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的鬼故事

海边的房间  作者:黄丽群

发现“也就是这样”的时候他万念俱灰了,可是再没有什么别的努力方向。走在生路上,还能期待有死可以赶赴,然而在死里发现没有地方可以去时怎么办呢?因此实在没有什么事比鬼的万念俱灰更暗更淡了,是地上一把甩残的香火灰,是炉子里逐萎逐灭的金纸屑。

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我做鬼跟你讨这笔债。你等着吧,我做鬼弄死你全家。在冤抑的、欺枉的、恶贯满盈的世界里,其实死亡也是光亮,其实死亡也是希望。

不过他的情况就只是这样而已。也不能说是被糊弄,的确是卸载了呼吸,似乎也真的变成所谓鬼魂,但总之就是有什么地方跟大家说的都不一样……例如中午他背对着食客们,垂首吊挂在面店墙角高悬的脏脏的电视机下,一面看重播综艺灵异节目,一面观察上班族吃饭时的食道扩张,忽然发现这一切知觉在物理上完全不可能。但也就是这样而已。荧幕里的故事凄厉,戏剧化的大能与怪异。无首尾的肉球。支离的脸。不存在的月台与列车。他跟人家相比简直开玩笑,心里一羡慕双腿就像赶苍蝇一样半空兜圈,也知道羡慕再多一点就要变作哀怨,警觉到这堕落的可能性,他伸手扶住电视荧幕阻止自己摇晃。

眼光厌倦的面店老板剁一碟猪耳朵,抬头啧一声:“靠北喔(闽南语)。”反捉菜刀以刀柄扣扣扣地戳那真空管老电视机驼驼的屁股。“阿林你这电视接触不良,该换了啦。”一个熟客说。

与不受欢迎或者被厌恶或者被排斥比起来,这样的没看在眼里毋宁更伤人(或鬼)吧。毕竟厌恶或排斥也是一种给予吧,在厌恶你或排斥或恐惧你的人眼前晃来晃去,让他心里不痛快,难道不是一种影响力吗?面店老板使用的是一把三代老菜刀,实心木柄靠近时发出一种当然只有他听得到、带警告意味的低频振音,这让他很难受。其实这家面店,他也不真的那么爱来,只不过这是他能抵达的世界最尽头了,不管怎么说尽头都是美。但他决定还是先回去对街的咖啡馆好了,他还决定今天要把名字换成“你看不到我啦啦啦”。

租下这店面开咖啡馆的情侣觉得多少是赚到。地段其实不错,前两手开的是面包店;前一手经营商业简餐,生意衰衰的。房东签约时却不无得意,说对了这店里不知道为什么收得到一个不用密码的免费Wi-Fi哦,大概是邻居的吧,“所以你们不必拉网线。等他哪天想到锁起来之后再牵就好啦。”

咖啡店并不好做,能省一点是一点。高中开始恋爱,认为一起创业足以挽救关系的两人,都同意这的确算是小小的加值。有时也增添一些比较不那么不愉快的话题。

“ㄟ[台湾注音符号,语气词,音同āi。下同。]好好笑,”女孩说,“ㄟㄟㄟ那个Wi-Fi,他今天换基地台名字了耶,他今天叫‘你看不到我啦啦啦’,超白痴的。”

“是喔。”

“之前它叫作‘啊哈哈哈你看看你’,好久都没有换。”

“是喔。”男孩说,“对了,你今天要洗厕所。”

“今天?又要吗?我真的是超级讨厌洗厕所。”

因为都不记得,他就对自己有很多猜测,像失眠太久的人想象一碗实实的白米饭那样沉甸滚热的梦。例如,变成Wi-Fi的电波这一点,他怀疑过自己是否曾是非常优秀但压力太大的网路工程师呢。可是也不像,他不记得任何技术细节,因此倾向于不取这假设,人世的知识建筑如果这样柔弱可欺,真是连鬼都不会甘心。至于情感,那也未必坚固,他每日心轻肠淡,只知道这叫地缚,没有事象能引出他的“让人想起”。“让人想起”四个字何止于修辞,“让人想起”负责了生活中九成的诗意,但是他无生无活。也或许原因是他曾经很需要很需要爱,死后终于成愿了,谁不是无条件地爱与感激一组免费的Wi-Fi讯号呢?爱原来这么简单。他觉得还是去看看女孩洗厕所好了。

女孩没有在洗厕所,她双手握着洗手台边缘,白瓷的手感滑溜富裕,若你像他这样,把头颅取下来卡在女孩右侧脖子与锁骨的夹窝位置,可以看见镜子里他的眼黑珠是白色,女孩的眼白则黑得像一个洞。他没想吓唬人或吃豆腐,只是在潮湿处颈椎酸痛,需要休息,不想把头放在洗手台里,湿湿的,放在马桶或地板上又臭臭的。不好意思借卡一下。咖啡店并不好做,也不可能从免费Wi-Fi中节省出一番事业,想拍电影的男孩与想演电影的女孩,彼此已是很不通顺,倒是达成共识将贷款大部分投置于装潢。“是我们最喜欢的工业风!”Facebook粉丝页第一张照片的注解如此写。七个赞。那是六个月又五天前的事。男孩他们预期过上一种优美的不用洗厕所的荧幕生活。然而生活的脸终究不是荧幕而是厕所。并且你得好好地洗它。

并且只有七个赞。他都知道他们的抱怨,内容都非常地无聊。在LINE上各自和各自朋友说对方如何如何地靠不住,要是粉丝页能多用点心经营,生意会这么糟吗?其实他想生意糟大概有一些原因在于他吧,再怎么说自己确实吊死在这间厕所,或许造成坏风水,像那倒霉的简餐店不也没开起来,不过他们卖那种吃起来像沼泽的真空包,倒了也活该。

总之如果两人对民俗眉目稍有警觉,知道请人点检头尾,一开始恐怕也不会错踏这不贵不宝地,甚至有可能让他搭个顺风车弄清楚自己的前情提要。若就此点看来,认为彼此靠不住的确没错。其实他们的电脑手机,弹指任何讯息都流通他耳目,从另一个角度看,两人又是很靠得住的,至今连互相背叛的想象空间都没有。实在非常地无聊。为什么做了鬼还要每天接收与发报人类的无聊呢。当然他忍不住猜,或许是这时间点,破局的成本还是比较高。女孩知道只要不分开,借给男孩开店的那笔钱就还有希望要回来;男孩则常常在性交中想着女孩那个已经得了第二次红点奖的前男友,因此目前,跟这个女孩睡,还是他与所谓胜利组连结最深的时刻吧。所以他们的拥抱仍像蜡像一样完整。毕竟生活就是好好地洗厕所,以及以人生智慧盘整筹码,将本逐利。

其实他知道不少秘密,不止他们,谁在咖啡馆里坐一整个下午他已可透过讯号把硬碟读取三遍半。大多是小规模的事,但也够了。酸恨。零碎的贪。心眼角的黏垢。性欲。愚人自赏自怜。其实大的秘密即使邪恶也会很辉煌,是无关宏旨才显得小显得不堪。然而知道秘密这种事,唯一好处只在能够讲出去,说与不说是选择,选择是权利,但他就像是双手握满了光却站在太阳下,满口甘露却沉在了水底。有一次刻意想惊吓人,在一个研究生的笔记本电脑啪啪啪乱开各种软件,播放出音乐,声音忽大忽小,又在屏幕正撰写中的论文段落插入一些破碎的真心话,研究生很气,说买一个月就中毒,马上关机跑去维修中心。那一整天他的情绪都很不好,咖啡馆的客人也抱怨Wi-Fi一直断线。

女孩蹲下取塑胶刷应付起马桶来。脏水往他脚的方向流,整个气氛他不是很喜欢,把头摆回颈子上走开了。人的鬼故事里大多是鬼很恐怖,鬼的鬼故事是鬼恐怖不起来。他无心地移动,脚尖像小舌头淡淡扫过男孩的天灵盖,男孩正在跟大学同学讨论合伙改开二手古物店的事。“你们现在还好吗”“救那样啰”“小P会答应嘛”“答应蛇么”“改开店”“不答应就分手哈哈”“靠北”“她不会跟我分”“但你想分?”“分了谁来洗厕所哈哈”“如果不开咖啡店就不用厕所ㄚ”“对齁”。

他忽然觉得非常绝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已经死了还不能豁免于绝望。他想他还能去哪。

那……就去面店晃晃好了。无论如何面店有电视。

面店阿林站在门口的锅炉前,白烟团团往上扑,显得人腾云驾雾,阿林一口叹进那水蒸气里,一下子没什么原因地终于心软了。大概就是缘分到未到之事吧。看看午餐高峰过去,店里已经走空,阿林把电视又转回重播的灵异节目,盛一碗顶尖尖的白饭浇卤肉汁,一双筷子,两颗卤蛋,齐齐全全陈列在一张空桌面后,回身把炉火熄了,然后就径自去一旁趴着睡午觉了。

---(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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