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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圈轨道,下降;第十一圈轨道,上升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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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抓狂的事情 健忘 问题 每十五分钟就响一次的教堂钟声 永不开启的窗户 躺着睡不着觉 鼻子不通气 管道和过滤器里的头发 火警测试 无力感 微小但无法忽视的问题 在俄罗斯舱段里,有一个充气地球仪飘浮在桌子上方;墙上挂着乌拉尔山脉及宇航员阿列克谢·列昂诺夫和谢尔盖·克里卡列夫的照片;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用维可牢尼龙搭扣匆忙固定的工具,一个插在空金枪鱼罐头里的叉子,还有罗曼的业余无线电装置。经过二十五年多和大约十五万次的绕地轨道运行后,该舱段正在变得老旧,嘎吱作响,变得不太适合飞行了。在航天器的外壳上,出现了一道裂缝。虽然细小,但令人担忧。 这里没有炫目的资本主义太空梦;不,这里只有灰色的、实用主义的笨重感,是稳固工程和讲究实际的天才殿堂。这是后苏联时代的时间胶囊,是逝去世纪的最后回响。有人试图在这里营造一个家的氛围,宣称这是地板,这是天花板,这是正确的方向,以此来对抗其他舱段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太空空间感,在那里,上下左右的概念都已消失。但他们营造温馨氛围的努力是徒劳的,因为贴满魔术贴的墙、数公里长的电缆和平直、刺眼的灯光并不温馨,最终它既不具有太空时代的特色,也不具有家庭的温馨——更像地下掩体。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它充满了深厚感情——因为它至少曾经努力营造过舒适感,只是没有成功。 今晚,他们六个人聚在一起吃饭,罗曼和安东从他们的储藏室里拿出食物——酸菜汤、罗宋汤和鱼菜汤、罐头鱼、橄榄、奶酪和干面包块。 彼得罗说:我们是不是今天早上才说要让这个地方看起来像农舍?是两分钟前说的,还是五年前说的?我有点儿分不清了。都是台风闹的,他说。台风就像某种古老的野兽,就在我们下面肆虐。 安东本能地从观察窗向外望,但窗外看不到台风。他不清楚他们身在何处,眼前只有海洋及蓝色、银色的夜空。当他看到左舷出现一丝光亮时,才推断出那是塔斯马尼亚,并意识到他们就要朝新西兰下方黑茫茫的海域驶去。航天器机械臂的剪影从他眼前斜切过来。 内尔带来了一包她丈夫在上次补给船中送给她的巧克力涂层的蜂巢糖[蜂巢糖是由糖、蜂蜜和小苏打制成的,在加热过程中会膨胀,形成一种脆而轻的结构。],因为她渴望吃到一些松脆,且不能用勺子舀起来的食物;他给她寄了三包,她一直一小块一小块地吃着,享受它带来的快乐几乎超过了吃完后留下的遗憾。她把剩下的都分给了其他乘员;她觉得这种吝啬的囤积毫无意义。他们都在回忆想念的东西——新鲜甜甜圈、鲜奶油、烤土豆,以及他们孩提时代的糖果。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去糖果店的情景,千惠说。我们放学后总是一起去,那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你一走进去,就会看到一个大柜台,上面摆满了糖果,天花板上和墙上也都挂满了糖果,空气中弥漫着糖果味。如果待的时间足够长,你会感到晕乎乎的。通常,我们进去会要混合糖果——一点儿水果糖、一点儿胡萝卜糖,再来点儿模仿香烟形状的糖。 我们会买十便士的混合糖果,内尔说。如果你仔细挑选的话,你还可以买到可以吮吸的糖果,可以嘬上一整天。 小牛糖!安东想起他儿时的梦,大声叫道。罗曼应声说:小牛糖! 彼得罗问罗曼:是我们上次在你家吃的那种吗?你老婆把它们和咖啡一起拿出来的。 罗曼点头确认:是的,是小牛牌糖果。 哦,那些是炼乳糖果,肖恩说。 我喜欢这种糖果,彼得罗说。它是最令人惬意的甜点。 罗曼,这并不是对你妻子烹饪的冒犯。 那就是对罗曼妻子烹饪的冒犯,内尔说。 •• 这是敲诈的借口,千惠小声说。 你不觉得俄罗斯人对炼乳过于痴迷吗?肖恩说。他现在已经飘到他们的上方了,他喜欢这样,他在那儿剔牙,剔除后牙缝里塞着的蜂蜜脆片。 罗曼说:你们美国的问题就是,没有在食品中加上足够的炼乳。实际上,这是全世界其他地方的通病。 彼得罗做了一个漂亮的前空翻,来到冰箱旁边。我小时候吃佳乐锭,一种十全十美的奶糖,他说道。 千惠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嘴,说日本现在几乎没有糖果店了,它们有些成了博物馆。现在到处都是便利店。 内尔把一块蜂巢糖从一只手的掌心抛到另一只手的掌心,并看着它像羽毛球一样在空中滑翔;安东用叉子来回刮着最后一点儿罐装鱼,他刮得太认真了,仿佛罐头里有什么别人看不见的深度或复杂性似的。肖恩仍飘在他们的上方,他现在像在水面上仰泳那样漂浮,看着自己的手。最近他的手柔软得跟孩子的一样,柔软得像法兰绒。 六个人几乎没有感觉到飞船为了避开某些东西而改变航向时的轻微顿挫,它躲避的无疑是太空碎片,推进器短暂发力使他们缓缓后退。 千惠突然说,我的家人提出等我回家后再举行葬礼,但我不想那样。所以,葬礼将在明天举行。 她说她日后会去海边的四国花园撒骨灰。然后她说,我无法停止想家,想起安息在乐园里的父母。 肖恩从墙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尽管她没有哭。当她接过来时,她显得很冷静,好像她没有注意到他递过来。“家”这个词萦绕在他们耳旁。她把用筷子夹起的橄榄放回了袋子里。然后她把筷子固定在桌子上,开始回忆她和她母亲在四国爬山的情形。她用手臂比画出山的巨大,然后她还握着的纸巾变成了一面飘扬的旗帜。她说,她母亲比她先到达山顶,她在狂风中兴奋地举起了手,大喊:小千惠!小千惠!我在这里,我在上面!这是她对成年后的母亲最幸福的记忆。那时她母亲很强壮,而且笑容满面。那是我感到她最爱我、最有安全感的时候,千惠说。当时她冲我喊“小千惠!我在这里!”的场景,至今难忘。 她安静下来后把纸巾塞进口袋。在他们一起工作的几个月里,她也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谈过自己——在之前的几年训练中也没有谈起过。 他们都有点儿孤独和内向,千惠比他们任何人都更甚。安东哭了,他的四滴眼泪从眼睛里飘出,他和千惠用手掌将泪珠接住。他们不能让液体在这里乱飞,他们很小心。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罗曼说。 我听到了,那个声音回答道。 那就好。我是罗曼。 你好,罗曼。我是特蕾泽。 他答道:特蕾泽,我是俄罗斯航天员。 哇!你英语怎么样?我的俄语可不太好。 别担心,每个人的俄语都不太好。 我刚出了温哥华。 那很好,我很久以前去过温哥华。 但我还从没去过太空。 我想你肯定没来过。 你知道的,我并不想去。 在轨道上飞离这个区域后,信号就会中断,我们只有六七分钟的时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嗯,罗曼,我确实有。 问吧,我等着呢。 你有时候会不会感到——会不会感到沮丧? 沮丧? 是的。你有过沮丧的时候吗? 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它指什么? 它是什么意思?它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在太空的意义吗? 是的。你想过吗?你有没有在太空睡觉时想过为什么?会让你感到疑惑吗?或者当你在太空刷牙的时候,会问为什么吗?有一次,我在长途飞行中到洗手间刷牙,我看着窗外,突然想,我的牙齿有什么用?不是不好的意思,只是让我突然停下来想,我刷牙的意义是什么?这让我当场停下来了。你能理解我吗?我说话太快了吗? 我能理解。 现在有时候,当我去睡觉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拉开被子,想起那次在飞机上的经历,我就泄气了。我垂下肩膀,感到沮丧。我感到难过。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沮丧”的意思是——也许是压抑吧? 它的意思可能是失望、气馁。是的,就像精神被抽离身体一样。 你想知道我是否有这种感觉吗? 因为我看过你们在太空睡觉的照片,那只是挂在小电话亭里的睡袋,看起来很不舒服。所以——这很荒谬,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我想知道,你是否在付出所有努力后到达那里——因为我知道这需要努力——然后看着这一切,心想,就这样了吗?这是不是显得有点儿虎头蛇尾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荒谬。 我冒犯到你了。 不,不。我在思考。 对不起。 特蕾泽,我要告诉你一些关于我们睡袋的事儿。它们确实是悬着的,我们大多数人甚至都不用橡皮绳把它们固定在墙上,就这么随意挂着,随着我们四处移动,这真的很舒服。但我记得来到这里的第一晚,我看到我的睡袋时,怎么说呢?乍一看去会感到沮丧,想到这就是你要睡好几个月的床,你可能会感到沮丧。但随后你会发现一样东西,会让你会心地微笑。我发现睡袋并不是悬挂着的。你知道,它不仅仅是悬挂着的,这里没有重力让它变得沉重…… 没有活力,或软塌塌的。 嗯,就是这种感觉。你知道吗?睡袋是自己鼓起来的,就像船帆在风中鼓起。你知道,只要保持在轨道上,你就会没事,你一次也不会感到沮丧。你可能会想家,可能会筋疲力尽,可能会觉得自己像笼中之鸟,可能会感到孤独,但你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感到沮丧。 ••• 哦,就像精神注入了身体,而不是离开身体。就像万物都充满活力是吗?仿佛你的睡袋也有生命力一样。 我想,是的,完全正确。 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了。 糟糕。 真希望现在是晚上,我可以抬头看到你们的灯光从头顶掠过。 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正从那里经过。 我丈夫去世了,我在用他的无线电—— 对不起,特蕾泽,信号越来越弱了。 他是在夏天去世的。 对不起,特蕾泽—— 喂,你在吗?喂? 亲爱的,我想你,肖恩写道。 《宫娥》明信片背面有他妻子的笔迹,她用左手写的字斜向后面,棱角分明,带着男性气质。这就是思念。然而,假如今天有人给他提供回家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接受,再过几个月就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也希望能多待一些时间。这是一种陶醉;也是让人在太空感到恐高和思乡的毒药。既不想待在这里,又想待在这里。渴望将心掏空,但这绝不是空虚,更多的是知道自己有空间可以被填满。从轨道上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它们让你像一只鼓鼓的风筝,由你所有不具备的东西赋予你形状和高度。 •• 他让明信片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方缓缓飘落,像芭蕾舞者一样轻盈地来回舞动。在回复电子邮件时,他需要回答一个问题,是一篇关于即将发生的登月事件的社论提出的问题;他们请了一位女演员、一位物理学家、一名学生、一位艺术家、一名作家、一位生物学家、一名出租车司机、一名护士、一名金融家、一名发明家、一名电影制作人以及一位宇航员——也就是他——来回答下面这个问题:在这个太空旅行的新时代,我们该如何书写人类的未来? ••••••••••••••••••••••• 人类的未来,他知道吗?他认为出租车司机可能比他更了解这个问题。多年来,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被磨砺到只有一个焦点,通过这个焦点,他能够清晰地看到接下来的几个时刻的事情,他被训练成不去思考太多的其他事情。 你和另外四个人在洞穴中共度一周,食物稀少,但要爬行数小时,穿过仅仅比你的身体稍大一点儿的裂缝时,当你被考验能忍受多大的束缚,并目睹最坚强的人也出现恐慌时,你学会了不去考虑半小时以后的事情,更甭提所谓未来的事情了。当你穿上宇航服,努力让自己逐渐习惯身体移动困难、皮肤磨得生疼、持续数小时无法消除的刺痒、和他人失去联系、被埋在一个无法逃脱的空间里及躺在棺材里的感觉时,你只会想到下一口气。你必须浅浅地呼吸,以免消耗太多氧气,但也不能太浅。你甚至会觉得下一口气已无关紧要,只关心现在这口气。当你看到月亮或粉红色的火星时,你不会想到人类的未来,只会想到你自己,或你认识的人,是否有去那里的实际可能性。你会想到自己自私、固执及厚颜无耻的人性,你自己挤开了成千上万的人来到发射台,因为除了决心和信念的推动之外,还有什么能让你比其他人更有优势呢?这种决心和信念能摧毁阻挡自己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在这个新的太空旅行时代,我们该如何书写人类的未来? ••••••••••••••••••••••• 人类的未来已经被写好了,他想。 也许在太空探索中,从未有过如此激动人心和关键的时刻,他开始写道。 •••••••••••••••••••••••• 当他看到彼得罗经过,准备进入他对面的房间时,他对彼得罗说:彼得罗,在这个新的太空旅行时代,我们该如何书写人类的未来? 在风扇的噪声中,彼得罗眯着眼睛,捂住了耳朵。 声音大了点儿:这个新的太空旅行时代,我们该如何书写人类的未来? 人类的未来吗?彼得罗问。 是的。我们该如何书写它? 我猜,用亿万富翁的镀金笔来书写。 肖恩笑了。 有人给你寄明信片了吗?彼得罗开玩笑地说。他来到肖恩所在的太空舱门口,朝飘浮的《宫娥》明信片点头。 我老婆十五年前寄给我的,他说。 彼得罗点点头。肖恩抓起飘浮中的明信片,递给他。 读背面,肖恩说。 我可不能读—— 不,请你读。 他的妻子在明信片的背面写道:画的主题是什么?谁在看谁?画家看国王和王后;国王和王后在镜子里看自己;观众看镜子里的国王和王后;观众看画家;画家看观众,观众看公主,观众看侍女?欢迎来到人生的镜像迷宫。 ••••••••••••••••••••••••••••••• 你老婆总是这么唠叨吗?彼得罗问道。 肖恩回答说:是的,不屈不挠。 彼得罗盯着画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是那只狗。 什么? 回答你妻子的问题,这幅画的主题是那只狗。 彼得罗把明信片还给他,并伸手拍了拍肖恩瘦削的肩膀,然后便溜之大吉。肖恩的眼睛盯着画面前景中的这只狗。他以前从未正眼看过它,但现在他除了它什么都不看。这只狗闭着眼睛,在这幅描绘凝视和注视的画中,狗是画面中唯一没有看向任何特定方向、任何人或任何东西的活物。他现在才注意到,这只狗有多么高大、多么漂亮、多么引人注目——尽管它在打盹,但这种打盹完全没有表现出萎靡或愚钝的神情。它的爪子朝外伸展,头部挺立,傲视群雄。 他心想,这么精心安排和充满象征意义的场景,绝不可能是一种巧合。他突然觉得彼得罗是对的,他理解了这幅画,或者他的评论让肖恩看到了一幅与他之前看到的完全不同的画。现在,他看到的不是画家、公主、侏儒或君主,他看到的是一幅狗的肖像画。一只被举止怪异的人类所包围的动物,他们的袖口、花边、丝绸,他们的惺惺作态、镜子、角度和视角非常怪异,他们试图摆脱动物身份的所有做法是多么的滑稽!现在他看到人类的所作所为的荒唐可笑。而这只狗是画中唯一不可笑,或唯一没有陷入虚荣陷阱的生物,它是画中唯一可以称为拥有自由灵魂的生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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