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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圈轨道,上升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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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罗在早餐上问,空间站为什么不能装饰得像一座旧农舍?带花纹壁纸和橡木横梁那种,假橡木横梁,轻便、不易燃。为何不能有旧扶手椅之类的东西?就像旧意大利农舍或英国农舍里的那种。 大家都看着内尔,她是英国人。她耸耸肩,在食品袋里的珍珠大麦粥里翻找着什么,那是罗曼和安东让她从俄罗斯食品库取的,她在搅拌着粥。 或者像一座日本老房子,更轻便,东西更少,千惠说。 我选日本房子,肖恩说道。他像天使一样飘浮在他们的上方,用汤匙朝千惠指了指,仿佛刚刚有了什么想法似的。我曾经去过一座很棒的日本房子,在广岛,类似于民宿,由美国基督徒经营,他说。 你们美国基督徒可真是无处不在啊,千惠说。她用筷子夹起一块三文鱼。 对啊,即便离开地球,你们也无法甩掉我们。 我们很快就会甩掉你的,罗曼说。 哦,但你们也会返回地球的,那可是我们生息繁衍的地方,肖恩回答道。他环顾四周,点头说,我喜欢将这个地方打扮成一座日本老房子。 彼得罗吃完麦片,将勺子贴在磁性托盘上说,你知道当这个机会到来时,我期待什么吗?我最期待的是那些我不需要的东西,无意义的东西。比如架子上的一件没有意义的装饰品,一块地毯。 •• 罗曼笑了,嗯,不是酒精或性爱,只是一块地毯。 我可没说我会在地毯上做什么。 安东回答道,对,你没说,也请你不要说。 你会做什么呢?内尔问道。 千惠眨了眨眼说:是啊,彼得罗,你会在地毯上做什么? 彼得罗回答道——躺在上面,梦想太空。 白天向他们袭来,宛如一道弹幕。 彼得罗将去监测微生物,这些微生物可以告诉他们更多关于飞船上存在的病毒、真菌和细菌的信息。千惠将继续培养蛋白晶体,并通过磁共振成像检查大脑,以观测微重力对神经功能的影响。肖恩将监测拟南芥,观察在缺乏重力和光线的情况下植物根部的生长情况。千惠和内尔将检查和收集四十只实验鼠的数据,它们将透露太空中的肌肉萎缩情况。稍后,肖恩和内尔将进行易燃性试验。罗曼和安东将检修俄罗斯的氧气发生器,并培植心脏细胞。安东将给卷心菜和矮秆小麦浇水。他们都将汇报自己是否头痛,头疼的部位及程度。他们都会在某个时候拿起相机,来到地球观测口,拍摄清单上出现的每个位置,尤其是那些非常特别的地方。他们将更换烟雾探测器,更换水补给箱中第二槽的水补给罐,并在第三槽安装一个新的罐子;他们还会清洁浴室和厨房,修理经常坏掉的马桶。他们的日程规划清单用缩写来表示,如MOP,MPC,PGP,RR,MRI,CEO,OESI,WRT替代WSS,T-T-A-B。 ••••••• 在今天的“特别兴趣清单”上,其中一项比别的都重要,那就是正在西太平洋上空形成,并朝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方向移动的台风,它的威力似乎突然增强了。他们在目前的位置上还看不到这个台风,但再过两圈轨道,他们将向西移动并追上它。他们能拍照和录像吗?能确认卫星图像吗?能评论它的大小和速度吗?他们已经习惯了干这些活,因为他们还兼任天气预报及早期预警工作。他们注意到哪些轨道将穿过台风路径——今天早上第四圈、第五圈和第六圈轨道中向南移动的部分,今晚第十三圈和第十四圈轨道中向北移动的部分,尽管到那时他们会回到床上睡觉。 清晨那会儿,内尔收到了她哥哥的电子邮件,说他得了流感。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在太空,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年轻了,除了大家都有的太空头痛,她没有什么病痛,而且对她来说太空头痛也很少。这就是脱离重力的好处,关节没压力,思想也没压力,因为没有选择,你的日子早就以分钟为单位,被按部就班地固定在日程表上。你必须听命于人,必须早早睡觉,通常累得筋疲力尽。你必须早早起床,开始新的一天。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吃什么,但食物的选择也非常有限。 她哥哥在电子邮件中半开玩笑地说,他讨厌生病,他觉得她和另外五个人待在一起一定很美好,他称他们为飘浮家庭。可是,美好这个词用在这里略显怪异,这里的一切都很残酷、没人性、势不可挡、孤独、非同寻常、壮丽,可没有一件事是“美好”的。她想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她哥哥,但又感觉自己像是在抬杠,或是在驳他的面子。因此,她在回信中仅仅表达了自己的爱,并附上几张照片:一张塞文河口日出,一张月亮,还有一张千惠和安东在观察窗口的合照。她常常不知道该和家人诉说什么,这里的事情不是太平凡,就是太惊人。似乎缺少中间地带,缺少平常的八卦、卿卿我我和命运的起落;这里有太多的循环和重复。他们常沉溺于思考自己为何会快速地进入一无所获的境界。 •••••• 对她来说,这事儿有点儿蹊跷:一个人对冒险、自由和探索的梦想,最高不过是立志成为一名宇航员。然后,你来到太空了,却发现自己被困在这里,整天都在打包开包,在实验室里的豌豆苗和棉花根之间忙碌。一直都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不断地循环往复。 这不是抱怨。天啊,不,这绝不是抱怨。 不要侵犯内心隐私,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规则。无论空间还是隐私都已经少得可怜,他们被困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摩肩接踵,数月如一日地呼吸着彼此反复呼出和吸入的空气。就剩下内心生活这道最后防线了,我们就别再跨越这条鲁比肯河了。[鲁比肯河是意大利和高卢的界河。公元前49年,恺撒带兵越过鲁比肯河,从而引发了战争。] 有一个概念叫作“飘浮家庭”。但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庭,比家庭既要密切得多,也要松散得多。在某段时间里,他们是彼此的一切,因为他们是这里唯一的生灵。他们是彼此的伴侣、同事、导师、医生、牙医、理发师。在太空行走、发射、再次进入大气层及出现险情时,他们是彼此的生命线。对他们而言,每个人都代表了人类——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代表着数十亿人。缺少了地球上的家庭、动物、天气、性、水、树木,他们只能凑合着应付了。步行!有些日子,他们只想步行,或者是躺下来休息。当他们思念家乡和亲人时,当地球遥不可及,他们身心连续数日被郁闷困住时,连欣赏太阳在北极的余晖也无法让他们振作。这时,他们必须从飞船上某个人的脸上找到支撑他们继续前行的动力,找到某些安慰。可他们并不总能做到。某些时候,内尔看着肖恩时,可能会心怀怨恨,因为他未成为自己的丈夫。安东某天早上起来看到他们,可能会感到郁闷,因为他女儿、儿子或他所爱的人及一切都不在自己的视线中。这很正常。但在另一些日子,他们再次看这五人中的某一位,会发现他/她的微笑、专注或吃饭的方式与他们所爱的人惊人地一致。他们五人是人类属性凝聚而成的团体,对他们而言,人类不再是一个充满令人困惑的差异性和距离感的物种,而是他们可以亲近的同类。 •• 他们之前曾谈论过他们经常感受到的融合感。他们彼此并不能完全区分开来,他们与空间站也无法完全区分开来。无论他们来这里之前是什么样子,无论他们的训练、背景、动机或性格有多大差异,无论他们来自哪个国家,无论他们的国家是否发生过冲突,宇宙飞船都有一种微妙力量,使他们彼此变得平等。飞船在执行其绕地飞行的完美编排,而他们就是飞船飞行及功能的编排者。安东——安静、幽默、干练,他看电影时或看窗外的景象时,会公然哭泣起来。安东是宇宙飞船的心脏;彼得罗是它的大脑;罗曼(现任指令长,灵巧而能干,能修复任何东西,能以毫米级精度控制机械臂,在最复杂的电路板上布线)是它的手;肖恩是它的灵魂(肖恩在那里的任务是说服每个人,他们有灵魂);千惠(有条不紊、公正、睿智,无法完全定义或捉摸)是它的良知;内尔(拥有八升的潜水肺活量)是它的呼吸器官。 他们可能会觉得这个比喻有点儿荒唐,不可理喻,但这无损于这一不可动摇的信念。近地轨道飞行让他们有一种合成一体的感觉,整个空间站都活了,变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们曾经认为,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生命维持机器中是危险的,它可能在任何部件出现故障时立即经历灭顶之灾。任何一次火灾、氨泄漏、辐射、陨石撞击都能导致这样的结果。有时候他们确实会有这种感觉,但在通常的情况下,他们并没有这种感觉,毕竟所有的生物也都同样存活于被称为身体的生命维持机器中,而所有机器都有失效的一天。虽然他们知道,这部机器肯定是脆弱的,但它的飞行范围只限于固定轨道,这是一个几乎没有什么意外的地方,所有的未知都被预先想到了: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连续无间断的监视、全天候的监测、全方位的报警系统、周到的安保、几乎没有任何尖锐物体、没有绊倒的危险、没有东西会掉下来。这里并不存在地球上的自由活动所带来的多重危险:你在地球上可以自由行走,没有监视,没有限制,但却受到悬崖、高处、道路、枪支、蚊子、传染病、裂缝和八百万种物种为生存而相互竞争的威胁。 有时候,他们会突发奇思:他们被封锁在一艘游弋于真空深处的潜艇里,离开那里会让他们感到更不安全。当他们将来以陌生人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地球上,他们需要像外星人一样重新认识这个疯狂的新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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