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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的后裔  作者:宫部美雪

警长站在圣玛利亚教堂双开的大门前,再次检查仪表,随后轻轻推开门。

新郎与新娘面对面站在祭坛前。宾客们坐在长椅上,井然有序。

正如之前跟话务员说的一样,警长确实在黎明前解决了凯威尔·莫文的案子。为了悼念被害者,盛大的婚宴还是延期了,好在婚礼可以如期举行。除了双方亲友,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与校领导也都出席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仪式上,唯独站在正前方的拜登神父察觉到了警长,投来含笑的眼神。警长也摘下帽子放在胸口,点头致意,悄声坐在了最后一排长椅的尽头。

新娘优雅地垂下双目。神父在她和新郎面前举起《圣经》,环视在场的宾客,用柔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说:“如有反对者请起身开口,否则请永远保持缄默。”

会场鸦雀无声。那是自然,因为简已经不在了。

警长望向伫立在祭坛一角的伴娘。她看起来比新娘更紧张。不过单论容貌,她比起新娘也毫不逊色。杏色礼服很称她。

早该被抹去的光景浮现在警长脑海中。很久以前,他也有过一位妻子。两人结婚时还很年轻,没钱办婚礼。妻子用漂亮的蕾丝白手帕扎起头发,拿着一朵他买来的红玫瑰,两人在市政厅窗口工作人员的见证中立下了结婚的誓言。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他们曾经发誓,要在今后的人生中相随相伴。

哪怕生与死的界线变得模糊,这样的誓言也能永恒不变吗?自“回归者”诞生以来,就连“人生的起点与终点在哪里”都没有了明确答案。到第一次死亡为止?还是到第二次死亡为止?还是说,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死亡”了呢?

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这座“小镇”里,亡者无处不在。

警长胸前的手机响铃了。

上午十一点。

“全剧终”的时刻到了。

所有动作都停止了。正在诵读《圣经》的拜登神父,伸手揭开新娘面纱的新郎,捧着戒指的伴郎伴娘,盛装出席的宾客们,还有演奏风琴的乐师。

警长明明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可每一次他仍然会惊讶。动作的停止意味着声音的消失。换作活人,哪怕不做什么大动作,也会不断地发出声响。因为活人会呼吸。

活人并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呼吸。无论多少人聚在一起,都不会有人觉得呼吸声刺耳。

然而这种声响一旦消失,世界竟会如此寂静。

警长从长椅起身。就在他伸直膝盖的同时,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确认‘全剧终’。”警长对话务员说道,“真是分秒不差啊。你们做事可真细致,每次都让我五体投地。”

失去了操控者的人偶婚礼。警长转身,背对这幅画卷般的场景。这片的回收应该会安排在最后吧,好让今天的观众看个够。

突然,刺耳的警铃响彻教堂,警长下意识抬眼望去。警铃并非来自手机,而是“小镇”的运营中心拉响了警报。

“运动体监测系统已启动。发现入侵者,发现入侵者。”

警长掏出手机,望向屏幕。小镇一角的地图自动显示在屏幕上,其中有一个闪烁着的红色光点,位置是治安局。

果然是他啊。

警长重新戴上帽子,冲出教堂。

毕竟熬夜办了一起大案,镇上所有人都累得够呛。换作平时,哪怕是休息日,这个时间段的中央大道上也能看到不少出门采购的人。可今天却人影零星。

警长绕过静立在路上的人,赶往治安局。他早已习惯“全剧终”引发的这些光景。无论谁摆出什么姿势,他都不会在意。

乔连着熬了好几晚,今天总算在家歇着了。加尔达婆婆正在治安局窗口,之所以离开无线电,是因为来了客人。杂货店老板与她隔着柜台面对面,定睛一看,原来他正在填写失物招领登记表。

吉克不见人影。

警长双手叉腰,深呼吸后垂下肩膀。

身后有人说:“不许动!”

举枪的吉克从贴着小镇地图的移动图板后悄然现身。

枪口摇摆不定。应该不单单是手抖,膝盖貌似也在打战。吉克两眼通红,一缕汗水顺着太阳穴滑落。

警长按他说的,没有动,但双手依然叉腰。

“你不是间谍,而是刺客吗?”

吉克不耐烦地眨了眨眼,也许是汗水流进了眼睛。抑或是,眼里噙着泪水。

“吓着了吧?也难怪。‘全剧终’的光景可不是随便就能习惯的,得积累我这么多经验才行。”

警长转身向后,横穿过办公室。

“不许动!不然我开枪了!”

吉克的声音里甚至回荡着几分哀诉。

“把那危险玩意收起来吧。抖成那样,十有八九会炸飞自己的手指。”

再说了,那把自动手枪是我们治安局的装备。最近的人造拟体反对派是不是手头不宽裕啊?

“到这儿来。哎呀,坐下说吧。”

警长走进办公室,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吉克像被叫去校长办公室的坏孩子一样摇晃着身子,强打起精神,却是走得没精打采。他仍举着枪,慌得腿软,脚动个不停。

“哪派的?”

吉克怒目圆睁,双唇紧抿。

“交出来。”警长指尖一点,催促道。

“交什么?”吉克反问。

“入口处的质量传感器没报警,说明你身上肯定有干扰装置。”

人造拟体的质量约为活人的1.5倍。相较于体型,他们的体重偏高。质量传感器可检测对象的身高体重,算出体密度,是鉴别活人与人造拟体的基本仪器。由于价格低廉,这种仪器很早便普及开来,所以人们也研发出了各种专门针对它的干扰装置。

“最新款的话,应该很轻便吧?装哪儿了?”

吉克的表情好似刚看完一场魔术的孩子。

“你发现了?”

警长点头:“早就发现了。”

“他们说就算有装置,也只能骗过传感器而已,让我小心点。”

吉克用拳头擦了擦汗,磕磕巴巴地说。此刻的他不过是个普通孩子,既不像间谍,也不像刺客。

“他们还说,装置不能真让体重增加,让我不要去容易暴露的地方。”

“可你毕竟是警长助手,不能一直躲着啊。”

“是那个地下室吗?地板都烂了,一踩就穿,我当时可小心了。”

警长指着空椅子,示意他坐下。昨天吉克签任命书的时候,坐的就是那把椅子。吉克晃晃悠悠,脚撞到了椅子脚,发出一声巨响,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汗水从额角滴落。

“本部的人一来,你就会被抓住。你不觉得手无寸铁地落网比较好吗?”

吉克低头望向手中的枪,仿佛刚刚意识到自己拿着那玩意。他把枪放在警长办公桌上,手掌在裤腿上擦了擦。

“我没法交出干扰装置。”

警长扬起一侧的眉毛。

“它跟通信器一起植入了我的内耳。”

“呵,这么先进啦!”警长把手搁在桌上,探出身子,“吉克,你到底几岁?”

“……十九岁。”

还真是个孩子。

“是自愿来这儿的?”

“嗯。”吉克点点头,随即露出央求的眼神,“我是来救你的!”

警长忍俊不禁。“你刚才还拿枪指着我呢。”

“因为你……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你很适应这里。”

没错。

“都第九个轮回了,能不适应么。”

吉克惊慌失措,仿佛一个孩子刚听父母坦白说:“你不是我们亲生的。”

“你……真的被彻底洗脑了啊……你可是传说中的斗士啊……”

“都过去了。”

都发生在遥远的往昔。所以我累了,我老了。警长心想。

“谁带你入伙的?”

“我爸。”

追随父辈的脚步走上了这条路啊。

“你爸是被拟体劳工抢了饭碗的那类?”

吉克默默点头。

“难为他了。”

“书上说你也是。”

“对哦,听说‘大本营’的地下出版社给我出了本传记呢,我还挺想看的,但本部不批准。早知道你要来,就让你偷偷带一本了。”

“潜入‘小镇’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是。你是经历了千辛万苦,通过了本部的重重审查才来到这里的。”

吉克的表情恢复了几分强悍。

“没错,我唬住了莫文公司那群人。”

警长指着他的脸说:“正式的公司名是‘莫文&泷泽公司’。唐恩·莫文董事长非常尊敬他的合伙人泷泽,至今对他的功绩怀有敬意。你要是想当反抗势力,就得充分了解你的敌人。”

吉克不语,却噘着嘴,很是不爽。

“我是跟你爷爷辈的人一起参加的反抗活动。”

世界变了,警长说。

“现如今,人造拟体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了。在‘大本营’,人造拟体的使用范围的确有限,但在海底矿山、行星开垦上,它们可是不可或缺的。你应该也是很清楚的,怎么会被那种过时的反抗组织意识形态影响呢?”

吉克的眼底亮起光芒,那是愤怒的火光。

“世界属于人类!不属于人造拟体!”

“没错啊,现在统治世界的不还是人吗?”

“你敢说那群被人造拟体抢了饭碗,只靠粮票过活的家伙统治着世界吗?世界明明已经被人造拟体夺走了啊!”

警长往椅背一靠。椅子承受着他的体重,发出高亢的嘎吱声。

“基于转基因和克隆技术的人造人的确有伦理问题,对人类社会产生的负面影响也比较大。”

然而,唐恩·莫文与他的盟友泷泽博士研发的人造拟体,虽然具有像人一样可以完成各类动作的机动性与细腻性,但一般外表与人相差甚远。泷泽博士之所以并未直接称其为“机器人”,正是因为支持人造拟体的技术可部分应用于治疗人类疾病、克服机体障碍。

“而且数量最多的通用拟体连学习能力都没有,只会按程序动作。它们跟人不一样,是人在驱使它们。如果你爸爸不能在这样一个社会找到容身之地,那就不是人造拟体的错,问题在于他自己。”

“你……”吉克两眼泛着泪光,鼻翼开始发抖,“你真被洗脑了!”

警长笑了。“溜进这里的反对派分子都是这么说的。你也一样。这太让我失望了。”

泷泽博士已经去世了,但唐恩·莫文并未忘记和盟友的约定:人造拟体是辅助人的,决不能让它们超越人。

“但这里的人造拟体不一样!”吉克攥紧拳头,唾沫横飞,“‘小镇’不一样!这里的人造拟体假扮成人,玩起了过家家!”

“所以你想破坏这里?”

“对!再这么下去,莫文公司肯定会在‘大本营’做同样的事,因为这种生意能赚好多钱,唐恩·莫文眼里只有钱!”

警长的手机震了。话务员知道他当前的处境,所以没打电话,而是发来了信息。

观众回去了。回收小组立刻出动。

警长收起手机,望向吉克:“你知道的是第几个?”

吉克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

“轨道上的小行星——不对,是小行星碎片吧。最新的是几号?”

吉克脸上仍带着讶异,他轻声回答:“VI……”

都第六个了啊,警长吃了一惊。“我只知道III之前的,都翻倍了啊。”

这也能侧面证明,人类持续消耗了多少金属和贵金属。

“这类开采权一半都握在莫文董事长手里。拉几个过来都一样,因为他有牵引技术专利。”

“换句话说,那位老人已经是非同一般的富翁了。”警长说。

“他根本不需要把这儿的业务移到‘大本营’去赚钱。虽然他靠换器官活了很久,但终究不是长生不老,总有一天要死的。到时候,‘小镇’也会关闭。”

警长心想,到时候,我也就成了无用的废物。

“反正唐恩·莫文肯定会变成‘回归者’啊!”

吉克钻牛角尖了。

“本部已经明确表态了,他没有这个打算。我信。”

“为什么?”

“因为连莫文董事长都造不出完美的‘回归者’。通过这里的反复试验,他肯定深有体会。”

吉克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再说了,禁止将‘回归者’实用化、商品化的国际法,正是那位老人带头推动的。”

“那肯定是做戏啊!”

“你愿意这么想就随你吧。”

“小镇”湿热的夏风拂过治安局窗外。

“那你告诉我,这地方是为什么存在的?”

吉克的表情还在钻牛角尖,声音却没了方才的气势。

“‘小镇’为什么存在?八百二十二具‘回归者’是为什么聚到这里的?”

警长回答:“为了那位老人的执念。”

“回归者”是复活的亡者。

与已死的某人一模一样的人造拟体,搭载移植了亡者人格模块的人工智能,这就是“回归者”。所以在旁人眼里,就像是死人复活,重回了这个世界一样。

“可是,人格模块这东西本就难搞得很,因为你不可能百分百重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性格、个性和行为特性。至少靠现在的技术不可能。”

一个完整的人格好似参天大树。树干与粗枝的确可以重组,较细的枝条也能想法再现,然而在最末端的叶片,最细小的嫩芽上,总会有漏掉的细节。

“人工智能本身的性能也远不及人脑。”

警长微微一笑,望向吉克。

“想知道我怎么看出你是活人的吗?”

吉克目露一丝怯意,点点头。

“因为我帽子上有机关。”

吉克下意识后缩,警长伸手碰了碰帽檐,破颜一笑。

“逗你玩呢。我的确是在那个地下室看出来的。”

“因为体重太轻吧?”

“不是。你在地下室里不是碰过器材,想把录像放出来吗?”

就是绑架犯给卡拉拍的录像。

“我说‘先别开’,你马上就停手了,而且露出做了错事、后悔轻率了的表情。于是我意识到:‘啊,这家伙是活人。’”

吉克瞠目结舌:“这怎么说?”

“人工智能是不会推测的。不,比起‘推测’,‘斟酌’可能更合适些。”

也许更贴切的说法是“同情”。

“我阻止了你,你理解了我的意图。因为你意识到,如果当场放那段录像,自卫团成员们也会看到,就会伤害到卡拉了,对吧?”

“嗯……是啊。”

“人工智能没法这样思考。只听到一句‘别开’,不能推测出这种理由。所以,如果你是人造拟体,你在我制止你的时候应该会问:‘为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警长轻轻摊手。

“唐恩·莫文也很清楚,‘回归者’不是人。它们跟亡者长得一样,行为也很像,但终究不是原来那个人,充其量不过是复制品罢了。”

“那为什么……”

吉克急着发问,话到一半却退缩了。一定是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将要出口的不是谴责,而更多了几分纯粹的疑问。

“唐恩·莫文在这搞什么啊?竟然弄了足足八百二十二具‘回归者’,建了一座小镇,再现亡者生前的生活……”

警长摇了摇头。“莫文董事长再现的不是八百二十二个人的人生,而是一个人的人生。”

凯威尔·莫文。就是唐恩·莫文的儿子。

“莫文董事长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其中四个都长成了体面的人物,有当公司高管的,有当艺术家的,婚姻也都很幸福。”

只有幺子凯夫例外。

“凯夫十九岁那年染上了毒瘾,被大学开除了。在治疗机构住了半年后,一个人搬进了父母给他买的乡下小屋静养。”

在那之后的二十一个月里,他绑架、监禁、性虐待并杀害了十二名女性,遗体就埋在了后院。

“被害者遍布全国。净吃窝边草很容易引起警方注意,可见他是动过脑筋的。”

直到某天,埋在后院的一具尸体被野狗偶然刨了出来,这才牵出了一串大案。

吉克咽了口唾沫。“他被抓起来没有?”

“最后,他和警队爆发了枪战,被当场击毙了。”

“竟然有过这种事,我都不知道。”

“毕竟是陈年旧案了,而且还是确凿的家族污点,虽说没有刻意隐瞒,但……你这代人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事发时,莫文&泷泽公司刚刚发布第二代人造拟体研发成功的消息。第一代产品没能突破“昂贵玩物”的范畴,第二代却实现了质的飞跃,朝着实用化迈出了坚实的一步。照理说,唐恩·莫文本该随着这一研究成果的登场迎来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刻。

“为什么凯夫变成了如此可怕的罪犯?”

警官的每一个字,吉克都听得格外专注。

“其他子女都成了体面的好市民,是正经人。为什么只有凯夫走歪了,成了怪物?”

为了解开这个谜,唐恩·莫文创造了“回归者”,创造了“小镇”。

“莫文董事长让凯夫的‘回归者’住在‘小镇’里,重复他的人生。”

他在寻找。他想看清凯夫是在哪里走上了歪路。当时发生了什么,出现了怎样的要素,有谁在凯夫身边。需要改变什么,纠正什么,凯夫才不会沦为杀人犯。

“只有凯夫自己,社会是无法运行起来的。小镇需要更多居民,于是便有了其他‘回归者’。”

国际法禁止制造“回归者”,唯有“用作非长期研究材料”可以破例。即便是这种情况下,能成为“回归者”的也仅限于“身故前本人与二等亲以内亲属同意”的个人,且只能是为了推动科技发展捐献遗体,不得有金钱往来。

“‘小镇’里必须有各种各样的人住,就像凯夫当年在现实中生活过的小镇一样。”

人种、年龄、性别自不用说,连从表面到隐秘的内在都是形形色色。方便起见,本部将它们大致分为“黑卡”“白卡”“红卡”等类。

真是简单粗暴。竟然无视每个人不同的气质,单凭犯罪史、兴趣爱好、怎么死的,这几点分门别类。因为本部也清楚它们不是人,才能满不在乎地打上这样的标签。这种做法本质上与曾经的种族主义者有着共通之处,就连“用颜色命名类别”这点都如出一辙。

“凯夫的‘回归者’以‘被大学开除、离开戒毒所’为起点。”

他的基本人格模块固定在那个时间点。

“在第一次轮回中,周围环境也设定成了与现实极为相似的模样。从第二次后,本部就开始时而让凯夫做某种工作,时而给他安排女朋友,时而改变小镇的模样,不断微调。”

吉克眯起眼睛。“你说的‘轮回’是什么意思?”

“就是凯夫重来的人生。”

他戒了毒瘾,在父母庇护下来到平静的乡下小镇开始新生活,再到新生活戛然而止。这一系列的过程被称为“轮回”。

“新生活——戛然而止?”

听到吉克的呢喃,警长点头说道:“之前的九次轮回都因为凯夫实施性犯罪或杀人行凶而中止了,这次也不例外。”

“小镇”居民当然与现实中案发小镇的居民有所不同。可即便如此,凯夫的“回归者”每次都会重蹈覆辙,铸下大错。然后,“轮回”就此结束。

“那就是‘全剧终’。”

“全剧终”后,凯夫本人和其他“回归者”都会被“记忆删除”,只留下基本的人格模块,等待本部分配新的名字、工作与立场。“小镇”设定也会做些调整,然后就开启新的轮回。当然,在那之前还要进行细致入微的复盘,但每次复盘都无法揭示凯夫朝犯罪倾斜的明确开端与原因,无一例外。

毫无意义。无用的反复。警长见证着这一切。

因为他无法彻底放弃希望。

“也许是天生的性情,”吉克低声道,“也许那个叫凯夫的男人是天生的恶魔。”

“莫文董事长不止他一个孩子啊,”警长说道,“所以那位老人是坚定的环境决定论[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西方学界在儿童心理发展方面的主要观点之一。该观点重视教育和环境对儿童心理发展的作用,但也存在片面、绝对、机械化的局限。]者。”

凯夫之所以误入歧途,肯定是某种外部因素在他第一次行凶前对他产生了影响。如果能揪出这项外因,并将其排除,凯夫就不会变成杀人犯,也不会变成性虐狂。他会和哥哥姐姐一样,长成人见人爱、体面正派的男士……

其实在本部专聘的犯罪心理学家和儿童心理学家中,也有一部分人强烈反对这一观点。错不在环境决定论本身,而在于“将凯威尔·莫文的基本人格模块固定在十九岁”。有人认为,至少应该把起点设定在他染上毒瘾前一年以上。甚至有人提出,轮回必须从凯夫三岁的时候开始,否则就没有意义。

然而,莫文董事长充耳不闻。他对“凯夫从小就有行为障碍”这类分析嗤之以鼻,认为那不过是马后炮的偏见。他坚称凯夫的问题在于离开家人,住进大学宿舍,因过度孤独受狐朋狗友的蛊惑(或欺骗)开始吸毒后的经历,与上大学前的生活没有关系。即便如此,两股意见还是妥协出了一套不上不下的折中方案,即在其他“小镇”创造十岁凯夫的“回归者”,尝试观察他少年时期的行为特性,然而没有有价值的收获。这反而增强了莫文董事长的固执。

“都是执念啊。”

是缠着唐恩·莫文的妄念。

“创造这座小镇,维持它的运行,就只为了这个?”

“就只为了这个……吧。”

警长望向窗外。

“稀世杀人犯的父亲用尽各种办法,想为爱子寻找另一种人生。其实是想让儿子选择另一种人生吧。”

的确只有非比寻常的大富翁才有能力这么做。然而,这不只是钱的问题。

“唐恩·莫文想亲眼看到凯夫选择另一种人生的瞬间。这种愿望,用‘只为了这个’来形容真的好吗?”

“可是……”吉克又噘起嘴,像个一身反骨的小混混,“那他找观众干吗?”

“类似于搞慈善吧。”

唐恩·莫文也有社交圈,也会屈服于别人的意愿。

“有人想见见死去孩子或是挚爱伴侣的‘回归者’,如果可能还想握住手说两句话,互相看两眼。就是帮他们实现这种愿望的服务。”

“可不是收钱了吗!”

“只有成本费。”警长指着办公室地板说,“坐穿梭艇来这儿总归是要钱的,而且路上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要经历短暂失重,所以还得接受训练。你不也受过训吗?”

要想见到“回归者”,必须先参与一系列缜密的模拟实验,还得通过心理测试。这个过程费时费力,却马虎不得。如果接触“回归者”对活人造成了心理创伤,人造拟体制造管制法的监管部门不会坐视不管。届时任唐恩·莫文权势滔天,“小镇”这一特例恐怕也是难保。

吉克的“可是”总算见了底。他抱起胳膊,仿佛是在保护自己。

“为什么凯夫总是走上同一条路呢?”

“你玩过扑克吗?”

“啊?”

“五张牌凑成牌型比大小,规则很简单的玩法。知道吗?”

“嗯……”

“有时候不是会起手就成型吗?经常是摸上来就是一对,有时候能凑出三条、两对,有时候则是离顺子、同花就差一张。”

警长说,凯夫就属于这种情况。

“有犯罪史的‘回归者’‘黑卡’也是一样。起手牌已经凑出了牌型,或是只要换掉一张就是一手大牌,他们就是这样诞生的。”

如果成长环境合适,运气也不错,他们也许能拿着一手小牌过一辈子,或者一直处于差一张凑不齐顺子或同花的状态。于是,他们就成了寻常市民,能走过平静幸福的一生。

但也有人摸到了关键的牌,凑成了牌型,而且还是恶魔喜闻乐见的大牌。就好比每一次轮回中都忍不住对弱势女员工下手的第一供水塔班长,以及有严重被爱妄想症、为实现妄想不惜夺人性命的简。

“怎么可以这么想!太不讲理了!”

听到吉克的抗议,警长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有同感。可还能怎么想?”

警长一直待在这里,看着“小镇”,看着凯威尔·莫文周而复始的人生。

“你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吉克目不转睛地盯着警长,“是那个吧,叫什么来着,禅境?”

“什么?”

“禅啊,禅宗的禅。”

吉克满脸通红,仿佛不小心说了什么下流话。

“不是吗?毕竟你是东方人……”

警长不禁笑了。“我只是有东方血统而已。禅?没听说过。”

真的吗?会不会只是现在的大脑中没有留下这方面的记忆呢?

警长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身体大半是天然的。只是每次查出棘手的病,他都会更换器官或器官部件。“小镇”环境对活人的身体并不友好,因为宇宙射线太强了。要想在这里活到普通人的寿命,换器官在所难免。

然而有人认为,人造拟体的人格模块之所以不能完美,或许是因为主宰性情与特质的不仅是大脑,从躯干反馈来的电信号也对个体的人格发展有推进作用。要是这样,随着身体部分替换成无机质的产品,警长作为“人”的统一性可能也就不太可靠了。

关于妻子的回忆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把看过的无数“回归者”的数据和自身的回忆混在一起了?

警长脑中时常浮现这样一段画面:白雪皑皑、气势宏伟的山峰勾勒出婀娜的曲线,一如站在圣玛利亚教堂祭坛前的新娘戴的头纱。这是哪个国家?是我的祖国吗?

说不定唐恩·莫文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那位老人已经不是幺子被警队击毙时的那个人了,此刻的他介于人与“人的复制品”之间,不上不下。

即便如此,他仍被“想看一眼不犯罪的凯夫”这个念头驱动着。

“吉克,你知道吗?”

听到警长喊出自己的名字,吉克莫名吃了一惊。

“我不是‘回归者’,但也不是正经人。‘小镇’是我的监狱,我是在这里服刑。”

“……我知道啊,你跟莫文公司做了交易对吧?”

“对,但不是因为我怕死刑。”

“因为我后悔了。”警长说。

“我曾是一个人类原教旨主义运动组织的成员。比起把你送来的反对派,他们的思想要激进得多。”

在反人造拟体思想的驱使下,组织瞄准了成功研发出第二代人造拟体的莫文&泷泽公司,对公司旗下的研究所实施了恐怖袭击。

有三十二人在袭击中丧生。除了研究人员和莫文&泷泽公司的员工,还有碰巧来参观学习的十名青少年。

“起初我觉得冗长的审判是无意义的。我愿意为信念殉死,只盼着法院赶紧判我死刑。”

但前来探视的律师给他看了一段被害者追悼会的录像,就此改变了他的想法。

“我害死的那些人的亲朋好友点燃蜡烛,手拉着手哭了,然后唱起了歌。”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了《失去欧律狄刻》。

“我明白自己错了。我所做的,就是打着反人造拟体的旗号滥杀无辜。直到现在,我还是很讨厌人造拟体。但我连拟体都不是,也不是人。”

只是个人渣而已。

“所以我接受了莫文&泷泽公司……准确地说,是唐恩·莫文个人的提议。”

讽刺的是,对方是看中了他策划并成功实施恐怖袭击的缜密头脑与强韧精神力,才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要不要来我的“小镇”做警长?

“唐恩·莫文表示,他想重复凯夫的人生,找出儿子不犯罪的那条人生路。我也想见证那一刻。”

如果唐恩·莫文成功了,如果凯夫·莫文成功了。

“那就意味着,我本来也有机会选择不当人渣的人生。”

事到如今,即便搞清了这个问题也不能怎么样。就跟本部能创造“回归者”,却不能让死去的人复活一样。人终究无法让时光倒流。

“如果我当初有过机会,却眼睁睁错过了,那我现在就可以自觉、主动地接受惩罚了。不是像自杀式袭击那样接受死刑,而是为赎罪接受死刑。”

吉克脸上的汗水早已褪尽,此时的他看上去甚至有点冷。

“你会被抓住的。这里有治外法权,不用审判就能处决你。”说着,警长站起身来,“听我一句劝,跟他们交易吧。就说你看到这里的情况以后改了主意,想跟我一样。”

然后,回到这里——

“等我死了,你就来送我一程。然后接我的班,守护这个地方。”

这也是缘分啊,警长笑了。

“这就是东方人的思维。”

替我守着这里吧。直到“小镇”打破无限循环,迎来真正的终结。

终结的时刻。唐恩·莫文的执念开花结果的时刻。也是淡然而动人的希望被点亮的时刻——人类也许能像当初彻底消灭天花病毒一样,将犯罪也逐出人间。

“其实啊,冬天的‘小镇’才是最美的。”

警长撂下吉克,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外。西方天空的一角出现了扭曲。只有那一块不见了蓝天白云,却有美丽的七色光芒晕染开来。那不是彩虹,看起来像是负责照明的工作人员在晴天的场景打错了灯。

警长抬头望天。映入眼帘的也并非真实的蓝天,不过是将“小镇”整个包裹起来的穹顶而已。穿过供水塔矗立的森林,经过那座湖,再往前走一段,甚至可以走到隔绝穹顶与外界的墙。

换作平时,他可以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可仅仅是因为空中出现了不自然的光亮,残存在警长体内的活人部分——曾经接触过真的自然,在自然中生活过的记忆,便不由分说地大吵起来,嚷嚷着:“那都是假的!”“这里不过是莫文董事长的豪华沙盘!”毕竟,进出的大门被安在了那个地方啊。

“小镇”的大门开了,回收小组即将入场。

警长抬起双手小心地戴上帽子,迈开脚步。去圣玛利亚教堂吧。等静止的“回归者”们都被搬走,去弹弹风琴吧,弹得磕磕巴巴也无妨。然后再唱首赞美诗吧。

这里虽没有上帝,但可以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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