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存在的身体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我有一个哥们儿跟我讲了一个他舅舅的故事,那个时候他舅舅是直肠癌末期,生命最后的时光,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灵魂却似乎变得透明。这个舅舅在他生命最后的那一年,常陷入一种好像他独自一人在等候开往远方的客车的那种表情。他开始喜欢自己开车到淡水的无人的海边,甩竿钓鱼。

有一天,舅舅如常在海边待到天黑,却钓不到鱼,他收拾了钓具,穿过沙滩和公路边一片木麻黄和荆棘林,突然迎面一阵怪风,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后来他回忆起来,似乎他唯一有清醒意识的时刻,便停在打冷战的时候,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自己全部不记得了。所有后来的事全由我哥们儿的舅妈,那个可怜的妇人目睹。

她接到电话,警方说,你是某某某的家属吗?某某某出了车祸,现在在金山医院急救。她赶到医院急诊室,却发觉他们用精神病院的束缚带把一身血迹的舅舅五花大绑在病床上,双手双脚和腰部都被绑住。舅舅双眼翻白,不断发出某种像兽类的低吼。

她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先生?他不是出车祸了吗?

急诊室的实习医生、护士还有警员一脸惊魂未定,告诉她说,这个人之前在急诊室走廊大闹,我们五六个工作人员合力还压制不住他,力大无比,简直像国术馆里练拳的大力士。

她说,怎么可能,你们看他瘦成那样,他癌症末期。但她是老一代很传统很驯顺的妇人,乖乖在警察和医院递上来的各种文件上签字。

他们家在台北,他回家应该往台北的方向开。但根据警方的描述,这个男人驾车上了淡金公路(淡水到金山海边的一段公路)以后,他却相反,往基隆的方向行驶了十几公里,而且一路上车子是逆向开,所有正向行驶的车都散开,最后他自己这辆车在某个隧道口擦撞了两辆闪避不开的轿车,撞上了路边的水泥墩。警员做了酒精测试,发现酒精度是0,毫无酒精反应。但被送到医院以后他就开始大闹。

他舅妈等到这些警员、这些医生走光了以后,不忍心偷偷地把本来绑住丈夫双脚的束缚带解开。谁想到瘦弱的丈夫大吼一声,两脚撑地,硬生生把那张铁床竖立起来,就像一个会走阵的龟仙人,那张铁床整个变成他背后的壳。他背着偌大一张铁床,左撞右撞,前颠后退,把病房里的点滴瓶、瓶架、屏风、床头柜、壁灯,全部撞得一团糟。

我这哥们儿的妈妈,就是舅舅的妹妹,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舅舅已经再度被大家压制下来,躺在床上,边喘气边用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口齿不清地大骂着,一直骂。

他妈妈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失魂落魄、满脸是泪的大嫂,就是他舅妈,拉到一边说,嫂嫂,你看这个人是我大哥吗?那张脸根本是另外一个人的脸,这不是我哥的脸。

然后她们说,用闽南语,这是不是卡阴?

卡阴就是台湾民间习俗会讲到的,被外头的孤魂野鬼附体了。可能这个人生病了,灵魂的斤两、八字变得比较轻,所以会被孤魂野鬼附体。于是,我哥们儿的妈妈就拿了她大哥的衣物,叫了车,打的到新店的一个朋友介绍说很灵验的道坛,请法师作法。

这件事还加了一小段描述,所以有了一种传奇性。就是法师开坛作法之前,这一对姑嫂还用手机通了电话说,开始了没?要开始了。几乎是下一个瞬间,就是刚开始作法的瞬间,之前在医院狂骂不止的舅舅突然说,我要走了,然后头一歪睡着了,原本扭曲凸起的脸变得非常柔和。舅妈几乎可以用肉眼辨别,原来占据她先生身体的那个灵魂,离开了。

舅舅醒过来以后说,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这一切。记忆的屏幕只能追溯到海边树林的那一阵阴寒之风,后来如何开锁、上车、发动引擎、逆向行车,乃至于车体的撞击,或是自己为何置身医院,全部一片空白。

这个故事里的舅舅,在半年后因为不能忍受癌症末期化疗的身心之苦,自杀了。之前发生的莫名其妙的卡阴,灵魂附体的这个事件,变成一个与他生命末章的主旋律无关的小小的插曲。

其实在《阅微草堂笔记》,在《聊斋志异》,甚至在莫言的小说里,比这个故事好的类似的故事太多了。

我们之前有萨满教,特别是南方,在台湾,特别是在我太太的家乡澎湖,这一类鬼鬼怪怪的故事非常多。

但是,我在听我哥们儿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说不出的瞠目结舌。我认为它不只是一个鬼故事,或是它不只是一个灵魂附体的综艺节目,其实它有点像是卡夫卡小说中的蜕变,由人的形貌变成一个异类,变成陌生的虫的形貌。

说故事的动作非常地巨大,而在我哥们儿讲的这个故事里,这个动作变小了,那变小的过程里,它牵扯的反而是身边一个个小人物,包括他舅妈,包括他母亲,她们是茫然的、带着歉意的、温顺的、良善的,好像不太懂得怎么样去对抗。它也没有像卡夫卡的小说里那样完全孤立的主人公,像一个悲剧英雄在跟整个官僚系统,跟警察或是跟医院对抗,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这个故事让我觉得很有一种南方特有的汤微微发霉的味道。

2

另外一个故事是,我几年前来到北京,那个时候《西夏旅馆》刚在北京出版。有一次,被哥们儿邀请去参加一个饭局,在北京一个饭店的包厢,看起来大家都是一群废柴哥们儿,当时他们已经都喝得醉醺醺了,满嘴屁话。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群天才,他们都出现在我很多年后看到的、得了金马奖最佳剧情片的电影《神探亨特张》里,那时候才觉得奇怪,这些在《神探亨特张》里面演各种偷拐抢骗把戏的人,我在那一天那个包厢里遇到几个。

我后来也喝醉了,大家相见恨晚,喝得非常开心。

其中那里头坐着一个跟大家不太一样,看起来有点不群的年轻人。他很瘦,他的脸是蜡白的,他有点邋遢。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小说家阿乙。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那么红,我是隔一年再来北京才发觉,所有人都在说阿乙。那个时候我对大陆小说家的了解,也只到莫言、王安忆、贾平凹、阎连科这一代,我也是这两年才读到阿乙的小说,还有双雪涛的小说,我真的很佩服,觉得他们是说故事的高手。

我记得在那次酒席间,这个阿乙,我印象中这个瘦削的年轻人,脸色蜡白、桀骜不驯的青年,他不太理大家,就拿着一本书在旁边读,在那个场合特别怪,大家好像也很习惯他这样。

后来在喝酒时他突然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听了整个人发怵,头皮发麻,这故事实在太屌了。我后来好像看到他把这个故事写成一个短篇小说,所以这个故事我应该付给阿乙版权费。

3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阿乙说在他来北京成为小说家之前,他在江西一个很偏远的乡下小镇当警察,这小镇非常破烂,非常偏僻,感觉很像周星驰的《功夫》里,包租公、包租婆他们住的那个城寨,就是一个很破败的,好像被遗弃的小镇。

小镇上只有一个十字街,派出所是在十字街角的一栋楼的二楼上,这里本来是一个农会,类似银行的那种小合作社,后来撤掉了,所以他们就把那一层楼占领了,变成派出所。

那个时候好像是农历年年前,很冷很冷的天气,他们正闲来无聊时,有人来报案。其实他们之前都知道有这个人物,是他们这个小镇上一个可能智力和精神状况有问题的家伙。他们都听说这个家伙在跟师傅练武功,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练的是什么功,很神秘的,平常也是游手好闲,所以他们也不怎么注意这个家伙。

但现在这家伙犯了事,人家报案了。在江西或者说在南方,冬天各家都会在屋檐下垂挂冻着的腊肉,这家伙是流浪汉,肚子饿了,就拿一把小刀,把每一家的腊肉偷偷削一点下来偷吃。乡下人报案了,他们就把他逮住了。

其实逮住他之后,他们也没有很认真对待。因为乡下地方,他也不是犯了什么重大的罪行,他们在简陋的侦讯室,把他用手铐铐着,问这个家伙,听说你练功,你练的是什么功?

这家伙竟然说他练的是缩骨功。

阿乙说,当时他是这四个警察里最菜的。其他三个同事就说,缩骨功,太牛了,你表演给我们看。

他们把办公桌、两张椅子并在一起,中间只留有一个很小的缝。这家伙练过缩骨功的,他的手戴着手铐,被夹在椅子下面,他们看他很认真地在那里挣扎半天,手竟然真的拔了出来。他们鼓掌,好厉害。

这些警察没练过缩骨功,他们把自己的手放在那个缝里,发现也可以拔出来,他们就说,吹牛。

后来他们把他铐在一个比较简陋的临时性的侦讯室,这间侦讯室类似于办公室,只是里头装了一排像栅栏一样的铁柱子,他被铐在其中一根铁柱子上,就跑不掉了。

后来这四个警察就去附近一家店里吃火锅,当时好像电视上在转播足球赛,他们边吃边看球赛,时间拉得比较长。

等到他们回到派出所的时候,那个人跑掉了。他真的会缩骨功,那边就剩下一副手铐,吊在不锈钢的监牢铁栅栏的底部。他们四个立刻分头冲下楼,小镇的中心是一个十字街,他们就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头去找。

阿乙说他跑跑跑,那个镇很小,跑到尽头就是一片荒野,一片沼泽,芦苇荡,他跑着跑着突然心里有点发慌。他想,这家伙练过功夫,我现在一个人落单,如果碰到他,被他痛打一顿怎么办?他就有点孬了,有点蔫了,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回到十字街心的时候发现,另外三个同事同样也是一脸尴尬的表情,大家都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们又一想,对,我们四个还是应该合在一起,到时候万一遇到这暴徒,我们还可以一起制服他。他们就在小镇中心仔细地找。

后来他们真的找到了这个家伙,原来他根本就没离开那个派出所,他就在派出所外头的边墙上,二楼距离一楼的地面顶多一米多,一般人一跳就跳下来了,但那家伙竟然脸色发白,手抓着墙,腿一直在打摆子,一直发抖,腿软了,就是下不来。

他们当然就把他抓回到原先的那个侦讯室,暴打一顿,然后问他,怎么回事?你说。

这家伙交代,原来他真的会缩骨功,但缩骨功并不像我们漫画里看到的那样,或者《不良人》这种3D动画,一下子就成功缩骨了,不是,他发功要发很久。

他的缩骨功就像,你想象一只乌龟要把自己的壳卸掉,或者是一只壁虎要把自己的骨骼一根一根卸下来,他在铁柱子那边卸了很久,才把手从手铐里卸出来,接着卸他的肩膀,卸他的躯体,最难的是他的头,头要穿过两根柱子中间的距离,好不容易花很大劲儿,发很大的内力,溜出来了。

可是溜出来以后,他眼前是一个房间,房间有两扇门。他运气很坏,那两扇门都锁着,可是两扇门的上面都有一个通气窗,通气窗上也是一格一格的铁杆。他如果选了东边,他就可以逃出去,但他选了西边,他又花了非常大的力气,又开始像乌龟卸壳,像壁虎把自己的骨骼卸下来,花了很大力气好不容易穿过去了。穿过去发觉又是另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又有一扇门,门上又有一个通气窗,他在这通气窗上又花很大力气乌龟卸壳、壁虎卸骨骼一样穿过来之后,终于到了一个房间,有一对外窗可以爬出来,爬出来就是后来他们抓到他的那个阳台,他站在那个阳台上的时候,两条腿已经软了。

也就是说在这四个警察吃火锅、喝啤酒、看足球赛的这大概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这可怜的缩骨功高人,花了很大力气在不断地缩骨,穿透一个又一个界面,可是最终只是到达派出所的墙外边,最后还是被逮回去了。

结语

我今天讲的这两个故事,如果取一个标题,可以是“未必存在的身体”。

我觉得很有意思,第一个故事是我哥们儿跟我说的他舅舅突然被另外一个人占领了身体。其实这个占领他身体的鬼魂,不知道自己占领的这个身体,可能不到半年也会形销骨毁,化为灰尘。他还是占领了,占领以后就发生了一场那么原始的、恐怖的暴力剧。

第二个阿乙讲的故事,更是让我觉得神之又神,可以在这一群警员的眼前,或是稍微转过头,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就用一种中国古代武侠小说里写的传说中的缩骨功,把身体变成异态,像爬虫类,或者说像蚯蚓,突然他就这样滑溜地从非常不可能的一个夹缝里面溜走了。

其实最后你发觉,故事基本上都是靠人物支撑的。我们很多时候想要写这种所谓的都市男女的情爱,我们会去写像日剧或韩剧里酒店、KTV的场所里,大家纸醉金迷,喝酒,变装女郎,女人的大腿,支离破碎的身躯,广告的影像,网络上目不暇接不断切换的这些人形的形象。

可是听到类似像我那哥们儿的舅舅的故事,或是阿乙讲的缩骨功怪咖的故事,我强烈地感受到故事里的人,他还没有变成卡夫卡式的身体,他也没有变成像鲁西迪小说中的《古兰经》里的魔鬼,人头羊身的怪物,也不会像莫言的小说里人变成动物,比如《生死疲劳》里的各种投胎转世,但是他就是在这么小的市镇或小的空间里,一个朴素的人,小小的身体,这个身体突然背叛了我们对习见的人性剧场演出的期待的读者之眼,他的身体突然在某一个时刻,不复存在于我们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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