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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鬼笑石 作者:呼延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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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笑石案发的第四天上午,华文大学附属中学教导处来人,准备将涉案的三个男生接回去——那个女生因为第一时间排除了嫌疑,昨天就回家了。林凤冲专门向老师解释:三个男生的供词彼此关联密切,前前后后又发生了很多变化,为了核实的需要,多扣留了一些时间。现在都没问题了,还请老师带他们回去后多做做工作,注意不要给他们留下什么思想负担。 九十年代,对涉案未成年人的讯问虽然还不像后来那样严格要求其法定代理人在场,但在相关手续上同样严谨。比如释放前要被盘问人到法制科签署一份自己在受审期间,警方依照《未成年人保护法》对其合法权益予以保护的证明。万安山派出所的法制科就设在院子西边的一溜平房里,在一个民警的带领下,邓云鹏、呼延云和张振宇排成一队,从那个门脸像乡卫生所的办公区出来,往法制科走。路过一个栽满了鸡冠花的花坛时,有个女人走了过来,跟在队尾,走了好几步才问了一句:“你是张振宇吗?” 张振宇手插着兜,看都没看那女人一眼,随口回了一句“是啊”…… 说时迟那时快,女人抡起手中的一块大石头,“呼”的一声拍向张振宇的太阳穴!张振宇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但石头还是砸中了他的额头,碎成几块。张振宇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那女人捡起一块碎石,对准他的脑袋又砸了两下,走在最前面的民警才扑过来,将她的胳膊一个反拧,夺下了那块碎石。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邓云鹏和呼延云吓得呆若木鸡,待反应过来时,连忙和几个闻声赶来的警察一起,把张振宇抬到了医务室。医生包扎了几次,每次都是刚刚缠好伤口,纱布就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渗透。无奈之下,派出所只好叫来救护车,将张振宇送往首钢医院,教导处的老师也跟车一同前往。 砸倒张振宇的孙萍被戴上手铐,两个民警拖着她往羁押室走。她一边挣扎一边大骂,昂着脖子,凸着眼球,疯婆子似的,满院子都回荡着她含混不清的嘶吼声。 倒霉的是呼延云和邓云鹏,俩人这下又走不成了,作为刚才突发事件的目击证人,必须留下来录口供。邓云鹏在接连不断的刺激和惊吓面前,终于绷不住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时不时还唱几句粤语歌曲,警方只好联系他的家人,将他接回家休养。只有呼延云尚能比较镇定地描述刚才发生的一幕,结果一直被留到晚上六点。据说还是因为在医院接受治疗的张振宇苏醒以后,表示不想对孙萍再做追究,警方才释放了孙萍,捎带脚把他也给放了。 走出派出所的大门,遥望暮色中的西山,连绵起伏的山脊与天际之间宛如撕裂般绽开的一道蓝得不真实的长线,呼延云有恍若一梦的感觉。他正想着该怎么走到公交车站,坐车回家,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是高红军,赶紧跑了过去。 “你妈给我打电话,公司紧急派她去西安出个差,你爸又去外地采访了,就让我来接你。这个点儿,你回家也没饭辙了,跟我走吧,找个地方让你填饱肚子。”说着,高红军指了指旁边那个有点儿胖的家伙,“这个是你石叔叔。” 呼延云赶紧叫了声“石叔叔好”。 石劲风冲他一乐。 他们七转八转,钻进一个挂着“西山风味餐厅”招牌的小饭馆,捡了张靠里的圆桌坐下。高红军对着柜台后面的老板说:“老几样,快点儿上!”没多会儿,鱼香肉丝、咕咾肉、熘肝尖、素炒饼什么的摆了满满一桌子。高红军拧开一瓶二锅头,正要给石劲风倒上,一抬眼,看见窦京的脑袋在门口探了一下,又缩了出去。他立刻跳起来,追出去,一会儿就把窦京拖了进来,摁着肩膀在凳子上坐下。窦京还想抬屁股,高红军骂了一句“没完了是不是”,他才老老实实地坐好。 边吃边聊,高红军问呼延云怎么卷进这个案子的?呼延云就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说到自己反击柴永进那一段时,高红军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连说:“干得漂亮!”一直低头不语的窦京也开了口:“那帮人就欠收拾!”渐渐地,本来冷清的小饭店被他们几个人的欢声笑语蒸腾得温暖了起来。 正吃得高兴,门帘一掀,走进个人来。高红军一看,脸色一沉,想这人大概也是来吃饭的,装成不理就过去了,便接着喝酒。 谁知那人大步流星,径直走到他们的桌边站下。 背对着门口的窦京这才有所察觉,回头一看,不由得站了起来。 高红军见那人站在桌子对面,一动不动,不知道他要干吗,只好把下巴一抬,不耐烦地说:“有事儿,您言语;没事儿,您电线杆子似的跟这儿一杵,您说我们这饭吃还是不吃?” 那人望着他,胸膛起伏了很久,突然“啪”地打了个立正,朝他敬了个军礼,大声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独立师六团警通连战士——”说到这里,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使劲吞咽了几下,才把话说完:“警通连战士张万全,向高班长报到!” 高红军愣了两秒,哗啦一声站了起来,顾不得圆桌被撞歪,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在张万全的脸上看了又看:“大张,真是大张,你还活着?” 张万全使劲点着头:“我是大张,我还活着!” 高红军一把将他搂住,张万全也紧紧搂住了他,两条汉子顷刻间都是泪流满面,好一阵子才松开。张万全一手一个搂住石劲风和窦京的肩膀:“疯子,精豆儿,还记得我不?” 窦京瞅着他,嘿嘿笑了几声;石劲风眯起眼睛,看了他好半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还是笑呵呵地跟他紧紧拥抱了一下。 高红军拖了张凳子,让张万全挨着自己坐下,一边给他斟酒一边说:“大张,那一次咱们得救后,我一睡好几天。醒来后听说你冻伤特别重,被送回北京了,后来就再没打听到你的消息,以为你光荣了呢。” “那一次真的差点儿光荣,可巧304医院有个老军医,上过朝鲜战场,对冻伤特别有研究,我就落到他手里了,治好后一直蹦跶到现在。除了变天的时候关节疼,别的啥毛病没有。”张万全说,“疯子咋回事?当年你们给他取那个外号,纯粹是压他那倒霉名字的辄,他可是心明眼亮的一个人,怎么现在真的……” “你回城早,好多事儿不知道。后来垦区着了一把大火,为了救火,好多战友都牺牲了,疯子受了刺激,精神就不正常了。鬼笑石着火那天,要不是我和精豆儿俩拉着他,他坐地就把自个儿火葬了。” “对了,怎么就看见你们仨,老三呢?” 高红军没说话。 张万全端起酒杯,把酒慢慢地洒在地上:“这一杯,就敬那些留在北大荒,永远不能再回来的战友吧……” 就这么地,他们沉浸在了对往昔岁月的回忆中,在这间狭小而安静的饭馆里,忽然有那么多的声音从记忆最深处回响起来:蛤蟆烟缭绕的知青宿舍,柴火在火光熊熊的炉膛里发出噼啪声,炉盖上的馒头片烤得吱吱作响声,窗外飞雪时而“沙沙”时而“哧哧”的扑簌声;夜间紧急集合时划破长空的军号声,千里大拉练时数万将士穿越林海雪原的橐橐脚步声;黑龙江开江了,大江深处雄浑的冰层断裂声;在原始森林里伐木,大树放倒时满山回荡的呼喊声,归楞[将砍伐的原木抬到指定的区域码成堆。]的人们整齐而富有节奏的劳动号子声;还有丰收时节,石劲风躺在堆满麦秸的牛车上,望着忽远忽近的天空,享受着似颠非颠的轻摇,唱起了他最喜欢的那首歌: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苦功花不开。 幸福不会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 莫说我们的家乡苦。 夜明宝珠土里埋。 只要汗水勤灌溉, 幸福的花儿遍地开。[《幸福不会从天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主题歌,马烽作词,张棣昌作曲。] 远处,蓝天白云,碧空如洗,一辆辆拖拉机牵引着挂红旗的康拜因,在一望无际的麦海里前行,宛如一艘艘军舰劈开金黄色的海浪…… “对了,大张,回城以后你咋当上警察了?”高红军问。 “我病好以后,正赶上北京市恢复公检法系统,要在全市招一批根红苗正的年轻人。你想那会儿,适龄青年大都上山下乡去了,城里就没剩下仨瓜俩枣,我试着报了一下名,本来以为我一个半残没啥机会呢,谁知一下子就给选上了。培训了俩月就分到公安系统,这么地一直干到现在。” 窦京说:“大张,不是我说你,坐过一条爬犁的兄弟,在里面的时候怎么不照应着点儿,招招都往死路上逼?” 还没等张万全说话,高红军就骂了起来:“精豆儿你小子又扯什么犊子呢,大张那叫公事公办,查出你没犯事儿不就把你放了么,你还瞎咧咧个啥!” 张万全笑了笑:“班长,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回城的?” “我们都是七八年办病退回来的。” “回来以后呢?还好不?” “好啥啊,一下子回来十几万待业大军,走到哪儿都受歧视。别的不说,一坐公交车,买票,售票员一听是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话,那白眼儿翻的啊,恨不得把你挤对出北京城去。一样在商店里买东西,北京人可以翻来覆去地挑,我们那修理过地球的粗手指头碰一下,售货员就说上了。实在没辙,只好搁家里窝着,居委会老太太还时不时敲开门,一嘴的阴阳怪气:‘哟,怎么回来了,没在边疆扎住根儿啊?’不瞒你说,那种感觉,自己就是个废品,还是他妈连废品站都不收的废品。” 张万全听得眉头紧锁,围着桌子的其他几个人也都鸦雀无声。 高红军往嘴里狠狠㨄了一杯酒:“那会儿我都二十八岁了,挺大个子,一天三顿在家吃爹妈的,自己都臊得慌。我就跑城里找活儿干,卖烤白薯、摊煎饼、扛家具、运蜂窝煤,只要能证明我不是个废品,啥都干。那年冬天,整个北京城里运蜂窝煤的都是兵团知青,蹬着板儿车在胡同里碰上,一报连队,都眼泪哗哗的。后来我支个摊儿修自行车,两只手冻裂了,都是血口子,补胎的时候得把车胎摁进水盆里找窟窿眼儿,手往水里一扎,疼得直哆嗦。好不容易挣点儿钱,工商一个扫荡,连钱带家伙事儿就都没了……” “实在没办法,我就到市建设公司的工地挖沟,工长让我两天完成的活儿,我半天就干完了。比起在北大荒修水利的时候每人每天几十方土,那点活儿根本就不叫个事儿;工长又安排我挑砖,我一个人干别人五倍的量,咱这可是扛过两百斤麻袋上三级跳板的肩膀;工长又派我断钢筋,就是把钢筋夹在刀具中间,用大锤砸断,我权当在采石场打炮眼儿,想当年十八磅的大锤抡五十下才换人,现在,一锤一个绝不含糊!其他工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叫好,可我心里在流泪。他们拿我当江湖卖艺的,可我这都是在兵团练出来的本事啊!” 高红军停了停,接着说,“还好那个工长器重我,从临时工给我转了正,这么的,我一点点从工地做到机关……疯子就不行了,兵团那边销了户口,可他爸妈都死了,家里就剩他一个,拿着回京的手续好久落不了户,成了个‘黑人’。没户口就没有副食本,办不下粮油关系,为了吃饱饭,他啥脏活儿累活儿都干过:蹬三轮车从公交车站往香山公园运游客;摘山楂一筐一筐背下山卖给串糖葫芦的小贩;跑门头沟的煤矿当矿工,塌方差点儿死在井底下;最惨的是被环卫局招临时工,给附近几个村的公厕掏大粪,一米高的粪桶,一桶上百斤沉,每天要背几十桶,肩膀一斜就洒一脖子屎尿。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他,拎个粪勺背个粪桶贴着路边走,旁边有个女的戳着他后脊梁教育孩子:‘看见没有,不好好学习就是这下场。’我张嘴就骂:‘你有本事教你儿子变貔貅,一辈子别他妈拉屎撒尿!’” 看见他眼里泛起的泪光,石劲风捅了捅他:“你咋专揭我的短儿?我也有露脸的时候啊,正月里跑厂甸卖风筝,一下子被抢了个精光。我做的风筝他们哪儿见过啊,那都是照曹爷爷教的法儿做的,一个比一个好看!” “曹爷爷是谁?”张万全问。 “曹雪芹。”高红军说,“前几年不是发现了一本他写的什么工艺品的书[指《废艺斋集稿》,曹雪芹佚著,内容涉及金石图章、园林建筑、风筝扎糊、编织印染等工艺,现仅存《南鹞北鸢考工志》部分,系曹雪芹为了救济穷困残疾之人,教他们制作风筝,以此业养家而撰写。]吗,疯子就跑北京图书馆复印了一本,照着上面的样子扎风筝卖,居然还真的赚了些钱。他可高兴了,逢人就说谢谢曹爷爷送他碗饭吃。” “你还是那么迷《红楼梦》啊。”张万全对石劲风说,“听说你来兵团的时候就带了一部,上山伐木都带着,见天夜里点个小油灯看,第二天起床,擤出的鼻涕都是黑的。” “现在比以前更魔怔了。”高红军说,“回城后,他没少往大学里面那红学研究社跑,每次都是送自己新写的关于《红楼梦》的稿子。后来人家跟他说你鼓捣这些题目都太大,什么后四十回到底是不是高鹗补的,金陵十二钗那命运簿册中对应的分别是谁……有的前人早就整明白了,有的周汝昌、冯其庸加在一起都整不明白。劝他找一个靠谱些的题目研究,他想来想去,决定收集曹雪芹在西山的踪迹,现在整天价在附近几个村子转来转去的,专找八十往上的老头儿老太太扫听陈年往事。” 窦京扑哧一笑:“人家红学研究社的专家,就是找个借口让他别再上门烦他们。他倒好,把客气当成了运气,那些专家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哪儿能看得起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返城知青?” “行啦!”高红军冲他一瞪眼,“疯子一琢磨起《红楼梦》来,脑子就还清楚些,由着他好了。” “啥都由着他,就眼睁睁看他把那么大一院房子免费租给别人,一分钱不挣?” 窦京这么一点,张万全赶紧举起酒杯道:“疯子,说起这个,我得好好敬你一杯,你把那院房子租给我们做临时物证库,真是帮了大忙了!” 石劲风很高兴地跟他干了一杯。 “精豆儿,你呢?”张万全问,“回来以后咋样?” “绕来绕去,终于绕到正题儿了。”窦京抿了一口酒,“我先在印刷厂当工人,然后干了几年采购,跟出版社挂上了钩,在甘家口支了个书摊卖书。前几年看电脑行情不错,就改行卖电脑了——盗版光盘我可是真的没卖过。” 一听这话,高红军不高兴了:“你怎么又往这个上面扯?” “不是我故意往这个上面扯,是人家进来兜了这么一大圈,就为了扫听我这点事儿,我再不表个态,也忒没眼力见了。”他朝张万全睒了睒眼睛,“是不是,您说?” 高红军愣住了,望着张万全。 “精豆儿,你这么想,我不怪你。在兵团那会儿,你琢磨事儿就总比别人多一箍节儿,但这回,你真的想错了。”张万全望着窦京说,“案发那天晚上在马跃家,我就认出你们仨了,但大案当前,我的工作性质不允许我跟你们相认。今天案子刚一结,我赶紧就跑过来了,就像你说的,坐过一条爬犁的兄弟,不能不讲情分。我来这儿,半点儿借着人情打探消息的意思都没有,当年从大烟泡[北大荒寒冷漫长的冬季,原野上的积雪呈粉末状,遇到降雪又刮风的极寒天气,地表的雪被从地面吹到空中,天空的雪片又被狂风席卷着抛撒下来,二者混淆在一起,形成一种特大的暴风雪。]死里逃生出来,我的表现咋样,你们是知道的。” 窦京瞄了他片刻,冷冷一笑:“得,算我想多了。可我不怕告诉您,回城这二十年,我一听见‘北大荒’仨字儿,这心口就疼!整整十年啊,我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和感情都浪费在那儿了。好多兵团知青,这几年越来越爱怀旧,好像当年淌的那些汗、流的那些泪都加了咖啡伴侣,变得‘味道好极了’。可老大和疯子知道,我跟他们做兄弟不假,但我从来不跟他们一起怀旧,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想再回忆起那个地方!” 说完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干了,站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望着被推开后又反弹回来的大门,张万全半天才回过味儿来:“班长,我记得那会儿老三对北大荒恨得咬牙切齿的,后来才惹出那么大的祸,啥时候精豆儿也添了这个毛病?” “你甭怪他,他也是个苦命的。”高红军说,“大烟泡死里逃生出来,他跟小上海那对儿冤家对头,不知怎么的居然好上了,如胶似漆的,谁知后来……回到北京,他顶了他爸在印刷厂的工作。前些年下海做生意,没少被人坑被人骗,喝点儿酒就一肚子牢骚。不过你放心,有我和疯子看着,他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张万全吃了口菜,喝了杯酒,才对高红军说:“那天晚上在马跃家,我听说精豆儿要注册文化公司?我这个刑侦支队支队长,别的没有,社会关系还是有一些的,尤其工商那边,这些年处了不少朋友,他注册当中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打个招呼,我来帮他疏通。可有一条:卖电脑也好,开文化公司也罢,他得走正道儿——这句话,班长你一定要给他带到。” 一股暖流涌上了心窝,高红军一把搂住张万全的肩膀:“大张,你没变……” 张万全笑着说:“班长,你也没变——来,咱们把这杯酒干了。疯子,还愣着干啥,一起!” 这之后他们继续开怀畅饮,酩酊大醉时,高红军大着舌头说:“大张,你可千万千万别怪精豆儿,你看见我们村小学和金波家院墙中间夹着的那棵树没有,那就是我们,根浅,该长个儿的时候没营养,等长完了一看,一个个下边儿细上边儿粗,个个都顶了个大脑壳,脑壳里没有知识文化,装的全都是不甘心……” “班长,不说丧气话。”张万全搂着他醉醺醺地说,“甭管到了什么时候,咱们兵团战士都胸有朝阳!” 高红军把酒杯在桌子上一砸:“对!甭管到了什么时候——”他的嘴唇颤抖着,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表达内心的感情,大喊道:“大张,疯子,我起个头啊:‘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 张万全和石劲风扯开喉咙,跟他一起唱了起来—— 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 屯垦戍边披荆斩棘,战斗在边疆。 毛泽东思想哺育我们茁壮成长, 祖国大地山山水水充满了阳光! 呼延云惊呆了,他看着这几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老男人,看着他们火苗似的支棱起来的头发,看着他们红通通汗津津的粗犷脸庞,看着他们用力挥舞打着节拍的手臂,看着他们如潮水一般起伏的宽阔胸膛,从胸膛里澎湃出的歌声震得四壁嗡嗡作响,仿佛是一整个比岩浆还要火红滚烫的岁月从深埋已久的地下喷薄爆发—— 三大革命炼红心,迎风冒雪志如钢。 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誓把北疆变粮仓。 热爱边疆、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 红心向太阳![《兵团战士胸有朝阳》,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最具代表性的歌曲,高思作词,王德全作曲。] 出了饭馆,四下里是一片寒砭砭的黑暗。高红军依依不舍地拉着张万全的胳膊,俩人一边说着道别的话一边走,竟一直走到万安山派出所门口。看着张万全进了里面,高红军依旧原地站着,久久地,直到石劲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才回过头,好像第一次看见呼延云似的:“你怎么还在这儿?” 呼延云搔了搔后脑勺:“您也没说让我走啊……” “这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高红军嘟囔了一句,“咱们这地界也不好打出租车,要不你甭回家了,今晚就到你石叔叔那儿忍一宿,行不?” 呼延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点头,跟着他俩出了村子。走到青石板的院子,一推门,里面反锁着,敲了半天也没人应。正在不耐烦的时候,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老欧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抱怨道:“你们怎么又回来这么晚?”高红军一指呼延云:“老欧,你那儿还有钢丝床没有,借这小子睡一宿,明早就送他回家。”老欧一脸不悦:“老高,不是我说你,咱们这物证库虽然还没正式挂牌,但很多涉及大案要案的重要物证已经运来了,派我来守着,就是怕有什么闪失。你昨儿往这带一个,今儿往这带一个,把这儿弄得跟大车店似的,你让我这工作还怎么做?”高红军也知道不妥,一边嘀咕着“瞧你那样儿,就跟真有人能跑你这儿砸囚车劫法场似的”,一边拉着呼延云说“走走走,到我家住去”。 正在这时,库房那边忽然传来“哐啷”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静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老欧脸色一变,拔腿就往库房跑! 很快,传来几近咆哮的责骂声,高红军等人赶过去一看,只见在库房把头一间屋子里,摆着一排白底蓝边的物证冷藏柜,一把椅子倒在旁边的地上。屋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低头不语的孙萍,另一个是横眉怒目的老欧。“谁让你进来的?你进来干什么?是不是偷东西?你偷什么了?”说着就要往孙萍的身上搜,高红军上前一把抓住老欧的胳膊:“人家一个女同志,你动手动脚的算怎么回事?”老欧瞪着他说:“高红军,这可不是你该管的,她要真从物证库里偷东西,那可是坐大牢的罪过,怎么着你想跟她一起吃牢饭啊?”高红军火了:“姓欧的,这院房子可是我哥们儿的,惹急了我,一句话让你们腾地儿,你掂量掂量你扛得起扛不起?”老欧一听,气焰顿时矮了半截:“那她万一偷了东西,我是要负责任的啊!”高红军一想也是,转过身问孙萍:“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孙萍说自己上厕所,完事往外走,“我眼神不好,一到天黑看东西就模模糊糊的,不知怎么的就走岔了路,可我保证没有偷东西。” 原来这座房子的格局,进门的门厅左侧是厕所和水房,传达室的人解手和打水也到这里;右侧有一扇门,打开后是一长溜的通道,通往一个个房间,这里就是用于存放物证的库房。为了给传达室的人行方便,老欧晚上从来不关房子的大门,只在进库房睡觉后,从里面把门闩上。刚才高红军他们一叫门,他披上衣服就跑了出去,库房的门就那么敞开着了。 老欧一听,这责任恐怕还真有一半在自己身上,但他依然坚持必须对孙萍搜身。并给万安山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让过来一个女警,在孙萍身上仔细搜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她偷任何东西。老欧知道自己理亏,一边把倒了的椅子扶正,一边气哼哼地说:“反正这女人说啥不能留在这里了……” 呼延云走到椅子旁边,蹲下,看着干净的椅面,很久才站起身,仰头望向对面那排物证冷藏柜的顶部,却见上面空无一物。他皱紧了眉头,视线慢慢地向下时,发现其中一台柜子表面贴的物证信息卡上,用碳素笔写着几个字。走近了一看,是“鬼笑石”和后面的一行日期。 也就是说,这台柜子里存放的是鬼笑石案件的物证。 他正想再看得仔细些,被老欧推出了屋子,一直推到院子里。高红军正要跟老欧接着掰扯,却见孙萍从传达室里拿了自己的东西出来,低着头往外面走。高红军问她去哪儿,她只说了两个字“回家”,高红军说这么晚了又没有车,你总不能走回去吧?孙萍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石劲风跟在她后面,一起踏上原野间的那条小路。夜幕中,两个身影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浅,仿佛是一张无边无际的黑色宣纸渐渐吸收的两滴墨汁。 整整一个月后,西山下了场小雪,将已经浓到极致的红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绒。石劲风正在半山腰一处残破的碉楼里玩儿,远远看见有个人正沿着原野上的那条小路往这边走。他觉得眼熟,眯起眼睛看了老半天才认出是谁,顿时高兴起来,挥着手大喊:“哎!哎!” 她听到喊声,抬起头,见那个胖墩墩的家伙踩着干枯蜷曲的落叶,从半山腰上一路噼里啪啦地跑了下来,一直跑到她跟前才站定,气喘吁吁地问:“你咋回来了?” “我准备在这附近找个地儿住下。”孙萍把沉重的背包放在地上,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你知不知道有啥我能干的活儿啊?” 石劲风光顾着高兴了,也没听清她的话,就从地上抓起背包扛在肩上,带着她往青石板院子走。快到地儿的时候才觉得不合适,又折往南下洼村,在村子口,几个蹲在树下抽烟的闲人认出了孙萍,赶紧找金波报告去了。石劲风却没留意这些,将孙萍一直带到高红军家。 高红军到底还是被市建设公司“精简”了,这阵子天天躲在家里喝闷酒睡大觉。一见孙萍,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快,听孙萍说了想在村里住下并找个工作的话,摇了摇头说:“你儿子在山上惹出那么大的事儿,村里别说本地人了,连外来户都不能容你。至于工作,你看我现在都没工作了……” “我儿子是冤枉的。”孙萍说,“我把家里的厂子停了,工人辞了,机器卖了,连房子都给亲戚了,就是一门心思来这儿找证据的。不还我儿子一个清白,我绝不走!” 正在这时,金波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闯到院子里:“高红军,你怎么又把这个灾星给引到村子里来了?” 高红军走到堆着煤球的院子一角,拎了把铁锹过来,把锹子头在地上“哐哐”地磕了磕:“你说啥?我没听清,来,再说一遍。” 金波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反正你让这女的赶紧走!”说完带着他的人溜走了。 “呶,你看,不是我不留你,而是真的留不住你。”高红军对孙萍说。 石劲风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再想想办法呗。” 高红军瞪了他一眼:“你也是怪,怎么总向着她说话?” 石劲风的脸红了:“她也是咱兵团战友,我才想着帮帮她的。” 高红军大吃一惊,问孙萍:“你在兵团待过?” 孙萍摇了摇头:“我家里成分不好,进不了兵团,就去北安附近的乡下插的队。” “那也是自己人。”高红军说完,转头问石劲风,“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她跟你讲过?” “我从来没跟他讲过呀。”孙萍说。 石劲风道:“她说话有东北口音,看年龄跟咱们差不多,两边肩膀头都有些肿。当年咱们伐木队的姑娘们归楞完木头,一收工个个肩膀肿得像大馒头,时间长了就磨成疙瘩,怎么都消不下去,我就猜她也在兵团待过了。” 高红军哑然失笑:“没想到嘿,你这家伙脑子还有这么灵光的时候。”然后他对孙萍说:“天下知青是一家,你的忙我帮定了。对了,前两天西山林场的乔主任找我,说王长顺没有尽到防火职责,又瞎传小道消息,给公安的同志惹了麻烦,所以把他辞了,让我接替他做巡山员。我看不上那活儿,要不然推荐你去干怎么样?就是每天在山上逛游,早晚点卯,对于一个女同志而言,辛苦了些。” “我不怕辛苦。”孙萍说。 “那就成。”高红军说,“至于住的地方——”他皱紧了眉头,半天没说出下文。 谁知石劲风有了主意,他问孙萍:“那啥,你胆子大不?” 从金山陵园沿山路上行不远,有一处高高隆起的土丘,倘若攀爬上去,可以在荒烟蔓草间看到一处残垣断壁,这里正是北法海寺的遗址[北京西山有两座法海寺:一座在模式口,称南法海寺,以保存完整的明代壁画而知名;一座在万安山,称北法海寺。]。高红军他们就在附近找了片平整的空地,寻了个好天气,蹬着三轮车运来沙子、石子和水泥,在提前打好的地基上,给孙萍盖房子。 一边用抹子抹水泥砂浆,一边把准备好的红砖一层层往上垒。眼瞅着墙高起来了,高红军搭起脚手架,窦京坐在上面砌,见下面递砖的石劲风速度有些慢,故意刁难他:“疯子,没吃早饭啊?”正搅拌水泥砂浆的高红军笑着骂道:“精豆儿你甭欺负人,嫌慢是不是?我给你来一块发糕,热乎哒!”说完拿铁锹铲起一块砖头,锹把往上一抡,砖头带着风声直奔窦京飞去。窦京不慌不忙,只把手一探,就在半空中接住,往墙头砌。俩人就这么一个用铁锹送砖,一个在空中接砖,配合得天衣无缝,顷刻间便砌到了屋檐的部分。 见孙萍看得发呆,高红军笑着说:“当年在兵团盖砖房,我们都用木锹这么往上送砖——你们插队不盖房吗?” “也盖,但我们村穷,大都盖的拉合辫房[东北一种特有民居,用木料立起柱子,把从草甸子打来的草放进挖好的泥坑里,搅和均匀,用手拧成跟姑娘大辫子似的草辫子,从起墙的位置开始,沿着四周围一层一层往上堆,故而得名。]。盖砖瓦房,那得是快返城前的事了。” “那你们插队干的活儿呢,跟我们兵团一样吗?” “那时节,那地界,干的活儿应该都差不多吧。春播拌种,夏锄耕地,秋天割豆子掰苞米,冬天冒着风雪修水利,上山砍树……” “这倒也是,搁到兵团,无非就是改成了春耕大会战、麦收大会战、秋收大会战、水利大会战。”高红军看到她那双布满疤痕、骨节变形的手,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你怎么没有手指甲?” 孙萍低头看了看,苦笑道:“刚去第一年赶上收麦子,一不留神,小拇指的指甲掀了。再往后干活儿,麦子秆不时扎进去,一下一下钻心的疼,就老是‘打狼’[指干农活的时候落在最后面。]。有一天我突然想,要是把指甲都拔下来不就好了吗?其他人都劝我说不行,可那会儿我想的是只要不耽误麦收,只要能用实际行动抹去旧家庭烙在我身上的烙印,咋样都行。于是我找了个休息日,趁宿舍里的知青都不在的时候,拿钳子把指甲一片一片全拔下来了。” 石劲风上前一把抓住孙萍的手,看她那十根光秃秃的指头尖:“这得多疼啊!” “还好,就是一咬牙一闭眼的事儿。拔下来的指甲虽然带着血,但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比起麦秆插进指甲好受多了。” 高红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石劲风说:“疯子,乔主任已经答应让孙萍做林场的巡山员了。她一个女同志,每天要在这山里爬上爬下的,回到家难免腰酸背痛。你那传达室的工作就是个闲差,得空儿就来帮衬着她一点儿,打个水做个饭什么的,别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疯玩儿。” “我没疯玩儿啊,我得把曹爷爷在西山的踪迹收集齐全啊。” 坐在脚手架上的窦京喊:“疯子,过来帮我砌门框。” 石劲风赶紧跑过去,扶住固定用的木框。由于门框上面的砖要竖着砌,所以窦京将砂浆抹在砖头的侧面,砌的时候故意把抹子耷拉着,石劲风仰头看门框扶得正不正,被淌下来的砂浆糊了一脸。窦京大笑起来:“让你吹牛,还收集齐全,曹雪芹到底在西山待没待过还两说呢。” “当然待过了。”石劲风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说,“你忘了咱们小时候,听村里人说起的:曹爷爷从城里搬到西山,在南辛庄的杏石口、卧佛寺的北沟村、健锐营的正白旗营都住过,要不怎么那边辟出了曹爷爷的纪念馆呢[一九七一年在香山正白旗三十九号一老屋内发现题壁诗,疑似曹雪芹所题,于是一九八三年以此处为中心建成曹雪芹纪念馆,但红学界对此尚存争议。]。青埂峰下补天剩余的顽石,就是樱桃沟里那块元宝石,元宝石旁边一块大青石上长出的一棵古柏,启发了曹爷爷写‘木石前盟’的灵感;还有,曹爷爷起‘林黛玉’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写书时没钱买墨,听鄂比先生[吴恩裕、周汝昌等红学研究者于一九六三年对民间艺人张永海做了访谈,张永海世居健锐营,故获知先人所述及当地居民关于曹雪芹的许多传说,访谈中多次提到鄂比先生,他系镶白旗人,曹雪芹生前好友。]的话,从樱桃沟的小溪里捞了‘黛石’在砚台里磨,用毛笔蘸了也能写字,这在《红楼梦》第三回中提到过[即贾宝玉杜撰的《古今人物通考》上说的“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 窦京不屑地说:“这都是民间传说,就跟那些小吃店里挂着的乾隆皇帝微服私访时亲口品尝的牌匾似的,怎么你一把年纪了还当真呢?你要真想让红学研究社那帮人高看你一眼,我给你支一招儿。你就瞎编一个传说,说曹雪芹当年在西山的时候,就住在你们家那青石板的院子里,没事儿就到北法海寺里找老和尚聊天,还经常爬到鬼笑石上构思小说。你看鬼笑石搁山尖儿那儿一戳,比起樱桃沟的元宝石,是不是更像电视剧片头那块大石头?” 石劲风干眨巴着小眼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精豆儿!”高红军喊了一声,“你小子少说几句能死是怎么着?” “我是为疯子好,省得他这辈子啥也干不成。”窦京说,“你看现在全国各地新修的那些古迹,什么高老庄遗址、潘金莲故居,有几个是真的,还不都是狗戴嚼子——胡勒。” “没完了是不是?”高红军把眼一瞪,“听说你那文化公司批下来了?” 窦京“嗯”了一声。 “回头你打个电话给大张,说声谢谢。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还没忘了在北大荒时的情义,不容易。对了,你开那文化公司都准备经营啥项目?” “我啊,打算做点儿跟老年人有关的事儿。” “老年人?” “对。你没看报纸,那《参考消息》上说,现在好多发达国家进入老龄化,老年人需要各种服务,我这是提前布局呢。对了,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要不然跟我一起开公司得了。” “拉倒吧,我这臭脾气,万一进了你那公司,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还不够给你添堵呢。你就甭替我操心了,好好做生意,千万别忘了大张托我给你带的那句话……” 傍晚的时候,不光房子封了顶,门窗安好了框架,就连火炉子和烟囱也都装好了。高红军拿着火筷子夹起一块块蜂窝煤填进炉膛里,点燃了火,将一个装满了水的水壶放在炉台上。蓝色的火苗在壶底下旺盛地蹿动着,不一会儿就听见水壶里传来咕噜咕噜的沸腾声,原本阴冷的小屋也变得暖和起来。 高红军对孙萍说:“等明天我把房门和窗户玻璃拉过来安上,晾几天,散散潮气,这屋子就可以住啦!” 孙萍不停地道谢,高红军摆摆手说没啥,又想起什么:“先前疯子说的,这里离金山陵园不远,你一个人住,夜里不怕吧?” 孙萍摇了摇头。 见她拿着笤帚还要打扫屋子,高红军他们仨便一起往山下走去。 山路阒寂,两侧的树木,高的树梢上还挂着夕阳的余烬,矮的已经变成混混沌沌的一团。没走出多远,忽然听见一阵哭声由远及近,定睛看时,见是两个小女孩。在前面跑的是马静,手里拽着根风筝线,将一个沙燕风筝在地上拖得稀烂;在后面边哭边追的是金娜,因为腿脚不利落,根本追不上。马静便故意停下来等她,等她追近了又接着跑,仿佛金娜是另一只任凭她拖曳的风筝。 石劲风上前拦住马静,马静甩了两下没甩脱,金娜已经追了上来,从地上捡起破碎的风筝,哭得更伤心了。 石劲风蹲下身对金娜说:“别哭啦,回头我再给你做一个更好的。” “得更好的。” “一定!” 金娜拿着破风筝,顺原路走下山去了。 马静看着她的背影,气得满脸通红,大喊:“再有风筝,还给你抢过来撕个稀巴烂!” 石劲风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怎么欺负金娜呢?” “要你管?疯子!” 高红军板起脸来:“你这小孩怎么跟大人说话呢?赶明儿我到你们小学去,让老师好好管管你!” “甭费那劲啦,明天开始我就彻底不上学啦!” “为啥?金波不是同意你们借读生都返校了吗?” “我爸说,为了上学的事儿,他没少受金波的气,算了。反正女孩读不读书的,也不耽误嫁人,让我跟着他到天意批发市场卖东西去。” 石劲风嘟囔着:“我得找马哥说说去,孩子这么小就不上学,那可不成。” “还叫马哥?你马哥差点儿把你坑到大牢里去!”窦京冷笑道,“再说了,这年头就是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你就少管点儿闲事吧。” 石劲风望着已经渐去渐远的金娜的背影,忽然发现她小小的后脑勺上闪烁着一片金色。他十分诧异,往前狠跑了一阵,两颊被阴暗的暮色糊了一层蛛网似的冷腻。然后,在绕过一道断崖的瞬间,一道金光猛地射中了他的眼梢,他转脸一看,原来是正在落山的夕阳从鬼笑石上射来的一缕光芒。那光芒极美,灿烂又柔软,不过几秒钟,就消失在石头后面了。他不甘心,往山坡上跑了几步,那光芒又从鬼笑石上探出头来。他赶紧把脑袋一低,捉迷藏似的,不让它照到,但等它真的向后退了,又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接着追那金光…… 远远望着在石劲风的身上忽隐忽现的金光,高红军神情凝重,仿佛又看到了多年以前那根点燃了很久很久,就是没有引爆的导火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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