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圈轨道

轨道  作者:萨曼莎·哈维

他们夜里从南极的冰架向东北方向航行,穿过大片无人见证的原始冰川,此时大家都已进入梦乡。印度洋在夜幕中悄然滑过,几乎感觉不到地球的存在。地球存在的唯一的迹象是大气层那淡橙色的线条,还有终生相伴、不离不弃的月亮。然而,透过大气层可以看到星星,地球的外缘仿佛是由玻璃制成的,或被容纳在玻璃圆顶内。随着他们航天器的轨道运行,地平线在不断变化更新之中,数十亿颗星星看似在向上飞速旋转并发出嘶嘶声。

也许这艘航天器是唯一的存在,在看不见的岩石星球上静静滑行。也许那些早期的探险家也有这种感觉,他们在茫茫大海上度过了一个漆黑的夜晚,距他们尚不敢确定是否存在的海岸已有数月之久,数千英里之遥。他们与陆地建立了亲密的联系,感觉自己是陆地上的唯一存在,并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舱内挂着钟,刚刚指向凌晨三点,外面的闪电在黑暗中缓缓而耀眼地闪烁着,相隔数十至数百英里,黑绸般的暗夜因风暴云的影响而变成了乳白色。赤道正在靠近,紧跟其后的是一颗尖叫着的星球,一团巨大的伯利恒之光。与其说是他们追逐着星球,不如说是星球在向他们直冲过来,黎明之光将黑暗驱赶到了船尾,云层(被台风摧毁的残骸)则形成了紫红色的汹涌山峰。

光线骤然涌出,如百钹齐鸣。几分钟后,晨光从马尔代夫、斯里兰卡和印度半岛的尖角处跃出海面,又一个早晨降临了。曼纳尔湾的浅滩和沙洲首先映入眼帘,右舷外能看到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海岸,那里的沙石、海藻、珊瑚和浮游植物使海水呈现色调不一的青绿——但现在乌云翻滚,风暴肆虐,往日的宁静景象变成一片狼藉。当他们迎着印度东海岸攀升时,云层开始变薄;早晨的阳光逐渐升温,经过短暂的万里晴空后,孟加拉湾上飘来一团雾气,云层很稀薄,但覆盖面较宽。恒河的淤泥河口通向孟加拉国;赭色的平原和河流;千里山脊上的酒红色山谷;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脉;珠穆朗玛峰仅仅是一个难于辨认的光斑。远处覆盖着大地的是青藏高原一片棕黄色,这里冰川纵横,河流奔腾,点缀着蓝宝石般的冰湖。

现在,他们向上飞行,穿越中国的大山,经过九寨沟那令人惊叹的秋日斑斓景色,然后到达看似平淡无奇的戈壁沙漠。但仔细辨认之下便能发现这个大自然画家那鬼斧神工的笔触:沙丘中有水流动的痕迹,在一片棕色之中能看到鸭蛋青、柠檬黄和深红的色调,仿佛在干旱的土地染上油画色彩,把峡谷变成珍珠色的贝壳。接着,他们航天器向北进入了下午时分的朝鲜,并飞越北海道。日本就像一缕青烟在远方消失。第十一圈轨道和十六个小时前,他们向下从这里飞过,而现在他们向上再次掠过日本,沿着与太平洋海岭平行的俄罗斯群岛穿行,飞越白令海。现在,陆地看上去就像一块滑落的丝绸。

他们的确有一种翻越大陆,攀上并越过地球之巅的感觉,在北太平洋及其北面上空划过一道长长的、清晰的弧线。虽然他们的轨道围绕地球呈直线前进,但因为地球自转,在从北极圈的边缘到南部海域这段轨道,会较大幅度地南北偏移。现在,在其最北端,轨道再次下降。左侧远处是阿拉斯加标志性的冰原,犹如一块平滑、清脆的冰糖,一块无云、易碎的白色冰糕。南侧则有云层聚集,整个景观被浮冰的液体旋涡和云层占据。阿拉斯加半岛长长的尾巴;陆地、海岬和海湾一闪而过;山脉的脊梁;变薄的浮冰。加拿大一侧的海岸压根儿就不像海岸,倒是像被大锤砸得四散的碎片。

在他们来这里之前,总感觉这里是世界的另一极,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现在他们看到,陆地就像一个杂草丛生的花园,各个大陆都连成一片——亚洲和大洋洲并不是分开的,而是被中间散落各处的小岛连接在一起。俄罗斯和阿拉斯加鼻尖对着鼻尖,中间隔着的一小片水域不算什么。欧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亚洲。大陆、国家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应接不暇。感觉地球——不是变小了,而是连成了一片,是一部由流动诗篇组成的史诗,它不可能包含任何抵牾掣肘。即使海洋来了,来了,来了,那也是连续不断的海洋,犹如一幅长卷,只有湛蓝的海水,没有陆地或其他什么,仿佛你听说过的所有国家都滑入了空间的深渊。这时你也不会等待任何其他东西的出现,只有海洋,没有别的,从来没有。当陆地再次出现时,你会想,哦,我的天!就像你刚刚从一个摄人心魄的梦中醒来。当海洋再次出现时,你会想:哦,我的天!就像你刚从一个梦中的梦醒过来。你的梦如此之多,你都找不到从梦里走出来的路了,也不想尝试。你只是飘浮着,旋转着,飞翔着,深陷梦中深处一百英里。

夜色降临。向东,地平线变得模糊了,还没到呢,但正在逼近。太平洋在下方,内华达山脉白雪皑皑的山峰在渐渐远去的曲线中湮没。如果你通过变焦镜头观察,你会看到远处的旧金山、洛杉矶、圣地亚哥这些城市被镌刻在了陆地上,而陆地又被镌刻在海上,海岸线是尖锐的白色线条,焦灼的灰色灌木丛点缀其间。下加利福尼亚肥沃的沿海平原,中美洲瘦弱的“脖颈”,它们随后也在弯曲中远去了。

有时候,这种飞越地球的速度足以让人筋疲力尽、不知所措。你刚离开一个大陆,在一刻钟内又来到另一个大陆,有时候,刚过去的那个大陆的印象很难甩掉,它好像把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刻在你背上了。地球上七个大洲就像火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和村庄一样,一闪而过,转瞬即逝。昼夜、四季、星星、民主和独裁……应接不暇。只有当你晚上睡觉时,你才能摆脱这种永无休止的忙碌。但即使你睡着了,你也能感觉到地球的转动,就像你能感觉到躺在你旁边的人一样。你能感觉到地球的存在。你在七个小时的睡眠中能感觉到所有日子的流逝。通过自己的皮肤,你能感觉到所有沸腾的星星,感觉到海洋的情绪变动以及光线的起伏。如果地球在其轨道上暂停了一秒钟,你会突然醒来,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黎明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夜色悄悄从东方蔓延开来,它还不太显眼,像海港边的一片污渍。蓝色换成了紫色,如此而已。绿色变紫色,白色变紫色,美国变成了紫色,至少是美国剩余的部分。不,美国已经消失了。夜晚展现了地球编织蓝绿的魔力。赤道再次被从北向南穿越,月亮变得昏暗,胖了一圈。现在,突然之间,终结者仿佛泄愤似的把白昼从地面上抹去,星星像雪花一样从不知何处冒了出来。乘员们在睡梦中感受到了夜晚陡然增加的重量——有人熄灭了这颗巨大行星的灯泡,他们进入了更深的睡眠。

现在他们处于海洋上空,厄瓜多尔和秘鲁海岸外的南太平洋。基多和利马这两个城市的出现,宣告了陆地的到来。这里的海岸闪电频发,绵延上千英里;海面上有两千英里长的积雨云带,而四千英里长的山脉构成了坚固的屏障。在见不到城市的最黑暗区域,有一片燃烧的雨林,像一块绵延上千英里、由橙色斑点组成的拼布。雨林燃烧的区域蔓延到安第斯山脉的边缘,穿过巴西东部,直达巴拉圭和阿根廷。轨道穿越了这片燃烧的陆地。一千两百万的生命栖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下方,城市中心的居民涌入郊区,郊区的人涌入农田,农田的人涌入黑人区;河流汇入河口,河口汇入海洋,直到南极圈的高纬度地区。在地球的腹部下面,在这个夜色笼罩的广袤空间,隐藏着黄昏时分南极的奇异景象。但在这里更靠北的纬度上,天空上星星密布。你现在正在凝视银河系的中心区域,它的引力如此强大,如此令人着迷,以至于有些夜晚,你会觉得轨道已经脱离了地球,进入了那片深邃、密集的星团之中。数十亿颗星星在发光,要说此时是黑夜已经不真实了。

现在进入南大西洋长达两千英里的航程,一路上没有任何陆地,直到非洲最南端。但如果乘员在观察并调整他们的视线,他们不会感到空虚,只会感受到他们永远无法探究或理解的巨大慰藉。他们的空间站正是在这个夜晚航行了一段时间,迷失在世界之中。

开普敦灯光标志着数千英里非洲大陆的始点——或终点。上升的轨道沿着它的海岸线向上移动,途经莫桑比克、坦桑尼亚、肯尼亚、索马里。在月光皎洁的夜晚,非洲大陆呈现出一种土黄色,上空云朵稀疏,雷电交加。城市的灯光隐秘而稀少。这里有马普托,那里有哈拉雷,那边有卢萨卡,前方是蒙巴萨,它们就像织锦上的小堆金币,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没有夜灯照明的道路,也没有城市蔓延的痕迹。在这个向虚空倾斜的星球上,人类展现出一种美丽、天鹅绒般的贫困;你觉得自己可能会掉下去,但马上又出现了更多坚实的土地,你跟随它的轨迹穿过亚丁湾到达中东。

阿拉伯海上塞拉莱灯火,在柔和、旋转的沙漠中电光四溅。一分钟前,阿布扎比、多哈、马斯喀特还可以把远处的海岸线装点得如同宝石般璀璨,但现在时间已到——太阳又一次升起,银色的光柱划破了夜空。对于宇航员们来说,在太空中的日子里,他们已经历了成千上万次日出,而他们亲眼看到的也有成百上千次。如果他们此刻醒着,他们会从住处飘出来,再次观赏这一景象。他们不知道为何眼前的景象如此无休止地重复着,但每一次日出都是全新的。他们会打开观察窗的防护罩,意识到自己就像是真空中的一个孤零零的头颅和躯干,悬浮在一小片可呼吸的空气中。感激之情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无法用任何方式来表达,没有言语或思想能够与之匹敌,所以他们只能暂时闭上眼睛。地球依然会出现在他们的眼帘里,一个鲜活完美的几何球体,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视觉残留还是心灵投射,因为他们的心灵如今已如此熟悉这颗星球,以至于无须任何参照物便能描绘出它的样貌。

每一次日出,并不会缩减或失去什么,每一次日出都让他们感到震惊。随着光线之刃劈下,太阳喷薄而出,这颗瞬间完美无瑕的星辰,就像倾倒的桶一样,将万丈光芒倾泻出来,淹没了大地,夜晚顷刻间变成了白昼。每次地球像潜水生物一样潜入太空,新的一天便开始了。日复一日,在太空深处,每九十分钟便产生新的一天,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无穷无尽,这让他们感到震惊。

此刻,阿曼湾畔的那些城市正渐渐远去,它们在黎明曙光的映照下有点儿发白。玫瑰色的山峦及薰衣草色的沙漠出现了,前方是阿富汗、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以及薄云中苍白的月亮。当他们飞越哈萨克斯坦时,不禁会产生一种无法解释的想法,即他们是从这里离开地球的,也将回到这里。回家的唯一途径是穿越大气层时要经受熊熊大火的燃烧,玻璃会被熏黑,只能祈祷防热罩能够抵挡住高温,降落伞和反推火箭能够顺利展开,而所有数以千计的移动和工作部件都能正常移动和工作。人们很难想象,那条被飞行员称为大气的细线,竟是他们必须冲破的障碍。他们坐在一个燃烧和翻滚的球体里面,必须经过拖曳伞的牵引才能再次看到哈萨克斯坦草原上的青草和野马。

宇航员们在睡梦中又完成了完整的九十分钟绕地飞行,这是他们当天第十六次绕地飞行中的第十五次。现在,向飞船右舷望去,只见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脉,像一条路,一条广阔、开放的大道,绵延不绝。山脉以南是拉合尔和新德里等城市,它们在白天的光照中融入了自然环境,被不解风情的山川荒野完全吞没了,视野中仅见一条山脉向南蜿蜒。

进入俄罗斯的时间在上午十时左右,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地球再次成为漆黑太空中一颗耀眼的玻璃球,她孤独而脆弱,邻近的恒星和行星都消失了。但与此同时,她恰恰又展现了与脆弱相反的特性:完美的地表上不存在任何可以破碎的物体,好像上面什么都没有——你越盯着它看,就越无法看到任何固态物体,它就越像一个幻影,一个圣灵。

整个地球都已环绕一遍,还将继续环绕下去。每完成一圈,轨道就会向西移动几度。当轨道在九十分钟后再次向北移动时,他们将从东欧经过,迎来新的一天。

这是所有新的日子中全新的一天。地球被蓝色环带和白雪覆盖着,轨道几乎已经到达了最北端,并在北极圈的边缘完成了一个航程,无法看到更远处的北极景象。现在,空间站轨道下降,离开俄罗斯,开始向太平洋的五千英里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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