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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后悔的故事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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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说起日本现代小说的最大腕、第一号人物,压过我们熟知的写了《千只鹤》《雪国》《古都》的川端康成,压过写了《金阁寺》的三岛由纪夫,在他们之上的,是芥川龙之介的老师——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的小说,包括《少爷》,包括《我是猫》,是可以开一个学期的课来谈的。我二十多岁那时候还没有文学史的概念,那时候糊里糊涂看了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我记得当时我看完后,整个人发狂了,在阳明山的暴雨中狂走,似乎灵魂燃烧起来,自己没有办法收摄住自己的灵魂。 另外一部我当时看了同样受到极大震撼的小说,就是夏目漱石的《心镜》,后来有的版本翻译得比较好,直接翻作《心》。据说这本书就像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是日本近百年来畅销榜上排行前列的小说作品。 《心》这部小说其实故事很简单,一个关于背叛,或者说关于一个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的故事。 小说一开始,是叙事者“我”,一个青年在街道上晃悠。他是个大学生,可他对学校的课没有什么兴趣。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前辈,大学生二十多岁,这个前辈六十多岁,他称这个前辈“先生”。先生身边有一个女人,也五十多岁了,但还是非常地典雅、美丽,他叫她“太太”。 《心》这部小说前半段,是透过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在看这个先生。先生是一个很有教养、很博学的人,有点像是,你是一个小屁孩,突然在市井中遇到了木心,身旁还带着一个美丽的妇人。他们很低调,跟青年很投缘,这青年没事就跑去先生家跟他聊天。 小说前半段的中间,这个青年的父亲病危,他离开东京,回到家乡去照顾父亲,于是跟这个先生失去了联络。这中间,他的父亲劝他说,你既然认识这么一个看起来好像很有来头的大人物,你现在大学要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是不是该写封信拜托这个先生,帮你介绍个工作呢。 于是他写了信给这个先生,但先生一直没有回音,就这样失去联络了。所以他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后悔与沮丧,本来这个先生对我还蛮喜欢、蛮器重,有点像忘年交,可是你们这些俗货叫我写这封信,结果现在这个先生不理我了,就是这样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直到小说的后半段,这个青年收到了先生写给他的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所以这部小说的后半段就由这封很长的信组成。信的开头,先生跟他解释说,我收到了你的信,但是以我目前的能力没有办法如你所要求的帮你介绍工作,在这里跟你道歉。我写这封信,是想跟你讲一个我埋藏了半辈子的秘密。你现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所以他可能是自杀了。)这就等于说,青年收到了一封来自活在上一代遥远时光的一个老人交给他的遗书。 这封遗书,就是整部《心》最核心的密室。这个密室在我们读者的面前打开——先生回忆说,他当年是一个大学生,很贫穷。他的房东太太是一个寡妇,丈夫在战争中阵亡了。她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太太,还有一个很美的女儿,他叫她小姐。她们把其中一间屋子租给了他,于是他变成了这家人的房客。 现在叙事者声音变成了“我”,就是这个先生在信中对这个年轻人说话。他讲了一些非常静美的,很像小津安二郎电影里,日本人很有礼仪的场景——他、太太和小姐,他们每天一起吃饭。这个小姐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美丽的少女,穿着和服,很有规矩,家教很严,但又有一种天真烂漫。 对于这个天真的小姐来讲,年轻的先生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所以他在跟她讲文学、讲哲学的时候,小姐会很认真、很崇拜(但其实也不是很专心)地听着。 那时,年轻的先生有个好朋友K,是一个修行者(像是和尚,但是过着世俗的生活),名叫真宗,是日本一家寺院从小栽培起来的(读三岛的《金阁寺》,大概会知道这类在寺庙里成长起来的少年,也会出来念大学,后来也许会还俗)。他内在有一种跟普通人不一样的精神性,或是灵魂的意志。K就是这样一个有点悲剧性的人,他会很认真、很严肃地思考日本的未来、人类的未来、世界的未来,或“美德是什么,正义是什么”这类问题。 K当时经济上很困窘,所以年轻的先生提议,让K过来跟他一起分租这个房子。与这个年轻的先生比起来,K更严肃、更冷感一点,但是慢慢地,他也融化在太太和小姐女性的温暖里。每天晚餐有准备好的日式料理,大家汤汤水水地吃火锅,吃热腾腾的菜。所以他们很奇怪地组成了临时性的、没有根基的“一家人”:年轻的先生和K,跟着一个孀居的太太和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大家生活在一起。 小说里写了很多很细微的心理变化。那时,有个小魔鬼跑到这个“我”,这个四十年前的二十多岁的先生心里去了。他开始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吃醋的感觉,带着酸楚的嫉妒。 他感觉到,本来那个小姐是很喜欢他的,他觉得太太也是希望小姐跟他交往,可是自从K来了以后,他很多时候发觉小姐会到K的房间,传出非常天真烂漫的笑声。K原本是个很忧郁的人,可是在跟小姐聊天的时候,他很难得地会发出爽朗的笑声。要知道在他们那个年代,情感都很压抑的。 后来有一次,他跟K散步。那时候,整个东京到处都是黑市、摊贩,一派很混乱的场景。这时,K突然像那种很古典的男子,他对年轻的先生说,他很痛苦,很压抑,他爱上小姐了,他非常爱她。 对生活在现在网络时代的我们来说,这根本没什么。可是对夏目漱石笔下明治末期的一个知识分子来讲,这是一件非常严肃认真,需要庄重以待的事情。他原本是一个僧侣,有他的理想。他很穷困,他要把大学念完,他心中有一个抽象的哲学性的使命,可是他却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这个美丽的女孩好像对他也有好感。 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的先生听了,内心非常痛苦,整个被嫉妒的魔鬼给吞噬、占领了,他很恨自己没有先K一步,告诉他说自己喜欢这个小姐。被K先讲了以后,他好像没有办法说,哥们儿,你爱的女人也是我爱的女人。这太令人压抑了,这里先生写得非常安静而平稳,有一种很静态的、无声的尖叫的力量。这也是这部小说很可怕的地方。 然后,有一天,他突袭了,他那天假装身体不舒服没去上学,请假留在家里。太太跟小姐很天真烂漫,她们准备好午餐,还招呼他,问他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就在只剩他跟太太两个人的时候,他对太太提出请求,说,请你把小姐嫁给我,我会好好地对她。太太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好,我决定把女儿嫁给你。 原来,太太是在旁观。这两个青年都是她女婿的候选人,你不知道她内心做过怎样的规划和盘算,反正她当时就说,好。这在当时来讲,是一个非常正式的承诺了。 接下来这段时间,年轻的先生面对K的时候非常痛苦。现在,他内在的良善或是道德的理性觉醒过来了,他觉得他做了一件非常卑鄙的事情,可是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知道。 结果不久后的一天晚上,K自杀了。 信上这一段写得非常恐怖,先生说:“我至今想到那天晚上的场景,内心还是感觉到非常害怕。”他记得那天晚上,在那个老旧的日式房子里,他发现K自杀了。 他说:“以前我都是向着西边睡觉的,但是那天晚上却面向东边睡着了,这也许有着某种因缘。后来,我被从西方吹来的寒风弄醒了,一看之下,发现K和我房间中间的纸门就像几天前那个晚上那样开着,但不同的是没有看到K的黑影站在那里。我好像受到某种暗示般地用手肘支撑着床起身,并偷偷地瞧着K的房间。我看到油灯仍然黯淡地亮着光,被子和褥子都铺得好好的,只是铺在上面的棉被好像又被掀起来一般,下方对叠着,而K趴在上面。我喊了他一声,但是没有回答。我又问K发生了什么事,但是K仍然没有反应。我马上起身走到门槛旁,借着昏暗的油灯来照看他房间里的情形。”这是他写的这段话。我觉得这就是小说中非常恐怖、电闪雷鸣的那个瞬间。 他说:“这时,我的第一个感受就是从他那儿听到他恋爱的自白时的那种感觉。当我再看一眼他房里的情形时,我的眼珠就好似玻璃珠球做成的假眼一样失去了转动的能力。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看着一道黑光如疾风扫过般地横过我面前。我想我又做错了。我可以感觉到这一道黑光穿过了我的未来,在这一瞬间笼罩着我面前的生涯。我禁不住开始发抖。” 这个故事里最核心的并不是那戏剧性的一刻,而是那个戏剧性的一刻所牵动的一个人最内心的东西,人其实不是那么肤浅、那么卑贱的,人其实是渴望高贵的,人是有力量的。可是在那一刻,这一切像硬壳般地碰撞之后,他被摊牌了,他被宣判了,他被预示了。 所以我们这些读者,或者说我们这些观众,我们的眼神是跟小说一开头的那个年轻人一样。我们看到的其实是这个先生之后的半辈子,他终于如愿娶了那个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小说开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到这个先生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垂暮的老人了,他们那么静美,在这个城市中走动着。 你可以想象,那位小姐的母亲过世的时候把女儿托付给他,其间他们为K举办了葬礼。从所有外界所见的义理和伦理来看,他没有亏欠K,他是走正常的程序,向小姐正式地求婚,请太太把女儿嫁给他,而太太答应了他。 可是,K也没有谴责年轻的先生,K其实在另外一个层面上,很奇妙地宣判了自己彻底地“人间失格”了。他不只是太宰治所谓的“人间失格”,他是彻底把时光结束了、终结了。而夏目漱石在写到这一刻的时候,像有一道黑光闪过我的眼前,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已经不可能从这道黑光里挣脱了。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非常有力量的,关于后悔的故事。 2 前些年有一部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叫《赎罪》,有类似的这种力量。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非常大。一个小女孩在她小时候,目睹了她成年的姐姐跟家里一个做长工的男孩恋爱并发生了性关系。刚好那时一个表姐被强暴了,她就趁机诬告这个男孩,毁了她姐姐跟这个男孩的爱情。 最后,在敦刻尔克大撤退的背景下,这个男孩跟他爱的女孩,也就是小女孩的姐姐,终于没有办法见面。这个男孩死于败血症,死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海岸这边;姐姐后来是在伦敦躲防空警报的时候被炸弹炸开的泄洪的水淹死了。 小女孩后来长大了,她年老的时候,一直没有办法处理她内心的遗憾与后悔,所以她写了一本小说,叫《赎罪》,在小说的世界里让她姐姐跟无缘的姐夫在一起。 关于后悔的主题,我们可以在很多西方的和中国的、非常了不起的文学作品里遇到。 3 我还想讲一个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后悔的故事。 大约十年前,有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孩,小我两三岁。那个时候,我常跟这个女孩在台北师大夜市旁边一个pub喝酒。我们在二楼阳台上,所以在我们脚下的师大路就很像《陶庵梦忆》里写的那种红男绿女、美妇淫娃、车灯摇曳,闪烁着像梦境一般的光点。 这个女生非常聪明,像一只小猫,我觉得她非常像张爱玲的模仿者。那个时候张爱玲的《小团圆》出版了,张爱玲本不想出版,等于是出版社违背了张爱玲的意愿。《小团圆》原本是用英文写成的,出版社找人把它翻译成中文。当时台湾文坛很多人都说这本书很烂,但是我记得我和这个女孩坐在师大夜市酒馆的二楼阳台的时候,她跟我讲起《小团圆》,分析起《小团圆》的好,她讲得满脸是泪。这个女孩的童年,肯定有一个像张爱玲的母亲那样恐怖的母亲。 一开始我跟这个女孩认识,是她主动约我的。她当时已经是台湾一个很大的报社的艺文记者,她很虔诚地来问我,她还没有写过小说,问我小说怎么写。我觉得很搞笑,你已经是一个大报社的高级记者,算主管层了。而我呢,在台湾当小说家是那么倒霉,在台湾十个小说家,九个穷困潦倒。 很多个夜晚,我们一起喝酒聊天,我们很像是知己。她的智商很高,很聪慧,也很懂得男女在喝酒状态下,那种很细微的、很得体的、很优雅的调情,知道什么地方该笑一下,很像上流社会培养出来的那种女孩。她会告诉我一些她报社里高层人事斗争的各种黑暗面。我是白羊座,就很正能量地鼓舞她。 后来她出了第一本小说,她写得非常好,我也很花力气替她写了一篇很长的跋。我还找了我的老师给她写了一篇序,我的老师是台湾一个很重要、很棒的诗人,那时候我的老师也很疼她,因为这女孩很聪明,非常懂得怎么样去得到强者的喜欢。这个老师在台北文坛是一个大咖,有点像木心这样的,他出手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作家写了一篇序,那是很令人意外的,所以她这本书就大卖。 但是之后,这个女孩开始出现一种我们一般讲的“大头病”。我们这个年代,作家通常已经掉到社会的底层,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四五十年,作家在社会上的地位是很尊贵的。所以她给人一种错乱的印象,她好像在演一个她想象中的作家,我觉得就是“大头病”。 当时,我一群哥们儿有一个写作计划,叫“字母会”。有一个很优秀的研究法国哲学的学者,叫杨凯麟,他跟我们倡议,用法文的A到Z,每一个字都找一个非常厉害的法国哲学里的词(比如说A是“未来”、B是“巴洛克”、C是“独身”、D是“差异”、E是“事件”、F是“虚构”、Z是“零”,都是非常厉害的一些词)。我们这个写作计划长达五年,现在已经快写完了。 但是,找谁来写?就是找五六个台湾的小说家,大概就我这个年纪,有我,还有陈雪,还有我觉得台湾最棒的一个小说家叫童伟格,还有客串的跟我们第一季跑了一轮的黄锦树,还找了一个也非常棒的小说家叫胡淑雯,后来我们还找了年轻一辈一个非常好的小说家叫黄崇凯,可能是四十岁以下台湾最好的年轻小说家。他们都是很强很强的小说高手。我们大家就从A一路写下去,很有理想主义,但后来这本书在台湾市场上卖得并不好。 我要讲的是,这个计划刚提出的时候,我们大家很兴奋。你可以想象,就像一九六〇年代法国的哲学家或文学家、社会学家,他们想要搞一个文学实验,大家就在pub里面讨论。这个时候,这个女孩,她是一个狮子座女孩,一个很像张爱玲、曹七巧那种女孩。她通过一个女编辑来跟我说,她有点怨我怎么没找她,我们这计划怎么没找她,好像我们有个小圈子一样。 其实我们当时找过一些同辈的小说家,被婉拒了,因为这个计划耗下去要五六年的时间,你应该把时间用来写自己的长篇小说,参加这个计划其实是很耗损的。我就以为这个女孩是想来参加,所以一次在酒馆聊天时,我就邀请她也来参加我们的计划。 可是没有想到,她走进来的时候,像大陆讲的很“作”,她就“作”出一个姿态,她的角色扮演瞬间就变成了报社高层女主管。她坐在那里,好像她是考官,我们这里头的这些作家,像我刚才讲的黄锦树或是童伟格(她对我当然不敢),他们会突然变得口拙了,本来我们在讲德勒兹、卡夫卡,很帅的。这些小说家是世界上非常稀缺的珍禽异兽,可是当他们只要嗅到一丝这种社会上世俗的权力与杀气的时候,他们会瞬间变得像小动物一样,他们那个时刻把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展露出来了。 这时,我在旁边突然就非常愤怒,会觉得你凭什么来羞辱我最珍爱的哥们儿?这几个哥们儿和我一起写字母会,这是我最爱的一群兄弟,我们要做一个不会有很大的世俗的好处或利益的实验,华文小说从没有过的实验。结果你跑来,把这种世俗的、报社女主管的嘴脸摆出来。所以我那时候内心就给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后来她第二本书也大卖,因为她比较会经营。后来我跟她就很少约出来了,她会去找一些出版圈和文坛的大哥,把她的小猫或者张爱玲的模式用在这些大哥、大腕身上。 然后,有两个人不约而同来对我说,你要小心这个某某,就是小心这个女孩,她非常复杂,非常厉害。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常一起喝酒的大哥,装疯卖傻嘻嘻哈哈,很像莎士比亚戏剧里的角色,故意让自己看起来像疯子傻子一样,可其实是个聪明人;一个是和我同辈的女作家,她不太会在文坛里面混的。这两个人平常是非常不会讲别人是非的,我很敬重他们。 原来,这个女作家二十多岁的时候,跟那个女孩在同一家报社当艺文记者,被她设计了一个很像《甄嬛传》那样很复杂的诡计,被整得非常惨。女作家讲到这里痛心疾首。我听了心里当然又增加了一些不爽。 另外有一次,我开车,这个女生搭我的便车,我记得那时候还在下毛毛雨,雨丝像很细的牛毛,洒在驾驶座前面的玻璃上,雨刷隔一阵子划一下。外面已经是黄昏,霓虹灯的光,红绿灯的光,机车车尾灯的光,还有其他各种光,变成各色光的一种汇聚,眼花缭乱。 她很信任我,其实我也很信任她,我们两个很像多年一起喝酒的知己。她突然跟我讲,她很苦恼,说报社总编辑把她找去,要升她到很高的位置。后来她真的被升上去了,到了很高的位置,可是升她的目的,总编辑在密室里告诉她,叫她“杀掉”帮她写序的我的老师。 这已经不是在文坛论理的事了,而是报社内部的权力斗争。我当然很慌张,其实这位老师跟我还蛮疏离的,但我总觉得,老师还帮你写了序,作为文坛大哥他这么疼你。那怎么办?我还傻乎乎地这样问她。我在驾驶座,我记得那时候车子停在一个红灯前面。她就比了一个动作,把手像刀一样举到脖子前面,然后说“杀掉”。 我记得,那个瞬间对我来讲,很像夏目漱石《心》里讲的,一道黑色的雷电“唰”对着我打了一下。她的侧脸非常美,她的鼻子小小巧巧地翘起来。 我觉得她好像也进入到一种表演的状况,我事后回忆起来,觉得自己也太认真了。我当时感觉到车窗外的霓虹灯、玻璃窗上的雨点,雨刷隔一下会刷一下,这一切的光映照出她的侧脸,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的侧脸,可是她竟然说出这么残忍、这么可怕的话。 从这以后,在我内心里,她就被我封锁掉了。当然她也不会感觉到。我们彼此越来越疏离了,没有再联络。 4 后来有一天晚上——这就说到了我为什么说这个故事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关于后悔的故事——我有吃安眠药的习惯,但那个药对我来讲有点像用麻醉枪打大象,还是没效果。我那天晚上吃了两片安眠药,已经有点晃神了,可是我还在挂网。我突然看到她的脸书动态出现在我的荧屏前。她写了一些叽叽歪歪的话,像“有些人是天生当小弟的,有些人是天生当大哥的”这样的话。 其实她写的也不是我,但那个时候我的小宇宙爆发,我就暴怒,当即写了一篇脸文,“我很讨厌有些女人叽叽歪歪的,平常在人面前就像小猫,好像在自己的作品里扮演张爱玲,好像一直是受难者,可是其实她在权力世界里是一个最残忍的人”之类的话。当然我没写她的名字,贴上脸书我就去睡觉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哇,炸了!那个帖子有数千个赞,一大堆人按赞。 所以你就知道,我们还是活在《儒林外史》《金瓶梅》《红楼梦》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好像期待着文坛最好有一番恶斗。 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没有做出伤害我的事,我也没有真的那么痛恨她。老实讲我活到五十岁,我见到的文坛黑暗的斗争、陷害,比起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小猫,像小动物一样小小地露出爪子厉害多了,甚至她可能只是进行自我表演,我怎么会被激怒成那样?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幽微、很复杂、很黑暗、很错乱的自己。 后来等我睡醒已经是中午了,一个出版社的老大哥打电话给我,叫我把那个帖子删掉,我就听话地把它删了。但后来这个事情还是扩散开了。 她的个性非常好强,是那种很好斗或者说很聪明的女孩,在台大一路念书,书也念得很好。所以当时我们两个互相信任对方,一起很悠闲喝酒的时候,我私下跟她讲的一些牢骚,我跟她讲的一些大哥、大姐多年前弄我的黑暗的事情,她果然就跑去告诉这些大哥、大姐,然后也扩散开来。这就变成很像是东林党争那种事情。 但我不鸟这些人,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倒霉鬼,这关我屁事?我觉得这就是维度降到很低的一种人性。如果要写小说,这就是一个非常低层次的人物,我都不放在心上。 5 然而,两年后,我辗转从别人那里听说她得了癌症,她在做化疗。 当时我内心好像启动了白羊座加天蝎座,再加一个上升狮子座那种心理机制。我好像就听听而已,也没有起什么悲悯之心或是心软,我本来就觉得人各有命。因为我自己前两年也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也是差点就阳寿五十,我觉得这是每个人生命中该去面对的状况。 但是没想到,又过了两年,突然辗转听说她死了。这两年她虽然在做癌症化疗,但她还是非常努力、好强,过世以后还出了一本书。当时在台湾,网络上出现一片哀悼之声。 这些哀悼她的人,其实都是跟她没那么熟的,然后会贴她的照片。但我内心其实是百感交集。当时跟我讲叫我离她远一点,跟我讲她是很复杂的人渣的长辈、哥们儿,也跑去她的葬礼上哭泣。我觉得我是太白痴了吗?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会突然跳出来? 后来当我静下来的时候,我回想起许多个夜晚,我和她坐在师大夜市旁酒馆的二楼阳台上,空气中充满着炭烤味。旁边是夜市,某种韩式的铁板烧肉味,卤味摊蒸腾起来的水蒸气的烟雾,甚至水果摊传来的蜜饯的味道,或是各种不同的女孩子身上的廉价香水味、化妆品的味道,散乱在很污浊的街道上,弥漫在空气中。我回想起来,在我过去的时光中,她真的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我这一生中非常难能遇到的红粉知己。 我帮她算过紫微斗数,她会在喝酒的时候告诉我她之前的几场恋爱,遇到哪些渣男。有的比她大二十几岁,有的比她小十岁,有一种爱情在各自不同的时光差距中,她总在等待却准备被辜负的凌迟感。 这些回忆的画面真是美好,真的是我的“追忆逝水年华”。她是个美人。虽然她也四十多岁了,但就像那些所谓的老少女,她内在好像一直还有颗少女心,很聪慧、好强。我最早开了一些小说书单给她,包括爱丽丝·门罗的小说。她就像个好学生,会非常认真去读我开给她的书单上的小说,她读了以后会讲给我听,我觉得她对门罗小说神髓的领会,比我还要深刻。 结语 回到夏目漱石的《心》,我在这种惘然之中,遗憾、后悔什么呢? 我们总是说,小说并不只是一个一个光焰四射的故事,让大家听得很爽而已。二十世纪的许多小说,它当然也是很棒的故事,但更重要的是,它让人们恐惧,知道天地之大、时间之无限、人之渺小;它让我们反思,为何我们并不想干坏事,却像《俄狄浦斯王》那样,弄得血流成渠,尸体满桌。 故事让我们感到后悔,因为我们没有变成本来要变成的更好的那个人。故事让我们打开我们以为自己就这样喜怒哀乐、像动物性一般反应的箱盖,惊觉原来在我们之前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历史就被动过手脚,那是一种时光的债务。就像夏目漱石的《心》里讲的,我们好像是被笼罩在这个庞大黑影中的傀儡,我们做过的事情,是一道很细微的波涟,最后它会在故事里,酿成一种很长时间都散不掉的、叫作后悔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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