重力下扭动。她的身体纤细、结实,但肌肉线条并不明显,无论你在健身房的这两个小时里如何用力推举和踩踏板,身体每天仍然有二十二个小时是在没有力量对抗中度过的。在她旁边,彼得罗把自己系在美国跑步机上跑步,他闭着眼睛听艾灵顿公爵的音乐,脑海里浮现着艾米利亚-罗马涅[意大利中北部行政区。]的野薄荷草原。在下一个模块,千惠咬紧牙关在高阻力下骑车,并数着踩踏板的节奏。

在这个微重力环境里,你就像在温暖天气中一只飘浮的海鸟,是飘浮哦。二头肌、小腿肌肉、强壮的胫骨都没啥用;肌肉多有什么用?腿的作用也成为过去了。但是,他们六个人每天都必须抵抗这种四肢功能退化的趋势。他们戴上耳机,或举重,或在没有座位或把手的自行车上以声速的二十三倍骑行(脚踏板被连接到一个装置上),或在一个光滑的金属模块内跑八英里,边跑边近距离观测旋转中的地球。

有时候,他们渴望能遭遇刺骨的寒风和暴风雨,渴望看见凋零的秋叶、冻得发红的手指、沾满泥巴的双腿、活蹦乱跳的狗狗、胆小的兔子、跳跃的小鹿、小水坑、湿漉漉的脚、缓坡、跑友、阳光。有时候,他们无动于衷,臣服于密封空间站中发出的平静、无风的嗡嗡声。在他们跑步,骑车,推举和按压这段时间里,几个大陆和海洋在他们的脚下悄悄滑过——丁香色的北极、俄罗斯东部渐行渐远。太平洋海面风暴变强了,然后是遥远的巴西港口的夜景、乍得的山地沙漠、俄罗斯南部、蒙古国,然后太平洋再次出现。

蒙古国或俄罗斯最东部荒野地区的任何人,或者至少是知情者都会知道,此时此刻,在寒冷的下午时分,在任何飞机都无法企及的高空中,一座空间站正经过此地,里面有一人在用腿举着杠铃,她在努力抵制失重的诱惑,锻炼自己的腿部肌肉,让自己的骨骼不会跟鸟儿一样柔软。否则,当她重返地球时,这位可怜的宇航员将会遇到各种麻烦,因为在地球上,腿的作用举足轻重。假如她不举重、出汗和按压,她也有可能经受住飞行器重新进入大气层时的炙热和翻滚,只是被人从舱里抬出来后,她会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像个纸鹤。

在太空轨道上的某时某刻,他们每个人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永远不离开这里。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向他们袭来。他们会发现幸福无处不在,幸福往往从最平淡的地方冒出来——从实验舱,从袋装的意大利肉汁烩饭和法国锅菜,从屏幕、开关和通风口的面板上,从由钛、凯芙拉合成纤维和钢管建成的极其窄小的空间里(他们被困其间),从那些既是地板又是墙壁,既是墙壁又是天花板,既是天花板又是地板的地方向他们袭来。从那些能把脚指头磨痛的扶手里,或称扶脚更合适;从那些可怕的气闸舱里,储藏的航天服里,一切与太空生活相关的事情——也就是一切——都以幸福的形式向他们袭来。不是他们不想回家,而是因为家是一个已经坍塌的概念——家变得如此之大,如此膨胀,如此充盈,以致它已向内坍塌了。

在开始执行这些任务时,他们每个人都会想念家人,有时候想得紧,要把心窝掏出来的那种想念;现在,因现实需要,他们已意识到他们的家就在这里,这里的人都知道自己所知道的,看到自己所看到的,跟他们无须解释什么。当他们回到地球的家后,他们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向家人描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该如何让家人重新理解他们?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从窗口望出去,看到太阳能板向远方的虚无中延伸,除此之外,他们不想要任何其他景象。世界上没有任何铆钉能够取代窗框周围的这些铆钉。他们希望自己的余生都能用上铺着垫子的廊道,都能听到空间站持续的嗡嗡声。

他们能感觉,太空试图让他们摆脱固有时间概念。太空问:什么是一天?他们坚持认为一天是二十四小时,地面机组人员也一直这样告诉他们。但太空在他们的二十四小时内粗暴地强塞给他们十六个白天和十六个黑夜。他们依赖二十四小时制的时钟,因为这是他们备受时间束缚的脆弱身体所知道的一切——睡眠、排便及所有与时间相关的事物。但是就在第一周内,他们的思维已经获得了解放,他们身处一个怪异的时区,不断地朝着地球飞驰而来的地平线冲浪。白天刚刚到来不久,他们就看到夜色匆匆赶来,犹如乌云翻滚,迅速笼罩麦田。四十五分钟之后,白天再次降临,光辉洒满太平洋。这一切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现在,当他们从俄罗斯东部斜穿鄂霍次克海向南追踪时,日本出现在午后的淡紫灰色云雾中。他们的轨道与狭长的千岛群岛相交,这些岛屿就像一条细线,在日本和俄罗斯之间形成了一条久远的通道。在光影朦胧中,这些岛屿在千惠看来像是一串正在干涸的脚印。她的国家像一个徘徊在水面上的鬼魂,是她记忆中的一个梦,它斜挎在海上,身板纤细。

她一边在实验室的窗户外望着,一边擦干锻炼后身上的汗水。她失重的身体有点儿上下浮动,但基本上能保持稳定、垂直。如果她能在轨道上度过余生,那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她回到地球时,母亲已经不在了;就像在音乐椅游戏中,座位总要比参加游戏的人少一个,但只要音乐还在播放,座位的数量就无关紧要,每个人都在游戏中。你不能停下来,你必须继续前进。你拥有这个辉煌的轨道,你在轨道上时,没有什么可以干涉你,没有什么能触及你。当这个星球在空中飞驰,而你那沉醉在时间中的大脑也在光明和黑暗中追逐它时,一切都不会结束。这里不可能有终点,只有无尽的循环。

不要回去,永远停留在这里。海面上奶油色的光线优雅美丽,温柔的白云在潮汐中漂浮。用变焦镜头可以看到富士山顶上的第一场落雪,看到她孩提时代曾游过泳的长良川,它就像一个美丽的银色手镯。在这里,完美无瑕的太阳能阵列正吸吮着阳光。

从太空站上看,人类只在夜间出现。人类就是城市的光和道路上的照明灯。白天,这些都消失了,隐形于众目睽睽之下。

在这条轨道上,今天十六圈轨道中的第二圈,如果他们的观察时间足够长,他们可以完整地观察地球一圈,但仍然看不到人类或动物的痕迹。

他们接近西非时,正好在破晓时分。日光洒在辽阔的大地上,遮蔽了肉眼可见的任何人类地标。他们穿过整个西北非、南欧、高加索和里海、俄罗斯南部、蒙古国、中国东部、日本北部,这些地区都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当夜幕降临西太平洋时,视野中没有陆地,没有城市灯光来昭示人类的存在。在这条轨道上,夜间经过的都是海洋和一片漆黑,悄悄地穿过新西兰和南美洲之间的中太平洋,绕过阿根廷,再回到非洲,就在海洋即将结束,利比里亚、加纳和塞拉利昂的海岸渐渐显现时,太阳冲破黑夜磅礴而出,整个北半球再次明亮起来,全然没有人类痕迹,只有海洋、湖泊、平原、沙漠、山脉、河口、三角洲、森林和冰川。

当他们绕地巡航时,他们就像星际旅行者那样发现处女地。早餐前他们往外一瞧,说道:船长,看起来那里没人居住。我们相信,这是一个崩溃文明的遗迹。推进器准备,我们要着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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