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一切都在变动，一切都转瞬即逝。

肖恩就是这么想的。当他把明信片放回袋子时，不禁觉得自己仿佛在嘲笑前面那个宏大的问题：我们该如何书写人类的未来？我们没有书写未来，是未来在书写我们。我们就像风中飘摇的落叶，但却误以为我们是风，殊不知我们只不过是随风起舞的叶子。这令人感到奇怪和讽刺：我们人类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在不经意间证明我们更像动物。我们难道不是这个星球最没有安全感的物种吗？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审视自己，试图找到我们与众不同的特质：我们是伟大的、有创造力的、好奇的生物，是探索太空、改变未来的先驱。但实际上，人类做到的，而其他动物难以企及的唯一创举，就是学会了用火，这是人类与动物的唯一区别。诚然，它改变了一切，但即便如此，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只是先行一步，早于其他物种掌握燧石起火。如果黑猩猩认真观察并跟我们学的话，它们也能掌握这一技能。你会很快就会看到它们围坐在火堆旁，看到它们迁移到更寒冷的地方，并开始烹饪食物，这可真没想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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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月球宇航员，为悲痛的千惠及受台风影响的灾民祈祷。他想起了在老挝自然保护区听到长臂猿领地的晨间二重唱，那是一首在森林间回荡的、萦绕于耳的循环曲。每当他想到他们六个人在这里，或者想到现在正前往月球的宇航员，他都能听到那萦绕于耳的叫唤声——我们进入太空时也这么叫唤：通过扩大领地来宣示我们物种的主权。太空是我们剩下的唯一荒野，我们冒险进入的太阳系只是我们发现的新边界，地球上的边界早已被掠夺完了，不复存在。他认为，人类所有的太空探索在本质上都是一种动物迁徙和求生的本能，是一首向外界发出的循环曲，一首宣示领地的动物之歌。

他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长臂猿的叫声在回荡，看到画中那只独享尊严的狗狗。他在想象自己把手放在马温暖的脖子上，去感受它光滑、油亮的皮毛，尽管他一生中从未碰过马。一只松鸦在他家后院树林间疾飞，一只蜘蛛敏捷地躲进掩体，一条鲈鱼在水里穿过，留下一道影子，一只鼩鼱用嘴叼着幼崽，一只兔子蹦得老高，一只屎壳郎靠星星导航在踽踽独行。

他突然觉得，随便选取地球上任何一种生物，它的故事就是地球的故事。这个生物能告诉你一切，告诉你整个世界的历史及世界可能的未来。

当千惠今晚像往常一样检查老鼠时，她在监视器上看到了奇迹的发生：这些老鼠在笼子里盘旋飞翔，它们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学会了如何在飞行中躲避笼子里的网格，它们找到了在太空的立足方式，学会了在微重力环境中飘移身体。现在，它们到底是高兴还是疯狂？它们像小飞毯一样绕着鞋盒大小的模块盘旋，它们肯定高兴啊，看上去挺快乐的。她本来没必要去打扰它们，但还是走过去把它们从模块里拿出来，捧在手里。

就在那时，一阵悲痛向她袭来，不是刺痛或受重击的感觉，而是某种隐秘而令人窒息的感觉。她紧紧抓住扶手，喘着粗气。空间站内部是一台嗡嗡作响的机器，她就生活在时钟的运转中，时间仿佛穿过她的骨头在慢慢流逝。她妈妈穿着蓝白条纹上衣，整洁的A字形裙子及登山靴站在那座山顶上，这种打扮让人感觉她一下子跨了好几个年龄段，她仿佛同时是少女、年轻的母亲和老婆婆，她用甜美而深沉的声音在呼唤着。

千惠松开抓手，蜷缩成一团，就这样悬浮着。她妈妈的葬礼就选在登月日，她叹了口气，她可能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但她自己没听到，太空舱的噪声太大了。一旦你掌握了飘浮技巧，你就可以非常平稳地悬在空中，不会翻转。她就是这样悬在那里，膝盖顶着下巴，在太空舱的一端缓缓漂移到另一端，直到轻轻撞到舱口。然后她又弹回太空舱的中央。

外面，大西洋中部的夜幕骤然降临，地球隐去了。

有时，你似乎只能把腿蜷在胸前，在空中翻筋斗。肖恩在他住处外面三立方米的空间里。内尔和彼得罗在实验室里看一部电影。罗曼和安东在俄罗斯舱段玩扑克，他们用固定卡片的磁盘来作筹码。千惠在试验架上，那里的小鼠还在飞翔。她张着双臂，把自己倒挂在上方。

手臂张开，向前向后翻筋斗，让你回想起自己失重的奇迹；还记得你初来乍到时，对失重感到困惑，因为你的身体总趋向于判断上下方向，但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它一直渴望有阻力，但不存在任何它可以抵抗的阻力。

当他们来到这里时，他们会经历数小时或数日的太空病。他们会不断地撞到东西。他们向前推进时不是太快就是太突然；感到恶心时，他们便在休息室悬挂着，蒙住双眼，并让自己的大脑认为自己是躺着的。不久之后，他们的身体似乎接受了这种变化，这种接受维持了身体的和平。他们敢做翻筋斗的动作了，然后他们的思维也跟上了：他们在窗前悬浮，看着地球日夜更替之间的各种景色，获得一个前所未有的领悟：即他们正在坠落。他们之所以没有重量，并不是因为缺乏重力——这里离地球很近，重力还有不少影响——而是因为他们处于持续的自由落体的状态。他们不是在飞，而是在坠落，以每小时一万七千英里的速度坠落。当然，他们永远不会坠毁；他们可以看到以前只在理论上存在的现象，即地球以飞船这一自由落体相同的速度在弯曲并避开飞船，这样两者就永远不会相撞。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就在里面，他们的失重感就像坐过山车俯冲时的瞬间失重一样。他们在持续的坠落状态中工作、跑步、睡觉、吃饭。

他们在里面向前，向后翻筋斗，因为当你一直朝着地球坠落时，有时这是你唯一可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