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用什么来发誓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我家住在永和,和台北市一桥之隔。那个时候我大概十岁,我父亲有一个老师,是1949年跟着国民党败退到台湾的“老国代”,父亲很怕他。这个老师本来住在一座美国式的有院子的洋房里,养了一只狗,后来他要搬到一栋大楼里,就不能养狗了。于是他把那只狗托给我父亲。

这就很有意思,我父亲是上一辈那种非常有男子气概的人。他身高一米八,很高大,很威严。可是这只狗特别欠。这只狗叫小花,血统非常纯正。我记得是英国王室养来猎狐狸的一种猎狐犬,叫杰克罗素梗。这只狗就很像《红楼梦》里的,它本来是大观园里的小姐,来我们家的时候,对我父亲就不太买账,好像觉得自己是大小姐出身,你们这些人是“家奴”。我父亲就不爽,会揍它,它就咬我父亲,特别有意思。

那个时候,整个台湾还处于物质比较匮乏的年代。有段时间,我家突然有了十来罐水蜜桃罐头,是我父亲生病的时候,学生探望他送的。那是美国进口的水蜜桃罐头,很大的一罐,晶莹剔透的黄色水蜜桃,泡在蜜糖水里面,好吃得不得了。这在那个年代是极珍贵的奢侈品,一家人一次只吃那么一碗或半碗。

我那时候是小胖子,贪吃,我有一次就自个儿偷偷拿了一罐。要用一种开罐器,沿着罐头的边沿持续地像锯齿那样地撬,最后把盖子掀开,才可以吃到。但我不会用开罐器,所以就在盖子的边缘上打了几个三角形的洞,然后只能很馋地喝罐头里头的糖水,水蜜桃当然就吃不到。等我把糖水喝得差不多了,就把罐头藏在旧沙发底下。后来,大概小花不小心撞到了这瓶罐头,罐头翻了,罐头里的糖水从沙发底下流出来,也没有人注意到。

那天晚上,我父亲回家时气冲冲的,大概在外面受了气或遭遇到一些压力。我记得他穿着皮鞋,正好踩到那瓶水蜜桃罐头流出来的一摊汁水。他以为是小花撒的尿,不知道当时他脾气为什么这么坏,他顿时勃然大怒,把小花痛揍一顿,然后把它给轰出去了。

那天半夜,刚好下起了大雷雨,我一个十岁的小孩,整个晚上都睡不着,一直陷在一种很阴暗的罪恶感里面。在我父亲痛揍小花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站出来承认:其实这不是小花尿的尿,这是我开水蜜桃罐头弄的汁水。

但我一直不敢承认。等到第二天天亮,开门的时候,我们发现小花还没有回来,它不见了。我父亲当然很恐惧,他真的把这只狗弄丢了,他要怎么去跟他老师交代,这只狗可是他老师的爱犬。

那一个礼拜,我们全家就在永和那条像十二指肠迷宫般的巷弄里找小花。我记得那次大概是礼拜天,我们在那条巷弄里,一边找一边喊“小花、小花”。

我记得就在这条巷弄里,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好像看到小花跑了过去,我一边喊着“小花”一边追。那里有一条河堤,越过河堤之后,是一个河滨公园,我穿过人群,快走到河边的时候,看到一大片芒草丛,穿过这片芒草丛,就是那条河流。

那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幕不可思议的场景。眼前整个天宽地阔,有一个像小山一样高的山神,坐在河流的对面看着我。

山神的脸就像翡翠一样,是翠绿的,是流动的,是晶莹剔透的。他头上戴着一顶像古装武侠片里的那种黑色斗笠,他是单眼皮,他的头发也是墨绿色的,竖在头顶上,有一部分垂了下来。他全身穿着盔甲,盔甲上面的铁锁片有墨绿色的铜锈。腰际别着一把剑,剑也是古锈的墨绿色,他用左手扶着那把剑,他的手掌也是绿色的。他半倚在河床的对面,托着腮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的这整个空间。旁边是一个非常大的桥墩子,桥上面还有车辆轰轰地开过去,但是我想,包括刚刚在公园里的人,包括桥上车子里面的人,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有个小男孩,他目睹了这个景象。他的眼瞳可能已经变成了银色。从此以后,这个小男孩看世界的眼睛会不再一样;从此以后,世界变成了不一样的世界。

我不记得十岁的那个我到底是转身钻回草丛里跑了,还是就站在那里,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令人感到巨大骇栗的场景,不知站了多久。

关于这个小小的故事或是回忆,后来我一直在寻思,我们现在经过了二十世纪末,我们这一辈人何其有福。

我们看过了这么多好莱坞特效制作的宏大的场景,我们看到形态那么巨大的变形金刚可以在城市的上空打斗,在摔打的时候、翻滚的时候,把美国的摩天大楼玻璃全部砸破,整个金属建筑坍塌,整栋大楼冒出火焰与浓烟。这些场景好像已经印在现在的年轻人或现在的我们的脑海里面,习以为常。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这些台湾的小男孩一定会看日本的漫画,比如哥斯拉出现在城市的上空,人类突然变得很小,小得像蝼蚁一样。巨大的哥斯拉在城市上空肆虐地喷火,然后会出现一个超人、力霸王,在城市上空盘旋,以天神般的巨大尺寸,在人类的头顶摔跤、肉搏。

我们看印度的史诗,或者中国《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和二郎神,他们对打到某个阶段时,会用幻术把自己变得巨大无比,然后我们就看到两个尺寸像山一样的人在天空上方互相殴打。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旷野上的故事?为什么在出现了一个神的时候,故事会突然散发出一种神灵的光?

2

接下来,我想讲我非常喜欢的、已经过世的智利小说家波拉尼奥一部非常伟大的作品《2666》。它是由五部非常厉害的长篇组合而成的一部超级长篇小说。我现在讲的是第五部《阿琴波尔迪》中的一个小章节。

这个小章节讲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叫汉斯,是二战时期德军的一个小士兵,他跟着部队去与俄国作战,一路看到种种屠杀与暴力,他们疯狂屠杀犹太人,奸淫掳掠,整个犹太人的村子变成了一个空村。最后,德军溃败,他们又退回德国。

其中有这样一段场景,在二战快要结束的时候,物资极度匮乏,很多女孩会用自己的身体去跟士兵交换口粮,所以就很容易发生大兵与这些美丽女孩的一夜情。

当时,汉斯认识了一个十四五岁、有点疯癫的少女,女孩对汉斯说,你发誓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

汉斯就说,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女孩说,你拿什么对我发誓?

汉斯说,我以上帝对你发誓。

她说,我不信上帝。

他说,我以我的师、团、营对你发誓。

她说,我不相信军队。

他说,我以我的母亲对你发誓。

她说,我不信你的母亲。

你信什么呢?他说,那你相信书本吗?

她说,我不相信书本,我家的书全是纳粹的哲学、纳粹的戏剧、纳粹的小说、纳粹的诗歌,我不信任何书本。

他说,那你相信全世界的河流吗?你相信全欧洲的鸟吗?你相信那像玫瑰色一样的晨曦或夕阳吗?你相信你的姐妹淘吗?你相信全世界的小孩子吗?

她说,我全部都不相信。

所以,这是一个男孩和女孩承受着极致苦难的故事。这整个世界已经无法让女孩相信,当男孩要为他们的爱发誓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个他们可相信的东西。

汉斯就问这个女孩,那你相信什么?

女孩告诉汉斯,她只相信两样事物,暴风雨和阿兹特克人。

汉斯问,阿兹特克人是什么?

女孩说,阿兹特克人他们都是疯子,你只要注意观察他们的眼睛,你就知道他们都疯了。但是阿兹特克人非常重视打扮,他们每天都花非常长的时间在家里挑选最华丽的服装,他们会戴上项链,戴上戒指,他们会在头顶上戴最昂贵的羽毛帽,他们会花很多的工夫把颜料抹在脸上,他们还会为胳膊和双腿戴上首饰。接着他们会走出家门,来到河边,像哲学家一样眺望河上行走的船只。接着他们会陆续鱼贯地走进一个神庙,在这个巨大的神庙里面,可能有成百上千个阿兹特克人。而神庙唯一的光源来自塔顶上方的天光。阿兹特克人的巫师或巫医会把他们的牺牲者摁在黑曜岩石床上,拿刀挖出他的心脏。原来神庙里的光恰好是穿过这块黑曜石垂洒下来的,所以那是一种很微弱的、黑色或灰色的光,只能照出全体阿兹特克人严肃的、模模糊糊的身影,等到牺牲者的心脏被剖挖出来,血流到黑曜岩石床上之后,光线开始变成一种流动的、流丽的、红黑色的光。于是这时候你看不到全体阿兹特克人那严肃的身影,你会看到每一个阿兹特克人的面庞,因那种流动的、暗红色的光线而变形的脸,你仿佛可以看到每一个人不同的个性,好像光线能把他们每一个人个性化。

小说这一段写得非常美,汉斯听这个女孩讲完以后就对她说:“我冲着阿兹特克人发誓,永远不会忘记你!”

结语

我讲波拉尼奥《2666》里的这一个小章节好像解决了我前面讲的,我十岁的时候,曾经在永和河堤旁边的溪流边,不可思议地撞见那个巨大的、古代山神的形象。

我之前提出的疑问,为什么在出现了一个神的时候,故事会突然散发出一种神灵的光?这种尺寸巨大到超越我们眼睛所习惯的平视,可以俯瞰渺小的我们的神明,或是我们所仰视的高大的神明,好像可以回答。但是它又提出了新的疑问,那就是:在这个时代,我们什么都不信了。

比如说几年前世界杯足球赛的决赛,巴西队被德国队狂电,变成7:1,我就跟我的哥们儿说,这一定是全世界的赌局操盘,把所有的巴西队买通了,所有德国队买通了,所有裁判、所有足球协会都买通了。

我们不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们也不信政府公布的什么GDP数字。我们总觉得每一件事情后面其实都有它必然的权谋运算,以及秘不示人的阴谋。

我们活在怎样的世界里?什么是我们的“阿兹特克人”?这其实是二十世纪小说一个非常重大的、关于信任的核心问题。这是怎样的一种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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