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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则。

当年唐僧在五行山下，揭去佛祖留下的金字，救出神猴，一时间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他们师徒第一次相会。被压在山下五百年的美猴王是什么样？

“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无须有绿莎。”

那猴性情暴烈，有观音镇金箍，并传咒语，唐僧这才收了它，为大徒弟孙悟空，之后在鹰愁涧收了小白龙，变成坐骑白马。在高老庄孙悟空痛揍猪八戒，唐僧收猪八戒为二徒弟。在流沙河孙悟空和猪八戒大战沙悟净，唐僧收沙悟净为三徒弟。于是他们组成了这支史上最强男子团体，一路降妖西行。

但我心里一直纳闷，这唐僧降服各有来头的三大魔头，组成取经团，为何到沙悟净就关闭，不再接受报名了？于是后来的近八十回都是这三个师兄弟在耍帅打怪，当然主要是靠美猴王主打。美猴王真的很像勒布朗·詹姆斯，他既要耍金箍棒，和各路妖怪对打，又要飞来飞去搬救兵，又要变成小蜜蜂、小纺织娘钻进妖洞。

我的疑问是，从这四人和一马成团之后，后来的妖怪被打趴后，为什么不循之前的大师兄、二师弟、三师弟模式，让他们入团，加入西游的队伍？

你想想看，当他们一路终于走到西天佛国，一串长长队伍后头，跟着牛魔王、铁扇公主、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狮猁王、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蜘蛛精、老鼠精、蜈蚣精、六耳猕猴、金毛犼，那不是一支超华丽梦幻的妖怪游行队伍吗？

它们战斗力强大，其中有好几个身手、武功和美猴王不相上下，若是入了团，还是得敬悟空、八戒、沙悟净他们为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连白马都要称一声贤伯，就不用每遇到一个妖怪，都还得他们三个，其实是孙悟空自己一个人从头打起，后来收服的七师弟、八师弟、十三师弟都可以和妖怪打得天昏地暗。又不是篮球比赛一次只能上五个人，就算是带一些候补选手，孙悟空累了或低潮了，还可以上场顶替一下。

想想看《水浒传》还有一百零八个好汉，《三国演义》中还有刘备、关羽、张飞，后来还加了诸葛亮、赵子龙、黄忠，每个人还有儿子，你看好莱坞《复仇者联盟》不是越打团员越多，但是为何最终这个西游团数量控制在四人一马，不再扩充？是因为怕进入佛国时队伍太大，奇装异服、长相丑怪，会被佛陀手下误以为是敌军侵袭而启动歼灭装置？但其实这些妖怪不少是从不同的佛或菩萨脚边溜跑的坐骑；或者唐僧是个讨厌大企业组织的小工作室创业者，成员都是有性格的人，会像很多团体那样排斥新人，创始团员都怕自己的重要性被稀释？

想象一下，如果《西游记》真把所有被打趴的妖怪都纳入取经的队伍，漫山遍野长长一列的动物大游行，敲锣打鼓，吹号弹琵琶，确实蛮像红灯教或者白莲教，也许四人组最适合这种公路电影模式的漫游历险。

譬如《拯救大兵瑞恩》，整个排的人，最后一个个在途中死去，最后只剩瑞恩孤零零一人。你看《红楼梦》，整盘棋人物那么多，写故事的总会手痒想写他们的下场。而《西游记》中四个人就像打麻将，几十圈下来，连故事都跟着打牌的手兜转，永远是活着打打闹闹，永远不会死。

所以《西游记》是一个像小学毕业旅行时坐在游览车上的故事，你身边的伙伴永远不会死，世界永远这么恐怖扭曲，一直在塌陷又重建，连佛陀的经书都无法笼罩。这后来比梦更像梦的，你以为你比小时候读美猴王的故事时，更理解人类的死亡、疯癫、文明的崩塌、地球在星系中的孤单脆弱，但后来你会看到永远有更癫狂、更恐怖的东西等在后头。而他们这样四人一马在旷野上走着，没有比这更温暖的故事了。

2

第二则。

“这大圣却才束一束虎筋绦，拽起虎皮裙，执着金箍棒，径奔山前，找寻妖洞。转过山崖，只见那乱石磷磷，翠崖边有两扇石门，门外有许多小妖，在那里抡枪舞剑。”

不知多少次了，都是这个场景，这个美猴王交代八戒、沙僧看护好师父，他驾起筋斗云去寻斋饭，但总是千交代万交代，甚至用金箍棒在平地上画一个圆圈，请唐僧坐在中间，命令八戒、沙僧侍立左右，把马和行李都放在近身，对唐僧合掌道：“老孙画的这圈，强似那铜墙铁壁，凭他甚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只不许你们走出圈外，只在中间稳坐，保你无虞；但若出了圈儿，定遭毒手。千万千万！至嘱至嘱！”

然而每次等到他在荒山野岭中好不容易弄些吃的回来，师父、师弟总是不见了，总是天地间只剩他孤零零一个，总是他必须再使本事叫出土地神、山神，打探出这附近有哪个魔王占了山洞，他好去夺门攻寨，用棒子和对方来场硬仗，把师父夺回。

这要怎么说，美猴王总是被辜负，总是不被信任，然后师父总是被外头妖魔绑去，最后还是总得他想尽办法，打不过的话还得上天入地靠关系，调天兵天将或菩萨罗汉来助拳，或是自个儿变成蟋蟀、小蜜蜂这些小虫子混进洞里。

我想跟美猴王说，你这个性跟我父亲年轻时特像，当时他们几个一起从大陆跑来台湾的结拜兄弟，跟他借钱，说要追个小姐，要买脚踏车或者买套西装，或是要结婚了，我父亲总是逞豪气，说没问题。而我母亲就愁眉苦脸，又去标会，又向银行贷款，或是卖自己的脚踏车，弄得我们小时候总觉得家里特穷，我母亲总是等市场快收了才跑去跟菜贩买那些看起来丑了、黑了的蔬菜瓜果，或已经不新鲜的有臭味的小鱼回来，假装兴高采烈，炒得热腾腾哄我们吃。

后来我父亲这些兄弟各自成家，除了出麻烦时，也从没见他们真的把我父亲当自己的大哥、自己的亲人。哥们儿聚会时，那些女人神头鬼脸、娇气十足，东嫌西憎、颐指气使的，好像我母亲是个穷婆子，我们是穷小孩。

我想跟美猴王说，你还让我想起一些我母亲那个年代的好女人，她们的老公明明是烂咖、渣男，在外头搞各种生意，资金周转不过来了，全是这些好女人去跑，跑标会或跑当铺，或赔笑脸跟自己娘家姐妹借，搞得大家都躲着她，她也不怨不悔。但这种女人通常本事大、人缘好，之后还可以弄个小店面，攒钱分期买个房子。然而，她们的老公在外头生意做起来后一定会搞外遇，跟哥们儿混酒家。最糟的是赌博，最后通常还把女人的房子拿去抵押。

我们听到这样的说法，人类历史文明每一次巨大的跳跃，那些发明都是人类身体各个部分的延伸，譬如电视、天文望远镜，这些是人类的眼睛的延伸；汽车、火车，甚至电梯，这些是人类的脚的延伸；枪或洗衣机、电钻，这些是人类的手的延伸。

美猴王呢？他被创造出来，除了他那可以变成巨灵的身躯，他还可以七十二变，他能自由地穿梭天地，玩弄神仙，和佛陀戏耍。他的猴毛可以变出无数分身，他的如意金箍棒一旦无限伸长，可以捅破天庭。这个被创造出来的美猴王如此跳脱于整个文明任何物理学的限制，但他偏偏那么忠心耿耿，跟着不珍惜他的师父，一路上都在进行即刻救援，经历了许多次独自想办法把师父和师弟们救回来，上天入地找办法、托人脉的时光。

我觉得美猴王是那个时代，人们因他们无言的生命之苦，而从脑额叶投射出来、发明的一个完美机器人，它收纳和隐藏了人世间那像我父亲，或我说的那些过去年代的好女人，他们对所爱之人无止境、无缘由的赠予和牺牲。

真实的人不够强大，如果一生被辜负，最后总会歪斜或垮掉。然而，美猴王他可以无止境地被辜负。

3

第三则。

故事叫“唐僧肉”。（这一则故事是猪八戒的内心OS哦，是猪八戒的发言，猪八戒在说这个故事。）

他说，“拱拱”，我不骗你，我是这世界上真正吃过唐僧肉的人。那入口即化的滋味，简直就像海洛因钻进你的脑额叶，那个幸福，那个香。感觉我们一路运送的是一冰柜最高级的鹅肝或是一整兜松露、一条黑鲔鱼，或是一头喂食啤酒、需要按摩、切开后油花鲜美的神户牛，或是号称世界上最好吃的伊比利猪。

但我们护送的是个和尚，还不是普通的和尚，他是唐僧。

这一路上沙尘漫漫，荒山野岭，所有的妖怪都各有来头、各有本事，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劫了师父去各显厨艺，好好烹食了他。这些妖怪真是一些吃货，风声传开后，他们等啊等，就是在等着超级鲜美，好吃得想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下去的，吃一口后泪流满面、感觉不枉此生的唐僧肉。

我有时候在梦中也会发馋，师父的肉真的那么香吗？“拱拱”，这些妖精宁肯冒着最后被大师兄一棒打成肉酱，或被各方神佛收回去做打杂苦役的危险，好好的快活日子不过，就为了贪那么一口，这是真正的饕客魂啊。

听说就纯用蒸的，蒸到皮开肉烂，那个鲜嫩，不用加任何香料，蘸点盐就可以了。靠近天竺之境那里的妖怪会把师父的肉料理成咖喱锅，另有一些突厥人好像会做成沙威玛，那可真是糟蹋我们风尘仆仆护送的师父的这一身好肉。

有一次，我们被困在一个山洼子里，鬼打墙，困了好几天都出不去。那次大师兄又和师父斗气，撇下我们自个儿飞回花果山了。我们都饿得眼睛冒烟了。师父慈悲地说：八戒，古代也有割股疗亲的。徒儿们，不如为师割下一小块臀肉，煮碗肉汤，你们吃了也好有体力。

我和沙和尚自然都吓坏了，谁敢？但你知道我师父是个固执的家伙，那是命令，而非商量。我们只好流着泪把师父割下的那一小块臀肉生火煮了一碗肉汤。

我不骗你，我是这世界上真正吃过哪怕只有一小口唐僧肉的人，入口即化，简直就像海洛因，钻到你的脑额叶。那个幸福，那个香，我好像旋转回到蜷缩在母亲奶兜前的小猪崽子，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和法术，只想纯纯地“拱拱”。

师弟也为难地尝了一口，马上眼泪和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实在地，人的舌蕾一碰到师父的肉，那所谓西天极乐之境、仙境、曼妙绚丽的天女顿时一点吸引力都没了。连师父自己也好奇，忘记了自己是吃素的，尝了一口，啧啧说：真香，想不到我自己的肉这么好吃。

4

第四则。

美猴王说，那天深夜，他站在那群逃难者的队伍中，等着那唯一的窗洞兑换外币。身旁有架高的网眼、极细的墨绿漆铁网栅，窄窄的走廊只有一盏小灯泡，所以有一种油灯般的雾蒙蒙之感。在他身前身后都是一些老人，或因流离失所而面容消瘦、苍白愁苦的人。小孩则熟睡着，前胸或后背用脏毯子裹绑着，他们的脸像版画刻出来一般，没在暗影里。

美猴王说，在人们的印象里，他们师徒四人一路西行，就是沿途打怪，行有余力，顺便在那些在地图上没法标识的小国换换度牒。其实在那持续的西行之路上，有太多的人流离失所，兵灾、战乱、种族清洗。他们离开已成废墟瓦砾的家园，刚开始哭声震天，之后则是黑乌的脸孔一片静默，像那天空下枯荒旷野上流动的蛆虫之河。

那些在深夜窗洞前兑换外币的愁苦的流浪者，他们手上展着破烂的钞票或钱币，被窗洞里头那个女人刁难着，他们卑屈地偻身，结巴地恳求，或解释。他们或许是来自世界各处，经过种种战乱和死亡的离散之徒。他们手上的钱币有叙利亚纸钞，有正面是古安息国米特拉达特斯二世、背面是弓箭手持弓坐像的银币，有正面是贵霜王迦腻色伽站像、背面是大地神阿多赫索的贵霜金币，有阿富汗王国银币，还有哈萨克骑兵用的卢比，甚至还出现高昌回鹘、哈萨克汗国、花剌子模国这些名字如烟消逝的王国的钱币。这不只是我们所习惯的那个世界的汇兑，还有时光中的流浪，仿佛在死去历史中的夹层贴壁而行。

每一张油腻破损的纸钞，每一枚缺角褪色的钱币，也许都有一系列买命的故事，祈求妻女不要被强暴的故事，基因染色体从此从地球消失的故事，隐没藏匿进入别人的民族走廊的故事。

美猴王说，他们鼻梁高耸，眼珠呈墨绿或湛蓝色，从破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肘上覆着蜷曲的金毛。要么是前额突起、鼻孔特大、皮肤黝黑，比起他师父唐三藏这些人更像自己的同类。事实上他们是他和师父、师弟们的同行者。他们或曾问他，你们要去那儿做什么？美猴王回答，去取经。他们会呼哧呼哧笑着，好像这师徒四人是傻子似的。很多经历了地狱般景观而逃离的人都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

美猴王问他们，你们要去做什么？他们说，没做什么，真到了那儿再说。那儿是哪儿？他们也说不出来。真到了那儿就是活下来了，没到那儿，就是在途中就可能遭遇死亡之境。

美猴王没敢说，我师父一心发愿这么跋涉千里来求的经文，就是讲一个寂灭的道理。好像是把一个死去的世界无限扩大、涂上彩绘金漆，使之成为一个永恒的二度空间，这是我们西行的目的。

但你们这些人怎么像绞肉机里掉出来的碎血肉末，像客机在空中爆炸解体，在三万尺高空极冻之境飞翔的亡魂，懵懵懂懂，随风飘行，找不到可以投胎的身体。这样辗转流离、汇兑，像只为了把自己悲惨地活在别人的梦境或酣睡无梦时什么也不存在的、看不到的某种帷帐。

要流浪多久？一千年，两千年？他们的寺庙和清真寺已被轰炸成焦土。他们怎样才能从那样浮游的波光幻影、那样的永劫回归中，重新活回来。

美猴王说，轮到他站在那个窗口前时，里头那个刁难羞辱了前面所有拿着乱七八糟钱币的难民，那个官僚嘴脸的胖女人，问他，要换什么？

美猴王说，一般该换什么？胖女人说，美元吧，现在也有些人换人民币了。你拿的是什么钱币？

美猴王拿出一枚透明的圆形物件，放进窗栅的窗洞。

这是什么？女人问。

美猴王说，比特币，它和我一样，都是虚构出来的。

5

关于美猴王的故事，我今天讲了四段。事实上这些胡乱写的美猴王的故事，我写了至少五十多篇，其实可以做一本关于美猴王的40集的《故事便利店》，不过很可惜，美猴王的故事只是这40集的《故事便利店》的最后一集。

这是一趟非常疲惫的旅程，各位可能不知道，《故事便利店》这档音频节目我都是跑来北京录的。这整趟过程非常疲惫。其实对我来讲，某种意义上它就有点像我个人的一部《西游记》。孙悟空是用七十二变变成各种不可思议的形体，穿梭在一些不可思议的、物理学意义上不同的界面中。我这本《故事便利店》中的40个故事，就好像是40种不同的变形，好像我也是美猴王，在试用我自己的七十二变的故事。在这40个故事中，我讲了离别的故事，讲了嫉妒的故事，讲了我父亲的故事，讲了我年轻时候当小混混的故事，我还讲了火车的故事，还讲了动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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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再讲一个跟火车或者跟动物有关的童话，很短，是我小孩很小的时候我给他们读绘本读到的，这个故事是一个英国作家写的，叫《喂！下车》。

在睡梦中，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狗驾驶着火车前行，但他们不断发现有偷渡客，偷偷摸上车。一开始他们抓到一头大象，他们就吼那头大象说：喂，下车，这是我们的火车！

但大象可怜兮兮地说：求求你们不要把我赶下车，人类猎杀我们大象，要取我们的象牙，我只能躲进你的火车。

于是，小男孩让那头大象成为这列火车的乘客。

接着，他们又发现跑上来一只老虎。他们又对那只老虎吼道：喂，下车，这是我们的火车！连那头大象也变成像是火车的原始成员，气势汹汹地跟着他们一起吼老虎。

老虎说：求求你们不要把我赶下车，人类猎杀我们老虎，我们已经快灭绝了，我只能躲进你们的火车。

于是，他们也让老虎加入他们。

然后，如此被他们一起轰赶说“喂，下车，这是我们的火车”，最后又陆续搭上了这趟火车的，有北极熊，有鹤，有海狗，总之都是一些濒临灭绝的动物。

这个故事以童话的方式来进行环境保护的教育，同时这也是一个冒险故事。小男孩和他的小狗在这列童话火车上，小男孩可以成为列车长，而他同时收容了在这个被这几百年来出现的像火车等现代科技所统治的人类真实世界里，那些陆续灭绝的原本神秘而美丽的动物。

他不只收容了它们，如果仅仅是那样，盖一座动物园就好了。他还在一个火车的移动之梦里，让这些原本会灭绝的珍禽异兽，成为移动中的不存在之境的主人。

结语

因为受我想象力形态的限制，我很难用网络空间、迷宫、蜂巢、命运交织的城堡、命运交织的酒馆、命运交织的露天电影院，去想象我所生活的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有点悲哀，又有点温柔。但我希望能到未知的远方去流浪的童话火车，可以让我呈现这样的想象。

这本《故事便利店》对我来讲，就好像是一列有40节车厢的故事的火车。

我是骆以军，谢谢你们一路跟着我听故事、说故事、分享故事、感受故事，一路走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