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搭错车的故事

故事便利店  作者:骆以军

1

1991年,三毛自杀。那个时候,我大概是读大三,住在阳明山上的学生宿舍。那些违建水泥宿舍沿着整片溪谷旁陡降的坡地而建,每间不到两坪大,密密麻麻,活像卡通电影里的蚂蚁巢穴。

我估算过那一整片廉价的学生宿舍区,至少塞挤住着五六十个像我这样的贫穷的单身男生,或是可怜兮兮的同居男女。我们每天攀爬那时而沿着山壁,时而穿过别人宿舍的屋檐走廊的阶梯,然后从一条小径,像鬼魂般出现在阳明山的公路上,和那些泡温泉的老人一起等公交车。

整个宿舍区像贫民窟一样挤住了如此多的人口,却竟然总共只有两间卫浴。所以那时我房间床底下还藏了一个尿壶,以备清晨起来内急时用,因为有时候会有不自爱的学姐占着浴缸泡上一小时的晨浴。而且这么大的一个像蚂蚁巢穴的大学生宿舍群,却只有一部电话。

我记得那一片像蚂蚁巢穴的建筑的主人是一个鹰钩鼻的阿婆,活像宫崎骏的卡通《千与千寻》里那个汤婆婆,不过她是一个比汤婆婆再瘦削一圈的老太太。那部电话就装在阿婆总部,阿婆总部位于石阶的上方,它是用房东老太太的日式老屋区隔出来的十来间宿舍,那里有脏污油垢的小厨房,还有老太太放着藤椅、茶几、电视的阴暗客厅。能够暂住在阿婆总部的,通常是在这个幽闭溪谷已经租了六七年以上的研究所的学长学姐,非常诡异,他们在那里装了一只扩音喇叭。

如果来电话是找下方溪谷里的住户,有时是阿婆,有时是那些宿舍在电话附近的学长学姐,就会用那个扩音喇叭,像旧时代火车站的火车进站广播,用扁扁的鼻音,向着整片溪湖发送广播,“某某某”“嗡嗡嗡”“某某某电话”,然后那个某某某便得赶快套上长裤,摔开房门,上气不接下气,跑上近百级的石阶,冲进阿婆总部。

在那些木板隔间,你感觉好像那几个学长学姐统统在贴墙偷听。在阴暗的走廊里面,电话那端或许是小女朋友等了许久而发火,或是长途电话里向家人细声地道歉和解释。在那个手机还没有出现的年代,甚至公共电话卡都还没出现的年代,一元铜板仍是生活中使用极频繁的工具。不过我通常不让我的家人朋友打那部电话。

我记得三毛自杀的那个晚上,我正在宿舍里,突然模糊地、不可置信地听见屋外山谷回响着我的名字。是那个阿婆的声音,她是用闽南语念的,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骆以军电话。

在山谷中,那个回音一直在回响,是我的电话。羞耻与莫名的虚荣混合着,我冲了上去,谢了阿婆。

电话是我的哥们儿W从台中打来的。他说,骆,你看新闻了没?三毛死了,是用丝袜上吊自杀的。

那时我的脑袋一片空白,阿婆仍然在一旁晃来晃去,我压低声音说,哦。W跟我说,你不要太难过。我难过什么?三毛根本不认识我。

待我气喘吁吁走回去,爬完楼梯,在书桌前面坐定,点根烟。想好好理理这件事,我心里想,干我什么事?

这时,屋外又像幻听一样回响着阿婆的声音:骆以军电话。这次她还加了一句:快点。

我再次跑上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穿错了鞋,穿了两只不同的球鞋,且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于是我尴尬不已地耗在那里等电话再响,并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阿婆的搭话。后来电话响了,是我妈,她也是告诉我三毛自杀的消息,虽然我知道她没有看过一本三毛的书,但她对三毛从荷西淹死在海底那时起可能就一直是在勉强地活着这一类琐碎的八卦,有着非常精辟的见解。她说她非常难过,而且她很担心我,要我别再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我发誓那个晚上我至少上上下下跑了十来趟那又高又陡的石阶,只为了接不同的朋友或惊叹或感伤地打电话来告知我,三毛自杀了。阿婆的广播在溪谷、山坳间反复喊着我的名字,骆以军又是你的电话。后来她的声音明显地不耐烦,而且变得愤怒。

没有人知道,是因为一个我不认识她,她更不可能认识我的女作家的自杀,使得我在山溪深谷里的学生宿舍区,一夜之间成了红人,声名大噪。

2

我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就是刚刚讲的三毛自杀的那一两年,有时候会被拉去哥们儿的宿舍看一种低俗的片子,我们叫R片,它不算是A片,但是情节很低俗,是香港拍的一些片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R片里看到这种奇怪的情节,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有一集是讲任达华演的那个人去当鸭,我们叫牛郎。有一次他大概喝醉了,悲从中来,跟一个很温柔的女客人动了感情,他讲起他为什么会当鸭的经历。

小时候他家里非常穷,住在一片靠着山坳的贫民窟,一些违章建筑挤在一起,栉比鳞次,层层叠叠。他每天都在街上跑来跑去,跑到大马路前会经过一群很狭窄、很破烂的违章建筑。

有一次,他在街上跑的时候经过一间屋子,门没有关严实。他推开门往里面偷窥,看到一个大姐姐没有穿衣服,躺在一张很窄的木床上,抚摸着自己的胸部说,我要男人。

还是小男孩的他很害怕,就跑掉了,不当回事。

可是过了一个礼拜,他又经过那间屋子,门又没关,又有个门缝(那个房门怎么都不关),他又往里面偷看,真的看到有一个男人压在那个大姐姐身上。

于是他立刻转头,不出去玩了,他跑上坡,跑进贫民窟的那堆烂房子的其中一间,他自己的家里。家里没有任何长辈,他跑去躺在床上,把衣服脱掉,打赤膊,然后他摸着自己的胸部说,我要脚踏车,我要脚踏车。

这种废话我一个晚上可以讲五百个。

3

十年前我参加了一个东北旅行团,我在之前的故事里讲过。那时候我非常焦虑,因为这个旅行团的行程有两三个礼拜,但住宿不是每个人一个单间,是两个人住一间,当然是男作家跟男作家两人一间。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这无所谓,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四十来岁了。我觉得人年纪越大会越怪,会越害怕或者是越不习惯在旅途中跟陌生人住同一个房间。尤其我又是旅行团里辈分比较小的,所以一定是跟某个前辈作家住同一间。我觉得自己又是个很礼貌的晚辈,一定会很不自在。通常白天在活动中跟人家哈拉完了,晚上回到旅馆是希望能够放松、自在的。而且我还抽烟,万一碰到一个不抽烟的,怎么办。

结果我运气很好,那一次是安排我跟我的老师纪蔚然一个房间,我们都叫他纪伯,他是台湾最厉害的一个剧作家,是台大戏剧所所长。但是他人非常无聊,是一个无聊的男子,我们平常一起喝酒、打屁,他讲过很多屁话。但我觉得喝酒、打屁常常只是表面上的表演,私下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会担心。结果我发现他人超好的,我没有遇过一个长辈,是真正地从内而外给予别人自由的。

这个双人房有两张床,有一张床是连着书桌的,所以有个很隐性的问题是,进到这个房间以后到底谁睡那张连着书桌的床。长幼有序应该先让他,可是他把那张床让给我,因为我当时确实还要赶稿。

他就很无聊,我趴在书桌上一直在赶稿,他穿一个背心,穿一条大内裤,在他的床上做各种伸展运动,像瑜伽那样的动作,很自在舒服。

因为只有一个浴室,很本能地,我就说,老师对不起,我等一下去撇个大条。他说,你不要跟我报告,你去撇。他就是这样一个很自如的人。

我们两个又很爱讲废话,我们俩都失眠,所以都有吃安眠药的习惯,我们两个也都抽烟。每天晚上睡前,我们各自在自己的床上,中间有一个床头柜,放了一个烟灰缸,我们各自拿出我们的包包,拿出我们的药袋,拿出我们不同牌子的安眠药,各自服上。时间差不多了,他就说,好了,我们不要再讲了。就关灯了,烟也熄掉。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状况,灯也关了,我们最后一根烟熄了,吃了安眠药躺下去。吃过安眠药的人会知道,吃了安眠药躺下去,到真正药效发作,进入深层的睡眠,这中间可能有个十分钟左右的垃圾时间,我们两个刚刚还很开心在哈拉,可那时突然会在黑暗中陷入沉默。

那个时候,我突然顺口问他,老师你在跟师母结婚之前,一共交过几个女朋友?

他在等待睡眠,所以没有什么情绪,他就说,七个。

我就坐起来说,哇!

因为我的老师是个秃头,我就说,你这么厉害?看不出来原来你以前是个风流浪子!

因为我太太就是我的初恋女友,我跟我太太结婚之前,没有交过其他女朋友。很多人看我的小说觉得我很变态,但其实我没有复杂的情感经验,所以我碰到哥们儿就特爱问,很多哥们儿也特爱讲,讲的时候还会进入一种电影场景,就像看影片在播放,还有的回忆起来像忏情录,就是他年轻的时候,与哪个可怜的学妹在房间里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或是哪个学姐“强暴”他,反正就是这种事,我最爱听这种,通常遇到的人也很爱讲。

可是我这位老师这样愣愣的,七个?他结婚时大概三十岁,等于他三十岁之前交过七个女朋友!

我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故事,你还记得吗?

他说,我全部不记得了。

他不是在闹我,他是真的不记得。

我说,啊?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你还记得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长相吗?

他说,这是我第一次想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你这么一问,我突然发觉,我竟然不记得她们的名字。

而且他跟我讲,他觉得非常奇怪的是,他现在已经六十岁了,他跟他老婆结婚之后的人生,这三十年他没有一次再遇到之前那七个女朋友中的任何一个。按说人生这么三十年的时间,一定会有一种在不同时光阶段的偶遇,电影里不是都这样演?但他从来没有过,他没有在任何场合再一次遇到当年七个女朋友中的任何一个。

然后他就说,我第一个女朋友是我学妹,是当年辅大的学妹,她叫什么名字?

这个时候,我的药效发作了,我就睡着了,当然是很深沉的睡眠。

第二天我醒来时六七点,天亮了。看到我老师纪蔚然还在床上睡着,我就不吵他,到楼下去了。整个台湾作家团,这些大哥大姐都坐在那边吃早餐,吃玉米苞谷做的馒头和饼。大家刚睡醒,头发都乱乱的,都在那里安静地吃早餐。我也坐下来吃。

过了一会儿我的老师下来了,他本身就秃头。他下来的时候,头上所剩不多的头发整个好像炸立起来,两只眼睛也烂烂的,整个人超烂的,他也不看我。

他走到我们那一桌旁边说,Hello,有没有人今天晚上想跟我换房间?

大家就抬头问他,怎么了?

我也很奇怪。换房间?你是要跟我分居吗?

他说,我昨天晚上吃了安眠药,本来就要睡了,这个白痴问我说,我年轻时候交过几个女朋友,记不记得她们的名字。我交过七个女朋友,但我一个都不记得。然后我就从第一个女朋友开始想,我第一个女朋友叫什么名字?第二个女朋友叫什么名字?这个白痴就睡着了。我一直想到天亮还想不起来,想不全这七个女朋友的名字,而旁边这只猪一直在打呼噜,打得非常大声。

好吧,这还是个废话。

4

有一次,纪蔚然老师的一部戏在台北新舞台演出,新舞台是台北东区的一家很豪华的戏院。他那部戏叫作《惊异派对》。

他很擅长写这种戏,我觉得他搞不好就是把我跟他,还有一个出版社的老板这些人喝酒时、打麻将时漫不经心讲的一些废话、顺口溜、政治八卦、黄色笑话记录下来,然后在剧场上让几个演员来演。

看起来演员们在剧场上说这些废话,打麻将,其实在戏的背后有一种深层的东西,或是某种不知不觉的时光,从背后轻踱着,在背后迁移着。这些人在麻将桌背后真实人生的问题或危机,会戏剧性地浮现。

我之前看过纪蔚然老师别的戏,大概都有这个特质,有点像杨德昌的电影。他在舞台上会用比较特殊的方式,处理现代人的躁郁,或者暴怒,或是谎言,他们说起话来言不由衷,这些特质是他戏剧的魅力。

那时候我很怕错过《惊异派对》这部戏,就急匆匆赶到新舞台,“啪啪”地冲进去。快要开演了,我跑到戏院大厅,大厅里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点,但是很美丽很端庄的女士。我就跟她讲,抱歉,我是骆以军,请问纪蔚然老师有没有留票给我?他通常会给我留票,但是我们这种都是他的垃圾朋友或者垃圾学生,他给我的票通常都是最后一排。

这个很高雅的女士,她的眼睛很漂亮,她看我一眼,说,我认识你,但是,纪老师没有留票给你。没关系,我这里有一张票给你。她就拿了一张票给我。

我人生中没有拿到过这种票,是第二排正中央,等于是这个剧院的超级VIP座位。

我坐下去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我旁边坐的有郝柏村,还有辜严倬云,大都是一些老先生、老太太,都是一些平常只有在报纸的头版或狗仔杂志上才会看到的大人物。

我想,哇,纪伯什么时候混得这么好。

因为我想象中他的戏的观众应该都是像我们这种文青,都很倒霉,都很衰的,都很穷困的。可是,怎么回事?他这家伙怎么搞的?他的VIP区,坐的人都是这种党政军高层的大人物,西装笔挺,严肃以待。

接着突然锣鼓喧天地响起,有两个女扮男装的演员出场,穿着非常华丽的古装。歌声非常地柔靡,是玩真的。我想说这真是惊异派对,纪伯竟然在他的后现代的戏剧里玩古装。

很快,舞台四周的灯光暗下来。后来的情节我看了半天还看不太懂,可是我旁边这些老头老太好像对这部戏很熟,在旁边窃窃私语,评论。这部戏大概就是讲有个媳妇被老公怀疑,婆婆也联手虐待她,他们一直在测试她。地方戏的口音我也听不太懂,有点像昆曲,舞台上所有的演员都是女的,可又不是昆曲。

这中间,郝柏村尿急,撑不到终场,跟我道歉,出去上厕所再回来。还听到老太太在旁边窃窃私语,在骂那个婆婆,觉得那个婆婆怎么了,这么好的媳妇还虐待她。

所以,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大概心里就有数了,等灯亮的时候才看了他们发的小册子。原来纪蔚然老师的《惊异派对》是下个礼拜的礼拜天。我这个二百五。我跑来看的是一出叫《拾玉镯》的戏,是大陆的,好像是浙江一个越剧团演的。

越剧是一种传统的戏曲,所有的角色都是找女演员来演,男性角色由女演员反串。《拾玉镯》是越剧里非常经典的一部戏,而且这个越剧团是一个非常强的越剧班子。我跑错了时间,跑错了剧场,所以从《惊异派对》变成《拾玉镯》。

像这样的故事,我觉得我可以在一种很放松的状况下,讲两三百个,可以讲一千零一夜。我可以喝一点二锅头或者喝瓶台湾啤酒,抽根烟,跟三两哥们儿在pub里面,我们互相丢一个过来,丢一个过去。我说过我可以讲到天亮然后再继续讲。

结语

故事对我来讲,好像不是一个确定的、完整的东西,它是一种异态的存在,它像萤火虫,在夜间的草丛中任意地飞舞。我觉得它其实是我们这种说故事的练家子最珍惜的一些故事的流萤,流光幻影。

每一个小故事它之所以被说成故事,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弄错了。本来你在人世中,你习惯或是期待正常延续下去的那个动作,可是你可能搭错车了,你可能跑错剧院了,你可能演错角色了,它就变成了一个有点趣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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