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海边的房间  作者:黄丽群

他们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起码在他身体坏了之后,他们的每一天是这样开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闹钟醒来,冲澡,仔细地刷牙,他看牙医是不太容易的;在镜子里检查自己,看起来没事,量体温,看起来没事。今天看起来,没事。

那时伯也差不多提早餐进家门。固定两碗咸粥、两杯清清的温豆浆。伯多加一份蛋饼,他多加一包药。两人边吃边看新闻。时间差不多,伯先下楼,他擦擦嘴,关电视清垃圾随后跟去。

伯已经很习惯有他在一边帮手。接预约电话,一天只开放早上两个小时,时间过了线就要拔掉,否则没完没了;备录音机,装上给客人带回家慢慢听的录音带。挂前几号的陆续到了,问生辰八字,录在朱红笺纸上,送进伯的书房。回头端茶过来,顺势引客入内。

今早进来的是一对男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都戴眼镜。男子衬衫西装裤系皮带,女子双颊多肉,穿一件带荧光彩色的花洋装罩着短袖针织洞洞小外套,很世俗的类型,风景区里“麻烦帮我们拍一张照片好吗?”的类型。要结婚了,奉命来合八字与择日。男子上下望他一眼,对他不是太以为然的样子,他笑一笑,很习惯了,看看两人生日,比他小几岁。伯把一切瞒得很好,伯说自己一个人年纪大了,孩子是回来照顾他的,孝顺呢,邻里夸他,真是好孩子呢。

伯论命时会关上门。他坐在外面,读报纸,接电话,上网,打一杯五谷汤喝。透天厝的一楼,粉光实心水泥墙四白落地,从外看来,若不说,也就是最寻常的乡间人家,谁知道里面有那些人心与天机。大晴天,太阳穿进铝门窗棂格,在冷津津老磨石子地上筛出一段一段光块,有时他就趁着没人躺在那块光上,闭着眼睛听,饮水机的马达声,电脑主机的风扇声,门外的大马路有车子哗哗开过,这些车子一部一部都十分明白自己要往哪里去,热闹而荒废。

本来不会是这样。其实伯从前最不喜欢他对此一营生好奇,也几乎不提他的命理,只说过:“你就是注定要念书,好好念书,你只要好好念书就后福无穷。”也确实他怎么念、怎么考、怎么好,高中开始独自上台北,一路当第一志愿里的中等生,逢年过节周末回家,伯娘没有一次不是冬暖夏凉熬好糯米粥又炒一锅麻油鸡,等他前脚进家门后脚就有的吃,典型的好命子。

除此还知道的唯一一件相关:伯虽然是爸,但不能叫爸。命里刑克过重。老方法应该过给别人养,然而伯孤枝一根,无兄无弟,晚来结出一子,最后折中,不喊爸妈就好。他倒没怀疑自己是抱来的,镜子里头老照片上,三口人的相貌完全是算术,一加一等于二,自小到大无改。伯又说,刚学话的时候,一直教啊,小孩子这东西真是奇怪,他就是要叫爸叫妈,教好久才学会,要叫伯,还有伯娘,你说小孩子这东西是不是真奇怪。

这段小事也是后来回伯这里生活才听他讲起的了。他没想过有一天会回到这里生活。他已不记得也没算过的几年前,伯娘患肺腺癌,胸腔打开来一看,无处下手,又原封不动缝上,六个月不到就没了。出殡结束那天,下午回到家,两个男人在屋厅里分头累倒,无话枯坐光阴,彼此连看一下灵堂上挂的伯娘照片都是分别偷望,怕被对方发现。

“要不要不然我多住几天再回台北。”最后他问。“不用。”伯回答。然后沉默。他以为伯睡着了,忽又冒出:“不用。你不是说学生快要期末考事情很多。”

灾中之灾。回台北没多久,追一袋血追到他身上。对方在电话那端像老式拨盘电话线一样自我圈绕——我们知道,你一定莫名其妙,这么突然,很不能接受,但是,还是要请你来一趟,检查看看,也不一定——讲来讲去不知重点。他那时受昔日指导教授保荐回锅当兼任讲师,小小的学术香菇,一边孵菌孢一边改破铜烂铁卷子改得恶向胆边生:“你到底讲什么讲半天我听不懂啦!”开口骂过,那端忽然条理起来。

“是要请问,你之前出车祸输过血,对吗?当时那位捐血人,那位捐血人,最近验出罹患后天免疫不全症候群——嗯,就是一般俗称的——(不用讲,我知道那是什么。他打断。)——我们必须,必须请你来验血。”

又得再往前追,想起来了,是更早的事,原来早就被算计在里面了。那是所谓“老兵八字轻”的退伍前,他收假前车撞电线杆,骨盆裂开,内脏出血,看过现场的个个都说他命大。伯跟伯娘赶到时,他正在手术麻醉后的后遗症,吐到肠子打结,但心里知道没事了,看着伯脸色发白,伯娘两手紧攥如石,他小声说笑:“你现在总该跟我讲一下我的命到底是怎样了吧,他们每个都在说我命多大多大,我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大。”伯说:“很大,很大,等你伤好回家我慢慢跟你讲。真的很大。”

当然伯终究还是没跟他讲过什么。他也不在意,不是信或不信的问题,无关而已。顺利考上硕士,顺利毕业,顺利获一跳板小学术职,顺利通过留学考试准备申请出国,未来百般费用伯已经帮他立好一个美金账户在那里。典型的小康知足,典型的一帆风顺,典型的好命子。禄命是无关的事。

只没想过如此,灾中之灾。那时讲的命大命小都变笑话,证实感染,基因比对确认是那次输血的结果,没有发病,亦无人能预测何时会发病,仍被判断应当治疗。吃药,呕吐,腹泻,无食欲,体重暴落,万事废弃。辞职,断人际,拒绝一切支持系统,躲在台北近郊靠山一顶楼加盖日日霉睡。唯一只告诉伯自己搬家了,其余怎么解释?跟谁解释?谁给他解释?没有解释。

哪晓得伯不知冒出什么灵感,忽然找上台北,伯问清楚,伯没有哭,他哭了。你不要靠近,你不要靠近,我流眼泪又流汗这里都是病毒。你当我没知识啊,伯一巴掌打在他捂脸压泪的手背上,你当我乡下人啊,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样也不会怎样啊?谁知道啦,不要冒险啦。

“现在我没有什么冒不冒险了啦!”

伯带了他回家。从此每天每天,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两碗咸粥、两杯温豆浆。伯多加一份蛋饼,他多加一包药。时间失去弹性与线性,不必多久,就好像一辈子如此永远都如此。

后来领到一笔救济金,两百万,像伯一样的卖命钱,伯论一个八字,多年就是两千块,他算算等于一千条。伯说你用,去用,尽量用,花光光,爱买什么买什么。他没讲话。那时屋内秩序陌生,都不知这个那个收在哪,背地里翻箱倒柜,找伯的存折跟账号,要汇过去,结果拉出一牛皮纸袋,啪啪啪啪,好戏剧化,落下几包厚信封,晕出一阵檀木薰香(是伯还是伯娘呢,拿香包跟这些东西放一起做什么呢。),细看原来是当时申请几个国外学校的答复函,当时为免遗失,他统统填的老家地址。打开来,一封一封都是录取通知。

到底是谁照顾谁,大概还是伯照顾他多一点,早餐伯买回来,两顿也由伯料理,不脱蒸煮的白肉鸡蛋青菜五谷,他营养必须有十二分的秩序。本来还要他饮鸡精,腥得离谱,最后改成三天蒸一碗鸡汁,去跟附近一个有半山野放农场的主人买土鸡。他很讶异这些事情伯是怎么学会的。“你伯娘那时候嘛。”伯淡淡说。

至于他的医生,就总是一种可怕的乐观口吻,每次回诊必加一句:“别担心,活着就有希望。”其滑稽态度简直像类戏剧里演的医生。他控制着没回话:我之所以忍耐持续配合治疗,不是因为“活着就有希望”,只是病毒浓度控制愈低、发病时间愈晚,对我伯的危险愈小。老人家除了血压高些,身体结实得让人烦恼,我不是想带病延年,是烦恼伯他无子捧斗送终。

跟伯在家空下来的时候,虽然没什么一定要说,但也不能老是什么都不说,于是伯有时,就会忽然半空作声。今天挂早上十一点的那对情侣,你有没有印象。有啊,怎样,他们来合婚喔。嗯,所以说合婚最麻烦,那个一看会有问题,可是两个人下个月就请吃酒,你要怎么跟他讲。你是怎么看出来有问题,我觉得还好啊,很登对啊。登对归登对,男生三十二岁到四十一岁不好,很不好,大限夫妻宫双忌夹忌引动铃昌陀武格——讲了你也不懂,不讲啦。你好好笑,讲半天又说我不懂,不然你教我看啊,你又不教我。唉,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啦。

就都也不是尴尬、但也绝不自然地无话了。

倒是那之后,渐渐伯会拣些情势简单或特异的命造跟他说说,斗数子平,混着拉杂讲,星曜格局四化神煞喜忌,他信耳听久,听出半成一成,忍不住跟伯要自己的出生时辰排盘细参,伯也说过,每个学禄命术者都得先从自己身上起步推敲征验,但伯不答就是不答。

“没有时辰,以后你就不会想去问,防你将来上当。”

“上什么当?”

“谈男命先千后隆,谈女命先隆后千。”

“什么东西啊?”

伯嘿嘿笑两声:“江湖诀。隆就是捧你,说你好啊发啊。千就是吓你,讲这里有破格、那里有冲煞……还有,我讲给你听——言不可多,言多必败;千不可极,千极必隆;小人宜以正直义气隆他,万无一失;君子当以诚谨俭让临之,百次皆——”他觉得伯摇头晃脑顾左右而言他,有点恼怒:

“那你到底有没有看过我的命。”

“我当然算过你的命。”

“我要讲的不是这个意思——”

伯打断:“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有差别吗?”

“当然有差别,”他说,“当然有差别!你一辈子看那么多命,你到现在还是每天看那么多命,那么多人上门叫你老师、问你那么多问题,结果你连你儿子这辈子就这样毁掉、你连你儿子这辈子一场空都看不出来——”最后几句,声音拉扯到说不下去,破裂了。他长久出力维持的平静终于破裂了,他以为他真的很平静。

“很晚了,睡觉吧。”

“所以你也是拿那个什么隆什么千在骗人,拿那个骗人骗了一辈子。你怕我将来上当,你说你怕我上当,如果有将来上当也可以,上当有什么不可以。你就是骗人才会害我变这样子。”

“睡觉吧。”伯大声地,不是怒不是急只是打断他,“我很累了,你不累吗?我要睡觉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伯背过身上楼,顺手把厅里的灯光给拨灭。

他坐在那里恍惚,一时觉得可以把世界坐成末日,但其实不行,末日都是自己的。墙上一面夜光钟,数字与指针绿幽幽慢慢亮出来,那也只能自己亮着,照不见什么。十一点四十七分。

他起身回去自己房间,他还是必须睡,他最晚最晚必须在午夜前入睡,他是不能熬夜的。

他们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闹钟醒来,冲澡,在镜子里检查自己,看起来没事,量体温,看起来没事。今天看起来没事。那时伯也差不多提早餐进家门。固定两碗咸粥、两杯清清的温豆浆。伯多加一份三明治,他多加一包药。

他说:“我吃好了。”“好。”“我出门了。”“好。”“我帮你把茶泡好在桌上。”“好。等一下好像会下雨,你要带伞。”“车上有伞。我走了。”

雨一直没有下来。

“你想过报复吗?你想报复谁吗?你可以谈谈,没有关系。”

医院安排的心理师永远在问他这件事,但是他一直没有回答。那是一名四十出头的矮妇人,男式头发,小型的黑脸,扁唇方腮。他坐在那里看她,心中永远在想另一件事:对不起,我可以睡一下吗?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下吗?请你继续做你的事或说你的话,不用管我,我真的很想睡一下。

不是为了逃避,是真的进门就好困,那温度,那沙发,那空气,都是与他完全无关的干燥的一切,让他好松弛。他想这该算是她的成功或不成功?“最近,我跟我父亲吵了一架……”总是得找话说的,“不过,也不算吵架,我父亲没有说什么,我自己其实也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很恼怒,然后他就自顾自去睡觉了。”

“你们吵架的原因是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小的事。”

“可以谈谈吗?”

“就……也没什么,我只是忽然对我父亲很生气,我好像故意说了一些话……算不算伤害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好话。”

“你应该为这些愤怒找一个出口,”她说,“咨商的目的就是要帮你消化那些无法处理的情绪,可是你有没有发现,你说得很少,你应该试着说说看,你应该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告诉你什么。”

“例如,你心里没有任何报复的念头吗?你难道不恨那个捐血的人吗?他有可能不是故意的,但也有可能是故意的,你不恨他吗?”

他知道她真的很好奇,面对灭亡的人都知道旁观者有多好奇,就像每个鬼都知道活人多么爱看灵异节目。“其实,真的没有。我是说真的。”他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竟从没想过要恨那个病血者。“如果你非要问我恨谁,想要报复谁,我想大概是当兵时几个同梯吧。”

“同梯?”

“嗯。”

入伍一阵子,被发现一脸好人家小孩童子鸡相,几个人再再情义怂恿,要带他去“品茶”,一开始他真的以为是喝茶,直到其中一个说:“我老点的啦,可以不戴套喔。”恍然大悟。才说不太好吧不习惯这种事。“喝过就习惯了,没喝过茶不要跟我说你是男人啦,还是你喜欢纯情一点,不然介绍你很正的鱼妹妹,超正的。”援交个体户交易叫“吃鱼”,他推辞了。

“我常常想到他们。”

“你跟那群人还有联络吗?”

摇摇头:“没有。不过有听说带头那个,现在开了一间家具行吧,在台北,五股那里,日子过得还不错,赚了一点钱……后来也结婚,有小孩了。”

“如果现在碰到他们,你觉得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想想……”他抬头看她,笑起来,“我想把他们拿童军绳结成一串,绑在卡车后面,拖到省道旁边烧死。”

她点点头,停顿一下,又点点头。“很好啊,很好。今天你有很大的进步。”她抽出一张便条纸,写几个字,想一想,又写几个字,推到他面前。

“我觉得你应该可以读读这几本书。我不会一开始就推荐给我的个案这些,但是,或许你现在读了会有一些不同的感受。”

他看一眼,抽出夹在双腿之间的右手,伸食指轻轻推回去:“我都读过了。”

“你都读过了?”

“一开始就读过了。”

“那要不要谈谈看你的想法?有没有带给你什么启发?”

“启发。你觉得……”他忽然发现自己仍在笑,“你为什么觉得……一整个村子的人生病生到灭村这种事会给我启发。你刚刚说启发吗?”

“或许你还没有准备好。”她把面前的纸条拈起,嚓嚓,撕成两片、四片、八片,掷进垃圾桶。其中一屑太轻,飘在地上,她弯下腰拾了又扔,顺手将那金属篓子往墙角哐啷一声推齐。“我知道这样讲可能很残忍,但是你真的应该正面思考,你知道有多少人,你知道外面,世界上,有多少人,他们完全没有资源,也没有支持系统,他们被排拒在社会跟家庭之外,有些人还有非常紧迫的经济压力,可是找不到工作。你应该来参加我们的团体咨商——”

“你相信算命吗?”他问。

“算命?”

“对,算命。”

“大概……一半一半。”

“你知道,”他直身正坐,“我父亲是命理师,在地方上很有名,很多人来找他,请他帮小孩子取名字什么的,还有那些要选举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我的事情,从来没有。你说如果是你,你会不会觉得很好笑?你说你会不会这样觉得。”

“我觉得,我觉得你今天很有进步。你应该正面思考。”她把桌上的纸档案夹子合起来,又点点头,“对了,像现在这样保持笑容也是很好的,你真的有进步。”

他们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闹钟醒来,冲澡,仔细地刷牙,在镜子里检查自己,看起来没事,量体温,看起来没事。今天看起来,没事。

伯提早餐进家门。固定两碗咸粥、两杯清清的温豆浆。伯多加一个饭团,他多加一包药。两人边吃边看新闻。时间差不多,伯先下楼,他擦擦嘴,关电视清垃圾,随后跟去。

伯看见他,指指电话:“以后听到要挑剖腹时辰的,都不要接。以后不挑了。”

伯娘走前,他觉得只有别人会死;死了,是天堂鸟或地狱图,也不必关心。后来他们给伯娘化冥财,烧纸扎,一落落金天银地,红男绿女,几乎接近喜气,又有一只小小仿真手袋,他拈起来,与伯娘日常爱用者纤毫无差,差点破涕为笑了,对一旁当时的女友与伯说:“我死了以后,你们一定要记得烧金纸给我,我好想知道这到底能不能真的收到。”

女友脸上变色:“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怎么在你伯面前这样子讲话!你有毛病啊!”伯在烟那一头回答:“要烧也是你给我烧,我也想知道到底能不能收到啊。”伯拿铁叉把炉里的厚灰拨松往里推,“要不然你看这个小包包,跟你妈的真包包价钱没有差多少啊!”

再后来他常揣测,一旦把他拿掉,伯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早早起床,梳洗换衣,出门买一碗咸粥、一杯温豆浆,加一份蛋饼。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做人又不是做算术。据说人弥留之际,一生关键场景将在脑内闪过,这说法几乎是所有没死过的人都相信了,他有时想想,想不出自己有哪些瞬间值得再演一次。

他问:“为什么?”

“不知道。”不知伯从哪儿抽出一沓粉红纸,啪一声落在书桌玻璃板上,“这些全是没生到的,我帮产妇择日都挑三个时辰,家里人跟医生自己去商量。好啦,大家看定啦,刀也排好啦,孩子偏偏就提早自然产出来了。你说提早一天两天、三个小时五个小时,也就算了,提早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没有意思。”

伯嘿嘿笑:“最可笑的是什么?最可笑的是,一个妇产科医师娘,四十岁,人工终于做到一个小男孩,包一个十万块的红包,千交代万交代,要悍哦,这个小孩要够悍哦,有好几个堂兄弟姐妹,不悍不行哦。结果时辰不到,孩子就出来了,她老公亲自帮她接生,夫妻俩硬憋憋两个半小时,憋不住,刚刚好差一刻,十五分钟。他们来问我这个八字怎么样。看都不用看,怎么可能好。”

伯说:“天不给你,你硬要,祂就不但叫你拿不到,还要让你受罪的。”

“嗯。”

伯说:“以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可以,人生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嗯。”他在电话旁的桌历纸台上信手写下“不接剖腹择日”。

趋吉避凶,知命造运,妻财子禄,穷通寿夭,人张开眼到处都是大事,可是他觉得,那些再艰难,也难不过人身前后五孔七窍。他记得几次在伯娘病房里外,跟伯两人怎样地计较她饮食,怎样为了几CC上下的排泄忽阴忽晴,觉得日子一切,不过都是伯娘屎尿。伯有一绿色本子,详细记录伯娘病后每天吃喝多少,拉撒如何;医嘱用药等等,反而从不提起。

有时他怀疑伯是不是也这样写他。

伯娘走的那日,本子上写了一百五十CC梨子汁,是他早上喂的。伯娘喝完了,精神一般般,不算太好,也不算坏,看了看电视新闻说想睡一下,她每天都是早上吃些果汁与粥,然后睡一下的。他坐在病床前啃另外一个梨子,吃完洗过手回来,才发现伯娘睡容十分奇怪。

回光返照,常听说的人临行前各种神异情状,甚至几句交代或者成谶的语言,伯娘都没有。他以为七七四十九天,两人总能梦过一次吧,也没有。反而是那时,两老都还没见过的女友,在另个城市给他电话:“……我好像梦见你妈妈。”

女友说,伯娘着嫩黄色套装,颈上短短系一条粉彩草花方巾,站在傍晚闹区的马路边上,梦中伯娘向女友抱怨,她的东西都没有地方放,女孩低头一看,果然许多随身小物落在地上。

他跟伯说这件事,两人赶紧拿了伯娘生前爱用什项,包括一只名牌手袋,请人照样糊成纸扎,否则,没有理由远方女友会知道伯娘最后穿什么的。他问伯娘梦里看起来如何,女孩想了想:“胖胖的。”他听了,眼泪一直流,伯娘病前,确实是丰肥的妇人,可是纳棺前为她换衣服,身体吃不住布料,空落落的,伯说:“看起来很苦命。”他听了,觉得头昏,心里想都到这个时候苦命好命有什么差别呢,但还是去找来别针,想将裙腰缩起,看上去就有精神,葬仪社的人劝告:“不好呢。火化的时候,别针那个塑胶头会熔掉,到时候一截尖尖的针留在师母骨灰里,万一跟着入瓮,先人不安,对家运很不好喔。”

伯终究偷偷地把伯娘的衫裙都紧得十分称身。伯一边说,这说得没有错,千万记得,到时候要统统挑掉,他一边算总共用了几根大头针。后来却真的,大家细细爬梳,仍没找齐,不知是烧化了,还是落在炉里,“对家运很不好喔。”有时他想,或许真有残留一些,一直在那只坚玉坛底刺痛着伯娘吧。

为了那梦,女孩赶到他家帮忙。伯娘是孤女,伯是几代单传子,讣闻上只有孝子跟杖期夫[妻入门后,曾服翁或姑或太翁姑之丧,妻死,夫称“杖期夫”。]。从前他考试,亲属关系表就背不起来,现在最多有邻里与几个特别熟的老客人,场面再漂亮、布置满堂再贵的大爪黄白菊与蝴蝶兰,他仍然觉得是身后萧条。她来了,感觉好很多,而人身后诸多眉角,她识规识矩,令他十分诧异。

那时他们交往不到一年,实在不久,许多事还来不及交换。一个晚上,伯已睡了,她洗澡从客房出来,敲敲他房门,两人半累半精神,躺在床上说话,女孩慢慢告诉他,她父亲从前在中菜馆子做大厨,日子还可以,家族里一个姑婆,找他合伙开港式茶楼,三层楼,宫灯彩檐金漆红地毯,都是假的,但担保与文件上她父亲的名字,都是真的。那时她与妹妹都很小,她们偷听父母深夜争执语气,听见每到“还债”两字就咬牙,以为是骂人的话,两人吵起架来会大喊:“你给我还债!”“你才还债!”

“我爸回去给人请,当厨师,半夜再跑出租车,太累了,到死前都不知道身体发生什么事,倒下来马上没心跳呼吸,死亡证明上写多重器官衰竭,其实就是累死的。我妈继续养小孩还钱,门牙坏了拔掉也装不起假牙,最便宜要两三万块呢,张开嘴黑黑的一个洞,”女孩说,“听起来没什么,可是你不知道那样子在都市里生活,有多突兀多为难,所以后来她不爱笑,也不爱讲话。她长期要吃安眠药才能睡,有一天我们早上去上课,她到下午都没去上班,警察跟她的同事通知我们回家,说她安眠药吃过量了。”

“最困难的时候早就过去了,我自己大学快要毕业,我妹也刚上大一,债还有一些,不多,而且我们两个人都在打工赚钱,实在没有理由自杀;可是,她拿了那么多年的安眠药,怎么可能忽然犯这种错呢……我们都想不通。所以你说,我为什么会懂这些,就是自己从头到尾办一次。不可能忘记的。”

“我没有想到过,”他很惊讶,“我们都以为你是那种、那种家庭美满的女生。”

“你不觉得跟别人讲这种事情很廉价吗?把伤口里的肉拨开来给全世界赚眼泪讨摸摸,很廉价,而且没有基本尊严。你听,我这样讲给你听,是不是跟电视或报纸上那些大家看一看叹一叹气聊一聊的新闻没有什么差别?”她背身面墙,蜷身做睡眠姿势,“大部分的人没有经历过这些,他们都用一种意淫的方式在感动,干吗给他们看戏。要不是你现在也跟我一样了,我才不告诉你。”

跟她一样了。所以他一直怀疑灾难真的不是随机的,而是像她的家族遗传或像他的传染性,一旦遇过一次就有后续成群结队地来拜访。他后来痛苦地要她赶紧去检查,赶紧去,虽然他们为了避孕一直有保护措施……她马上就对他尖叫,她尖叫说你搞什么,所以你搞了这么久失踪吗?你为什么现在才跟我说,你搞什么你,你不要过来,你很恶劣……他真心觉得她倒霉,所幸她没有事,她说还好没事,但是光为了等检验结果出来的那段时间我就应该杀了你。他说对,你应该杀了我,我也很希望你杀了我,可是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不能死。

他们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闹钟醒来,冲澡,仔细地刷牙,在镜子里检查自己,看起来没事,量体温,看起来没事。今天看起来,没事。

伯提早餐进家门。固定两碗咸粥、两杯清清的温豆浆。伯多加一份烧饼。

“你最近吃得好像比较少,你有变瘦吗?”伯说。

“没有啊,大概天气太热了。”

也是十分奇怪,他们没有讨论过应该怎么生活,病情后事,绝口不谈,可就如此顺势地安顿。亲与子真是多少奥秘,彼此精神里仿佛有密契的丝脚可以牵一发动全身。伯做饭,伯赚钱,不动刀剪的他洗衣打扫,他特别喜欢清洁,多次把双手双脚浸在稀释消毒水里,皮肤红灼裂痛,安慰地倒掉,换一桶,开始拖地。有一回他在自己房间浴缸里加了洗衣漂白水,浸在里面,又腥又利,黏膜都蚀伤了,医生严重警告。

鸡尾酒药物微调过几次,与身体接近言和,副作用不重,虽然人还是偏瘦,气色衰微些,看上去也只是一个弱质的年轻人;若早上见他就着清水吞那把药丸与营养补给品,还以为是吃维他命。医生常告诉他,要当作得了慢性疾患,像洗肾或吃血压药心脏病药,带病延年:“高血压心脏病肾衰竭,如果不好好控制,也都是很致命人会突然走掉的病啊,你知不知道一年有多少人脑血管破裂死掉,而且你看洗肾比你还痛苦还不自由。”他想你这算是在安慰我吗。

他吃下药。他的豆浆只喝了一半。

“你已经有好一阵子早上豆浆都没有喝完。”

“真的吗。”他说,“我没有注意。”

“你是不是不喜欢喝豆浆,还是喝腻了?”伯说,“喝腻了对不对,喝腻了吧。”

“应该是喔,大概真的是喝腻了。”他说,“我们每天都喝豆浆。”

“那明天喝米浆吗。”

“好啊。”

“你吃饭也变少了,是不是白水煮的吃太久吃腻了。”

“有一点。”

许多次想与伯谈,扒开来谈到底。他毕竟报废了,是把名字寄存在活人这里的鬼,伯不能这样当作无事,不能当作他每天早上真是在吃维他命。可是他该怎么启动话题?要说,伯,我有一些文件放在衣橱左边上面数下来第三个抽屉里;还是说,伯,你也该想想,我万一先走了你一个人行吗;或者说,伯,我希望你找一个老伴,最起码我们该养一只狗,我不是一直说应该养只狗吗,车棚那么大,养两只都可以。

“你伯娘走前讲了一个食谱,教我怎么炒麻油鸡,我写在那个绿本子里,你把本子找出来给我,我们明天来吃麻油鸡。”

“伯娘干吗教你麻油鸡,她又不能吃那些。”

“她说你爱吃。外面味道不对,她有秘方的。”伯说,“她就是怕你以后吃不到。”

他喉咙起伏,又点点头。

“你出生的时间是早上十点三十七分。你伯娘总是说你真乖真好,你看,她前晚还睡了一个饱觉,起来正要吃早餐,八点就忽然说肚子好痛,我们赶快叫车到医院。那天太阳好亮好热闹的,满世界跟镀金一样,不到两个小时你就生出来了,我问你伯娘痛不痛,她说,”伯笑起来,鱼尾纹一拖深深到两眼水底,“她说,当然痛,可是好像也没有人家说的那么痛,一下子那么快生出来,真丢脸,像母鸡下蛋一样。我说那你难道能憋着吗,不能憋的。”

“告诉你了,”伯继续说,“十点三十七分,你就去参吧,我看你每天在那个电脑网路上看那些教人家算命的,没有时辰你怎么看。”

“子丑寅卯辰巳,”他弯一二三四五六手指,“巳时。”

“对,巳时,参不透再来问我。”

“你不是都不要跟我说这个。”

伯停了半晌:“说说也好。说说没什么。每天也没什么事,我来教你一点,将来……末流营生也还是一种技艺,哪天伯不在了,你在这地方也能活,不是说你没用,只是伯知道……出去外面,你这样很不容易……”

乡间的时晴天,快云争逐过日,他看着光线在墙上挂的一幅字上忽明忽灭。“醉者乘车坠不伤全得于天也。”多年前,一个老书家写来赠伯,他进进出出从小看到大,从不经心,只有病后一次,他坐在那里,空松地无意识地望它,忽然想这到底在说什么呢,起来google一下,才晓得原是一首古词最后两句(可是作者他忘了,要知道得再查一次),调寄“卜算子”。他想一想,七窍风凉,周身毛竖,这岂不是讲开了他与伯一生的机关。

“好,”他说,把豆浆慢慢喝掉,他有点反胃,还是喝掉了,“我明天从医院回来就讲给我听好吗,明天下午四点才有一个客人。今天我们排得很满,没有时间了。”

“对啊,今天没有时间了。”

明天当然也是一个每天同样的开始: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会太晚,闹钟醒来,冲澡,仔细地刷牙,在镜子里检查自己,看起来没事,量体温,看起来没事。今天看起来,没事。

夏天早晨走进厅里,茶几上两碗咸粥、两杯稠稠的淡褐色的温米浆。他随手翻着桌上邮件。“我要去医院了喔,中午就回来。”报纸。“实在不是很想去。”电话账单。“每次都要找话说。”房屋广告。“我想我停掉算了。”水费。“人家说命理师就是以前农业社会的心理医生,你要教我,我可以自己来治自己。”伯说:“好啊。”

走出门那一刻,日光太好了,已经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他想到伯说的镀金的世界,眼睛有些畏涩;他忽然想到很多琐碎的事,想到今天有些东西,或许可以谈谈。

也是有不曾想到的,例如他左脚踏出,不会想到几小时后右脚踏回,就觉得奇怪,伯没有在书房,上楼看见伯还坐在藤椅上,电视遥控在扶手上,伯的手盖在遥控上,电视空频道噪声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他说:“伯你在看什么啊。”话一说出口他就知道了。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他还以为伯在转台还是在准备放动物频道全套DVD。伯爱看动物频道,伯有一次说他看人看得好累,每天看这么多人,他想看动物,他就去买给伯。伯也好喜欢看。

沙沙沙沙沙沙,脑子里都是这个声音。他知道了。如果人弥留之际会见走马灯,他想,如果真的会,那他将来一定再见这一幕。他曾经听人耻笑死亡,看过连死亡一角都没见过的人表现出潇洒,他完全不知道那到底有什么好笑,也不懂现在自己该如何潇洒。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说你现在在干什么,你每天吞那么多药、喝那些难喝得要死的草泥巴生机汤,不就是为了让你能看伯入土、而不是伯得要给你盖棺吗。你应该坐下,不要出声,想象伯已经或即将得到一个答案,你很清楚这是个好的收场。这声音说得都没错,他知道。

有一次,电视谈话性节目讨论迷茫度日的年轻人,说他们混吃等死,他那时觉得这四字,之于他真是太贴切了,混,吃,等死。努力混日子,好好地尽量地吃,等伯死,殓成一瓮,捧在怀里,入莲座,化金银,伯终于要知道他到底收不收得到纸钱了。出生时伯已经失去他一次,还好最后不必再送走这个独生子。他今天好欢喜成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他们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但伯的这一天已经结束了。无常往往最平常。他捏捏伯的头,又捏捏伯的脚,他的伯,今年七十有一,会有各种原因,但是他不关心,那些是新闻纸上记事细节,他人的谈资,说伯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谁会知道这是喜剧。他跪在那里,不是为了要跪或该跪,而是因为腿没有力气。桌上的早餐被他掀翻在地,汤水温热未冷,痒痒浸泡双脚。他心想命运对他一家,总算手下留情,他想叫一声爸,可是一辈子,二三十年,没有叫过,口齿不听使唤。他轻轻抱住伯的膝盖,伯的膝盖轻轻偏过一旁,现在的他,终于不担心眼泪沾到伯的身体。

---(2010年林荣三文学奖·短篇小说组二奖,首奖从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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