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黑暗的房间里,少年只身一人

谷中复古相机店的日常之谜  作者:柊彩夏花


谷中复古相机店的日常之谜

连日来气候寒冷,但这天稍微暖和了点,来夏不禁舒了口气,买了两份西伯利亚蛋糕。在通往谷中银座的七面坂的分叉口,狗狗咖啡厅的隔离网里有只幼小的柴犬,来夏“嘬嘬嘬”地唤了几声,它立刻摇着尾巴凑了上来。沿着夕阳阶梯走下去,可以看到一群边吃边走的行人。或许因为穿得太多,大家看起来都圆滚滚的。单手握着可乐饼的人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幸福。

她稍微习惯了工作。基本掌握了记账的方法,胶片等消耗品的销售,自己一个人处理也没问题。

今宫跟平时一样,来夏过来后先跟她打招呼、下达工作任务,静静地丢下一句“那么今天就麻烦你了”,便把自己关进了里头的工作室。

过了一会儿,来夏发现咖啡豆快用完了。今宫喜欢附近店家自己烘焙的咖啡豆,她准备去添置些,于是走向工作室报备。

由于没有回应,她轻轻地推开了门。只见今宫的侧脸全神贯注,正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乱蓬蓬的头发被扎成一束。来夏不好意思中途打断,便一直在窗边等着。

今宫的指尖没有丝毫犹豫,三下五除二地把零件拆了下来。指尖的动作快如加速的画面,没有一点多余,有种物归原位的精确感。他似乎在拆分相机以方便修理。

来夏回过神时,发现今宫正看着自己。他一只手握着类似螺丝刀的工具,整个人无言地愣住了。

“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我完全没发现。”

“没事。刚才感觉不好打扰你。一直找不到时机,对不起。”

说了咖啡的事情后,今宫让她待会儿去买。

他手中似乎是台拆到一半的相机。小巧的外形可以托在掌心,十分古旧。

“这个能拍——”

能拍照吗——这句傻话还没说完,来夏就咽了回去。正因为能拍照今宫才会修理,况且在二手相机店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未免过于失礼。

今宫笑了起来。

“能正常拍照。这是日本产的Picny相机,由宫川制作所制造,年份大概是1940年。你要看看里面吗?”

来夏凑近了些。看是看到了,可内部的构造错综复杂。一个个零件叫人满头雾水,它们细致地组合在一起。

“三越百货好像卖过这款相机。相机主人买回来后,应该特别开心,赶紧用它拍下了家人吧。”

没错,这家店里的相机曾经都拍摄过什么——来夏这才注意到如此理所应当的事情。

“每台相机各有往事,就这点而言,世上没有两台相同的相机,感觉挺像人类的呢。”

今宫轻声说道,凝视着手中的相机。

来夏准备去买咖啡豆时,在相机店门口又被团子店的老婆婆叫住了。她笑容优雅地说:“你来一下呀。”

奇怪的误会似乎仍未解开,来夏谨慎地走向店里头,生怕她会说些什么。

“最近的枫叶特别好看,根津神社的枫叶就挺不错。”

“是呀。”

“你邀请他去赏枫嘛。”

“咦?您是说今宫先生?”

“除了他,还有谁。”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您想的那样。”

“邀请一下又没什么。他肯定会带上五台相机加银色的圆形玩意儿,拍上两千多张照片呢。”

来夏苦笑了起来。

“不用您费心……我先去办事了……”

看来老婆婆的误会难以消除。她莫名觉得有些疲惫。


工作日的午后基本上没事,来夏便慢悠悠地擦窗户、清理柜子上的灰尘。正当她整理垃圾,给罐子、瓶子进行分类时,“那只饼干罐请留下。”今宫如此说道。来夏在店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可今宫的态度一如既往,自己在的时候,他几乎都待在里头的工作室,只有打扫的时候才会出来。对来夏而言,除了工作指示外,几乎没有闲谈的感觉,还是挺轻松的。

熟客刚知道来夏在这里打工时,不知为何都显得特别惊讶,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夏的脸,又瞥了一眼从工作室出来的今宫,接着再看看来夏,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

被问到该如何称呼时,来夏都回答“我叫山之内”,而被直接问名字的时候,则回答“是来夏”。每到这时,人们必定会问“嘿,Leica[来夏(らいか)的日文发音与徕卡的发音相同。——译者注]啊。令尊喜欢相机吗?”若回答父亲已经不在,对方定会照顾自己的感受,因此她只是暧昧地点点头表示肯定。

今宫相机店的前半部分为店铺,里头为修理工作室。来夏一边打扫,一边观察着精巧的弹簧和细小的零件,从未见过的、长得像指南针亲戚的工具,以及形似护目镜的眼镜。还有修理到一半、正在拆分的老相机,盘子上摆着分好类的小螺丝。感觉一个喷嚏就能把它们吹飞,来夏如此想到。工具虽然用得频繁,但每一样都经过了悉心的保养,摆得规整有序,足以使人感觉到今宫的性格。打扫的时候,来夏注意避免不小心碰到这些物品。

工作室里的物品和工具,一看到它们的布置,就能知道常年从事维修的今宫的特征,比如他惯用的是哪只手、手臂多长、在桌子上手能够到的范围、使用频率高的工具、平时习惯把手臂搁哪儿……即使今宫不在这里,它们也滔滔不绝地描述着他的故事。

修理的时候,今宫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多余和犹豫,看上去速度很快。可如果一个劲儿地盯着看,他会因为在意视线而乱了节奏,所以来夏尽量不去打扰他。

按照今宫的说明,任何被归为机械式古典相机的产品都是伟大的。比如德国相机徕卡,做工扎实,只要做好检修与保养,足够一家三代当宝贝使用。而数码相机跟电脑一样,内部零件会不断进化,因此就无法作为传家宝。尽管古典式相机的结构老旧,可修理得当的话,现在也能继续用——说起这些时,今宫会显得特别骄傲。随着胶片的升级,有的相机甚至比以前拍得更好看了,这一点让来夏十分惊讶。

工作室的旁边是暗室的入口,可以借给想自己洗照片的客人,多少个小时都没问题。靠近暗室时,一股类似醋海带的怪味扑鼻而来,但里面似乎特别好玩,借用的熟客有不少。

二楼是今宫日常起居的生活区,白天除了今宫,好像没人进出那里。

时间临近下午三点。就在来夏洗手准备泡咖啡时,店门哐啷哐啷地响了。

那里站着一位背双肩包的小学生。刚以为他八成是来借洗手间的,只见今宫立即亲切地说道:“好久不见啦,欢迎光临。”

“啊。有新人了呀。”小学生用伶俐的目光打量着来夏说道。

“我们正准备喝茶,古田君也要一杯吗?”

被唤作古田君的少年点点头,把双肩包搁在了地板上。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他坐在了收银台前的椅子上。

来夏在柜台里头泡着咖啡,寻思该给古田君喝点什么,这时只听见今宫问道:“古田君和平时一样喝咖啡吗?去糖,多放点牛奶?”

“是的,麻烦了。”古田君说道。来夏刚转过身去,就听见他担忧地悄声问今宫:“招人进来,生意没问题吗?”看来小学生也在担心经营问题,她不禁苦笑起来。

“古田君虽然才小学五年级,却是个前途有望的相机迷。他爷爷的藏品很不得了,叫人叹为观止。”今宫似乎非常开心。

“那件事让我超级期待啊——”古田君与今宫开始了狂热相机迷的演讲。两人的年龄差距超过二十岁,可他们愉快得仿佛忘了这件事。

端上咖啡后,古田君表示感谢,看起来他喝得很开心:“果然有名女性在,店里的氛围都活跃起来了。”不知古田君从哪儿学的这句话,说得跟大叔似的。

“只要中考顺利,爷爷就会把收藏的BESSA送给我,所以我现在拿出了真本事。”

“来夏小姐知道BESSA吗?”今宫问道。

自从来到这里,来夏也开始读有关古典式相机的书了,虽然知道BESSA这个名字,却想不起实物长什么样。

今宫从工作室里拿出一台相机。“这是BESSAⅡ。”他展示给来夏。看上去像如今所谓的卡片机,可单薄的机体上四处不见镜头。古田君也笑嘻嘻的,来回看着相机和来夏。

“你看。”今宫按下小按钮打开前盖,镜头立刻随着皮革蛇腹从里面弹了出来。小盒子仿佛突然摇身变成了古董相机,就跟变戏法似的。相机的精巧构造让来夏看入了迷。

“为方便携带,平时单薄,拍摄时能变大的设计方式,我认为在相机界是一大革命,属于老西德福伦达的结构美。这是1950年左右的相机。”说完,他把BESSA递给了来夏。

来夏小心地双手捧着相机,完全不知所措,不明白按哪里才好。

“快门装在左边的设计也很古朴呢。”古田君说道。

“这台相机好厉害啊。感觉适合摆在家里细细欣赏。”来夏把BESSA交还给今宫,她刚这么说完,今宫和古田君便异口同声地反驳道:“说什么呢,当然要用来拍照了!”

“相机也是机器,这类老相机就是得用来拍照,不能束之高阁。”

“这样能防止发霉,而且不装胶片,光听听快门声也超级棒。”

古田君按下快门,相机发出了轻轻的咔嚓声。

“啊……这个声音。”

“对对,就是这个声音。”

古田君如痴如醉地说道,今宫也在旁边连连点头。

“不过,毕竟这相机很旧了,蛇腹部分又是皮革的,问题无可避免啊。”今宫打开了BESSA的后盖,“请看里面。”

来夏看了看相机内部,里面光亮点点,如同星空仪投影出的星空一般。蛇腹的褶皱部分似乎破了小洞,有光漏了进来。

“相机内部必须是完全黑暗的。哪怕有一个这样的小洞,胶片都会因曝光而无法拍摄。所以这台BESSA我都没摆进店里。这么多洞根本无法填补,只能自己重新做一截蛇腹。”

“我即将得到的BESSA快门有点问题,也需要修理。等我通过考试,拿到相机了,就立刻送来这里。”

今宫也笑了。

“等你哦。祝你考上。”

接着,两人又回到了热火朝天的相机演讲中。为了不打扰他们的雅兴,来夏来到了窗边。

不知何时,放在地上的双肩包倒下了,折到了插在包里的卷画。来夏捡起画递给古田君。

“这幅画可能折到了,不要紧吗?”

“啊,这个已经打完分了……”

古田君低垂着眼眸。

“好想看古田君的画啊。”“不行。”“怎么都不行吗?”“不行。”“看一眼也不行吗?”今宫与古田君继续着跟小学男生一样的对话。

最终,古田君羞涩地展开了画作。

“好厉害啊,最近的小学还画抽象画吗?”今宫佩服地呢喃道。

“啊,这个画的是长颈鹿。”古田君则有些红着脸小声说。古田君过于老成,来夏本怀疑他的内在或许是个大叔,但重新认识到他仍是个小学生后,她有点放心了。

“——理论上也许可行,但我觉得不行。”“不,我认为或许能行。”后来,两人就什么事讨论了一会儿,古田君突然看了眼手表说:“呀!都这个时候了,补习班要迟到了。被妈妈知道就完了。她最近的口头禅是‘我要扔了你的相机’。”他接着叹了口气,摇头道:“男人的浪漫得不到理解,真是痛苦。”

正要回去时,他转向来夏,高兴地说:“啊,下次我会做一台相机。”小学生真可爱。来夏心想肯定是什么纸手工,于是回应道:“做好以后一定要让我看看呀。”


事件发生在几天后。

当时,来夏正在里面的工作室做打扫。平日轻响的店门发出了“砰”的一声,空气陡然紧张起来。外头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今宫正在应付对方,所以来夏没有出去,但状况越来越严重,女人的怒吼声甚至穿过了门扉,她不由得停下了扫除的工作。

“你要怎么补偿!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你知道现在到底多重要吗——”

今宫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但还是知道他在安慰对方。

“在关系到孩子人生的时刻,我公公干吗要教他什么相机啊!”

是一位母亲——来夏直觉到。正在发火的人,是古田君的母亲。

声音变小了,两人的谈话声只能听到只言片语。来夏把耳朵贴在门上。异常——不正常了——神经衰弱——电脑也全部搬出来了——都扔在了走廊上——怕光,这些非同寻常的词语令来夏皱起了眉头。

“我都卖掉了,那些是什么玩意啊!那种脏兮兮的破烂根本一文不值。总之,麻烦你别再跟那孩子扯上关系了,下次再敢卖他东西,我就去消费者厅[日本消费者厅(Consumer Affairs Agency)是日本内阁行政机构,它在2009年9月1日成立,该机构负责保护消费者权益。——译者注]投诉你!”

前所未闻的“砰铛”一声巨响震撼了房间。

来夏提心吊胆地从工作室门后探出头来。

“要去消费者厅投诉应该很难吧。”

今宫神情疲惫地揉了揉肩膀。

“是古田君的妈妈吗?”

“嗯。”

“来发牢骚的吗?”

“好像是的。前阵子的模拟考试中,古田君的成绩似乎下降了点。于是她趁古田君上学的时候,把他的藏品统统卖掉了。”

来夏绷紧了嘴唇。

“古田君的志愿是那所名门中学。”

今宫说出了一所日本数一数二的名校,恐怕谁都听说过。

“不管怎么样……这也太过分了。”

“听古田君说,他爷爷是个相当狂热的收藏家。有相机迷垂涎的Tropical Lily、全球限量912台的黑色阿尔帕10D,在发售当年,一台徕卡M3的价格足够买一栋房子了。光听这些藏品,便能知道他们家从前就是富裕的大户人家。不过,真正的有钱人并不会给宝贝孙子狂买高价相机。爷爷从未送过古田君相机。”

“那,古田君的藏品是?”

“几年前来着?好像是两年前吧,古田君突然一个人在店里看起了相机。”今宫指着店门附近的篮子。

“那只篮子里的都是处理品,虽然能用,但破破烂烂的,总之专门放些不能卖的相机。当年,古田君开始热衷于细细端详每一台相机。”

今宫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感觉跟小时候的我一个样,于是就跟他聊上了。”

来夏默默地凝视着今宫。

“虽然零花钱被管得很严,但补习班的路上,古田君通过在便利店买甩卖商品,一点点攒下了零钱,似乎这样挤出了相机钱。所以全是些十元和五十元的硬币。经过深思熟虑后,他选出了一台相机。那是国产的量产机,价格不算贵,但拍照不错。我附赠了一卷黑白胶片,还有免费冲洗体验券。”

今宫伸了个懒腰。

“原本我以为那只是小学生一时的好奇心,结果古田君兴高采烈地跑来店里,说自己拍了照,想试试冲洗。后来就成了熟客。尽管净是些处理品,可我觉得被他买回去的相机都很幸福,能得到他如此的喜爱与珍惜。爷爷一定是在看到他那副模样后,才有了把藏品中被誉为名品的福伦达让给他的想法吧。”

来夏长叹一口气。

“明明都是宝贝,他妈妈却卖掉了呢。”

“没办法啊,母亲都拼命为孩子的前途着想,毕竟出事的时候,大家喜欢把责任推到母亲身上。”

“可还是太过分了。”

今宫的表情也阴沉了下来。

“古田君现在的精神状态似乎有点不稳定。把家具都扔了出来,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他妈妈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想去说服他妈妈。那么重要的宝贝,沟通之后说不定她能理解,而且——”

今宫静静地摇摇头。

“我知道古田君上补习班的时候有定期车票,但不知道他在哪站下车,也不知道他家住哪儿。连最近的车站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上网搜搜。”

“姓古田的很多。”

来夏沉默了。

“忘了这件事吧,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个卖相机的,而古田君是客人,仅此而已。”

尽管今宫这样说,但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几天过去了,今宫与来夏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也可以说是有意避开。这天,今宫中午就离开了相机店,去摄影班讲课。别说客人了,店门口连行人都没几个,非常安静的一天。平日生意兴隆的团子店今天也很冷清,老婆婆也没出现在店头。季节即将入冬。

来夏翻开笔记,在昨天卖出的柯达Signet35的旁边做了个记号,并标注好日期。

在柜台看台账,检查胶片的库存时,听见店门哐啷一响,来夏把视线转向了门口。看到帽子和双肩包的瞬间,她以为是古田君来了,赶紧从椅子上起身。

“古田君!”

可帽子下的脸庞长得不一样。少年神色慌张,很在意身后的店门。

“这里是今宫相机店吧?”

来夏点点头。

“阿聪拜托我过来的,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们。”

他拿出一捆纸张。

“等一下,阿聪就是古田聪?古田君的身体还好吧?”

“学校那边休息了一段时间,但补习班还在正常上课。反正他让我把这个给你们。我要走了。”

“等等——我有话要问!”

“坦白说,我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了。他老妈——”少年似乎冒起了一堆鸡皮疙瘩,“他老妈蛮不讲理。我跟阿聪聊过游戏,他也听得津津有味。我压根没劝过他买游戏,我们只是闲聊而已。结果第二天,他老妈大吵大闹地冲到我家里。怒吼着‘你这卑鄙小人,想把小聪踢下去吗?’我爸妈也挨了一通骂。她让我别再跟阿聪往来了,不然就起诉我。”

少年一口气都说了出来。

“现在上学放学,每天都是那位偏激的阿姨开车接送。阿聪在补习班的厕所等我,叫我一定要把这些送去今宫相机店。我拒绝得很坚决,但他说不会给我惹麻烦,只是普通的打印纸而已。话说我可以走了吗?”

少年往后退了退,转身后开门就跑。来夏追上去,对着少年的背影大喊想让他等一下,可少年飞也似的消失在了转角。

连学校名字也没问出来,来夏都想抱头哀号了,可当务之急是那捆打印纸,上面肯定有什么信息。

打印纸似乎是补习班的测验试卷。B5尺寸,从厚度来看,约有二十张。每张纸上都用强有力的笔迹写着古田聪,几乎全是满分。好像是几个月下来的小测验,日期杂乱无章,也没有按日期排列。

数学题差不多都是小学生的题目,比如给七角柱的九个面标序号、求正六边形阴影部分的面积等,但全是些来夏不会做的。她寻找着信息,可怎么也找不到类似信纸的东西。反复看了很多遍,来夏心想“信息万一写得非常小呢”,于是从工作室里借用了放大镜检查,她又想到日期和分数或许能组成什么信息,试着把数字列了下来,但似乎没有规律性。

这就是小测验而已。

为什么要送来这种东西呢——来夏不解。难道古田君的心理状态已经严重到这般地步了?他非常想来,却又来不了,所以起码把小测验试卷送了过来?既然如此,不用试卷也可以啊。

想不通。来夏趴倒在桌面,一张打印纸飘落在地板上。捡起来时,她发现背面有铅笔划痕。那是一条线。

来夏灵光一闪,把全部的打印纸都翻了过来。结果,每一张背面都划有线条。有的弯弯曲曲,有的像塔一样尖锐。

原来是画。来夏有了头绪。她顺着线条,像拼图一样把一张张纸组合起来。

“大功告成。”

这是一幅巨画,由五行五列的B5纸张组成,面积约一榻榻米。来夏用透明胶带把画临时固定好。画面看起来一气呵成,似乎是街道的铅笔速写。纸张凌乱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但像拼图一样组合起来后,就成了一幅精妙绝伦的街道速写。

足以称之为豪宅的房子并排而列,远处可见类似砖墙的东西。深处树木林立,还能隐约窥见有车辆停在其间。

来夏凝视着画面,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这画工直叫人毛骨悚然。不管怎么看,这都跟小孩子的——之前看到古田君画的长颈鹿相去甚远。来夏也想过或许是成年人的代笔,但那样的话,完全不懂送来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难道在失去相机后,古田君想自己成为相机,执着于把眼中所见的景象细致地描绘出来?来夏想起了一幅画——有位画家随着大脑病情的恶化,绘画的笔触也逐渐变得截然不同。说不定古田君的心理状况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多了,来夏看着这幅画,陷入沉思。

店门哐啷响起,胸前缠着红围巾的今宫回来了。

或许从来夏的脸色中察觉出了什么,刚一进店他便问道:“出了什么事?”

“今宫先生,你看这幅画。”来夏边说边指着画。

她道出了今宫离开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古田君的朋友来了,而且那名少年非常害怕。

“原来如此,于是你发现背后藏着一幅画,心思挺敏锐的呀。”

“但我非常担心。古田君画这幅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为什么要把画送来这里……”

今宫观察了片刻,默默无言地把整幅画倒了过来。

在来夏准备收工回家时,“明天请穿球鞋过来。”此外今宫还补充了一句,“穿得暖和点。”


次日,穿着球鞋的来夏刚到店里,就正巧碰上了出门的今宫,他仍旧裹着围巾,在店门口挂上了“临时停业”的牌子。

“有件事想让来夏小姐帮忙。”

“什么事呢?”

“我想根据这张地图找个地方。”面对一脸讶异的来夏,今宫说道。于是他从包里翻出了她昨天拼好的那幅画,画被叠得整整齐齐。

“因为看起来不方便,我对原图扫描加工后,做出了缩小版。”他递给来夏一张纸。

“咦?可是今宫先生,这只是一幅画而已。说不定是想象中的画面,也可能是照片临摹,或者是记忆中的风景。”

“别担心。你瞧,这里不是有一片形状奇特的砖墙吗?我估计是六义园[六义园由江户幕府第5代将军德川纲吉的侍臣柳泽吉保花费7年岁月建造,1702年筑园完成,是回游式假山泉水庭园。——译者注]。还有,这个角落里也能看到操场,很像学校里面的。”

“不会是凑巧相似吗?”

“哎,有些事情不看不知道嘛。”

今宫走向车站。今天的头发依然肆意乱翘。

来夏正要跟上去时,看见团子店的老婆婆把大拇指举得高高的,她没法直接出声,只得做出大大的口型“忙——工——作”连连摆手。

“咦?干什么呢?”今宫看到后,诧异地问道。

“没什么。”来夏随便搪塞过去,便跟在了他身后。

“目的地是本驹込站。”一到站,今宫立刻掏出了刚才的纸张。

“我们去找街道呈这个角度、能看到墙壁的位置吧。”他边说着边迈出了步伐。

本以为是件很简单的事,可找地方实在不容易。只是换了条街道而已,景色就有点微妙的差异。

路上每看到回收店,今宫都兴趣盎然。“啊,稍微看一眼吧。偶尔会发现意外的珍奇相机呢。”然后悠哉地走进店铺,看起来毫无头绪,也没有临近目的地的感觉,何况,来夏从一开始就很怀疑这张地图,心里对今宫的随心所欲有点恼火,“真是的,我去那边的咖啡店喝杯咖啡。”她走进了咖啡店,双脚已是疲惫不堪。自己真的好久没这样暴走过了。

过了一会儿,今宫来到来夏的身边。

“找到什么稀奇玩意儿了吗?”

“还好吧。”他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脑。

“请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再加把劲嘛。我请你吃甜品。”今宫笑着说道。

两人左拐右拐,在深邃的小路上越走越远,又是被狗凶又是迷路。在公园稍做休息时,来夏正打算劝今宫放弃,今宫指向某处说道:“就是这里了。”

这是高级住宅区的一角。

“真的假的……”

原来画中内容是真的,来夏倍感惊讶。认真比对画面和风景,会发现画作忠实再现了所见的景象。今宫默然地仰望着某一处。来夏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禁发出“啊”的一声。这栋豪宅的门牌上,写着“古田”。

“是古田君的家。”

来夏也跟今宫并肩仰望着这栋豪宅。它被石墙包围,规模足以同洋房媲美,令人惊叹。

然而,唯独二楼的一个房间散发出异样的氛围。

只有那里一片漆黑。大大的窗户,内侧被疑似黑色塑料布的东西封得严严实实。

来夏产生了不好的想象。据说利用尾气在车内自杀,都会把窗户封牢以防气体泄露。这漆黑的窗户,仿佛在拒绝世间的所有接触。野生动物在受伤后,也会钻进小洞里疗伤,让身体休息一段时间。她想象着房间里抱着膝盖、盯着墙壁、一动也不动的古田君。

即使长大后又能买新的相机,初次靠自己买到相机时的感受却已经一去不复返,就像粉碎的镜头一样。想到古田君的心情,来夏只能默默地仰望着黑色的房间。

今宫翻出巨画,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拆掉全部的固定胶带,把画恢复成了试卷。

“来夏小姐,借一下你的后背。”来夏感觉有纸张在后背擦得沙沙作响,痒得她弯下了身子。今宫似乎在用铅笔写字。

“你在写什么?”

“马上就好了,还有四张、三张……搞定。”

写完后,今宫像洗牌一样打乱了纸张的顺序。用夹子夹住了纸沓的一角。

来夏也好奇地翻过来看,似乎每张纸的背面都写着平假名。

“你写了什么呀?”

“这个嘛……”

“是信吗?”

“没错。”

今宫闪烁其词。来夏也因为疲惫没再多问。

“那么来夏小姐,请你把这个放进古田家的邮箱里。”

“咦?咱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用见见主角古田君吗?就写封信?”

“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让你陪我过来的,这可是今天的大任务。”

“为什么是我呢?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亲自送过去古田君会更高兴吧?说不定能打起精神。”

“你看那边,有摄像头。”来夏看向今宫所指的方向,门口的确有台监控摄像头。

“人家都说要去消费者厅投诉了。对方也知道我的样子,可能会给古田君惹麻烦。就拜托你了。”今宫合起双掌。来夏找了找邮箱。高于自己的铁门上点缀着纤细的藤蔓花纹,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可以从这里清楚看到庭院的模样,里面还有喷泉。从街门来看就不是普通家庭的规模。邮箱上也装饰着星座浮雕,令来夏莫名地佩服有钱人家的邮箱造型就已经透出了富贵的气质。大门区域住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

回到今宫身边后,他简短地说了句:“那咱们回店里吧。”

看着准备原路返回的今宫,来夏顿时目瞪口呆,却依然跟了上去。她回头再看了一眼古田君的房间,祈祷他能打起点精神。


二人直接进入店中,没有摘下“临时休业”的牌子。四处奔走的疲惫充满了双脚,但喝过一杯咖啡后,力气稍微恢复了点。

“来夏小姐,请帮我把柜子底层最左边的相机拿过来。”于是她准备拿起那里的一台相机。

“不是那个,在它旁边。”

来夏有些惊讶。因为不管怎么看,那都是个普通的饼干罐子。难道是巧妙模仿饼干罐的相机?或许是为喜爱甜品的女生而设计——这样想着,她拿起了罐子。

可罐子轻巧得惊人,全然没有重量感,简直跟空罐子似的。仔细一看,上面也没有貌似镜头的东西。

“请打开看看。”

来夏照今宫所说,打开了罐子。里面空无一物,只是个普通的罐子而已。唯一不同的是内壁被涂得一片漆黑。

“这就是个普通的罐子吧?今宫先生还说是相机。”来夏笑了,以为今宫在开玩笑。

“是如假包换的相机呢。”

“但没有镜头呀——”

“你听说过针孔相机吗?”

今宫拿起罐子。

“针孔相机可以自己制作,方法很简单,什么东西都可以,总之准备一只不透光的箱子或罐子,把里面涂黑。然后钻一个针孔,也就是小孔即可。”今宫边说边指着罐子,“这里有个小孔吧?我先开了个大洞,接着往里面贴了钻有小孔的铁板,能看到吗?”

来夏往里面一看,确实有个钻开的小孔。可实在难以想象这种东西能够拍照。

“真的能用吗?连镜头都没有呢。”

“那要拍拍看吗?正好,我顺便也想跟你说明下租借式暗室的事情。”

“可这台相机的胶片要怎么办呢?普通的罐子没地方固定胶片吧。”

来夏刚说完,今宫就拿出好似透明胶带的东西,把它做成小环后,在罐子内贴了几只。

“在这里用胶带固定裁剪好的二号相纸。也可以用一种非卷状的胶片,叫单页片,但幸好今天天气不错,为了方便说明,咱们就用相纸吧。”

说着,今宫用食指和拇指做了个边长十厘米左右的正方形。

“来夏小姐,你家没有暗室吧?”

“没有,都是拿到相机店洗的。”

“其实用暗袋——能把手插进去的黑色袋子就行了,但暗室更便于解说。”

今宫说着,从口袋里找出皮筋,随手把头发抹到后面,将乱蓬蓬的头发扎成一束。

“去暗室吧。”

暗室狭小到只能容下两个人。空间窄小,却塞满了用途不明的各色工具及陌生的机器,还有股类似醋味的奇妙气味,因此除了打扫卫生的时候,来夏很少进出这个地方。

二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来夏几乎与今宫手臂相触。

“这是此次用到的相纸。”

他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拿出纸箱。抽屉内侧被涂得一片漆黑。

“要是不小心打开这只纸箱,里面的相纸就会曝光,所以处理时要谨慎。”

今宫的头发全被扎了起来,来夏瞥了一眼他的脖子。低垂的眼睫毛长长的。之前他一直穿着长袖,所以这是第一次看到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修长的手臂透出肌肉线条,没想到居然是肌肉体质。果然手掌很大,手指细长。

“因此,快门靠手指操作。打开快门,外界的画面就会透过小孔,直接显示在饼干罐的内壁上,以上下颠倒、左右逆转的形式。以上便是相机的结构。那么来夏小姐,能请你关掉灯光吗?”

“咦?啊,好的。”

关掉窗口处的电源后,房间变得一片黑暗。睁眼闭眼没有任何区别,感觉自己的轮廓也暧昧了起来。

“这个状态难以操作,咱们把安全灯打开吧。红色的灯光不会令相纸曝光。”

灯光亮起。眼前被一片微弱的红光所笼罩。来夏在一旁看着今宫从纸箱里取出相纸,并进行裁剪。动作流畅,莫名令她联想到了茶道中的点茶[沏茶的方式之一,即把茶壶里烧好的水倒入茶盏中。——译者注]。他把裁好的相纸贴在罐子里。

“相纸装好啦。”

打开暗室门,回到外面后,来夏在今宫身后悄悄地长吁了一口气。

今宫把刚才的罐子夹在腋下,搬了把店里的椅子。他打开外面的门,走到店外。来夏透过玻璃看着今宫,好奇他在做些什么。只见今宫穿过马路,把椅子摆在了对面。接着他把罐子搁在椅子上,凝视着手表,片刻过后,他又夹着罐子回来了。

“我拍照了哟,应该说已经拍好了。”说着,今宫将椅子摆回原处。

“咦?就拍好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呢。”

“今天只是测试,别放在心上。现在去冲洗刚才拍下的照片。”

今宫递来镀了一层塑料的围裙。准备好三只方形平底盘后,来夏在一旁认真记着笔记——哪个是显影液,哪个是定影液,温度多少——一边帮忙做准备工作。定影液有股酸酸的气味,原来怪味来自它啊。水槽里也放了一只盘子,水流细细地淌下。

关掉照明,打开暗室专用的安全灯后,房间再次被红光笼罩。

为了不碰到今宫的身体,来夏微微拉开了距离。

“从罐子里取出刚才拍好的相纸,再把相纸放进这只盛有显影液的盘子里。”

被夹子摇晃的相纸,起初还很朦胧,渐渐就有了形状,画面缓缓出现。来夏非常惊讶,今宫相机店的外貌清晰显现,简直不敢相信。没有镜头的普通罐子为什么能做到呢?

“在显影液中浸泡约九十秒。一开始成像容易不均匀,所以得像这样在液体中晃动相纸。然后,把相纸放进旁边的定影液,约十五秒。这股气味是因为定影液中的醋酸。接下来再放入一旁的稳定液中——”

来夏做着笔记。某处传来的水声,与今宫不停讲解的低音在她耳中融为一体,彼此交融。或许因为眼前的红光,现实感似乎越来越弱。来夏飞快地写着,感觉自己扑通一声坠入了无边的思绪之洋里,正缓缓沉向海底。

就在此时。

“不好意思,来夏小姐。”

听到今宫的声音,来夏猛地抬起头来。他的手轻轻伸向了自己的耳朵边上。

来夏肩膀一颤,整个人僵住了。今宫按下她身后的电灯开关,房间从红光变回了正常的照明。

“很抱歉这么挤。相纸得在稳定液里泡五分钟左右,但三十秒以后就能开灯了。我检查一下成像,最后在水槽里冲洗就可以了。”

今宫如此说道,来夏点点头做好笔记,一边祈祷刚才惊讶的样子没被他看见。

用专门的相纸干燥机进行干燥后,今宫把相纸拿给来夏看。虽然成了张照片,但亮处黑乎乎的,暗处又亮堂堂的,黑白颠倒了。

“就跟负片一样,这样子的画面是黑白颠倒的,所以得把这张黑白颠倒的相纸放在崭新的相纸上,从上面照光。然后重复一遍刚才的显影液等操作,如此便大功告成。”

两人又重复了一遍和刚才几乎一样的操作。显影液中慢慢浮现的画面,令来夏睁大了眼睛。毫无修饰的自己就站在今宫相机店里,正表情讶异地盯着外面。完全想不到,一只普通的罐子竟能拍出如此鲜明的照片。

“即使没有镜头,也拍得意外的清晰。针孔相机的特征,便是像这样整个画面没有景深。虽然成像有点朦胧,但别有一番风味。”

今宫摘掉头上的皮筋,把头发一顿乱揉,满足地舒了口气。他又回到了平日卷发杂乱的模样。等待相纸干燥的期间,两人就坐在柜台的椅子上。

“这下你明白了吗?”他看着来夏的脸。

“明白什么?”

“就是昨天的那个啦。”今宫有些急躁,并指着罐子。

“黑暗的房间?”

见来夏的表情反应了过来,今宫点点头。

“没错,古田君的房间变成了针孔相机。”

来夏怔住了。

“回去的时候,古田君对你说过吧,下次他准备做台相机。其实我们本打算在工作之余,一起做今天的饼干罐针孔相机。把自己的整个房间变成相机,倒挺像他的作风。”

今宫望着完全黑下来的窗外。

“古田君守住了约定——等相机完成后,就给你看。”

来夏想起了古田君那张伶俐的面孔。

“但他妈妈不是说他病了吗?把房间弄得乱糟糟的,那是……”

“为了把房间变成相机,为了实现暗室一般的全黑环境,必须把电脑电源灯等小光源统统排除。毕竟有不少电子产品在黑暗中也能发光。古田君把它们全扔进了走廊。”今宫继续说道,“那栋豪宅天花板很高,窗户也是直达天花板的款式吧?没有梯子的古田君恐怕绞尽了脑汁。他把书架上的书全都拿下来,尝试把各种家具叠起来当垫脚。房间当然乱糟糟的啦。”

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的母亲会害怕,感觉也能够理解。

“为保证成像的墙壁洁白无物,古田君一定把那里的家具也都扔进了走廊。然后他反复实验,终于得到了满意的街景画面。为了不把自己的影子印上去,他伸长了手臂,用铅笔一点点描线。拉丁语中的camera obscura,意思就是‘黑暗的房间’。据说十五世纪的画家们,为了得到准确的透视而用过这一方法。它便是现在的相机的原型。”

今宫在电脑上搜索,给来夏展示了camera obscura的图解。黑暗的房间里,光倒着成像。而画家们正用画笔记录下那幅风景像。

“可他送的为什么不是信,而是这幅画呢?”

“因为没有一个人肯送吧。”今宫叹了口气。

“如果请人转交信件,后面被母亲发现后估计会引发麻烦。所以他想让人以为这是堆普通试卷。”

说到这里,门哐啷哐啷地响了起来,穿着回收店制服的快递员走了进来说道:“您的快递到了。”

今宫接过包裹,签好名字。“比预想的更快呢!”他嘟囔了一句后,把瓦楞箱放在桌子上,箱子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里面是被打包好的几台相机。每台都很陈旧,使用痕迹明显。

来夏恍然大悟。

“这些相机,难不成——”

“在本驹込的回收店,它们被摆在单币特价[即价格仅需一枚硬币的特价商品。——译者注]推车里,反而是运费更贵。幸好没被买走。”

今宫按了按快门,仔细聆听声音。“好嘞!”只听他自言自语道。

“你怎么知道古田君被卖掉的相机就在那里呢?”

“这很好猜。他妈妈肯定不会找相机店高价卖出的,但她也不好意思当垃圾扔掉。如果家附近有两三家回收店,我估计她会卖给那里。所以只要知道古田君家在哪里,就一定能够找到。”

来夏呆呆地看着今宫开始检查全部相机的样子。

“或许商品的价值只有一枚硬币——”今宫透过取景器看着来夏,“但我认为这世上,也有东西是无法标价的。”

*

古田聪的日常恢复了原状。凌乱的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物归原处,用胶水牢牢贴在窗户上的遮光布、胶带全被摘了下来,从房间内部上的锁,以及堆成了街垒状的家具也统统被撤掉了。

自己给在这里工作的保姆添了麻烦。据说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房间才完全恢复原状。

母亲张嘴就是“我是为你才这样做的”“现在的懒惰会毁掉你的将来”“要想以后不后悔,现在就得全力以赴”。似乎她以为,只要反复念叨这些,孩子就能一帆风顺地长大。

敲门声响起。

“打扰了,阿聪。我给你送茶来了。”他停下手里的练习册,在房间里回应对方。

是保姆藤井。她在这个家里工作了很久。从阿聪蹒跚学步的时候开始,她每周三都会过来一次。


藤井笑眯眯地把茶端了进来,她的视线在腾空的架子上停留了一瞬,突然收起了笑容。即便如此,阿聪依然感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包括安慰的话语。

看见阿聪准备暗室的时候,藤井有一点惊讶,却依然什么也没说。他后来才知道,母亲之所以没能马上强行闯入这个房间,也是因为房间的备用钥匙不知何故失踪了。

“阿聪,我在邮箱里发现了这个。一定是你朋友送来的吧。”

说完,藤井拿出了阿聪熟悉的那沓纸张。他的心一沉,都那么请求对方了,结果还是没能送到今宫相机店。

藤井行过一礼,便静静地带上了门。

阿聪想起了今宫相机店。自己突然不再光顾,有没有引起他们的一点讨论呢?

不,怎么会。自己不过是众多顾客中的一人而已。他们肯定以一句“话说,最近没见到那个孩子了呢”便结束了话题。就这样,自己终将被所有人遗忘。

阿聪把打印纸整理好,扔进了垃圾桶。接着做练习册。埋头做了一阵后,刚好告一段落,他把身子猛地倚在了椅背上。活动颈椎的时候,他的视线突然停在了垃圾桶里的平假名上。打印纸的背面写着“的”。

的?阿聪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个字。他把打印纸从垃圾桶里抽出来。

“件”“还”“Be”。

阿聪把所有的打印纸铺在地上,按照画画的记忆把它们组成了原来的样子。他顺着从左往右的文字依次看过去。

还要再来呀,

Bessa的零件我会帮你留着的。

阿聪双手撑在地板上,凝视着这些平假名被慢慢晕开的样子。

不知何时,满月悄然升起,为黑暗的房间洒入了些许月光。

谷中复古相机店的日常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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