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病

海边的房间  作者:黄丽群

猫病了?猫不是病了,她知道。她的猫,这个妹咪(她念作ㄇㄟˇ[台湾注音符号,音同měi。]咪),一直很懂事,不找她麻烦,没带它看过兽医。当然在她每日生活的途中,也会注意住宅附近的诊间,招牌灯箱上做出卡通图案,落地玻璃门窗里贴得干净铺得亮,一对小男女,人行道上骑着摩托车掠过她身边,停下才发现后座女孩怀了一塑胶提篮,两人哎哟讨厌啦你车锁好没嬉笑拉扯推开兽医院的门。兽医院,多个兽字,事情就轻了一半。她常提醒自己要记住附近那间动物诊所的电话,以防万一,回到家躺在床上电视按开又忘了。

但她的猫,这个妹咪,一直很懂事。它不是病了,只是懂事了。几个礼拜来,早晚看它耸尾贴腹一咏三叹,它即使叫春也不找她麻烦,不曾鬼哭神嚎,只是呜呜发出小小的恨声,尾尖挠过脸侧摩过耳背扫过之处几乎都要满地开花。她有点担心,这分租公寓,房东经济实惠,拿木板把屋子隔隔租给六个人,除此就是两间公用浴室、一面阳台与一组炊具(连厨房亦不算),每个人都避不了每个人,也早就说过不准养动物,她有点担心,妹咪这样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总之必须带去求医的。“妹咪,妹咪。”压低了声音一叫,就乖乖地过来,不知多么甜蜜、多么让人心碎地走近她身边。

他一手抬起妹咪的下颌检视眼睛,一手顺着它的尾巴,意思是没事不怕,看看而已。妹咪伏身,姿势和好,她忽然觉得它有些妖。就一直看着他的一双手。

“你的——”从她手里抽过刚刚填好的病历表,“你的ㄇㄟˋ[台湾注音符号,音同mèi。]咪——”

“ㄇㄟˇ咪。”

“——ㄇㄟˇ咪。几岁知道吗?”

还是就一直看着他的一双手。橡胶手套边缘露出的肤色偏白,让人一看就想起医生的肤色。“……我不知道,它是捡到的。”

(啊,我跟你说,那天雨下得很大,很大很大,我就看到它沿着车道的水泥墙边慢慢走进来,浑身都湿透了,缩成一咪咪啊,水从毛上滴到眼睛里,所以眼睛也张不开。因为上班时间我不能随随便便离开收费亭,随时都有客人开下来停车或是拿好车要出去,所以我就用原子笔啊,敲那个收费亭的铝门框,叫它,我说咪咪过来咪咪过来,你在那边会被车子轧到,它懂耶,不骗你它真的懂哦,它就走过来了。)

他扳开猫颚,手指伸入探探口齿,又把妹咪放上秤子。妹咪回头看她,她也不知怎么办,伸手过去拍拍,恰好他把猫从秤上抱下,指端就轻轻擦过他薄膜了一层不老但也不年轻的手背。轻轻地擦过。她自己上班也是戴白手套,每一天从小窗口接过一张张离开的证物。每一天每个人都在离开。布手套其实使工作不便,指间的零钱发票车卡常常挂一漏万,但是她觉得很好,一双手看起来多多少少像个好命人;戴口罩也很好,有时她从窗上倒影里乍看自己,会有一些美的样子。

“大概一岁半到两岁,捡来之后有没有看过医生?以前有发生过同样的情形?”

“都没有啊。”

(它就走过来了哦,坐在那里一直看我,也没有喵哦,那个鼻子下面那边啊,一边滴水一边一掀一掀的,就是没有喵。我就觉得这猫好像很乖的样子,有车子开进来,它居然懂得跳进我的收费亭里面躲车轮,人家不是说猫都很怕人,它都不怕我,我想一想,就拿外套把它包起来塞到背包里,拉链露一个缝缝给它呼吸,其实被同事被课长看到也没有关系啦,他们问是会问啦,其实也不会怎么样,他们人都很好,比方说有一次——)

“……小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啊!啊。有、有啊……”

“我刚在讲,现在的话,就是发情了,可以开药给你回去喂,”他一边翻视妹咪短短的毛根,“但也只是缓解而已,一般来说不结扎,上了年纪之后很可能会子宫蓄脓。我会建议饲主及早绝育。”

“子宫蓄脓,那,那是怎样?”

“一样,开肚子挨一刀,只是更麻烦。还更危险。你要让它生小猫?”

“小猫,生小猫喔,我没有想过,不会吧。”

“那就结扎吧。母猫不生育,”终于被放开的妹咪,开始竖直长尾扫着他的腰,几乎没有小动物本能的恐惧,他好像觉得很有意思,拇指螺旋揉它眉心好俏皮生着的一撮花毛,另外四指扣住它后颈,妹咪渐渐软倒。“母猫不生育,它的子宫、卵巢,整个生殖系统就是多余的,没用。麻烦而已。”

“可以先吃几天药,让我考虑一下吗?”

“当然,你也可以问问别的医生意见。”

离开时街道已经逐渐休息。她一手抓着药包,一手抱着装了妹咪的提袋,在人行道上走了两步,又回头,恰好看见他诊所招牌灯箱瞬暗的一刻。那上面绘了一只辨不出猫狗鼠的卡通动物的大眼睛,一眨后没有了光亮。

然而妹咪的情爱之心很坚定了,她按照他的交代,“药粉,混在半个罐头里,每天一次”。如此给养三天,妹咪日日柔顺食毕,只是不生效。渴欲而渴育的猫身在她们共居的三坪分租小室中显得无所不在。她紧紧抱膝坐在单人床上背靠木板隔间,瞪视它揉搓翻滚。想到他在妹咪身上反复操作的一双手。

他是中等个子,比例上腕骨显得宽掌心显得厚,不知橡胶手套里面他手是什么样子,应该是读书人的样子。但或许有疤,应该一定有疤。小动物发蛮抓伤咬伤所留下。

由于角度居高临下之故,她坐在停车场收费亭里总是先看见车主伸出来的一双手。指腹指甲,掌心手背,肌理筋脉血管。固然有手套隔绝温湿度,但日日与人十指交接,久后她也学会了难以解释的瞬间灵感,在驾驶者从暗影的车内呈现面目之前,能够从递来的双手间先觉某些端倪。一个无礼的男子将要出口伤人:“多少?一百二?干你娘!一个小时一百二!你去抢比较快!干你娘!”或一个阔人:“不用找,不用给我发票,我赶时间。”当然大多数时间里没有这些戏剧化,她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被废气经过。百货公司想让停车场全自动化的传言一直都有,她也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被传言经过。

不知道橡胶手套里面他的手是什么样子。如果看见了或许能更明白他一点。她非常想看见他的手。

跨下床去把妹咪抱上身,在它身上复习他手的路线。下巴、眉心、头顶、颈凹、背弓与尾梢,还有指爪。那时他把妹咪的四只小掌翻起,俯身仔细检视:“乖,好乖,没有伸爪子,真是乖乖猫。”当然她明白这是在哄妹咪说话,没有称赞主人家教很好的意思。她试着贴紧妹咪的短毛嗅闻,其实感官上完全不觉什么异状,但她知道妹咪身体有她从不能体会的天地诱惑的本质。他说:“母猫一旦发情,公猫几公里内都闻得到,所以你要考虑它会不会招来外面的公猫跑到你家外面打架吵闹?它也会一天到晚想往外跑,这些你都要考虑。”

妹咪在她膝上翻了个身。她低下头,将脸揉入他曾专注下力触摸的妹咪的肚腹。妹咪不怕,妹咪好香。那猫像个欢乐的婴儿四肢抓进她发中,沙沙舐起母亲的脖子。它体腔内血液咕噜噜的欲力窜流声响非常明显。想起那日在他手底它也是这样媚声隆隆,她猛然睁开眼睛,不能克制颤栗复颤栗。

年轻的时候,她其实也怀疑过自己是否会这样子?一边目睹自己生命中各种想象一盏一盏熄灭,一边干燥地慢慢结局。她只是不知道怀疑会成真,没想到成真的部分比原先所怀疑的更加下沉。

例如,她曾认为自己会在未老前匆忙嫁某个人,这人不会富贵高尚,不会多么钟爱她,也不会多么受她钟爱,然而起码是不需要向他人或向自己解释的人生。青春流走留下的位置必须被填补,婚姻或者什么,否则将永远欠世界一张抱歉而疼痛的脸。她没想到连这样一场匆忙都没有。

又例如说,她曾经认为自己是个计算——不是算计——非常清楚的人。她做过车掌,做过许多年小贸易公司的总务,也做过许多年的会计,必须是计算非常清楚的人。而一个计算清楚谨小慎微的人难道不是最无虞的吗?她没想到世间一点小安乐通常也不许保持。有一年存钱够了,她在市区边陲贷买一层三十五年二十几坪的旧公寓,那也就是一个外于青春、美貌、教育、财富与婚姻的女人能完成的所有完成;然而买后父母马上分别癌起来与痴呆起来,说是终究会癌会痴呆有什么关系也可以,但一个老独生女还能如何。又把房子卖了。后来父母当然也陆续死了。她就一直住在分租公寓,都是顶多住两三年的女大学生,她对她们的眼神像笼中兽望鸟,因此没有人喜欢她。

再例如说,她曾经认为可以这样残而不废地过下去,因为早就向命运递上降表,不的,不会再以为自己有资格争取稍好的人生了,连一点冒犯的动念都没有了,只希望对方不要主动来践踏;五十一岁终于停经的时候,她也很知好歹地驯服于一无所有的五十一岁,毕竟不能说它全没好处,一无所有即一无所失,起码那些女生们不能老是栽赃她把浴厕滴答得乱七八糟。(但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她已经停经,因此还是继续地栽赃她把浴厕滴答得乱七八糟。)

然而她没想到会像把自己捡回家一样捡来了妹咪。那天把妹咪塞进背包,它脏湿温暖地蜷在里面睡起,睡到她下班后脑中昏沉沉手中沉昏昏抱它转两趟车,在巷口便利商店买了干饲料爬回房间才甘愿醒过来。醒过来,也不抓咬惊怪,大主大意要跳枕头上,她抓入浴室拿洗发精加沙威隆消毒水搓洗,最后吹风机吹出又松又香满地滚的一球小玩意。看清楚,是只雪腹白尾花背脊的圆脸庞淡三花(也是日后听他向别的饲主解释才知道:“身上有白、黑、橘三种颜色的猫叫作三花猫,如果是白色、灰色跟浅橘色就叫淡三花。三花猫几乎只会是母的。”)

她并不懂现在人养宠物的多情多虑,就按常识买来沙子跟便盆放角落供它埋屎尿,一碗清水,给一碗猫粮;也没有忽然慨叹温柔起来,那样地善感。当然,生活是完全不同了,她有时甚至可以觉得开心,与妹咪玩手玩纸屑玩线头,电视音量调大盖掉跟妹咪嬉笑说话之声;每日打开房间,它无不例外端坐门开一线处,抬头极自制嘤一句。不止一次她看妹咪盯着天花板上的蚊子,考虑或许应该搬去稍大的地方,大一点点就好,不用太多,最好有扇对外窗,妹咪可以趴在窗台上招揽路过的鸟。

然而她没想到妹咪初熟迸裂的青春将她引向了他。

对她而言,持续带妹咪回去求诊见他的那一个月,真是太复杂的一段时间,不知如何熄火的煎熬,不知如何引泄的嫉妒,如果投胎当一只猫多好,为何人总是如此无望。

她再度把妹咪抱去时,“医生,吃药没有用,可是我不想让它结扎。”

他点点头,没答腔。低下头捧起妹咪的脸端详眼睛,手上接下来当然是兽医机械式地翻耳抓脚,但神情柔和,薄嘴唇轻轻弯着轻轻开合,“我记得,你叫ㄇㄟˇ咪对不对?妹咪好乖,有没有好一点?”

“不结扎当然也可以,”他转过身对墙在文件柜里翻找病历表,声音隔背传来,“但上次我应该有解释,会有后遗症。药物帮助也是有限。”

“可以啦,我、我看它现在其实也还好,也不用吃药了。”

他耸耸肩:“不吃药当然最好。你的猫现在其实很健康,以它的年纪,没生病的话一年健康检查一次就可以。”

“一年喔。”

“五六岁以后建议半年检查一次。”

不到两个礼拜,应该很健康的妹咪又被带去看他。因为她太过踟蹰,早出晚归的路上经过他诊所门口,明明是光明正大的——谁不会路过一条街呢?但她一眼都不敢瞥,真是焦虑得很。其实,就算大大方方张望,也没有谁会说不妥,甚至根本没有谁会注意。但她都不敢。女人老去了就变成男人,不,错了,老去的女人也不会变成男人,根本不算是一个人。她没有资格洋溢任何。

只好拿削水果的小刀在妹咪的左前脚肉垫上割开一口。

怕不够深又怕妹咪逃,下手有一点力道,血啪啪几滴在毛上落开;妹咪大惊吓,呆去。她抱紧她捏住小爪直奔他诊所,推开玻璃门,门上挂铃叮当一声,空调清凉,灯光剔透如琉璃。他在那里。

“不知道踩到什么,受伤了……”她心痛的表情并非全是作态,他没说话,也没正眼看人。“妹咪乖,叔叔帮你看手,一下子就好了。”妹咪忽然抬眼向他,极哀伤极哀伤地大喵一声,他脸一抽动,紧握妹咪足掌,移来器械消毒、上药,轻之又轻地包扎。最后摘下手套掷进垃圾桶,在水槽边仔细洗手,意思是一个病患结束,工读的男孩就自然会过来收拾善后。

看得清楚,他的手确实有一些微疤,无伤大雅。干净接近苍白,指甲宽而平坦,骨节刚强。她就一直看着他的一双手。

“你的猫非常乖,非常懂事,我没有碰过这么懂事的猫。”他转过头来长长地无表情地直视她,显现一个四十出头男性想要使用就会有的力量,“这个伤口不像猫自己造成的,你应该好好照顾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注意,谢谢医生,谢谢。”

毕竟伤得不深,不到一周妹咪即可行动如常,它似乎自行决定这是单纯的意外,一切待她不改,她睡时依旧要热热拱在她枕边,她出神时则依旧要攀到她膝头上张望;这次她想到将喝尽的几个玻璃瓶碾碎成渣,混在猫砂盆子里给妹咪掏扒,原先只是试试而已,未料效果栩栩如生,完全不像谁的加害,“医生,它玩玻璃杯,打破了,结果笨笨地踩上去。”

又过十天半个月,这次是妹咪右前脚的两根爪子。“医生,是我太不小心啦,”她先讨好认罪,“我给它剪趾甲,一不小心剪太深,把它里面的肉剪到了。”

他端起一看,何止太不小心!猫的趾甲似人,也分两段,一段纯然角质,修剪只能到此为止,此后都是十趾连心,妹咪趾甲整整齐齐断去半截,就像把人的指甲盖硬从中段掀去,如何会是这样误剪!他一抬头看见她双手握搓,眼中向他放光,自己事后想想,都说什么不明白为何会一瞬暴怒起来,将手上一把清耳钳往诊疗台上一掼。

“你到底是怎么在照顾动物的!一个月脚就受伤三次!你下次再让猫受这种奇奇怪怪的伤,就不要再来找我看了,去找别的医生处理!免得我看了就生气!”

妹咪缩在角落睁眼看着她,候诊室一个穿运动衫的中年男人牵着大狗,人狗都看着她,工读的男孩助手看着她,总之屋内所有眼睛都看着她。只有他没有,他正背着身子为妹咪准备药水纱布等等。她知道他回过来时会是怎样的视她如弃的眼神,她一辈子都在看的那种眼神。

她紧抓起妹咪疾走而去,下班时间,城市正要化成许多光线流入街道的时刻,路上一阵乱,几秒后那工读生也撒脚冲出:“小姐小姐小姐!医生说要把猫咪的脚先治好——”追了两步:“——算了。”他回头返进诊间,经过骑楼底下,顺手往梁柱上的开关一按,招牌的灯箱亮起,那上面绘了一只辨不出猫狗鼠的卡通动物大眼睛,顿时从晦暗里眨起了光亮。

周五夜晚,她今日没有轮班,屋里所有人都不在,只剩她站在后阳台充作烹饪处的炉前,点火烧水准备一个人吃饭。再端着锅子回到房间时,恰好住隔壁的两个女孩一同回来,“啊,陈阿姨,你在喔。”“你们回来啦。没有出去玩啊。”“回来洗一下澡,等下就要出去了。”

妹咪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太奇怪地全心信她,自始至终。因此她也不得不全心相信妹咪定有一个为她的使命而来,否则怎么会连舍身的时候都那么柔顺无怨没有挣扎?她的手握妹咪喉咙时连一抓都没有被抓。

她一边看电视,一边安排汤匙里酸菜姜丝与血块的等比例。她母亲在她小时候经常制作的。那时市场里还有人现屠,家里多出几块钱,她母亲就去等猪血或鸭血下来,买得小小一包回家理过,倾入滚水煮成嫩猪血嫩鸭血。“一两活血强过一斤死肉。”母亲看着她吃下去。

年轻女孩之一洗完了澡,跑去敲另一个女孩的门,两人在屋里声音压得很低地抱怨:“一定是陈阿姨啦,刚刚那间水比较大比较好洗的厕所又被她的MC(月经)滴得到处都是……我刚刚洗澡都帮你冲干净了……”“谁叫你每次都爱抢那间,又爱抢着要先洗……”

要是平常,她是不可能听到这样紧小的声音,然而此时她眼目明亮,心胸胀满,感到不倦不息不死心的秘密喷发,正在酝酿。妹咪的柔若无骨,妹咪的娇声,妹咪的媚态,小母猫绵延数公里的荷尔蒙,她一口一口食后,感到下腹坠热,低头一摸,忽忽就是一手彩血。医生,我都停经好几年了,现在又流血,你可以看看我得的是什么病吗?医生,你看得出来这是猫病还是人病吗?医生,你好喜欢妹咪对不对?那你一定也会喜欢我。妹咪,妹咪,下次我们一起再去看医生。

---(2007年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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