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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神的后裔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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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者名叫卡拉·苏耶拉,今年二十一岁,在美院念书,这段时间在老家过暑假。她的父母上周末去了奥利耶尔湖畔的别墅,家里就剩她一个。 奥利耶尔湖是一座人造湖,位于第二供水塔所在的那片森林北侧,也是小镇的水源之一。湖畔林立着别墅与小木屋。正如吉克今早所说,“小镇”此时正被盆地特有的闷热笼罩,而湖畔恰好是避暑的上佳之选。 “还好吧?” 卡拉默默点头,回答吉克的问题。她的嘴唇干燥,嘴角裂开,还挂着凝固的血。双侧手腕和脚踝上都清楚地留着被绳子、细胶带之类的东西捆绑的痕迹。 冲进治安局时,卡拉只穿着内衣和衬裙,光着脚,而吉克的慌张程度与她相当。加尔达婆婆因突发情况从瞌睡中醒来后,借了她衣服,给了她水喝,还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后背,她的脸上这才多少有了点血色。相较之下,吉克的脸色反倒更加苍白。 卡拉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警长坐在离她稍有距离的转椅上,平视她的双眼。这类案件的受害者会对超越界限、闯进个人空间,或是俯视她的异性产生恐惧,哪怕对方是正在保护自己的警察。 卡拉顶着一头乱发,几缕头发被汗贴在脸上,眼下还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但她依然明艳动人。乌发碧眼,美得不可方物。 警用无线电响个不停。加尔达婆婆与乔正忙着召集小镇自卫团的成员。卡拉瞥了他们一眼,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浑身一颤。 “幸亏你还记得那地方在哪儿,案子很快就会解决的。”警长对她说道,“我们这就赶往现场。不过你不用一起来。医院工作人员已经在往这边赶了,等人到了,你就立刻跟他们去医院,其他的都不用担心。” “可是——”卡拉开口说道。她的嗓音略显沙哑,恐怕是因为逃进治安局时号啕大哭,尖叫不止。据说吉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她平静下来。“还得拍照什么的吧?用作证据……” 警长微微一笑。“这些事也会由医院的专员完成。不过你知道得可真多啊!你能保持冷静,对我们的工作来说也很有帮助。” 卡拉勉强挤出让人心疼的微笑:“因为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医院的救护车打着蓝色巡逻灯赶到了治安局。 “抱歉,我想再确认一下,绑架你的男人是单独行动的吧?” “就他一个,屋里好像没有家人或是同伙。” “他有枪?” “嗯,和您的配枪一样。” 也就是说,嫌疑人的武器不是自动手枪,而是转轮手枪。 “只有一把?” “我见过的只有那一把,不过他还有猎刀。” “你是被关在地下室里。走进大门,不远处就是楼梯,从楼梯后面就可以下到地下室?” “对……”卡拉点点头,喉头仿佛痉挛般抽了一下,“地下室里没有家具,但有弹簧床垫,还有器材,很多……” 她说的话磕磕巴巴。 “器材?什么器材?” “摄影的……” 卡拉咽了口唾沫,打了个冷战,抬手捂嘴,泪水夺眶而出。 “那个男的,把对我做的事,拍下来了……一直在拍……” 吉克的面容痛苦地扭曲着。 医院工作人员走进警长办公室,踩得地板直响。警长做了个手势,示意“这边请”,随后站起身来。 “吉克,走吧,你的第一个活儿来了。” 吉克显然慌了神。 “乔、乔哥呢?” “这回轮到他看家。” 自卫团的男成员们开车的开车,骑车的骑车,接连赶到了治安局门口。 嫌疑人的窝点位于“小镇”西郊外的四号公路后,刚好和简家连成一条横贯小镇中心区的对角线。 这一带民宅也很少。木材加工业被设定成了“小镇”的支柱产业,而这附近便有许多资材放置处,作坊与停车场穿插其中。按住宅地图来说,那栋房子算是加工厂的员工宿舍,房主至今还是加工厂厂长。 前天晚上十点多,卡拉步行前往自家附近的便利店,谁知刚出店门就被一名男子掳走了。他拿枪顶着卡拉,拽她上车,把她带回了那栋房子。她被监禁了大约四十小时,好不容易才趁男子熟睡时逃了出来。 男子一觉醒来,发现卡拉不见了。仿佛是为了弥补之前的错误一般,他做了一个正确决定:逃走了。房中空无一人,门窗都没上锁。 警长一行人冲进房子,在地下室发现了如卡拉所描述的物品。除了摄影器材,还有两台显示器。各色电线散乱在地,纠缠不清。男人们脚下一动,被湿气腐蚀的地板就仿佛要被踏穿。直接放在地上的双人弹簧床垫脏兮兮的,上面遍布污渍,其中貌似还掺着血迹。 “先把现场拍下来,然后把这里的东西统统带走。” 看到吉克伸手要开其中一台显示器,警长制止了他。 “先别开。” 那样只会让早已气得面红耳赤的自卫团成员们更加脸红,以及让卡拉更受伤害。 “也是……” 吉克意识到了自己的轻率,咬住嘴,将视线从显示器上移开。 总体来说,房子里比较乱。虽有人住过的痕迹,但好像那人既不打扫也不做饭。衣橱里挂的衣服倒是干净得很,还有不少是新的,都是些相当昂贵的款式。 嫌疑人可能是开车跑的,车库里空空如也。垃圾袋在角落里堆积成山,恶臭扑鼻。 “得组织人手搜山啊。”自卫团团长绷着脸喃喃道。这位谢顶老者是小镇的副镇长。他虽然上了年纪,却是人高马大,一身肌肉,同时也是经验老到的猎手。从方才开始,他就向车库里残留的轮胎印投去了犀利的视线,仿佛在观察猎物的脚印一般。 “嫌疑人有枪。被害人说她只见到了一把但——”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数。” 副镇长环视四周。他的眼中不仅燃起了怒火,对污秽之物的侮蔑也散发着暗芒。 “这个人,警长有什么想法吗?” “抱歉,我也……” 习惯的谎言脱口而出。无论哪次轮回,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这不是谎言,是我的职责。 “我也一点头绪都没有。会不会是外乡人?” “得查查他是什么时候住进这里的。” “要是知道他长什么样就好办了——” 这时屋里有人喊:“警长,麻烦您过来一下!”警长从车库走回室内,只见自卫团的一位成员正在深处的起居室里不住朝他招手。 “看这个!” “这下连画肖像的功夫都省了。”他说。 在杂乱无章、颇煞风景的屋子里,一张复古风的古董咖啡桌显得格格不入。桌面被一堆相框占满了,每张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就是他吧?煞有介事地摆一堆照片在家里,这得多自恋啊。” 照片中的男人的确把自己当成了模特,每张脸都直视着镜头。有穿燕尾服的,有一身户外装扮的,还有穿着泳裤站在泳池边的。每一张照片里,都是灿烂无比的笑容。 警长拿起其中一张。年轻男子站在圣诞树前,单手拿着香槟酒杯,对着镜头摆出干杯的姿势。他…… 根本无须向卡拉求证,因为警长认识“他”。不过程序还是不能省的。 “帮我把副镇长叫来,就在这儿安排一下搜山的事吧。” 支开自卫团成员后,警长把相框放回桌上,闭上眼睛。 在之前的轮回中,“他”从未表现出自恋倾向,这个特征只出现在了现实世界的那起案子中。 现实与轮回首次出现了一致。现实与“有可能发生的另一种现实”的一致。而且这个一致,还出现在这么细节、这么无意义的地方。 周而复始。 ——毫无意义。 警长察觉到,自己并没有生气,也不是觉得无语。他感到灰心丧气,疲劳感汹涌而来。 许多居民志愿加入了自卫团,大规模的搜山行动就此启动。然而,实施绑架的嫌疑人至今行踪不明。 他的身份已经查明了。这个“身份”,指的是男子报给房主并在签租房合同时用的名字。对警长而言,那只是一个代号罢了。每次轮回都给“他”起不同名字是从三次轮回前开始的,那是本部的决定。警长不了解这背后有怎样的心理学意义,也没有兴趣了解。 在那之前的“他”,在现实中存在过的“他”,名叫凯威尔·莫文。亲朋好友,以及律师们都喊他“凯夫”…… 到了傍晚,人们发现绑架卡拉的嫌疑人可能不是第一次作案。得知卡拉的遭遇后,一对夫妇来到治安局,说他们的女儿半个多月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说不定也是被那个男人绑架了。 警长斥责那对夫妇说:“你们怎么才来报案啊?”两人露出同样困惑的表情,你一言我一语地为对方开脱了起来,表示女儿一直都想去大城市,成天为了这个跟他们吵架,“你们不答应,我就自己去”甚至成了她的口头禅。所以当女儿消失时,他们都认定她是真的离家出走了。 据说他们的女儿今年十五岁,比卡拉小,也比简小。 “就算是离家出走,她还那么小,你们怎么能不管呢?” 仿佛在呼应这对垂头丧气的夫妇一般,四号公路后的房子里搜出了不属于卡拉的衣物与女鞋。自卫团成员们的神经绷得紧了。受害者还有一名。她在哪儿?卡拉逃出来了,可这个姑娘呢?她是不是没逃出来? “不能排除最坏的可能。很遗憾,我们要找的不只是嫌疑人了。” 案发现场周围是一片杂木林。 “大家仔细观察地面,看看有没有翻过地、埋过东西的痕迹。” 午夜零点将近,自卫团成员们的士气却没有一点消退。“马棚”一改往日的安静,明晃晃的照明灯与进进出出的男人们滚烫的怒气,把它变成了自夜空降临的宇宙飞船,光芒四射,火光熠熠。 “加尔达女士,您先回去吧,我会让自卫团的人守着无线电的,别担心。” 也许是平时攒够了睡眠,婆婆显得气宇轩昂。 “瞧你这脸,我看你比我更需要休息。” “我没事。” 就在这时,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是绝不会错的独特震动。 看吧,来了。 “休息就算了,不过我得去教堂看看。闹出这么大动静,拜登神父肯定在担心明天的婚礼能不能按计划举行。” “说起这个,刚才镇长来过电话了。”加尔达婆婆有时也会忘记传达要紧事,“他说婚礼就只请家里人了,婚宴也延期举办。他跟宾客都打好招呼了。” “那我去跟神父确认一下。” 警长说了句三十分钟后就回来,接着便去了圣玛利亚教堂。 教堂大门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十多位信众零零散散地坐在对着祭坛的长椅上,垂着头,也许是在祈祷惊扰“小镇”的事件尽早解决。明明是大半夜,拜登神父却穿着法袍迎接了警长。 “这是要通宵礼拜吗?” “毕竟犯人落网前,很多信众担心得睡不着觉啊。” 拜登神父与警长年龄相仿,瘦得跟铁丝似的。“敬虔”是构成宗教家人格模块的基础元素,所以这类人不易出现动作故障,多次复制也不易劣化,十分难得——尽管知道这些情况,但看到身着白色法袍、搭着紫色披肩的神父露出分外平和的眼神,警长竟还是忽然感到了一丝慰藉。 没错,慰藉。警长心想,这就是我需要的。“小镇”即将迎来又一个终点。他想在那之前得到慰藉,哪怕一点点也好。 不知不觉间,我变得软弱了。在一次次轮回之后,尽管事态没有丝毫改善,我却在不断劣化。 “我们正在搜查。只要嫌疑人身在‘小镇’,肯定能在天亮前找到他。请大家尽管放心吧。” “我明白了。”神父回答道。 “我吩咐了自卫团派人守着这里。来的是谁啊?” “是托尼,”神父微笑道,“他想在明天当新郎前尽到居民的义务。您有事找他?” “不用,暂时没什么事,我就是过来看看情况。” “谢谢您特地过来。” “熬完通宵办婚礼也太累人了,我这就派人过来换托尼。” “我会转达的,至于他肯不肯听……” 据说托尼和卡拉很熟。 “听说卡拉是他带的第一届学生,立志要当画家。” “嗯,她是在美院上学。” “她眼下最需要的肯定是治疗,不过要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只要您一句话,我随叫随到。”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到时候再麻烦您。” 警长走出圣玛利亚教堂。穿过前院,回到警车旁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教堂的尖塔。一颗明亮的星星落在塔尖。 钻进车里,掏出手机,输入密码解锁后,按下通话键。 电话接得很快。 “情况如何?” 本部话务员也有人员变动。据警长所知,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他比前两任都年轻。也许就因为这个,他的语气总是彬彬有礼。 “何必问我呢,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我想问的是,您对当前的事态有怎样的看法。” 永远淡定,不会生气,也不开玩笑。话务员就是如此。反复问同样的问题也好,讽刺调侃也罢,都没有任何反应。 “全镇都为卡拉的遭遇义愤填膺。自卫团要是找到了嫌疑人,可能会当场用私刑。” 所以赶紧告诉我吧,警长对远方的话务员说,“凯夫在哪儿?” “他不叫凯夫。”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只在电话里用这个名字。” 风琴声从圣玛利亚教堂传来,肯定是拜登神父在演奏。 “在奥利耶尔湖底,”话务员的声音一丝不乱,“连人带车冲进了湖里。是昨天下午两点十二分的事。这就发坐标给您。” 然而警长却慌了。凯夫自杀了。这样的结局前所未有。 “——既然他已经死了,我们也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您也知道,之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为了观察周围的反应,需要继续推进‘轮回’。” 也就是说,他们要收集信息。 “好吧。我告诉自卫团那些人,说我接到了匿名线报,有人看见一辆车沉入了奥利耶尔湖。这样就能立刻着手打捞了。” 不过竟然是下午两点十二分。那时候卡拉才刚被保护起来,搜查的准备工作也才刚开始。这回的凯夫竟然这么早就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他这次怎么这么冲动啊?” 换作平时,话务员不会对不成问句的疑问做出回答。哪怕是明确的疑问句,对方也可能闭口不言。 “那个离家出走的姑娘和凯夫有关吗?” “她的遗体在房屋后方的杂木林中,我本以为你们会在调查中发现的。” “因为得知她失踪后不久,天就黑了。” 这次的凯夫杀了一个,放跑了一个,然后就自杀了。没有第三位受害者。 “记录犯罪过程这一点和第二次轮回一样,不过上次用的是静态照,这次用的是视频。至于这算进步还是退步……你怎么看?” “我是话务员,不是心理分析官。” “我知道。” 警长再次仰望教堂塔顶。就在这时,流星划过夜空,仿佛刚刚一直在等他的关注。 “‘全剧终’的时间还没定吗?” 亡者遍地的小镇出现新的亡者,然后迎来万物之死。 “董事长刚才已经下了指示,定在了今天上午十一点。” 真没想到。 “那不是托尼办婚礼的时候吗?” “我们考虑了观众的意愿。” 苦如胆汁的东西涌上了警长的嗓子眼,他的语气不受控制地刻薄起来。 “原来如此。两个跟活人一模一样的人偶发誓相爱一生,还真是挺值得一看的。哪怕要保留一个让两个小姑娘活受罪的世界,可真值得。” “他们不是人偶,”话务员立刻反驳,“而是‘回归者’,请您别忘了这点。” 警长一秒都不曾忘记过,根本用不着话务员提醒。他本想挂电话,话务员却继续说道:“观众也有观众的苦衷啊,警长。” 这家伙果然还是嫩了点,警长心想。愣头青一个。竟然要教育我? “新郎新娘是很年轻,但都是‘白卡’。舍得花普通人一辈子都付不起的钱,就为了看他们转世重生,踏上红毯,这是什么样的观众啊?” “这次的观众是伴娘的父母。伴娘是‘红卡’。” 警长保持着手机贴耳的姿势,眨了眨眼。“红卡”是指犯罪被害者。 “遇害时她才十八岁五个月,她的父母想看女儿穿杏色礼服当伴娘也无可厚非吧?” 警长搜肠刮肚,到底还是老实道了歉。 “对不起,我也没法把所有人的数据都存在脑子里。” “我知道。” “真那样倒是挺方便的。我也申请过好几次,但本部不批准。” “会影响您的人性情感的能力强化,我们无法实施。” “那我也每次都‘记忆删除’行吗?这你们能做的吧?人格也改了吧。” “不行。至于为什么,您应该很清楚。” 嗯,我清楚。只是想说而已。 “这次观众入场了吗?” “没有。” 恐怕是负责照顾观众的心理学家没批准。比如认为这次的观众不够坚强,在看到早已不在人世的爱女欢笑、说话、走来走去、两颊绯红地当伴娘的模样后,恐怕没法继续遵守既定的规则。 警长想:是啊,谁都没有这么坚强。没有人能习惯“死者复活”。 除了“小镇”真正的镇长,莫文董事长。 “那我无论如何都得在明早之前解决凯夫的案子了,这样婚礼才能有个好气氛。” “相信您会妥善处理。” “他的遗体不能放教堂,得送去墓地太平间。我没法分身给回收小组指路,麻烦帮忙通报一下。” 这回他不等话务员回复便挂了电话。 在风琴的伴奏下,信众们唱起了赞歌。在黑夜的谷底,驾驶席上的警长侧耳倾听。 ——不,不是赞歌。 是歌剧的咏叹调,《失去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的妻子。]》。他听过这曲子。是在哪儿呢?他专心听了一会儿哀悼不幸丧生的娇美爱妻的歌词,然后便想起来了——是被害者的追悼会。 是警长自己引发的事件的被害者们。 手机再次震动,是话务员发来的坐标。 警长伸手拿起无线电。吉克应答后,他快速说道: “我接到一条可疑线报,说昨天下午有一辆车冲进了奥利耶尔湖。事发地点在北岸的栈桥附近,十有八九是嫌疑人的车。” 调派好人手、投光灯和牵引车后,他说: “我在圣玛利亚教堂,现在直接去奥利耶尔湖。” “收到!” 话虽如此,警长却把警车开向了二号公路。他关了巡逻灯,以最快的速度疾驰。 明明这么晚了,红顶房子的二楼却还亮着灯。简本就是个夜猫子,今晚就更睡不着了。不过这姑娘之所以睡不着,绝不是因为害怕在逃的绑架犯,而是因为满脑子明天的婚礼。 警长本想走向大门,却中途改了主意,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向亮着灯的窗口。“啪嗒”一声。 窗帘动了动,窗户开了,简探出头来。警长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从那机敏的动作便能推测出,她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警长朝她默默招手。 “下来,我跟你聊聊托尼。” 简反应极快,窗边顿时不见了人影。警长几乎能想象出她“咚咚咚”冲下楼的模样。不过她母亲并未现身,不知是睡得正熟,还是已经下定决心今晚不管简了。 大门开了。穿着薄薄吊带衫、搭着迷你裙、踩着凉拖的简冲了过来。 “托尼怎么了?改主意了吧?” 她激动得直喘气,两眼放光,与真人并无二致。直到现在,警长仍会暗暗感叹,这些玩意做得可真精巧。 “嗯,他说他不打算结婚了,想跟你私奔,”警长耸耸肩,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事关镇长的面子,我本不想卷进这种事里的。但托尼是个好小伙,他哭着求我帮忙,我哪能拒绝呢。” “警长,我爱死你了!” 简飞扑过来,警长感觉到了她的身体散发的热气。 “赶紧走吧,托尼在等你呢。” “他在哪儿呢?” “奥利耶尔湖附近有他父母的度假小屋。” “我还得收拾收拾……” “喂喂,这可是私奔啊,人去就行了。有什么需要的托尼会买的。” “对哦,也是!”简兴冲冲地坐上了警车的副驾驶席,“那快出发吧!” 岂止是激动,简直是狂躁。警长默默开车,一旁的她说个不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托尼会在黎明前来接我的!往窗口扔小石子是我们约好的暗号,是托尼告诉你的吗?我们半夜约会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亢奋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听着听着,警长心中忽然生出了疑问。如果这姑娘说的不全是谎话呢?如果托尼的确在深夜约她出来,和她约会过一两回呢?哪怕他是“白卡”,是一位模范数学老师,也没人能保证他一定不会输给缠着自己的女学生——管它呢。 “和学生玩火”这种小问题,并不会对托尼下一个轮回的履历产生负面影响。他还会是“白卡”,也许会变成大学学者或是实习律师。 “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穿越黑暗森林的林荫道。车头灯打出的光束。分外催眠的颠动。 “嗯?” 简把后视镜当镜子照,轻抚自己的头发。 “如果托尼今晚没来接你,你是不是打算毁了他的婚礼啊?” 简眼梢一歪,双唇抿成一条缝。 “现在还说这干吗……” “我是这座小镇的警长,总得问一声吧。” 简装模作样地轻轻一叹,换上笑脸说:“是啊,我才不会眼巴巴看着呢。” “你还有别的枪?” “要什么枪啊,有的是办法。” 看着那张洋溢着自信的侧脸,警长也叹了口气。 “哦……” 他打了方向盘,开出林荫道,驶入森林,然后停了车。 “怎么了?” “从这里走过去更近。” 警长让姑娘下车,自己紧随其后。关车门时,森林的另一头升起了一发照明弹。那是吉克在给自卫团成员报信。 “那是什么?” “跟你没关系。” 快去吧,警长指着森林深处说。 “那边不是亮着灯吗?小小的,可能看不太清楚,那就是托尼的木屋。” 这是胡扯,但简的眼睛一定能看见。那是她心中的希望之灯,是空虚的误会展现在她眼前的光亮。 不,那是盘踞在姑娘心中的“黑卡”编织的幻觉。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夺走想要的东西。如果夺不走,那就不毁不休。 踩着凉拖的简走得踉踉跄跄。树根、枯枝与落叶绊住了她的脚,让她不住摇晃。两人就这样深入林中。当距离拉开五米左右时,警长停下了。 他抽出枪套中的手枪。拨动击发锤时,与深夜的森林格格不入的金属声传入耳中。 “简。” 姑娘回过头来。 “托尼也真是的,从来没跟我提过他在这种地方有一栋木屋——” 看到对准自己的枪口,她歪头问道:“警长?” 有人发射了第二枚照明弹。它拖着发光的尾巴冉冉升起,炸开。警长算准时机,扣动扳机。 “抱歉。” 简胸口正中开了一个洞,整个人向后飞去。 警长走向她。只见她四仰八叉,双眼未瞑。照明弹的亮光从夜空落下,一瞬间照亮了那张苍白的脸,随即沉入森林的黑暗中。 警长抱起简。把人扛到肩头时,沉重的分量让他不禁闷哼了几声。他绕到警车后,打开后备箱,把人随手扔了进去。 本部的呼叫铃声与关后备箱的响声重叠在一起。警长无视铃声,坐上驾驶席,发动引擎。 “警长,请回答。” 胸前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强制接通,话务员的声音在车中回响。 “本部发现一个‘黑卡’的信号中断了,您做了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警长猛踩油门,车轮掀起一片尘土,“你们也想为观众安排一场美好的婚礼吧?我提前解决掉了麻烦。这也是我的工作。” 穿着杏色礼服的“回归者”,还有注视着她的观众。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花痴姑娘当着他们的面毁了婚礼。 “这是违规行为。” “去他妈的规定!”说完这句警长哈哈大笑,“有什么关系嘛,反正都是要‘全剧终’的。” 警车朝奥利耶尔湖驶去。片刻后,夜幕中的森林与照亮平静湖面的投光器映入了眼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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