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这一夜,伴着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十几位刑警在南下洼村展开了空前的大搜索,梳头篦子一样把窦京及其亲朋好友的房子、仓库、车辆都翻检了个遍,可惜直到天亮都一无所获。

与此同时,章敏在村委会对金波进行了问询,一听说有人举报他上坟烧纸引燃了山火,金波气得五官都拧巴了:“这他妈谁在背后给我扎针儿啊,你告诉我是谁,看我不把他打出屎来!”

“有你就说有,没有就说没有,哪儿那么多废话!”章敏把眼一瞪。

“没有!烧完纸我特地把火踩灭了才走的,我还怕坟地着火烧了我那滑道呢!”

章敏一想也是。

第二天一早,华文大学附属中学把鬼笑石案发当天下午,从香山公园翻墙而出的另外三个学生送来了:其中那个女生,正是鬼笑石气象站的电工在五点十分见到的那一位;而在她之后十来分钟从主路“不紧不慢”地走到鬼笑石的男生,名叫张振宇,这个学生正如前面那个女生向电工描述的“头发自来卷,嘴唇上有两撇小胡子”。无论相貌还是做派都远比他十七岁的年龄成熟,不过也正是他身上那股子玩世不恭的气质,使警方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他,问了问他当天翻墙的缘由和行动过程之后,没发现任何疑点,就让他去门厅等着,准备跟呼延云一起释放了事。

谁知在问询最后一个男生时,陡然生变!

这个男生名叫邓云鹏,白净的面皮上有两条细细的眼睛和两片薄薄的嘴唇,说话公鸭嗓,警方发现这些特征完全符合马跃说的“最后一个翻墙出去”的人,问话时不自觉就加重了语气。邓云鹏吓得不行,竹筒倒豆子一样吐了个干净。

按照他的说法,案发那天下午,集体解散,自由活动之后,他看见同班同学刘恋走进公园围墙下面的一条小径,“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就跟在后面。小径两侧草木茂密,走起来会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他担心刘恋发现他尾随,对他产生坏印象,就往回返,在入口处撞上了袁莹和呼延云,他们俩正在找刘恋,得知去向便一起钻进了小径,邓云鹏想这下就算被刘恋发现也是“法不责众”了,重新进入小径。一直走到围墙豁口,也没见他们的踪影,问了豁口处看绳梯的男人,得知那仨人先后翻墙而过时,便花了五元钱也过去了。

“刚刚翻过墙,碰上了一个牵马的人,问清了呼延云和袁莹的去向,我就顺着一条往东南方向的路走。走了一会儿忽然想撒尿,其实荒山野岭的,就算站在路当间尿也没事儿,可我还是不好意思,钻进旁边一片树林里。尿完出来,正看见呼延云急匆匆地沿着路往回走,要不是我撒尿,没准儿就撞上了……我想叫他,可他走得太急了,转眼就不见了,我就继续往东南方向去了。我以为很快就能追上袁莹和刘恋,谁知走了好远,连她们俩的影子也没瞅见。前面有一大片松树林,我有点儿累,就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休息了好一会儿。觉得树林越来越暗,看了看手表,五点十五分,这时,忽然听见林子里响起脚步声,探头一看,居然是张振宇从一条东边的小道里钻了出来——”

听到这里,坐在桌子对面进行笔录的警察大吃一惊,马上把这一情况向林凤冲报告。林凤冲带着章敏几乎是冲进了审讯室,他们把那张手绘的从香山通往鬼笑石的路线图铺在邓云鹏面前,邓云鹏看了片刻,指了指用三棵松树记号标识的快活林,又指了一下旁边那条羊肠小径:“张振宇就是从这里钻出来的。”

“张振宇还在不在门厅?”林凤冲对章敏喊道,“马上把他扣下!”

邓云鹏吐露的这一信息,令刑警们如获至宝。本来,鬼笑石上电工的证词也好,张振宇自述的情况也罢,都说明张振宇是从快活林走“主路”到达鬼笑石的,其后径直往西下山。但邓云鹏的证词,说明张振宇在到达快活林以后,并没有继续走主路,而是拐进了羊肠小径。“从时间上看,张振宇大约是四点十五分翻墙出了公园,而被电工目击到达鬼笑石的时间,大约是五点二十五分,耗时七十分钟。问题是如果他走到快活林再走主路到鬼笑石,用时应该在四十分钟左右,这就出现了半小时的‘空白区’。”林凤冲分析道,“我们之前计算过,从快活林走羊肠小径到达命案现场,用时十分钟左右,一来一回是二十分钟,假如再用十分钟作案行凶,时间是非常充裕的。”

“那么,张振宇在第一次问询时是怎么解释他路上耽搁的时间的?”听取汇报的张万全问。

“张振宇说他翻墙出去就是为了爬野山,所以一路走走停停的,看见风景好的地方,就往野道儿上蹚,然后再回大路上来,不知不觉速度就慢了。”章敏说,“从翻出公园围墙的顺序来看,第一个就是张振宇,而那位电工目睹的女生是在他后面的,结果反而比他早到达鬼笑石十分钟。这一点我们一开始也注意到了,只是以为他贪玩儿,没想到——”

张万全拦住他的话头:“那么,邓云鹏看到张振宇之后怎样?”

“邓云鹏说他当时很害怕,把头往石头后面一缩,听张振宇走远了,才转身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后来找了条小路下的山。”

“同班同学,有什么好怕的?”

“邓云鹏说虽然就远远地看了张振宇那么一眼,却觉得他神色很难看,凶神恶煞的——对了,他回忆说,当时张振宇手里好像拿着个红色的背包。”

在命案现场,尽管警方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搜索,却并未发现女性死者身上携带的任何包具。早在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上,张万全就指出,这不符合女生出游的特征,在随后对死者同班同学和老师的调查中,很多人都回忆,当天确实见死者背着一个红色的单肩背包上山——恰恰是这一点,让那些反对“内化说”[刑事案件中,施害者与受害人均在现场死亡。]的刑警认为,这证明现场一定还有第三个人,并在作案后将它拿走了,否则怎么会凭空从现场消失?也有支持“内化说”的刑警指出,案发当天,现场一度有大量山民围观,不排除有些人在发现背包后,贪小便宜将其拿走,事后害怕警方追究而不予归还……而在这一证物消失的消息并未对外公布的情况下,邓云鹏突然说出了它的去向,这不大可能是他信口开河。

“问题在于,假如张振宇真的将包拿在手里,邓云鹏远远地看了一眼,怎么能看出是背包还是挎包呢?”张万全说。

重审张振宇,林凤冲和章敏一起上阵,他们让张振宇反复讲述自己从翻墙之后到下山的全过程,对每个细节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核实。张振宇虽然有些不耐烦,但相当合作,只是偶尔打个哈欠,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

“你说你在一片松树林歇了一会儿,那个地方是叫‘快活林’吗?”林凤冲突然问。

这是为了搞清楚张振宇是否熟悉香山到鬼笑石一线的地形,然而张振宇一听就乐了:“啊?那野树林子还有名儿?”

“别嬉皮笑脸的!你在林子里是光歇着,还是在附近转了转啊?”

“就歇着,没转。那地界有点儿阴森森的,瘆得慌,我就在林子边儿上歇着,没敢往里走。”

“不会吧,穿过那林子往东边走,有一条风景很美的小路,你不是说自己就为了看风景才翻墙爬野山的吗?”

“我都没敢往林子里面走,哪儿知道穿过去之后是啥风景啊。”

“不对吧,据我们了解,你不仅往东去了,还一直走了很远很远。”

“爬山又不是梦游,我往没往哪儿走,自己还不知道?”

林凤冲一声冷笑:“那可就奇了怪了,你没往东走,你手上那个红色背包是打哪儿来的?”

此言一出,两个警察的目光齐聚到张振宇的脸上,看他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面前,是何表现。

一般来说,假如犯罪嫌疑人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中,突然被戳到“痛点”,正常的反应是神色惊惶,半天说不出话来。接下来的语言,会因为思维上的混乱而出现明显的结巴、迟钝甚至停顿。

而张振宇先是一愣,然后满脸困惑:“什么红色背包?”

林凤冲有些失望,旁边的章敏说:“甭跟我们打马虎眼,当天有人看见不仅你走进了快活林东边那条小路,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红色的单肩背包!”

张振宇脸上浮现出无奈的一笑:“成,您把说这话的人叫来,我跟他对质。”

“不急。”章敏说,“需要对质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把人叫来,不过现在,你还是先把红色背包的事儿说清楚。”

“警察叔叔,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红色背包,我那天就背过一个迷彩的双肩背,不信你们可以调查去。要是查出来我拿过红色背包,枪崩了我我都不带喊冤的。”

一审就是俩小时,最终的结果是,张振宇对邓云鹏的证词一概否认,不仅如此,最后还不屑地说:“放屁的先捂鼻子,谁说看见我拿红色背包的,八成那包当时就在他手里!”

“这人是不是进过局子?”张万全听完林凤冲他们的汇报,问,“一个高中生,面对这个力度的审讯,还能保持这样好的心理素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以前就没少犯事儿,‘进宫’多,练出来了。”

有个了解情况的警员汇报说,张振宇早先在石景山的一所中学里读书,学校的校风不好,他也不好好念书,经常跟社会上一群不三不四的人瞎混。因为参与打架斗殴什么的进过几次派出所,但派出所一调查就发现,他每次不是去打架而是去劝架,然后也被裹在里面了……他家里担心他学坏,给他办了转学手续,“他原来的班主任和现在的班主任,都说他干不出什么幺蛾子”。

张万全听完,没吱声。

旁边的林凤冲好奇地问:“您说两种可能,还有一种是什么?”

“还有一种,就是他真的无辜。”

“我也觉得他不像是犯了事儿的。”林凤冲说,“再者说了,要是鬼笑石那案子真跟他有关,那把火怎么说?他五点二十五就到鬼笑石了,六点整才着的火,这俩明显不挨着嘛,除非他从西边那条路下山后,又走野路回石条门去作案。但据山民们讲,这种走法是绕了大远了,没一个小时根本到不了——”

说到这里,林凤冲忽然想起了什么。正在这时,消防队来人,把对鬼笑石火灾现场的分析报告送交张万全,张万全翻了一下,大致了解到,虽然最终还是没有确认火源到底是什么,但基本排除了生产性火源[人们为了从事生产活动所产生的火源,如烧炭、冶炼、爆破、机械漏火、电线短路等。],疑似人为性火源,引燃物为打火机、火柴、烟蒂之类的物品。火势之所以迅速扩大,与窦京说的差不多,“火源先是在地表有焰燃烧,之后由于坟地本身的地下空洞效应,造成地下火蔓延,形成急进地表火”。

消防队来人正要离去,林凤冲将他叫住,把刚刚想到的问题提了出来:“有没有可能,纵火者采取了某种延时装置,比如在离开后半个小时才让火着了起来?”

“通过对烟熏痕迹面积较大、炭化较重的多个区域的反复勘验,我们锁定了产生火源的地点,分析火源能量和起火过程后证明,现场不存在任何延时点火的装置。”回答得很书面也很官方,听上去硬邦邦的。

消防队来人走后,张万全拍了拍林凤冲的肩膀:“发散性思维结束,现在该拢拢脑子了。”

几分钟以后,专案组的刑警们被“拢”到一起,根据昨晚到今天获取的最新情况,对几个嫌疑人的涉案程度做出分析:首先是窦京,人人皆知那些盗版光盘肯定在他手里,但就是找不到,找不到就是死无对证,拿他毫无办法。另外,电信局帮忙调出了窦京最近一个月的“大哥大”通话记录和B P机传呼记录,并未发现他与高碑店市闫家庄和动物园批发市场的座机和电话亭有过任何联系。这下,闫虎是窦京的“下线”这个结论就大可怀疑了,而且无论孙萍还是迎宾旅馆的服务员,都不记得闫虎配备了BP机,这就更让张万全犯了嘀咕:“这年头就是卖破烂的也得挎个BP机联系业务吧——闫虎来北京真的是做生意吗?”

然后是呼延云,他的涉案嫌疑被彻底排除,通过他后来的解释,那把折刀基本认定是被女性受害人带到命案现场的。

关于张振宇,在火灾现场没有发现延时点火装置的认定,使他的涉案嫌疑大大下降。“如果像邓云鹏说的那样,他从羊肠小径走出快活林的时候,手里拿着个红色背包,而鬼笑石上的电工看到他时,他只背着一个迷彩双肩背,那也就是说,他必然是把红色背包抛在或藏在半路某个地方了”。按照这一推论,警方决定沿着从快活林到鬼笑石的“主路”,对周围地带(含快活林)展开搜索,如果没有找到红色背包,那么张振宇说的那句“放屁的先捂鼻子”,就显得话糙理不糙了——下一步重点调查的目标,反而应该是邓云鹏。

最后一个是金波,虽然他对自己上坟烧纸引燃了山火一事矢口否认,但在调查中,南下洼村的绝大多数村民都说“就是他放的火”!这倒不是大伙儿亲眼得见,而是当初集资修滑道,他逼着村民们掏钱,现在U形槽一断,整件事泡了汤,他却说要让大家“共同分担损失”……至于住在村西边的外地租户,对他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仗着自己是村领导和本地人,经常欺负他们。巧立名目乱收费之类的就不用说了,还经常趁着男人们进城做生意,跑到人家家里找女人“谈心”,所以有人咒骂他那个患大脑炎留了后遗症的傻闺女是他“做坏事的报应”!

刚刚说到这儿,会议室的门被万安山派出所的一位民警撞开了:“章所,不好了,金波领着一群人,跟高红军他们打起来了!”

这场架的起因,是金波怀疑找警方举报他的,就是村西边的外地人,便纠集了民兵和联防队员,跑到正在上课的南下洼村小学里面,把所有借读[指没有本地户口的学生,在学校里“借用”位置上学,属于学籍不在该校的非正式学生。]的孩子都赶出了学校,说谁家大人“自首”,承认了告金波黑状的事,再让孩子们复课。这一下子村西边的人们可慌了神,他们没日没夜地在北京打拼,为的就是给孩子挣个像样的未来,要是连学都上不成了,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于是在马跃的带领下,一大群人跑到村委会找金波求情,可金波就是不松口。

大人们急得火烧火燎,被赶回家的孩子们却很高兴,在马跃的女儿马静的带领下,一起上山,准备采了红叶,用塑料膜压了做成书签,到香山公园门口卖给游客。路上正碰到石劲风,石劲风问他们怎么不上学?孩子们懒洋洋地对付了两句,谁知石劲风一听就急了:“学生不上学,跟我们那会儿似的,那不完了吗!”张开俩胳膊把他们往山下轰,孩子们只觉得这是现成的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边逗他一边闪躲,不知不觉却也回到村子里来。

村委会的门口,金波正腆着肚子,得意扬扬地听一大群学生家长苦苦哀求,王长顺挤过人群,趴在他的耳边说:“到警察那儿给你打小报告的,不是村西边的。”

“那是谁?”

王长顺指了指远处,正撅着个大屁股,嘴里喊着“噢哧,噢哧”,把孩子们往家赶的石劲风。

“扯他妈淡!”金波不屑一顾地说,“他一个糨糊和稀粥都分不清楚的玩意儿,有这本事?”

“我说的是他那好兄弟——窦京!”

“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了我表弟是干吗的?”

金波脑门上的青筋一跳,指着石劲风对自己那班手下说:“逮不着狼,就逮他个兔崽子!”

一群人呼啦啦朝石劲风冲了上去。石劲风一看,吓得撒腿就跑,他本来就有些胖,加上跑步有点儿外八字,噼里啪啦地甩着脚丫子,根本跑不快,两只手在身体两侧摆动着,好像一只肥企鹅。就在快要被追上的时候,他突然噘起嘴巴,发出“呜呜”的汽笛声,然后鼻子喷着气儿,两条小短腿儿捯得飞快,竟又和追兵拉开了距离。一路爆土扬烟地跑到村口,本来一步就可以跨到外面去了,不想路当间正站着金波的那个傻闺女金娜,石劲风只好往旁边的岔道上一拐,又回到村里来了。他穿胡同、翻围墙、钻柴垛、爬狗洞,闹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一片狼藉,最终还是没能甩掉追兵,在一座石板桥上被前后夹击的两路人堵了个正着。那些人正要上前抓他,他“呔”地一声大吼,吓得众人一怔,趁这工夫,他瞪圆了小眼,鼓足中气,扯直了脖子唱了一句京剧《甘露寺》里的戏词儿——

“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可惜,桥没断,水也没倒流,石劲风有些失望。就在这时,闻讯赶来的高红军冲上桥头,手握一根竹竿,大喊一声“疯子蹲下”,说完把竹竿向桥上横扫过来!

不喊还好,一喊,桥上的人除了石劲风全蹲下了,结果一竿子就把石劲风打到桥下面去了,扑通一声掉进河里。岸上围观的人们笑得前仰后合。高红军一看,竹竿一扔跳下河去,抓着石劲风往岸边游,一边游一边问我喊那么大声你没听见啊?石劲风说你要不喊我还不至于掉河里呢……

上了岸,顾不得浑身湿漉漉的,接着跑,因为那伙儿人吱哇乱叫着又追过来了。湿衣服太沉,石劲风跑得呼哧带喘的,速度越来越慢,高红军眼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余光一扫忽然有了主意。他拉着石劲风往小学里面闯,一直跑到西墙,那里有一排平房,是教师宿舍,高红军搬了个梯子让石劲风先上了房顶,然后从旁边的砖垛子上捡了几块碎砖头装进兜里,攀着梯子也上了房顶。追兵到了下面想上来,被高红军一脚将梯子踹倒,没办法,只能在下面骂骂咧咧。高红军瞄准了其中一个嘴巴最臭的,一砖头飞了过去,就把那家伙开了瓢!追兵们一边将满脸是血的伤员抬出校园,一边有样学样地从砖垛子上抓了砖头往房顶上扔,高红军拉着石劲风躲在烟囱后面,眼看着无数块砖头呼啸着从身边飞过,落在隔壁人家的房顶上,将鱼鳞样的瓦片打得稀碎,有的还凿穿了房顶,落进屋里,响起一片砸烂了器皿的丁零当啷声。

正打得热闹,金波跑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喊:“别他妈扔砖头了,全砸我们家里头了!”

众人这才明白,敢情高红军这一招是祸水西引,真正遭殃的是与小学一墙之隔的金波家,连忙住了手。

这时,得到消息的章敏带着几个民警也赶到了,高红军和石劲风沿着学校围墙和金波家院墙之间的一棵大树滑了下来,金波指使手下再去打他们,被章敏喝止。金波没办法,只好破口大骂:“高红军,你个王八蛋,我们家的东西,你得赔!”

“关我屁事。”高红军笑道,“你们家房顶上的窟窿眼儿,有一个是我们凿开的吗?”

金波气得直哆嗦。

“得,金波,瞅你怪可怜的,哥们儿今天发发慈悲,给你提个醒儿。”高红军踹了踹学校围墙和金波家院墙之间的那棵大树,“你可记住了,有朝一日要拆这两边的墙,一定要先拆你们家的,再拆学校的,千万别弄错了顺序。”

大家望着那棵大树,粗壮的树干靠在学校的围墙上,树冠却多半在金波家院墙上张开,宛如在院子当空撑起了一把大伞,只是秋日愈深,叶落将尽,所以只剩了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伞骨。

章敏有些困惑:“红军,这树明明是靠在右边学校的墙上啊,跟左边金波家的院墙也不挨着,怎么非要先拆后者呢?”

“这树看起来挺大个儿,但树根太浅,后来能长这么高,全都靠右边这堵墙,下边压着树根,上边撑着树干。但不知道是啥风水作的怪,树冠却一股劲儿往左边长。你要先拆金波家的墙,它的树根和树干还有得靠,再拆学校的墙时,它指定往右边倒;你要先拆右边的墙,它上下没了依托,重量又全都吃在那个大脑袋上,倒的时候可就不定往哪边儿了……”说到这里,高红军补了一句,“这可是我们当年在山上伐木时拿多少条人命换来的经验,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去你妈的!”金波怎么听怎么像高红军是在咒他家破人亡,冷不丁看见站在章敏身后的孙萍,突然来了主意:“高红军,麻利儿的,卷铺盖给我滚出南下洼村!”

“凭啥?”高红军说,“真拿你那破村主任当皇上了?”

“就凭你跟疯子把灾星引进村里了!”

“你说谁是灾星?”

金波一指孙萍:“她儿子在鬼笑石强奸杀人,放火烧山,消防队用化学剂灭火,顺着U形槽往下流的时候,把滑道腐蚀了,全村的集资款和致富梦都打了水漂。就这样的坏种,死了都应该再枪毙十回,你和疯子俩光棍可倒好,也不知道堵了上面还是憋了下面,大半夜的还把他妈拉到屋子里一起睡,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高红军抡起拳头就要揍金波,章敏赶紧拦住,村民们对着孙萍戳戳点点,孙萍却一言不发。

金波他们走后,高红军没好气地问孙萍:“你不在屋里好好待着,跑这儿来裹什么乱?”

章敏解释道,孙萍一早就到派出所,希望找个人带她去儿子遇害的地方看看,自己忙着开会,听说村里打架才往这边赶,孙萍就一路跟了过来。

高红军不再说话。章敏跟孙萍一起沿着山路往上走。天色阴沉,像是又酿着雨,浅草高树都早早地笼了一层轻烟,比前几天更加苍郁,地面的土坷垃和石头子也染了湿气似的,踩上去直打滑。漫长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直到站在闫虎陈尸的那块林间空地上,章敏还是没有说什么,只用手指了指。

空地经过勘验,所有与犯罪相关的物证都已经被取走,就连搏斗中被踩踏的小草都已经重新挺直了腰杆儿,再无一点发生过命案的痕迹,只是山风吹过时,茂密的树叶摇摆得哗哗作响,在空地间投下一片叵测无定的荫翳。

孙萍在空地上转了几圈,尽管神情无比的哀伤,眼睛里却是一片茫然:“章所,你说我儿子是被石头砸死的?”

“嗯。”

“就是那种石头吗?”孙萍一指空地上几块灰黑色的石头。

“嗯。”

“你还说,他被扎了几刀?”

“嗯。”

“那为什么刚才那人反倒说是我儿子强奸杀人呢?”

案件没有侦破前,即使是面对受害者家属,警方也必须对一些犯罪细节保密,所以章敏只能含混地说:“从现场勘查的情况看,很有可能是你儿子意图强奸一个女孩,被女孩反抗后杀死……”

“那个女孩的身高和体重是多少?”

“你问这个干吗?”

“我儿子从小帮我干活,特别有劲儿,一百多斤的麻袋背上就走,他那个体格,怎么可能被一个女孩给杀了?”

章敏一愣。

“您不是说家属可以提要求吗,我就想见见那个女孩,当面把事情整清楚。”

章敏实在没办法,才说:“女孩逃跑时出了意外,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孙萍彻底蒙了,她慢慢地昂起下巴,目光缓缓地越过密林的树梢,越过被拓宽的防火道,越过那片烧得黑黢黢的山坡,以及矗立在山顶的鬼笑石……不知过了多久,当她重新望向章敏时,那双在泪水中浸泡得红肿的双眼,突然放射出无比明亮和坚定的光芒。

她说——

“章所,我儿子是冤枉的。”

章敏回到派出所,把带孙萍去命案现场的情况向张万全汇报了一遍,张万全听完摇了摇头:“最不了解孩子的,往往就是当妈的。”

这时林凤冲走了过来:“张队,我们沿着从快活林到鬼笑石的‘主路’,把两旁的树林子、灌木丛、沟沟坎坎什么的细细搜索了一遍,连石头缝儿也没放过,根本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背包,倒是摸到了一个重要的情况。您还记得佟宽不,就是拿着柴刀满山找欺负他闺女的坏蛋的那个山民。我们半路上遇到他,他说案发那天下午五点二十分左右,他在‘主路’上见过张振宇。因为他的目的是寻仇,所以对来往行人记得很清楚,张振宇当时只背了个迷彩双肩背,手上根本就没有拿什么红色背包,衣着上也没有塞进什么东西的臃肿感。我们又找鬼笑石上的那个电工核实了一遍,他非常肯定,张振宇没有拿红色背包。我们沿着往西的道路继续查访,路过一个设在路边的茶棚时,茶棚老板也说那天见过张振宇,不记得他拿什么红色背包,只记得他在茶棚买了瓶北冰洋汽水喝,喝完就继续往山下走。我们沿途下了山,正好到达597路公交车的始发站——黑石头村站,找到了案发当天见过张振宇的公交司机和售票员,他们回忆,张振宇坐的那班车是六点整发车,上车后,他把一个迷彩双肩背放在旁边,一直坐到地铁苹果园站才下了车。”

“这么说来,你原来设想的,张振宇下山后走野路回石条门去作案,也完全不可能喽。”

“对,我认为,他的作案嫌疑可以彻底排除了。”

张万全正想说话,觉得腰间一麻,低头一看,是传呼机在振动,看完屏幕上的字以后,他说:“许局找我开会,我得马上过去。你们集中力量,突审邓云鹏,搞清楚那个红色背包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审一开始,邓云鹏还是坚持原来那套证词,只承认看见张振宇拿着“红色背包”的说法不准确,“反正他手里拿着个挺大的像个包的红色东西。”但换柴永进为主审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他很快就承认,是因为自己暗恋的女生只喜欢张振宇,所以才做假口供“黑”他。事实上他那天在快活林根本没见过张振宇,至于那个红色背包,就是信口胡诌的……

“怎么会这么巧?其他能证明见过张振宇的证据他都不说,偏偏说那个找不到的红色背包?”林凤冲困惑不解。

邓云鹏给出的答案是,爬山开始后,他曾经帮受害女生背过那个红色背包,甚至在登顶香炉峰后的集体合影时,红色背包还在他肩上背着,所以印象深刻,做假口供时就顺嘴溜了出来——班主任黄老师拿来的合影照片证明了这一点。看来,一切真的是纯属巧合了。但柴永进认为,红色背包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邓云鹏既然在供述中提到它,八成知道它的去向,尤其考虑到他在翻墙以后的所有行动没有任何目击证人,不排除他才是鬼笑石命案的真正制造者,所以加大了审讯力度。眼见邓云鹏被逼得双眼通红,浑身发抖,几近崩溃的边缘,林凤冲紧急喊停。

张万全回到万安山派出所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他把专案组的主要成员叫到一起,传达了市里的精神:“鬼笑石案件影响十分恶劣,社会上谣言纷纷,直接破坏了首都形象。在北京申奥这一重大政治任务面前,绝不能让它继续发酵,引起国际上对本市治安的非议。”

散会后,张万全把突审邓云鹏的材料认真看了几遍,然后问林凤冲:“你觉得邓云鹏翻供前和翻供后,哪个说的是实话?”

“肯定是翻供后的啊。”

“为什么?”

“假如他翻供前说的是实话,张振宇真的到过快活林,从那里出发到碰见佟宽,短短五分钟,为什么红色背包就消失了,而且我们再也没有找到?”

“也许红色背包的事,邓云鹏确实说了谎,但并不能证明他说看到张振宇从羊肠小径走出来也是假的啊。”

“就算张振宇真的从羊肠小径走出,可鬼笑石的大火是六点整才烧起来的,那时候他早坐在公交车上了啊——从他五点二十五分碰到佟宽开始,一直到坐上597,整个时间线是连贯的,没有任何疑点。”

“不,有一个疑点——就是这个疑点,让我怀疑邓云鹏翻供前的话才是真的。”

“啊?哪个?”

“邓云鹏给出的时间。”

“您是指他说自己是五点十五分在快活林看到张振宇的?这有什么可疑的,五分钟后张振宇碰上佟宽,再过五分钟他到达鬼笑石,时间上不是正好吗?”

“问题就出在这个‘正好’上。”张万全说,“假如邓云鹏说的是假话,他完全可以把时间说得再早一些或再晚一些,为什么可丁可卯的,就是张振宇按照正常的步速从快活林走到鬼笑石的时间?他应该不清楚张振宇离开快活林以后的行动轨迹,更不存在与张振宇串供的问题,这种情况下,他翻供前的供词可以与后来发生的一切实现无缝对接,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吵嚷声,接着,房门被推开了,闯进来的是孙萍,跟在后面的章敏还拉着她的胳膊:“张队,她非说要见你。”

“我又不是见不得人,你拦着她干啥。”张万全一边站起,一边请孙萍坐下。

“我不坐,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跟领导讲。”孙萍盯住张万全的眼睛说,“听说你要放了那个叫张振宇的,是吗?”

张万全大吃一惊:“闫虎妈妈,这个您是从哪里听到的?”

“你甭管我从哪儿听到的,我就告诉你一句,这个人不能放,他才是杀我儿子和那个女孩的真正凶手!”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

“因为姓邓的学生看到他从那条可以通向我儿子被杀地方的小道儿钻了出来,还看到他手里拿着受害女孩子的红色背包。”孙萍说,“我知道,你们因为没有找到那个红色背包,就怀疑姓邓的做了假口供。不对,姓邓的没有说谎,我知道张振宇把红色背包藏哪儿了!”

张万全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闫虎妈妈,你刚才几句话里,提到了很多只有办案人员才知道的信息,是谁告诉你的?”

“这个我不能说。”

涉案机密的泄露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但眼下,鬼笑石案件才是优先考虑的问题。林凤冲说:“那好,闫虎妈妈,您能告诉我们张振宇把红色背包藏到哪儿了吗?我们可是把该搜的地方都搜了,也没有找见啊。”

“那是因为你们没做过皮包的生意。”孙萍说,“同样款式的皮包,按照大小分成A,B,C三个尺码,比如每种一百个,一共三百个皮包,在检运站检货时是按照个头儿收费的。为了省钱,我们在发货单上只写一百个皮包,检运员检货时也是一百个皮包,但到了地方,一拿出来还是三百个皮包,你知道咋整的不?”

林凤冲摇了摇头。

“很简单,把C尺码的塞进B尺码,再把B尺码的塞进A尺码里不就得了!”

屋子里的三个警察恍然大悟!

张万全让章敏先把孙萍带到其他屋子去,并命令他,必须找出那个泄露办案细节的人。

“这么说,张振宇一离开快活林,就把红色背包折叠后塞进自己的迷彩双肩背里了。”林凤冲说,“这个行为本身,就说明他有重大的犯罪嫌疑。问题是,怎么才能找到证据呢……要不我这就带人去他家搜索?”

“你要是他,还能把红色背包带回家?”张万全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掐灭,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把他们班在香炉峰上的合影拿过来。”

端详了照片很久,他要来放大镜,照着邓云鹏背的红色背包侧面的一块污渍说:“问问邓云鹏,这是什么?”

答案很快来了。“邓云鹏说,那是有个女生伤风咳嗽,她妈妈给她熬的秋梨膏。那女生在爬山半道上喝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胳膊,半瓶洒在那个背包上了,落了好一顿埋怨。”

张万全笑着对林凤冲说:“现在,你可以带人去张振宇家了。”

在张振宇家,刑警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个迷彩双肩背,将它紧急送往法医物证鉴定所,然后再对他家展开进一步的搜索,然而并没有发现与鬼笑石案件相关的物证。

“他妈妈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严重烧伤了,挺吓人的,而且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也不问我们到家来做什么,只是挂念她儿子什么时候能回家,我们搜查完就匆匆撤回来了。”林凤冲向张万全汇报完,看他一脸怒容,小心翼翼地问,“您咋了?”

“查清楚了,是柴永进把案情捅出去的!”张万全气冲冲地说,“他有个表哥,就是那个护林员王长顺,专好打听小道消息,这回逮着柴永进那个无组织无纪律的碎嘴子,可让他大饱耳福。问题是他还嫌不过瘾,昨天晚上碰见张振宇和石劲风,一路上把抓捕和审讯呼延云的情况说了不少。孙萍在旁边虽然迷迷糊糊的,但也听见了,等她今天上山神志清醒了以后,下山就找到王长顺,塞给他一笔钱,让他把‘真凶’的情况再讲一遍。王长顺不仅告诉孙萍真凶不是呼延云而是张振宇,还把从柴永进那里打听到的审案进展第一时间透露给孙萍,才搞得我们这样被动。”

“那您打算怎么处理?”

“停职,关禁闭,写检查,等案子结了再商量怎么发落!”

林凤冲吓了一跳,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柴永进:“我是问孙萍。”

张万全苦笑了一下:“能怎么办,教育了几句就放了呗。那女人轴得很,被王长顺洗了脑,现在认准了张振宇是杀她儿子的仇人,非要报仇不可。”

“换个角度想,也许正是她的轴劲儿,才帮我们搞清了红色背包的去向。”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张万全拿起来接听,“嗯嗯”几声以后,放下话筒,对林凤冲说:“鉴定所打来的。”

“怎么样?”

“没有发现。”

林凤冲的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张万全在得知红色背包上的污渍是秋梨膏时,立刻想到这种液体黏性大,纵使风干了,也会在沾到其他物品时留下痕迹。因此,张振宇将它塞进双肩背时,污渍难免会沾到背包的内侧,这样一来,只要在双肩背的内侧提取到秋梨膏的成分,就是张振宇曾经拿过红色背包的有力证据。

但刚刚打来电话的法医物证鉴定所说,并没有在双肩背的内侧提取到任何秋梨膏的成分,而且可以确认,背包的里里外外从未刷洗过。

“也是好事。”张万全说,“帮我们排除了张振宇身上最后的疑点。”

林凤冲走到屋子外面,孙萍正靠墙站着,一见他,赶紧迎上去。林凤冲把情况一说,她一脸错愕:“怎么会这样呢?你们查明白了没有?”

“这个鉴定结论肯定是没问题的。”

孙萍那双红肿的眼睛又浑浊了。

“已经很晚了,我去食堂给你打点饭吃吧。”林凤冲说。

孙萍却不理他,靠在墙上,垂着双手,嘴巴半张,神情麻木。很久才侧过身,挨着墙,一步一步,沿着长长的楼道向前走去。

林凤冲回到屋里,张万全见他神情黯然的样子,递了一根烟给他,林凤冲摇了摇头,从桌子上拿起缸子,咕噜咕噜灌了两口水,然后说:“师父,我心里怪不落忍的。”

张万全和林凤冲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所以林凤冲叫他“师父”只是私下里,而且多在百感交集的时候。

“明白。”张万全安慰他说,“但就目前我们掌握的种种情况来看,闫虎性侵受害女生不成遭到反杀,确实是最符合或者说最接近真相的结论。对此孙萍无法接受和认同,作为死者家属是可以理解的,可我们绝不能让同情心阻碍了判断力。更何况,如果说同情,那个受害女生的家属岂不是更值得同情。”

“我懂,我也一直坚持着‘内化说’。我就是觉得,这个案子就这么结案的话,总还是有些说不过去的地方,比如那个丢失的红色背包,那场莫名其妙的山火——”

“还有那截断裂的滑道。”

林凤冲一愣:“您是说被山水和泥石流冲断的U形槽?”

“案发那天,我在山上看了金波他们修的滑道,估计是为了省钱,利用天然的泄洪沟嵌入U形槽。就算质量和稳定性不过关,像那天那个水平的山水和泥石流,只会被导流到山下,怎么可能把U形槽给冲断了?”

林凤冲点点头:“我们勘查过那条滑道:以断裂口为界,上边部分因为消防剂、山水和泥石流共同冲刷,U形槽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且流下来的东西都顺着扭曲的裂口倾泻到旁边的山林里去了;而下边部分的U形槽里的落叶、积土虽然落了雨,但都保存完好——这就证明,断裂应该是起火前就发生的事情。不过,我们实在想不出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啊?”

“我也还没想清楚,只是总觉得这个断裂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对了,刚才你出去的时候,我接到上级指示: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决定对此案采取‘结而不撤’的方式,对外给出案件中的两位死者就是施害人与受害人的结论,对内则列为悬案继续侦办。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做做修枝剪叶的工作吧!”

“修枝剪叶”是指在侦办刑事案件的过程中,往往会牵扯出大大小小的其他案件,但在将案卷材料和证据移送检察院时,应该只移送与本案相关的内容,为此要把其他案件进行剥离,另行侦查或另做处理。

首当其冲的就是窦京贩卖盗版光盘的案子,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继续扣押他毫无意义,专案组和中关村工商所、区文化市场执法大队商议后,决定将他释放。

窦京得意扬扬地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大门口,高红军和石劲风骑着自行车来接他,仨人见面之后,窦京跳上高红军的自行车后座,两辆车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往南下洼村的方向走。石劲风问他在里面咋样,窦京说跟住大车店没啥区别,不花钱还管三顿饭呢。快进村的时候,高红军的车把一拧就往东走,窦京以为是先去被辟为临时物证库的青石板院子,也没当回事,但见车过了地方还没有停的意思,他有点儿害怕了,问了一句“咱们去哪儿啊”。高红军不说话,黑漆漆的路上,只回响着自行车链条的咔嗒咔嗒声和车轮在地面的咯噔咯噔声。

两辆车在一片密林的外面停下,高红军把车支子一撑就往里走。窦京预感到了什么,低声问石劲风:“我那东西呢?”石劲风只摇头不说话,窦京知道大事不妙,硬着头皮跟在他们俩的后面。一直走到老树坑那里,高红军指着坑底下对窦京说:“你不是问你的东西吗?就在这里面!”然后一脚将他踹了下去。

窦京扶着地慢慢爬起时,手摸到一堆烧成灰的坚硬碎片,一下子全明白了。

“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高红军忍了一天的恶气,终于发泄出来,“这些玩意儿万一被警察搜出来,完蛋的不光是你,疯子窝藏赃物也得蹲大牢,就他那个智力,进去了还能活着出来吗?”

蹲在坑底的窦京一言不发。

“回城前咱们说好了,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活着。这些年,你发财致富,我躲得远远的,可你倒霉落魄的时候,哪一次我不是想方设法帮你渡过难关。我从来就没指望沾你什么光,就想着,咱们南下洼村当年去兵团的四个人,只回来了三个,说什么都要把你俩照顾好,哪怕到了老了,走不动道的时候,也能互相扶一把……可你呢,自己违法乱纪不说,还要连累疯子吃瓜落,你说你干的还是不是人事儿!”

高红军越说越来气,居然跳到坑底,抡起大拳头朝着窦京的后背哐哐哐给了三下,打得窦京栽倒在地。石劲风吓坏了,赶紧跳进坑,两条胳膊把高红军死死箍住,嘴里呜噜呜噜的不知说些什么。

很久,窦京慢慢地爬起,扒着坑沿攀上去,走出了树林。

高红军挣开石劲风的胳膊,跃到坑外,往窦京走的方向望去,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在夜风的刷洗中,变幻着深浅。

回到物证库的院子,高红军和石劲风钻进传达室,嫌冷,一边搓手一边跺脚。见里屋的门关着,推开一看,孙萍躺在床上。高红军赶紧把火炉子生起来,石劲风从柜子里抱了件军大衣,给孙萍盖上,又退出来,将门重新掩好。

高红军肚子饿得咕咕叫,在屋子里翻弄了老半天,只找到半瓶二锅头,便责备石劲风也不多预备点儿吃的。石劲风跑出门,片刻工夫,把老欧拖了进来,老欧的手里捧着一包五香花生米,仨人就这么围着火炉,边喝边吃边聊。高红军问老欧说你到底犯了啥错误被罚到这儿看库房来?老欧说我一个物证室的技术员能犯啥错误?高红军说警察里的技术员都能干啥?老欧说技术员可厉害了,所有案件的证据都要靠我们鉴识和保管,我们说那人有罪他就有罪我们说那人没罪他就没罪。高红军说你就吹吧,到了你们还不是破不了鬼笑石那案子?老欧说还是技术不够硬,比如打烂闫虎脑袋的几块石头上发现有血,只能鉴别出血型跟闫虎一致,可万一凶手也是同一血型,就容易给他蒙混过去。高红军说那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老欧说也不是没有,现在欧洲和老美开始用一种叫DNA的鉴定技术,大名叫脱氧核糖核酸,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就是一种每个人身上特殊的标志物,在血液、唾液、指甲、头发等一切人体组织里都有。但两个不相关的人,DNA相同的概率连十亿分之一都不到,所以就算一百个人的血掺在一起,也能分辨出到底都是谁的血。现在我们国家正在引进这个技术,并建立相关的数据库,比如鬼笑石案件的物证,法医物证鉴定所那边检测完了不都运过来,存放在库房把头那间屋子里了吗,往冷柜里一搁,几十年都没问题。等将来这个技术成熟的时候,随时可以从上面重新提取检材做检测。好比怀疑某个人是罪犯,一直找不到证据,到时候就可以提取他的DNA做鉴定,如果与检材上的DNA相匹配,那他就是真凶,没跑儿!高红军说那到时候你就可以将功补过不用再在这儿看库房啦,老欧说对对对到时候我就可以将功补过不用再在这儿——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压根儿就没犯错误!

石劲风听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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