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十六圈轨道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
||||
截至目前,登月宇航员们正乘坐一艘针箍形状的小指挥舱向月球轨道进发。他们正进入动力飞跃的第一阶段。地面控制中心的通信指挥官说:你们知道吗?人类被雷击中的次数最多的纪录已经被打破了,以前的记录是七次。上周,中国的一位男子第八次被雷击中。登月舱内的一名宇航员说道:哦,他没随身带上避雷针吗?另一名宇航员笑了:为了打破纪录,人真会将生命置之度外啊。通信指挥官告诉他们:被雷击中致死的人群中,百分之八十四的受害者是男性。一名女宇航员答道:这说得通,活得傻,死得早嘛。顺便问一下,您昨晚跟我们提到那头陷在泥炭沼泽里的牛,后来怎么样了?通信指挥官说:他们把它救出来了。牛陷在泥里一整天,他们找来了绳索和一辆三菱皮卡,把它拉了出来,希望它最终能给他们一点儿牛奶作为回报。你们现在看到的月亮是什么样子啊?他们答道:在阴影里,月亮看起来有点儿灰暗,像个胖乎乎的老头儿。月亮被砸得坑坑洼洼的,但感觉它还是很欢迎我们的。我们到达月亮的南极时,就可以看到降落点了,一定比我们想象的更震撼。通信指挥官告诉他们:在接下来的九个小时里,我们会确保你们安全无恙地到达那里。有人回应道:愿上帝保佑,再借点儿东风就好了。另一个人补充道:费了这么大劲,就为了救一头牛。从外部视角来看,你会看到他们沿着一条人类长期未曾踏足的人造轨迹,在两个旋转的球体之间蜿蜒前行。你会看到,他们并非独自冒险,他们的航道两边有无数卫星相伴,这个轨道空间布满了物体,包括两亿个抛弃物。这些物体包括运行中的卫星、被炸成碎片的旧卫星、自然卫星、油漆碎片、冷冻的发动机冷却液、火箭的上面级、斯普特尼克1号、铱星和宇宙系列卫星的碎片、固体火箭尾气颗粒、一个丢失的工具包、一个放错地方的相机、一把掉落的钳子和一副手套。两亿个物体以每小时两万五千英里的速度环绕地球飞行,它们看上去像在对太空的表层做喷砂。 从外部看,你会看到月球飞船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片太空垃圾场。它穿越了近地轨道,这是太阳系中最繁忙、最混乱的区域。然后,它点火推进,变轨前往月球。这里的垃圾比较少,空间干净多了。他们乘坐亿万富翁的火箭全速逃离垃圾场,就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离开这个四分五裂、火光四溅,在狂风暴雨中发出荧光的地球,远离那个疯狂肆虐地球的台风(其灾难程度尚无法估量),远离那片洪水泛滥的废墟及道路。远离这颗被人类劫持的星球,她就像被枪指着要害部位一样,在倾斜的轨道上摇摇欲坠。穿越二十五万英里的太空荒原,逃往那片尚未开发、待售的荒野,那片全新的黑金之地,那片亟待开发的处女地。 安东、罗曼、内尔、千惠、肖恩和彼得罗睡在管状模块里,这些模块每天都会受到各种物体的猛烈撞击,外表早已伤痕累累、坑坑洼洼。他们像蝙蝠一样悬挂在自己的舱室里。安东短暂地醒来,拳头抵着脸颊,他此时只想到飞往月球的宇宙飞船,带着孩童时期那种快乐,只是在他重新入睡时,这种愉悦就像泡泡一样破灭了。彼得罗在头顶上用绳索固定了一台显示器,他妻子发来了一条无声信息,链接到关于台风造成的破坏性场面的新闻,这条信息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会被翻阅。肖恩的屏幕上也有一条未读信息,是他女儿发来的视频,上面是一只山羊在蹦床上跳跃,没有配文,只有ILY!(我爱你!)三个缩写字母。 这些空间站模块阴暗而密闭。里面有机器人工作站、阻力训练器、电脑(电脑上现在正上传着从地面发来的当日工作规划表);有相机和显微镜、成堆的货物袋、实验手套箱、生物产品实验室及其小鼠模块、储存水袋的“池塘”、安东的卷心菜和豌豆苗、气闸室里的宇航服,宇航服就像一个人形木偶,散发着太空的燃烧气味,在那里傻不愣登地点着头。 现在将近凌晨五点,罗曼在早晨闹钟响之前的浅睡眠中,他知道现在应该在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附近的上空。也就是说,俄罗斯西南部还在左舷外的远处,即黑海和里海之间那片海角。一夜之间,这个季节的第一场细雪就覆盖了伏尔加河河岸上的萨马拉市和陶里亚蒂市,这条河流像一条黑色巨蟒,在白雪中向前蜿蜒。 就好像每圈轨道都被编码进罗曼的身体里。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在太空里待了将近半年了,他知道飞越地球时的路径、轨道的行进过程,以及它们的重复模式。即使在睡梦中,他也能隐约感觉到托利亚蒂大教堂金色圆顶反射出的光线——那是仿佛从虚空中突然出现的一束光。再往南一点儿就是伏尔加格勒市,他们从星城飞往哈萨克斯坦的发射塔时,从飞机上面就能看到市区的三角形。在飞机上看到伏尔加格勒,你就知道已经靠近哈萨克斯坦边境,正在离开俄罗斯及与之相关的人和一切。 飞船外部出现的裂缝有一两毫米宽,裂缝延伸的形状大致与伏尔加河汇流处的航拍地图相仿。这条裂缝离罗曼的脑袋不远,就在薄薄的合金外壳的另一侧。用环氧树脂和卡普顿胶带是无法修补的。俄罗斯舱内的气压略有下降,几乎察觉不到,还不足以发出警报,而时钟则继续嘀嗒响着,向起床时间及又一个令人迷醉的人工白昼逐渐靠近。 当你沿着飞船一直走到船尾,穿过越来越小的舱口和越来越老旧的舱室,来到安东和罗曼睡觉的破旧苏联地堡,你会看到桌上的残渣(这是这个机组成员一个坏习惯,他们总把晚饭后的清扫工作留到第二天)——桌上有些用维可牢尼龙搭扣固定的勺子,勺子旁边有两个空的橄榄袋,里面塞满了沾着罗宋汤的餐巾纸,还有四块在那儿慢悠悠打转的蜂巢糖碎屑,它们受舱内通风口和飞船通风口两股相反方向力量的驱使,僵持在那里;一边的风把它们推向另一边,另一边的风则把它们又吹了回来。在它们悬浮打转的下方,有固定在墙上,尚未开封的面包片。 离那四个打转的糖屑大约一英尺远的地方,墙上贴着罗曼崇拜的英雄谢尔盖·克里卡列夫的照片——他身材瘦削、整洁、深不可测,耳朵小,眼睛蓝,脸上带着一丝忧郁,还有一点儿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克里卡列夫正是进入这座太空站的头两个人之一,他也是第一个打开窗户上的灯,把光照进外面太空黑暗处的人。 罗曼仿佛预感到了使命的尾声,深知一切美好终将衰微,破败。这片曾见证无数宇航员足迹的地球轨道实验室,作为和平与科学探索精心构建的殿堂即将完成使命,落下帷幕。然而,它将终结于那股推动它诞生的不懈奋斗的精神之中,这种精神将引领我们不断前行,向宇宙更深处,向更遥远的未知领域迈进。月球,月球!火星,月球!乃至更远的星辰大海。人类的基因里保留着这种不断进取的精神气质。 或许我们就是新的恐龙,需要倍加小心。但我们或许会逆天改命,迁徙到火星,在那里建立一个温和的守护者殖民地。守护者将保护火星的红色环境,我们将设计一面火星旗,因为那是我们在地球上缺少的东西。现在我们禁不住会产生一个疑问: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地球才分崩离析的?当我们回望那颗微弱的蓝色小点时——那是我们曾经休养生息的地方——我们会说:还记得吗?听过那些古老的传说吗?存在过一颗母星,地球是我们的母亲。而火星,或是别的什么星球,将成为我们的父亲。我们毕竟不是未来的孤儿。 克里卡列夫仿佛一位神祇,照片中的他目光向外瞭望,带着耐心和克制注视着上帝的创造物。他心想,人类是一群水手,一群在海上航行的水手兄弟。人类不是这个国家或那个国家的,而是所有国家的,无论发生什么,他们始终团结在一起。他坐在舱内永恒的八十分贝的机械振动中,永远都一动不动,而他的四周有绿色的维可牢尼龙易燃墙密不透风地将他围在里面。每天、每周,船体上的裂缝都在扩大,而克里卡列夫的微笑则显得越来越傲慢,越来越神圣。 他似乎在静静地说道:要有光。 ••• 一座低矮的教堂隐藏在椰子林里,里面有四五十个人躲在教堂的祭坛后面。洪水已淹到房顶,教堂到海岸的一英里椰子林已被潮水淹没,但树木的缓冲作用保护了教堂;教堂的东侧面向大海,没有窗户,其他朝向的窗户则安然无恙。教堂的大门在水的冲击下嘎吱作响,但它撑住了,没被冲开。混凝土墙也出现了裂痕,但也没倒塌。木质横梁被压弯了,大块灰泥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一条死鲨鱼从窗前翻滚而过。风势渐渐变弱了,教堂里的人现在已经听不到屋顶上风的呼啸声了。他们在祈祷上帝保佑,这座建筑若能再抵挡几个小时,洪水退去,他们便能得救了。 他们相信是圣婴在保佑他们,即使是不信教或信仰不够坚定的人现在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聚集在这尊耶稣圣婴雕像周围,不停地祈祷,几个小时过去了,仍没有停止。他们背对着大海,尽管洪水从窗户经过,他们仍在低声祷告,相互依偎在一起,他们认为自己一定目睹了神迹。除此之外,他们无法理解这座建筑是如何屹立不倒的,因为在这场台风的肆虐下,更大更坚固的建筑都倒塌了。如果圣婴在玻璃盒中安然无恙,那么他们也会安然无恙。他们从架子上取下圣婴雕像,围着雕像坐在一起,不敢乱动;不知怎的,几个吓得大哭的孩子现在都已安然入睡。 渔妇盘腿坐着,膝上坐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则依偎在她身上。另外两个孩子都把头枕在渔夫的膝上,身体蜷缩着睡着了,他的两只手放在他们的前额上。渔妇在仓促逃跑时,肩上被一块金属划开了一道口子,但她毫无怨言。教堂里弥漫着一种超自然的水光以及海盐和湿木头的气味。孩子们很安静,海水停止了涌动,它累了,需要休息,风渐渐平息了。 从太空看,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现在笼罩在多个旋涡和涡流中的云层之中,它们很快就会向西推进。台风与陆地相撞,碎成数片。在洪水的肆虐下,那些岛屿比几个小时前缩小了,形状也发生了变化。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在第十六圈轨道的最后一次下降过程中,一股来自太平洋的炽热气流从东面涌来,它带着令人目眩的金色光芒。它既不是水,也不是土,而是光子,无法被抓住,也无法停留。随着夜幕在南太平洋海面降临,光线开始消失了。 几年后的某一天,这艘飞船将在它现在穿越的这片太平洋海域上优雅地脱离轨道,通过大气层坠入海洋,然后会有潜艇到海底去寻找它的残骸。这将是三万五千次轨道飞行之后的事情。现在航天器到达了轨道最深处,在这里可以看到南极的极光,还有一轮明月——像压弯的自行车轮那么大——在冉冉升起。现在是周三凌晨五点三十分;今天是登月日。星星爆炸了。 在太空上,随着星球发出光芒,电磁波便在真空中振动。如果将振动转化为声音,那么每个行星都有自己的音乐,即光的声音。还有它们的磁场和电离层的声音、太阳风的声音,以及在行星与其大气层之间无线电波的声音。 海王星的声音是液态的,急促的,就像狂风暴雨中的潮水击打着海岸;土星的声音就像喷气式飞机的音爆,声音共鸣时通过你的双脚和骨骼向上传导;土星的星环则不同,它的声音像是一阵飓风穿过废弃的建筑,节奏缓慢而扭曲。天王星则发出疯狂的嗖嗖声。木星的卫星木卫一发出金属的锵锵声,像音叉的声音。 地球,犹如一部复杂的交响乐,是由锯子和木管乐器合奏出的一首不和谐的练习曲,是全油门引擎轰鸣的怪异、扭曲的声响,是银河系部落间光速战斗的号角声,是清晨湿润的雨林中白鸟啼啭的回响,是电子迷幻音乐的序曲。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种银铃般的声音,一种喉咙发出的声音,这是一个正在成型,但略显青涩的和声,是从远处传来的合唱团的大合唱,是一种在静态中扩展的、天使般的乐音。你觉得它会迸发出一首歌,就像大合唱那样,带着强烈的目的性。这个念珠般光滑的星球,她的声音听起来具有一刹那的甜美,她的光芒即是一首大合唱,是万亿个物种的集结,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它们可以达到高度的和谐统一,然后便重归于一个狂野、欢快的世界,在静态的、银河系的木管与雨林令人迷幻的合奏中,清脆的咚咚声和混杂的翻滚声,交相辉映。 |
||||
上一章:第十五... | 下一章:致谢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