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安慰的故事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我2008年在台湾出版了一本长篇小说叫《西夏旅馆》。我的小说一般是很小众的,大家会觉得我是一个很不错的小说家,可是没有那么多的读者,基本上我的书销量不是很好。那个时候出版社帮我安排了一场打书之旅,当然不能跟大陆这边比,就是在台湾很密集地排几场活动,下午在高雄的诚品书店做一场活动,晚上到台南的诚品,第二天再到台中,大概是这样。

那场打书之旅对我来讲,是一个非常大的创伤。

高雄的诚品是在一栋非常大的百货大楼的顶楼,一个非常大的开放式的空间,全部挑高,装修得非常像一座神殿,里面全部是书柜,各式各样的书摆在那里。整个空间像命运交织的城堡,有各式各样的人来回走动。

演讲区是一个像祭坛或者像剧场的空间,讲台在中央的位置,所以我在那边讲的时候,声音是发散的。

问题是当时我站在那边讲,讲桌上堆着十几本我的《西夏旅馆》,一叠一叠的。可是我前面坐着的读者只有四五个人,所以越讲就越没力,越讲就越慌。

后来到台南诚品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点害怕。台南诚品也是在一栋百货大楼,但它比较小一点,是在地下室。我就先跑到地下室,一看,不错,看到演讲区四五十个座位都坐满了,坐了一些老先生。我想台南的文化水准是比较高,我就放心地上去抽了根烟。

抽完烟下来我就开始讲,开始讲以后才发觉原来下头坐着的四五十个老伯,他们原本只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跑来诚品吹冷气,坐在这边看杂志、翻书,免费的冷气吹吹,可是突然跑来一个胖子不知道在讲什么,他们就很疑惑地抬头,然后开始纷纷离场。

预算要讲40分钟,然后让读者提问,我觉得我在讲的时候突然变快转模式了,因为他们一直在离场,我一直很想跟他们说,不要走,求求你们不要走。我讲15分钟就讲完了,这时候人也走光了,我再一次受到很大的创伤。

第二天到台中的诚品,它在一栋比较旧的百货公司大楼,也是顶楼,演讲区更小,是封闭的。你知道那种感受的反差有多大,你进到这个百货公司,从一楼开始搭电扶梯,一层一层往上升,最后到达八楼或九楼。

这是一个比较旧的社区,百货公司下面很多年轻人在唱嘻哈,有的打扮成很大的Hello Kitty或皮卡丘等各种玩偶,父母和孩子玩亲子游戏,各种各样的人,我就想阳光下面有这么多的人,如果每人都买一本我的书,我就发了。

我坐电扶梯的时候,碰到一个大学时最好的哥们儿,他住在台中,他带着他一家人,他太太也是当时我们班的一个美女,等于是嫂子,还有他当时在念高中的大女儿和在念小学的小儿子。

我很尴尬,我跟他说我演讲的时候会讲些屁笑话,因为要打书,你坐在下面我会讲得特别尴尬、别扭,你先回去,我待会打完书就去你家跟你喝酒。他说,不不不。

还好他们一家四口没走,整个小演讲厅总共五个来宾,除了他们一家四口,只有一个不知道哪来的神经病,估计跑错场子了,坐在那里。如果他们一家四口没有来为我撑场,我就只有一个听众。诚品书店那个小女生尴尬到不行,她想象签书会台子上应该堆很多我的书,很多人会来买,结果最后来买书的,只有那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陌生读者。她很不好意思,自己还买了一套,虽然我看她根本不像我的读者。反正那个过程我就受到很大的创伤。

这还不算什么,这只是说你去打书的时候根本没有读者。同样在那一个礼拜,他们还安排了一场到新竹一个排名比较差的大学去打书。这个大学有一个很大的阶梯式教室,一个开放式的礼堂,里头有一些大概是被迫前来的学生,那些学生是技职学校的工科生,他们跟文学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这种货色。总之是一群很调皮的年轻人,他们也根本没有想要念书。

我也没遇到过这种阵仗,虽然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它那个讲台是位于最低处的,所以我坐在最低处的位置,对着上方坐得满满的两三百人演讲。第一排坐的都是老师。我拿着小蜜蜂随身麦,就开始讲故事。我演讲应该是好听的呀,可是我在讲的过程中,我眼前好像有上万只蜜蜂在嗡嗡嗡嗡,那些染头发的小胖妹或性感小辣妹、染金头发的小伙子互相吵来吵去。其实我在他们那个年纪也是这样。坐第一排的老师装出一脸很认真在听的表情,可是也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回头说大家不要吵闹,大约他们是流氓学校。

这场子太奇怪了。我在上头讲话,我麦克风的声音已经整个被他们喧哗的嗡嗡声,像海浪般淹没。

所以那次打书结束以后,我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重创。

2

出版社派去的陪着我打书的男孩是个高个子,身高一米九几,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我文化大学的学弟。

那一次在我从新竹回台北一个多小时的慢车上,他告诉我过去十年他各式各样的打工史,他干过编剧,干过殡仪馆的礼仪师,干过酒店少爷,干过赌博电玩店的假客人,干过快递员,干过西洋经典老歌套装DVD的推销员,等等。

他是个很温暖厚实的家伙,他在描述这所有的经验细节的时候,没有那种炫耀之感,一般小伙子有这么多奇怪的人生经验时,会有一种炫奇夸耀,有一种追忆昔时场景的打光效果。他没有这些,他没有大惊小怪。

他在描述这些的时候让我艳羡不已,我当然会很激动地追问。天哪,我实在太嫉妒他曾经目睹过那些拼组出我们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所有这种像马赛克彩色小瓷砖的怪奇行业的那双眼睛。但是我在追问他的时候,他总是慢半拍,总是很像一只大熊那样,一脸茫然,一副“这个年代大家不都这样过来的嘛”那种表情。

他讲到电玩店,说起之前他在西门町武昌街打工的经历。武昌街是一个已经废弃的老区,很多吸毒的人、老头混在那个地方。那里有一整排鱿鱼羹店,他曾经在其中一家鱿鱼羹店打工,店里有一个师傅吃住都在店里,所以必然每天都吃鱿鱼羹。他是一个单身汉,没有其他的嗜好,每个月初领两万五千块台币的薪水,当天下午就到附近一个叫7PK8连珠的赌博的电动玩具店,把刚领到手的两万五千块薪水输光,然后身无分文地过接下来的一整个月。

后来这个学弟又跑到电动玩具店去当假客人,为了假装生意很好,老板会开一万块让他们坐在那里把分数打光,输赢都是假的,主要是让客人觉得这家店人气很旺,每台机器都“砰砰呛呛”地响,如此一天他可以拿五百元的工资。老板偶尔还会拿几千块叫他们去别家店开机,刺探一下同行的军情。

他在那里遇到许多很奇怪的客人,那段时光导致他对金钱的价值产生一种超现实的扭曲感。譬如有一个客人衣冠楚楚、谈吐优雅,好像是有一点名气的企业老板。每天晚上九点会进来,他永远拿两万块开机,然后把这两万块扔到机器里哗啦哗啦输掉,好像这是他每天该做的事,像一个仪式,像每日诵经一样,每天把这两万块输光,输完以后就没有任何情绪地离开。有时候不小心今天这两万块赢到大奖,他会继续打下去,把大奖输光,然后再平静地离开,这样子弄到比较晚。仔细一算,每天固定两万块,扣除周末,一个月等于有四十万台币了。四十万台币花在这件事上,完全不知道它背后的意义是什么。

还有一个客人是头罩着护颈,脚裹着石膏,坐着轮椅进来的,说是被车撞了。他被撞成残废,拿到三十万赔偿金,但是他一个下午就把三十万输光了。

还有人把钱输光了,就拿房子、银行贷款跑来赌。然后这个赌鬼的老婆拉着婆婆进来,拿拖把在店里追逐殴打这个赌鬼。

至于他当酒店少爷的经历,台北中山北路旁边的林森北路有一个红灯区,他在其中一家色情酒店上班。

你们知道日本有一些洋食店、甜点店,会在橱窗摆放一些用蜡做成的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的食物,比如牛排、蛋包饭、薯条、青花菜、亲子丼。他在酒店上班,当酒店少爷,上班的场景很像蜡像馆,这些小姐粉面酥胸,脸上的妆化得幻美如梦,包厢里各个小姐身上不同牌子的香水像看不见的调酒师,把空气混成一种稠密的雾阵,整个变成一种迷雾森林。但是,等到打烊时,灯光亮起来,整个场面包括店里的白粉墙、沙发、大理石桌、地毯,在正常的灯光下,它们失去了暗黑迷离灯光的掩蔽,变得如此空洞简陋。

他说店里的大姐平常很疼他,因为他是很老实的男孩,妈妈姐姐都会很疼他。这个大姐平常化妆,虽然看得出有一定的年纪,但是非常地高雅、风流,轻声细语,穿着旗袍,身材也好。年纪大的客人喜欢点她,喝醉了会乱摸这个大姐,大姐会很温柔地把他们的手拿开。

可是有一天,礼拜天,这个学弟在附近街道晃荡时,有一个老太太轻声细语地喊他,他看着这个素颜的提着菜篮的老太太,竟然失礼地恍惚了大概三十秒才认出来,是那个很有气质、很美的大姐。她卸了妆,在日常生活中,寻常的人家中,日光之下无奇事,她竟然就是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太太。

另外的一些细节似曾相识,几乎所有关于酒家女的故事必然都会有这种桥段,他搀扶着被客人灌得烂醉的女孩,回到分租给在四个不同酒店上班的小姐的隔间公寓。女孩喝醉了,会搂着他痛哭失声,他就像一只大熊,很好脾气地安抚她,扶她吐在马桶里,拍她的背,任她胡言乱语,哄她睡着,然后全身而退。公寓隔间里的那种狭窄、昏暗、脏乱、污浊的空气都让他印象很深刻。

但是等到下个礼拜,回到酒店里,他说的是公司,回到公司上班的时候,这个女孩又艳装成那群无灵魂的性感玩物中的一个,在包厢让客人挑选、搂抱、喷烟、灌酒。偶尔两个人遇到的时候,会像陌生人一样,表情冰冷,似乎那个晚上发生过的事情并不存在。

对于他所见的这一切,他的感想是,这世界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有。很平淡的一句话,因为他不是写小说的。

3

但是,他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奇怪的流浪者?他为什么这样晃晃悠悠地打工过日子,他当时也已经三十五六岁了,没小我多少,可是还在打一些这样的零工。

后来他跟我讲起,说他父亲当年在台南开了一家铁工厂,很成功。可是他父亲到了三十五岁那一年,好像突然被雷打到了,把所有的铁工厂收了,把资产跟股东分一分之后,把他母亲、他奶奶还有当时年龄还很小的他丢在台湾,自己一个人跑到西班牙去学古典吉他,大概学了七年。

七年之后,他父亲学成了古典吉他,弹得非常厉害,然后又跑到捷克去学做木工,用很好很好的木头做古典吉他。

后来等到他父亲回到台湾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根本找不到去大学音乐系教书的职位,所以他父亲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兼课教音乐,可能一个月就赚个千把块台币,可是他父亲特别地乐在其中。他们住在淡水,他父亲在淡水找了一些老头,大家拿一些我们现在一般看不到的鲁特琴等欧洲中世纪的古老乐器,组了一个中世纪古乐器的乐队。当然也没有人理他们,因为很多人也许认为,怪老头你们应该是拿二胡、拿唢呐演奏,可是你们竟然在这边演奏中世纪的古乐器?

他父亲就是一个雅痞,后来我还看到过他父亲穿一身猎装,非常帅。可是作为儿子,我这个学弟却变成了一个很像《流浪者之歌》里的流浪者,在各种奇怪的地方打很奇怪的零工,个儿又那么高,好像这个社会无法让他容身。

我的故事其实可以延伸下去,变成一个被追逐艺术家之梦的父亲遗弃,所以长得歪歪斜斜,或者说不叫长得歪歪斜斜,说不定反而是更神秘地在看世界,看他父亲所看不到的这些酒店的女郎,或是电玩店的奇怪客人、殡仪馆的哭泣的家属。我应该是讲一个与《父与子》有反差的故事。但其实不是,我今天要讲的是一个关于安慰的故事。

像我前面所说的,当时在出版《西夏旅馆》后打书的那两个礼拜,我受到了非常大的创伤,其实我现在已经五十岁了,距离那个时候已经十年了,但是如果我现在再遇到那样的情景,我内心还是会受到很大的创伤。对一个创作者来讲,那样的场景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噩梦。

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大的创伤之后,在我从新竹搭火车回台北的途中,很意外地,这个高个子学弟突然扮演了一个奇怪的天使的角色。他其实跟这整件事无关,但他跟我讲了这一段故事,恰恰在这个故事讲完的时候,我们就到达了台北,我觉得他好像把我的创伤疗愈了。

4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同辈的女作家,她跟她的伴侣已经在一起七八年了,结果她被劈腿了。我们彼此是同行,作家之间会像武士一样,不会让对方看到自己脆弱或丢脸或崩溃的那一面。我们看到的都是对方比较强大的样子。

可那次,意外的一个场合,我跟她在一间咖啡屋遇到。她在我面前崩溃了,因为她的伴侣竟然背叛她,劈腿。事情可能刚发生,所以她还处在措手不及,就像啤酒罐整个被捏瘪的状况。我当时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会安慰人,我们年纪差不多,我的生命中也遇到各种悲惨的事,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突然跟她说,你知道吗?我平常都是跑到一个小旅馆去写稿,我在那个小旅馆大概待三个小时,大概付个一千块台币,就像钟点费。那种旅馆其实是人家去约炮,去跟情妇约会,跟小三约会的地方,就我特别怪,我进去三小时,很专心地坐在书桌抽烟、写稿,三小时的时间一到,我就出来,所以柜台的小女生也都认识我了,觉得骆先生怎么每天都来报到。

刚开始她们会觉得这个人有点变态,怎么都一个人来,难道是召妓?可是也没有妓女进来他房间,待了三个小时,床都没有动过,只有桌上有烟灰缸留下的痕迹。但后来她们也习惯了,也认识我了,或者说她们后来可能从网络上知道我是一个作家。

但是有一天,我在这个旅馆的房间里发生一件很悲惨的事:当时我肚子不舒服,上厕所,一冲马桶,马桶塞住了,马桶就满了。

如果我到一个陌生的酒店,关我屁事,我就直接走人了,不会有人知道马桶被我拉爆了。问题是她们认识我,旅馆里清洁的阿姨一定会讲,骆先生把我们五楼房间的马桶拉爆了。我有一种她们认识我,所以我不能丢脸的感觉。

我就想把这个马桶弄通,可问题是小旅馆的厕所没有那么好的装备,没有吸盘,没有通马桶的东西,所以我后来自作聪明,把旁边装厕纸的纸篓上的塑胶袋拿掉,去浴缸接热水。滚烫的热水倒进去,还是不通,再接一桶再倒,水快要溢出来了,它还是不通。当时我就想,怎么办?太可怕了。

因为只有我自己在这个画面里,所以我当时做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我把衣袖整个捋起来,胳膊露出来,伸手进去,通马桶的咽喉。但是那个马桶是新式马桶,咽喉的形状很怪,我的手伸进去后,水流旋转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的手不知怎么就卡在里面,拔不出来了。

当时我跪在马桶边,水是烫的,臭得要命、热烘烘的。我的脸就对着马桶边缘,臭气是热气腾腾的,我的手一直拔不出来。如果我按急救铃的话,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是哪里来的变态,我这是在演哪出?

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真事,不过后来我的手拔出来了,而且洗干净了,大家不要害怕,不要因此就不买我的书。

重点是,这个同辈的女作家正遭受情伤,她在咖啡屋告诉我,跟她相处了七八年的伴侣竟然劈腿了、背叛了她的时候,我突然跟她讲了这么一段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她笑到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觉得我的故事大概把她悲伤的情绪释放了,她笑得一直流眼泪。

后来我们分开的时候,她拥抱了我,说,谢谢你,非常棒。

结语

某些时刻,故事出现的最初,并不是作为故事的状态被讲出来,它也并不符合那个情境下所需要的内容或隐喻或角色,纯粹就是一个奇妙的、灵光一闪出现的故事,然而它却无意中充当了安慰和疗愈的角色,它本来也不是被设计成安慰和疗愈的内容,反而常常是反差的,也许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也许是一个鬼故事,也许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故事。但是很奇妙,在生命的某些时刻,它可以修补、疗愈那些像啤酒罐被打凹了,被生活弄得歪掉了,很痛苦很受创的灵魂,疗愈听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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