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星星许愿

海神的后裔  作者:宫部美雪

第三节课结束了。木崎老师刚走下讲台,戴着眼镜的文员就从教室前门探出头来。两人简单沟通过后,老师便一脸不耐烦地对深山秋乃招了招手。

“深山!你妈的电话!”

戴眼镜的文员从两眼深处投来睥睨的视线,随即消失不见。

秋乃从座位起身,周围几个同学都挂着无语的表情,仿佛在说:“又来?”

木崎老师把英语课本和学生们刚才课上交的小测验考卷夹在腋下,在走廊里迈着悠闲的大步,边走边说:“丫头,你也跟你妈好好说说。再这么下去,你还怎么安心上学啊?而且还会影响我们老师上课。”

前一句是多管闲事,后一句是歪曲事实。明明走路时故意挡在前面、横竖都是L码的老师才碍事呢。秋乃暗暗焦急,说了句“抱歉”,老师却假装没听见。

“老这样怎么行。你妈也真是的,做职业女性的楷模是了不起,但好歹是个女人,自己生的孩子总得自己照顾好吧。”

母亲有名字,叫深山静子。每次听老师一口一个“你妈”,秋乃都十分不爽。她也不喜欢这位男班主任用“丫头”称呼自己,说出“好歹是个女人”这种话就更岂有此理了。

逐一抗议也是浪费时间,这种蠢货只能随他去。不过她好像下意识把一小部分厌恶写在了脸上,只见木崎老师面露浅笑:

“抱歉抱歉,不管怎么说都是你自豪的老妈嘛,还是食品行业的女强人呢。”

在通顶设计的楼梯上,“女强人”这个词激起了分外清亮的回响,其中所含的讽刺与调笑,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残响之中。

老师顽强地挡在秋乃面前。

“听清楚了没?叫你妈以后不要这样了!”

“知道了。我会跟她说的。”

“接电话前记得跟文员老师问声好。”

老师冷笑着说教了几句,总算是让道了。秋乃沿着走廊,冲向正门大堂旁的办公室。

“站住!走廊里不许乱跑!”

木崎老师笑着喊道。

秋乃冲进办公室,只见眼前的办公桌上放着熟悉的电话,保留通话的指示灯正在闪烁。屋里所有人都没多看秋乃一眼,包括那位来教室叫她的眼镜文员。

这么不愿意替学生接电话,就允许学生在校带手机啊。每天一早没收手机,到了放学才还,我们做学生的也觉得麻烦得很。

秋乃说了一句“打扰了”,就拿起了听筒。

“抱歉久等了,我是秋乃。”

起初是秘书,短暂的机械声过后,母亲静子的声音传来。

“秋乃?啊,对不起呀。”

“是我对不起,等了很久吧?”

静子没回答,只是迫不及待地说:“春美又不舒服了,你能不能去接她回家?每次都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还说今天她也跟学校打过招呼了。

“我这就去。春美在保健室吧?”

“嗯。”

“要带上干净衣服吗?”

“今天没吐,大概不用。要不要去医院,你问下保健老师吧。”

“好。”

静子沉默片刻后,又说:“不会影响你学习吧?”

“不会啦。真有困难我会说的,别担心。”

“对不起啊。”静子的声音轻了许多,“我已经在托人介绍保姆了,但很难找到合适的……”

“妈妈,上个月那个人是我不喜欢才让你辞掉的,忘了吗?”

“但也不意味着你要负责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挂了,回头再说。”

秋乃放下听筒。五分钟后,她已经带上所有东西,坐上了在学校正门口拦下的出租车。

还好当初选了这所学分制的高中。她告诉母亲自己的学业没受影响,这不是谎话,也不是在逞强。秋乃的成绩真的很优秀。

T恤衫,牛仔裤,穿惯了的运动鞋。优先容量和实用性的牢固背包。二手店淘的表带松了的旧手表。除了淡淡的唇膏和防晒霜,什么都没擦的脸。在构成秋乃外表的所有特征中,与“十七岁少女”相符的,恐怕就只有发圈扎成的长马尾了。

七月中旬,关东地区总算看到了梅雨季的出口。不过今天有种堵在出口附近的感觉,天空被厚重的云层笼罩,一副随时可能哭出来的样子——春美肯定也是这副样子。

秋乃轻叹一声。

姐姐秋乃与妹妹春美的生日都是八月十日,年龄刚好差十岁。

明明是生在八月的女儿,却叫秋乃和春美。起出这种莫名其妙名字的,就是父亲。两次都是难产,耗了整整三十多小时,导致母亲产后卧床了很久;况且生春美那时候又是高龄产妇,母亲怕是也没余力提意见吧。

春美出生前,秋乃当了十年独生女。她问过父母很多次:“我为什么叫秋乃呀?”

父亲答:“因为这是爸爸喜欢的名字呀。”

母亲答:“爸爸给你取了他喜欢的名字。”

后来有了春美,母亲在家休了一年产假,父亲却在同一时期频频消失。不久后,秋乃终于知晓了那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告诉她的人是静子的母亲,也就是秋乃的外婆。

“你出生的时候,你爸在外面有女人的,他给你取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原来“爸爸喜欢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生你的时候是秋乃。这回是个春美。你爸就是爱拈花惹草。”

该说“万幸”还是“不幸”呢?秋乃几乎没感到吃惊。

那时候,父亲起初还会在周末回家,后来渐渐变成隔周一回,甚至隔月一回,与之同步的是和抱着宝宝的母亲静子的激烈争吵(静子在电话里单方面怒骂的情况除外)。在母亲休完产假回归职场的前一天,父亲为了跟春美同居彻底搬了出去。

自那时起,父母就一直处于分居状态。从正式协商到升级版口角,他们谈过好几次离婚。结果每次都因为父亲围绕女儿们的监护权和抚养费提出无理要求(“爸爸舍不得我的心头肉,可爸爸一个人的收入养不起你们啊”)而争执不休,以至于静子勃然大怒,拒绝再谈。只在五年前那次,他们差一点就成功协议离婚。

越想越觉得可惜。母亲的母亲明明一向身子硬朗,精神矍铄——只要有人在听,她就乐意滔滔不绝地吐槽女婿的人品,以及被这种男人骗到的女儿的错。然而这样的外婆竟突然病逝,外公也因此一病不起,很快跟着亡妻去了——要是没有如此剧变,父母当时就离成了。

父亲错过了离婚的机会,也因此失去了他的“春美”。他口口声声说会离婚,却磨磨蹭蹭下不了决心,拖来拖去,就把情人的耐心拖没了。

饶是父亲貌似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消沉了好一阵子。不过半年多后,他又有了新的(也更年轻的)邂逅,满血复活。两人打得火热,比起“春美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破罐子破摔”说的就是他这种吧。

秋乃和春美每年只跟父亲见一次。就是两姐妹过生日的时候,一起在市内的豪华餐厅吃晚餐,同时收下提前发信息要的礼物。父亲很喜欢发信息,时不时就会给女儿们发两条。

“我是爸爸。今天天气真好。”

“我是爸爸。过得还好吗?”

都是这种内容简短的信息。如果家猫家狗会说话,大概也发得了。

虽然如此这般,秋乃的生活却很是平静。没了那个不能赚钱又好色的父亲,深山家的大船也就卸下了不稳定的货物,反而行驶得更稳定了。

母女三人居住的这座城市以静子的工作单位——某大型食品公司为中心,同时也是一座“学城”。托儿所、少年宫、图书馆等设施应有尽有,治安也好,居住环境可说是十分理想。

照木崎老师的说法,托了秋乃那“女强人”母亲静子的福,深山家的条件相当不错,所以请个保姆本是绰绰有余。然而在深山母女看来,保姆们不知为何,能干的必定性情刁钻,不能干的就只有人品过得去。因为这个症结,保姆就换得非常频繁,没保姆的日子还更多一些。这就不说了。

深山家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不,应该说“原本没什么大问题”。

跟秋乃当年一样,春美也是一岁开始上托儿所,上了小学以后,放学后就去学童托班待着。不过两姐妹的区别在于:秋乃小时候必须得等到母亲下班才有人接,春美却有姐姐接。秋乃习惯在放学路上顺便接春美,然后去超市采购。

秋乃没参加高中的社团,就是所谓的“回家社成员”,所以一放学就能去接妹妹。她也不放心妹妹独自回家,一起走自己也能放心点。不过春美一心想跟小朋友和老师多玩一会儿,赖到规定时间才走也是常有的事。

谁知风云突变,春美在学校待不下去了,托班也不能待了。她开始时不时说自己这里疼那里疼,甚至因为惊恐而面无血色,眼泪汪汪地逃回家里。天知道今天是秋乃第几次替忙碌的母亲去接妹妹了。

新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春美还健康得很。五月中旬参加运动会的时候,她好像也玩得很开心。她是个文静却不内向的孩子,很讨人喜欢,即使当不了万众瞩目的人气之星,却也绝不是会讨人厌的类型。她在班里有玩得好的同学。她的成绩好,跟老师的关系也不错。校园生活对她来说,原本是非常快乐的。

然而从上个月初开始——七号或者是八号吧,就是春美第一次说不舒服那几天——才五六个星期的工夫,好端端一个孩子竟虚弱得一塌糊涂。

肯定是被欺负了吧。

母亲静子一开始就这么认为,而且态度强硬。毕竟当事人春美一口咬定:“没有任何人欺负我。”

“被欺负的孩子都不敢亲口承认。做家长的必须用心揣摩,理解孩子的处境。”

一般情况的确如此,所以校园霸凌才不可避免地带有悲剧色彩。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也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心,被害学生会拼命掩饰,不愿正视现实。

但秋乃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只能说是姐姐的第六感。反正就是觉得不对劲。所以她创造了很多次机会,谨慎地选择不会伤到春美的问法。

“你到底在愁什么呀?”

秋乃想尽了办法打听,却仍是毫无收获。

“姐姐,对不起。”

每每谈到问题的核心,春美都会抛出这句话,然后闭口不言。

身体检查已经做过很多次了,结果都是“正常”,而且内科、神经内科和脑神经外科的医生都建议春美去做心理咨询。

但静子拒绝了所有人的建议。春美才没有心病呢!我是她妈妈,没人比我更清楚!

渐渐有雨滴落在出租车的车窗上,一大颗一大颗,还能听见“啪嗒啪嗒”的响声。

秋乃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开到学校后,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我妹妹要早退,我是来接人的,接了她就出来。”

“没问题。下雨了呀……”

司机年纪很大,声音沙哑,制服帽下露出的短发几乎全白了。

“你妹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直接回家就好,在二番町的税务局附近。”

“好嘞,知道了。”司机回答,“学校正门白天不开吧?我把车开到东边小门好吗?”

“嗯,麻烦您了。”

东边小门装了对讲机,连通办公室。

“师傅,您知道得真清楚呀。”

“我有三个孙子,都在这个学校。”

说是一个一年级,一个三年级,一个六年级。

“我妹妹上二年级。”

雨点后的砖色小学校舍映入眼帘。校舍共三层,头顶古色古香的钟楼,四周是精心修剪过的森林与绿地。

“三个是三个,可到底是孙子。所以我平时也不太来学校的。还不是上个月那个乱子嘛。那天我是真慌了,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啊……原来是这样。秋乃用力点头。

“我那天也是,快被吓死了。”

白发司机苦笑道:“据说可是难得一遇的事,竟然掉了那种吓人的东西。”

还记得那是六月三日,下午一点多。快要入梅时的万里晴空中,那个“吓人的东西”突然就掉了下来。

据说每年平均有两百多颗陨石从宇宙落到这颗名叫地球的行星上。其中99%会在进入大气层时在同温层燃尽,在被一小部分因工作或兴趣观测天体的人看到后,就此灰飞烟灭。

而剩下的极少数例外会在空中上演华丽的大戏,教地上的普通人也大吃一惊。飞到秋乃一家所住的这个地区,并几乎从春美就读的小学正上方通过的陨石,就是这极少数之一。

这颗陨石的主体形似被尘土弄脏的冰块。因为通过大气层时产生摩擦烤化了冰块,所以陨石在空中解体,并没有撞击地面。但即便如此,它也不是完全没对地表造成影响。

秋乃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只是事后看了新闻录像而已。不过那极具特征的高亢摩擦声,还有那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低空的模样,的的确确就是传说中的扫把星。它释放的冲击波化作特大台风级别的狂风,横扫大地。

陨石所经之处,楼房玻璃大片龟裂,还有人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掀翻在地受了伤,甚至有人出现了暂时性听力损伤。

不过正如出租车司机所说,更要命的是天体大戏掀起的骚乱。各种消息满天飞,天知道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谣言。秋乃之所以吓得面无血色,急忙赶往学校确认春美的安全,也是因为看到网上有人说,陨石擦着小学校舍落在了附近的森林,造成了火灾,而且火势蔓延迅速。

“我当时还人听说,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陨石,是飞碟呢!”司机缓缓右拐,朝学校小门驶去,忍不住笑了几声,“还说什么外星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我家小孙子当了真,当场就吓哭了。”

春美那天并没有哭,也不是很害怕。她和同学们一起为难得一见的奇景或者说“重大事件”激动不已,看得那叫一个起劲。回家坐定后,她还笑着说:“流星不吓人,姐姐顶着一张妖怪似的脸冲过来才吓人呢。”

秋乃下了车,冲向小门,用对讲机联系办公室,直到被放进学校,一共花了两分三十八秒。她全程盯着表,肯定没错。这下可好,浑身都浇透了。

高中的文员不过是帮着接了一下母亲的电话,就一脸“净给我找活儿”的样子,一个劲儿甩脸子。所以小学的文员厌恶时不时麻烦她的深山姐妹,并主动刁难,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人的心思,秋乃明白得很。

可做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过分了。这么欺负小孩子,哪里还像个大人。

被雨淋湿的T恤衫变了颜色,牛仔裤也沉甸甸地缠在脚上。运动鞋进了水,踩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前面带路(准确地说是为了监视她才跟着)的是一直接待她的文员,刚到保健室跟前对方便开口道:

“地板都被你弄得一塌糊涂了,回去之前记得用拖把拖干净哦。”

说完文员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恶魔。

保健老师很心疼秋乃,立刻借了条浴巾给她。秋乃擦了擦湿漉漉的脸,在心中激励自己:振作点!不能顶着没精打采的脸见春美!

“久等咯,姐姐来啦。”

秋乃用愉快的口吻说着拉开床帘,只见春美裹着毛毯,抱膝坐在保健室的病床上。消瘦的脸颊。单薄的肩膀。身上的黄色条纹衫显得空荡荡。春美的体型本就苗条,这一个月里又瘦了许多。

然而此刻春美还想让自己再小一点。她把身子蜷到极限,仿佛只要小到谁都察觉不到就可以放心了。

在那张血色尽失的脸上,唯有眼睛如满月清辉一般。春美的嘴角动了动,但没有发出能听得清的声音。但秋乃听懂了。春美说的是:“姐姐,对不起。”

秋乃呆若木鸡。

这孩子怎么跟难民似的。

她不光没法在学校待下去,甚至连这个世界都快待不下去了。她在逃,却不知该逃到哪里。无处可去。

我该怎么帮她?我可以为她做什么?难道她真得了某种奇怪的重病?

想哭。

不行。当姐姐的怎么可以灰心?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她的后盾呢?

秋乃把挂在肩头的浴巾往头上一套,遮住险些失控的脸。她马马虎虎地擦着头发,同时发出快活的声音:

“真讨厌,淋成落汤鸡了。春美你带伞了吗?”

所以秋乃没看到。保健老师也没看到,因为她正背对着病床,忙着找给秋乃换的T恤衫和上衣。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于是两个人都没看到那一幕。

那一刻,春美浑身一颤。仿佛拼命鼓舞自己、激励自己一般,把小手按在胸口,自言自语着。

“别怕,不可怕的。那是姐姐呀,不可怕的。”

“春美要转学。”静子今天回来得也很晚,晚餐也已经在外面吃过了,“我明天下午请半天假,找学校商量一下。”

母女俩喝着脱因咖啡,并排坐在厨房吧台边。秋乃对着母亲的侧脸笑道:“要是你这么凶神恶煞地杀过去,那就不是‘商量’而是‘谈判’了。”

“哎哟,那正合我意。”

静子侧着上半身,把脸转向秋乃。跟春美说话的时候,母亲永远都自称“妈妈”。但是对着秋乃的时候,她会时不时说“我”。

“那些老师放任不管,眼看着春美憔悴成那个样子,女文员还故意刁难你。搞什么啊?学校不是公共机构吗!”

“学校是教育机构啦,只有公立学校才是公共机构。”

“别偷换概念,教育工作者和在教育机构工作的人总得有点给学生当表率的尊严吧。”

好不好看无所谓,但必须清白正直,是公正又热心的人。

秋乃嗤之以鼻。

“他们只是普通人啦,妈妈。既没这种尊严感,又嫌麻烦,只想尽可能偷偷懒。只要不跟这两个前提矛盾,就会去刁难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就这么简单。”

静子看了眼秋乃的脸:“这话好愤世嫉俗啊。”

“有吗?我要是真愤世嫉俗,肯定会先说你绝对不可能早上请到下午的半天假。”

“哟,这你就放心吧,因为我刚搞定一个研发项目。”

母亲极少在秋乃面前开玩笑。

“真的?”

“当然。所以今天才弄到这么晚,而且还有点醉,因为红酒喝多了。”说着她摆出一副醉鬼的样子,呼出轻浮的鼻息,“反正我明天一定要去学校,狠狠说说他们。”

“好,那就交给你了。要给春美请假吗?”

“嗯,不能让她再去那种学校了。”

“那明天我也请假好了,跟她一起看家。”

不等静子开口,秋乃便补充道:“正好在家理一下拿到的学分,想想要补哪个课。”

“那不是更该去学校吗?”

“妈妈,这点小事网上就能搞定的啦。”

秋乃哄睡了喝醉的母亲,泡了个澡。回房间一看,父亲竟发来了信息。

“难得碰上这么清朗的夜空,星星可美了。爸爸的小明星们过得还好吗?”

早知道就该直接删掉,看也别看。

两姐妹的房间是面对面的,隔着一条狭窄的走廊。春美的房门稍稍开着,平时用来学习的平板电脑放在书桌上,来信指示灯正在闪烁。

他根本不知道春美一天比一天憔悴,也不知道秋乃有多焦虑。哪怕姐妹俩出了事故什么的突然死了,只要静子不通知,他恐怕也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平时根本不会把女儿们放在心上的。

还“爸爸的小明星”呢。趁春美没看见,赶紧删掉这种无聊信息吧。

秋乃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靠近书桌。这时,她感到了一股强烈的视线,仿佛有人对准她打了一束光,那感觉清晰得教她背脊发凉。

床上的春美已经睡着了。她的脑袋埋在巨大的枕头里,薄被在脚边卷成一团。

春美是趴在床上睡熟的,呼吸又匀又长。

她都没有面朝秋乃。那刚才的视线又从何而来?

秋乃不禁抱住自己的身体。可能是因为室温升高了,原本停着的空调自行启动。习习凉风,吹得书桌角落里的折纸长颈鹿和狮子沙沙作响。

她轻手轻脚,倒退出妹妹的房间。穿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后退的动作仍未停止。

真奇怪。

秋乃试着笑了笑,却还是不想转身背对门口。

母亲静子昨晚说的那番话竟不是酒精作用下的乱夸海口。出门上班后没多久,她便发来了一条信息。

“半天假到手。跟春美的班主任和年级组长说好了,三点见。还准备见一下校长。祝我旗开得胜吧。”

秋乃与春美一早便享受起了美好的翘课时光。她们竟然没有睡懒觉。秋乃做了法式吐司,春美吃得可开心了。好久没看到妹妹大快朵颐的模样,秋乃的心里也不由得晴朗了几分。

“午餐随你点哦。想吃什么?”

春美露出略显腼腆的表情,回答:“比萨。”没问题。

“好嘞!晚餐让妈妈请客,我去定‘蓝湖’的位子。”

那是本市的一家高档餐厅,人气很旺。

“这样好吗?”

春美十分体贴母亲,跟小大人似的。她本就是个聪明孩子。

“没关系啦。听说妈妈刚忙完一个大项目,昨天就是因为参加庆功宴才晚回家的。妈妈忙工作的时候,春美一直乖乖的,让妈妈奖励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嘛。”

“姐姐呢?”

“我当然也要奖励啦。来一份顶级肋排好了。”

先打扫卫生,再开洗衣机,同时刷鞋。春美给种在小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浇了水,还帮忙拔了些杂草。也许是法式吐司吃尽兴了吧,她的心情好像不错,脸色也不错。

忙完之后再一起出门采购。秋乃提着硕大的购物袋,里面装着囤的食材和今天的点心。春美捧着纸盒,里头的比萨热气腾腾,撒了足量的芝士,是她最喜欢的口味。两人有说有笑,往家里走。

忽然,秋乃冒出一个念头:春美休假的这段时间,我也一直请假算了。在家自己用功也可以;如果能这样陪着春美,干脆留级也没关系。不用天天去学校,也就不用依赖保姆了,自己可以承包所有家务。这样一来,就能给春美和妈妈做些像样的饭菜了。

秋乃走进厨房,打开吧台尽头的小电视。现在是午间新闻的时间,她想看看天气预报。

电视刚启动,便传出了女主播分外紧张的说话声。

“……重复一遍。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在西东京市的JR中央线十丈町站内发生了一起无差别伤人事件。嫌疑人仍然在逃,并携带作案时使用的刀具。目击者称刀具形似大号猎刀……”

如果坐JR的话,十丈町站就是离深山家最近的车站,公交车过去只要十多分钟。

自己家附近竟然发生了持刀伤人案。秋乃伸手调高了电视音量,春美正站在放零食的储藏柜前,也回头望向了电视。

车站周边的地图出现在了电视屏幕中,上面标有红色的箭头。女主播指着地图继续说道:“如箭头所示,嫌疑人逃往西南方向。嫌疑人为男性,年龄在二十岁到三十九岁之间,身高一米七左右,身着黑色运动服,头戴黑色露眼帽。”

十丈町站的西南方向,正是深山家所在的这片街区。

画面切换到案发现场。秋乃瞠目结舌,春美紧挨着姐姐。

“太惨了……”

十丈町站的站厅相当老旧,清水混凝土的中心广场暗暗的,总有哪里在漏水。感觉就算早上看去也是一片昏黄。还有好几个人倒在地上,正接受医护人员的紧急处理。那些骤然出现在无机质墙壁上的杂乱纹路肯定是血迹。

脱落的鞋子,被踩瘪的包,骨架扭曲的伞。都是突如其来的惨剧留下的爪印。

“目前有三人确认死亡,另有十一人受伤,其中五人伤势严重,昏迷不醒。有关部门正在确认死伤者的身份——”

春美的手指握住了秋乃的手:“妈妈应该没事吧?”

“当然没事啦,十一点那时候她肯定还在公司呢,而且我们从来不坐JR的呀。”

因为私铁的车站离深山家更近,走过去只要两分钟,所以母女三人平时都去那边坐车。

即便如此,秋乃还是掏出牛仔裤口袋里的智能手机看了一眼。母亲静子并没有联系自己。

“妈妈大概还不知道出了这么件事。”

“这样啊……”春美总算点了头。

“不过春美,这个犯人还没被抓住,所以姐姐现在得去把门窗锁好,你帮忙收拾下厨房好吗?”

“嗯。”

深山家所在的片区是某大型房地产开发商二十多年前开发的新兴住宅区。毕竟是人造的城镇,街道十分齐整。住宅的设计各有千秋,有的附带漂亮的开放式草坪花园,有的却跟要塞似的四周围着混凝土墙。

这里白天人很少,居民们不是去上班,就是去上学。深山家左右两边的人家,以及隔着后院的那户人家,在工作日白天也是没人的。再旁边、再后面的人家,大概也差不多。

在那个犯人落网之前,总归小心些为好。秋乃确认大门锁好了,还挂上了防盗链。窗户都上了锁,有百叶窗的地方也都拉下来了。浴室的推拉窗也关好了。

回到厨房,只见春美坐在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姐姐,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朋友们纷纷发来信息。大家都知道深山家离案发车站不远,而且犯人往这边逃了,既担心又兴奋。

就在秋乃看信息的时候,母亲打来了电话。

“秋乃?你在哪儿?春美呢?”

母亲的声音里尽是惊慌。

“别担心,妈妈,春美跟我都在家里。我们刚看到新闻,才检查过门窗。”

母亲在电话那头瘫坐在地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我在陪一个小同事参加内部报告会,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车站乱砍……”

“我们也是买完东西回家开了电视才知道的。”

“家附近没有吵翻天吗?”

“嗯,跟平时一样,可安静了。”

“那也不能放松警惕哦!”

“知道了啦。我们都窝在家里呢。要换春美来听吗?”

春美此刻并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站在厨房的小窗跟前。用来采光和排烟的小窗比春美的头还要高一点。只见她踮起脚,伸长了脑袋向外张望。

“抱歉,没时间了,马上要开会了。”

秋乃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对静子说了几句话,背景吵吵嚷嚷。

“辛苦啦,妈妈你也小心点哦。去春美学校的时候记得打车。”

“嗯,我会的。”

打完电话,秋乃对妹妹娇小的背影说道:“是妈妈打来的,她都快担心死了。”

春美没有回头。她抓着小窗的边框,专心致志地看外面。

“春美?”

望出去明明只有隔壁人家的灰墙啊。秋乃轻轻弯腰裹住春美的背脊,把脸凑向窗口。

说时迟那时快,某样东西从鼻尖扫过。

是人手!分明是手指掠过了窗玻璃!秋乃触电一般后退。窗玻璃上还留着手指擦过的痕迹,红黑色的线条——

是不是血?

“春美,快走开,别看!”

秋乃推开春美,把脸贴在玻璃上往外看。

窗外是深山家与邻居家的缝隙,大约数十厘米宽,地面铺着清水混凝土。缝隙两端分别装有两户人家的煤气表和水表,平时会有抄表员进来,所以没装栅栏。小孩子可以轻松从表下钻过去,哪怕是大人,只要够苗条,也能勉强穿过。

此时此刻,就有人倒在那缝隙中。秋乃能看见运动鞋的鞋底。难道是趴着的?头在另一边。身上穿着看起来相当破旧的黑色运动服——

刹那间,心脏险些停跳。

这人……会不会是正在逃跑的杀人犯?

秋乃冲出厨房,跑向客厅窗口。穿过那扇窗走到院子里,就能到两栋房子之间了。

但她在关键时刻改了主意。也许这是个陷阱。也许那家伙在等她大意接近。

秋乃转身冲上楼。厨房正上方是母亲静子的房间。面朝邻居家的那面墙上,有一扇竖长的上下提拉窗。

透过那扇窗俯瞰正下方时,秋乃的呼吸都差点凝固了。

只见一个年轻男人扭着身子蜷缩在缝隙中,正面朝下倒地不起,黑色的运动服下已是一片血泊。刀就落在他的左手边,是一把粗大的猎刀。头上并没有戴露眼帽,也许是在半路上摘了。

莫非他在车站前大开杀戒时受了伤?然后一路逃到这里,用尽了力气?

还是说,他动手捅了自己?

好多血啊。血泊已经扩大到了头部周围。肯定没救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为什么他要在我们家旁边做这种事啊?

“抱歉。”

春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秋乃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窗户,面朝窗外对妹妹说道:“春美,别怕。不过你最好别看。姐姐这就打电话报警,没事的。”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也许什么都别告诉春美才是明智的。

“你先下楼吧。比萨是不是凉了?能不能帮姐姐热一下?”

不远处响起春美的声音。

“那个人会来这里,是因为他体内有我的同伴。同伴是为了讨论该如何处理那个人才来见我的。”

的确是春美在说话,但毫无抑扬顿挫的调子实在太奇怪了。明明是春美的声音,却一点都不像春美。更何况,这生硬的口吻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那个声音继续说道,“那个人已经死了。非常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秋乃缓缓回头。

春美就站在她眼前。右脚勾住左脚,双手在背后相握。只有不到七八岁的小女孩才能站成这样。独自站着的时候,春美也经常摆出这样的姿势。

她保持着熟悉的站姿,却操着那分外沉稳的音色,用分毫不似春美的淡定口吻说道:“抱歉吓到你了。不过春美是安全的,你也是。我和我的同伴都不想伤害你们。一切都是意外。”

“……啥?”

秋乃好容易才憋出这一个字,只恨自己太没出息。

“坐吧。”

春美扭动着身体,怎么看都只是个犯了愁、耍小性、难为情的七岁小女孩。然而她继续说道:“我是一个外来者,借用了春美的身体与你对话。我从外太空来到这片星域开展调查,意外惊扰到了你们,我深感抱歉。”

这个用冷静的语气连连道歉的家伙——

是外星人?

我当时还听人说,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陨石,是飞碟呢!

如果将热心的出租车司机提到的“飞碟”定义为“外星人的交通工具”,那他听说的就不是谣言,而是真相。

还说什么外星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眼下……姑且还没打过来。

春美稍稍后仰靠着墙,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这也是很像七岁小女孩的姿势。

问题在于她说出来的话。声音的确是春美,说话的却是别人。

“那是一艘小型勘探船。”

勘探船执行的任务是开拓新的行星航路,调查黑洞生成的迹象。据说它们并没有刻意寻找有生命体的行星。

“我们不仅没有刻意寻找,还将勘探船伪装成了陨石。如此一来,即便在勘探途中经过了有智慧生命体存在的行星,对方也不会发现我们是生命体。”

谁知勘探船因为机械故障坠毁了,引发了那场骚乱。两名机组成员在爆炸前逃离飞船,就此着陆。

着陆在了这颗星球,这个国家,这座城市。

而且偏偏落在春美就读的小学附近。

“哦,是吗。”

秋乃坐在母亲的床上,双手放在膝头,毕恭毕敬地坐着。不然呢?

“非常抱歉。”春美体内的另一个人再一次道歉。

另一个人。会不会是春美的另一个人格?天哪,真是这样该怎么办啊……

春美体内的另一个人继续说道:“我们是没有固定物质形态的精神生命体,但个体之间都有差异,这一点和你们没有区别。性格与思维各不相同,所以行为特性也因人而异。”

“哦,是吗。”秋乃还是这句话。

当初就该送春美去做心理治疗。不,干脆找儿童精神科医生给她看看吧。

“姐姐……”

秋乃心中一凛。这一声呼唤并非出自“另一个人”,就是原本的春美在喊她。

“我没病,没有不正常。”

春美试图靠近秋乃。然而见到姐姐下意识缩成一团,春美便停住了,委屈得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

“是真的。”

春美依然哭丧着脸,却用回了“另一个人”的口吻。熟悉的声音淡定地说道:“请你相信春美。我很清楚,自己留在春美体内——逗留在她的大脑活动生成的电能之中会对她造成负担,只是——”

“那就赶紧出去啊!”

秋乃整个人弹了起来,一声大喊,床垫的弹簧嘎吱作响。

“给我立刻滚出我妹妹的身体!”

要喊得铿锵有力还挺难的。秋乃的喊声走了调,破了音,听着只觉得滑稽,缺乏紧迫感。

“姐姐……”这一回,春美谨慎地留在墙边,并不靠近秋乃一步,“你听我说,我的朋友随时都能出去,是我让它留下的,是我求它多待一会儿的。”

这家伙,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春美,你说什么?”

春美顿时面无血色,畏畏缩缩,双唇瑟瑟发抖。

“要是朋友不在了,我会很寂寞……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所以才想让它陪着……”

秋乃目瞪口呆。

“你管这个外星来的莫名其妙的精神生命体叫什么?”

“姐姐,你别生气……”

“你说啊,你管它叫什么!”

朋友。而且她还说,朋友不在了会很寂寞。

秋乃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她是那么生气,那么难过,那么悲伤。

“春美,你肯定出问题了,得让医生好好看看。太可怜了。姐姐对不住你,应该早点带你去医院看看的。不过你放心,只要让专业的医生看看,你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春美竟一个转身,举起小小的双手捂住耳朵,撒腿就跑。

“站住!春美!站住!”

秋乃连忙追赶年幼的妹妹,春美势如脱兔,两姐妹一前一后,冲下楼梯。

秋乃用自己最大的音量喊道:“你给我站住!跑什么啊?这么不听姐姐的话吗!姐姐无时无刻不是为了你——”

就在这时,战栗扫过后背。

不是寒战,而是某种电流般清晰而剧烈的冲击从脚下一路向上,直捣头顶。

秋乃停下脚,伸手去扶近处的墙,想撑住摇晃的身体。谁知手才碰到墙壁,指尖就迸发出了火花,吓得她惨叫着跳开。

“抱歉,我们好像会在你们的身体上产生类似静电的现象。”

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

不,准确地说,那不是“声音”。想事的时候,没人会在脑海中“说出声”。哪怕不说出声,人也会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理解成声音。

但刚才的声音非比寻常。那不是秋乃的念头,听上去却仿佛是秋乃的“声音”。

“留在拥有肉体的其他生命体内时,我们无法操控自己所在的肉体。”

秋乃身体前屈,双手捂嘴。

“所以我们也无法控制你的行为。但我认为,为了让你在这儿听我们解释,这是最有效的做法。”

外星人也钻进了我的身体。

春美从走廊尽头探出脑袋。她还是很怕秋乃,抽抽搭搭。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冷静。

“对不起,秋乃,此刻在你体内的就是我的同伴,之前在外面那个人体内的。”

秋乃简直快吐了。她双膝一软,瘫坐在地,蜷起身子。

“逃离勘探船后,我们讨论了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按这颗星球的算法,来自母星的救援队要五十多天才能赶到,我们要如何度过这段时间呢?”

它们是没有肉体的精神生命体,不用担心被抓。至于能量,可以通过电力补充。

“我们认为机会难得,决定再深入调查一下这颗星球上最繁荣的生命体‘人类’和他们构筑的文明。”

在刚开始的几天里,它们谨慎地观察了这座城市和人们的生活状态。

“后来,我决定停留在儿童,也就是孩子体内。孩子在名为‘学校’的场所接受基础教育。只要跟着孩子,我就能一起学习这颗星球的社会的基础知识。而且孩子的想象力往往比较丰富,我觉得会更容易接纳我这种异类。”

“我对这点有不同看法,”秋乃脑海中的“声音”说道,“孩子胆小,感情用事,不够稳重。我认为成人才是更合适的落脚点。”

不知道这些外星人有没有性别之分,总觉得春美体内的那个更偏女性,而秋乃体内的更偏男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对方就有了反应:“我们没有性别之分。如果你觉得我们和你沟通时使用的语言,或者说遣词造句存在性别差异,那肯定是因为我的同伴的语言是通过春美学习的,而我的语言是通过倒在外面的那个男人学习的。”

“——谁管你们这些……”

秋乃咕哝着支起身子,恶心想吐的感觉好不容易压住了。

“但是从结果看,我的选择好像更明智。”春美保持着从走廊尽头探出脑袋的姿势,“我成了春美的朋友,而我的同伴失败了。”

秋乃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不语。

只觉得心底嗡嗡作响,浑身发冷。

“既然这么说,那浑身是血死在外头的那个男人拿刀在车站砍人这事,是跟你们有关的咯?”

这回,连春美都沉默了。

秋乃厉声道:“我就不绕圈子了。是不是因为你们钻进了他的头,害他发疯了,所以他才见人就砍的?”

“姐姐好可怕……”春美带着哭腔说道。

秋乃抓着墙壁站直:“我也怕啊,春美,所以我才要问清楚啊。”

春美原地蹲下,双手捂脸,然后用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说:“我们深感遗憾。”

春美的“朋友”说,它们虽待在脑袋里,却无法操控身体,这话应该不假。刚才这会儿不管“朋友”在说什么,春美都在由着自己的性子做着孩子气的小动作。

这就意味着,暴行的确出于凶犯的意愿。而且他还在行凶后自杀了?

“我们是精神生命体,”春美的“朋友”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不能像你们那样,靠视觉辨认对方。我们的外界认知系统基本上只能区别精神与物质,非常简单。”

这话还是听得懂的。所以呢?

“因此一旦遇到这种紧急情况,需要进入其他生命体时,我们就会在生命体原有的认知系统的基础上,援用我们这套简单的系统——”

“朋友”是没有肉体的“精神”,所以他们感知到,并通过人类宿主的视神经与掌管大脑视觉系统的器官展现给宿主的,自然也是“精神”。

“简而言之,一旦将我们的外界认知系统叠加在你们人类的视觉系统上,你们就能通过视觉感知到周围其他人的心性,虽然只是暂时性的。”

届时,肉眼看到的将不再是身形容貌,而是心。

“无论是那个男人还是春美,貌似都频繁‘看’到了骇人的景象——”

“这不是废话吗!”

秋乃懂了,愤怒同时决堤。她嘶吼着一拳砸向墙壁。

“春美在学校被欺负了啊!老师又冷淡又一点儿都靠不住,文员的心眼还特别坏!”

把那些人的“心”转化成肉眼可见的景象,肯定是可怖的妖魔鬼怪啊。

所以春美才憔悴成那样,虚弱得一塌糊涂。因为上学就等同于把她扔进了一群妖魔鬼怪之中,所以她才会逃回家啊。

秋乃脑海中的“声音”说道:“我进入的那位好像一直承受着巨大压力。他对这个社会满腔愤懑,脑中时常浮现暴力幻想,所以——”

在他眼里,四面八方尽是怪物。他惊慌失措,最后竟开始无差别伤人。

“我曾试着开导他,告诉他人心并非固定不变。也许此刻看似怪物的人,到了明天就是另一副模样。而且你看到的怪物,其实是你自身心性的反映。”

人并不是用眼睛看到东西的。将视神经捕捉到的信号转化成影像的是大脑,而大脑正是个人的世界本身。所以出现在大脑外的怪物,不过是原本在大脑内的怪物的镜像。

“说这些废话糊弄他有什么用?为什么不早点离开?”

逃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夹在两栋陌生房子之间,血流如注,一命呜呼。倒在屋外的男人,原来是个可怜的牺牲者。

秋乃脑海中的“声音”好像也轻了几分,细了几许。

“因为他的思维严重混乱,即便我离开,怕是也无法立刻恢复。那样不就等于抛弃他了吗?所以我决定留下,并设法平复他的混乱。”

“同伴想带他来见我,让我帮忙劝导。出事的时候,他正在来这儿的路上。”春美说道。

秋乃终于还是没忍住泪如雨下。春美好可怜啊,她只觉得心如刀绞。

“都是借口!我不想听你们的歪理了!算我求你们了,快出去吧!”

秋乃沿着走廊踉踉跄跄回到客厅。得赶紧报警,死在外面的男人总不能一直撂着不管。

“赶紧离开春美!也滚出我的身体!在救援来之前,你们就不能别给人添麻烦,随便找条野狗待着吗!”

她拉开蕾丝窗帘,想打开去院子的拉门。由于太慌张,手臂一时间使不上劲,却看到了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没错,是秋乃的身影。今天她穿了白色T恤和毛边牛仔裤,头发用发圈扎成马尾。

本该是如此的。可这是什么?

倒映在玻璃上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这是秋乃的心。

一坨没能成人的丑陋原生质。

一堆人身化成的淤泥。

却长着骇人的獠牙。

却披着恶心的鳞片。

单是形似手臂的玩意,就长了好几条。

“假的!”

像要全部抹去一般,秋乃大喊一声,撒腿就逃。她撞到了客厅里的沙发,撞到了墙,在走廊摔了一跤,爬起来冲向玄关。她想离开。她想出去。

她光着脚跳下走廊,踩在门口的三合土上。鞋柜旁的全身镜里出现了自己的身影。

秋乃猛地把头后仰,弯腰挺胸,再次爆发出刺耳的尖叫。

这时,房门突然开了,有人冲了进来。

“秋乃!这不是秋乃吗?你怎么了?”

来人用力抓住秋乃的双肩。是爸爸!为什么爸爸会出现?

父亲穿着白衬衫和格纹夹克。刘海只白了一小撮,本人对此十分满意。小麦色的皮肤并非因为成天打高尔夫,而是去美黑沙龙用更健康的方式晒出来的。

然而此刻,他的面容却黯淡无光,眼角的皱纹很深,好像非常惊慌。

“我看到新闻魂都吓没了,赶紧过来看看。吓坏了吧?春美在哪儿?”

……爸爸。

看起来很正常。不,轮廓好像有点歪曲。在台风或炸弹气旋接近时,卫星电视的画面偶尔会延迟,此刻的父亲就有点像那时候的画面。他的面部、肩头和胸口等位置时不时会扭曲一下。

但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变成怪物。

……为什么?

自私自利,巨婴,浮躁,好色,大手大脚,没找过一份正经的工作,日子过得却不错,因为总有女人养他。妈妈一直拖着不离婚,也跟养着他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这样一个男人,看起来却这么正常?为什么他没有变成妖魔鬼怪?

“秋乃,清醒点!春美在哪儿?”

秋乃推开父亲,冲出门外。

跑,跑,跑。跑向春美的学校。不靠谱的班主任,爱刁难的女文员,欺负春美的同学们。他们肯定都变成了怪物,变成了妖魔。否则就太荒唐了!

然而,秋乃错了。

回去之前记得用拖把拖干净哦。

面露冷笑的女文员脑袋胀得硕大,身体扁扁平平,但仅此而已。现在刚好是下课时间,操场和走廊挤满了孩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是正常人,不过就是有的头变小了一些,或是长出了尾巴似的东西。肉眼捕捉到的变化就这么一点点。

“哎呀,秋乃,你也来啦?”

一只手搭在秋乃肩头。回头望去,原来是妈妈。妈妈,我还想问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春美的班主任在一起吗?

“我刚跟老师聊完,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班主任胸口开了个大窟窿,双眼空洞无光。

可是,妈妈她——

妈妈的脸是怎么回事?

妈妈,为什么你的牙都掉光了?那个邋里邋遢耷拉下来的下巴是怎么搞的?

妈妈,为什么你这么伤心?这么难过?为什么你要用这么冷淡的眼神看我?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

秋乃甩开母亲静子的手,再次狂奔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该往哪里跑了。只是光着脚,仿佛在空中飞行一般。

“喂,深山!”

是木崎老师的声音。秋乃一个急刹车,整个人往前倒去。只见木崎老师把教科书和一叠考卷夹在腋下,站在楼梯上俯视着秋乃。这里是秋乃就读的高中。

“课也不来上,瞎跑什么呢?你最近生活简直一团糟啊,是不是找男人啦?”

犹如蒸腾热气般的情绪席卷而来,刮得秋乃头晕目眩。

你说啥?一个愚蠢的厌女症患者,竟然恬不知耻地摆出为人师表的样子来了。

谁都知道你老是色眯眯地看女生,总是偏袒美女,最喜欢欺负性格软弱的男生,甚至知道你擅自偷看替学生保管的手机。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家伙看起来还是人样?尽管满脸通红,脚粗得跟野兽似的,可也仅此而已。他竟还是人,不是怪物,不是他该变成的那种怪物。

不是秋乃那种怪物。

木崎老师沿着楼梯往下走。秋乃转身要逃,却撞到了人。

是那个眼镜文员,正好脸对脸。也是人。虽然顶着一双死鱼眼,却是个人。那人抓着秋乃的肩膀,体温丝丝传来。秋乃浑身发抖,大声喊道:“别碰我!”

为什么不是怪物?他们明明都那么讨厌,那么蠢,那么坏,为什么看起来不是怪物!

“姐姐。”

回过神来,竟已回到了自家院子。不知不觉间,天下起了小雨,打湿的发丝凉凉的。

春美站在客厅拉门后,额头紧贴着玻璃,哭丧着脸。

秋乃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她心中所想化作语言,直入秋乃的脑海。

“姐姐……一直是怪物。”

其他人总有些许改变,一天一个样,因为人心本就会变。

可姐姐一直都是怪物。

“我最怕姐姐……”

想回家,却最怕姐姐。姐姐比谁都可怕,比任何人都可怕,这让她无比伤心。

秋乃踩着湿漉漉的泥地,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为什么?

明明一直这么努力。

一心只想帮妈妈减轻负担。

只想保护好春美。

哪怕爸爸是那副样子,我也告诉自己,好歹是他的女儿,不能讨厌他。

看到不喜欢的老师,我也告诉自己,得给人家一个好脸色。

我还告诉自己,满大街都是傻子,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碰到一点小事就生气是浪费精力,别当回事才最明智。

对待他人要彬彬有礼,热心亲切。哪怕对方的回应无理又刁难,也不能被他们带坏。

我一直都很拼命。

努力走正道。

想做一个好人。

也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好人。

我明明忍了这么久,这么久。

一身黑色运动服的男人依然倒在两栋民宅间的缝隙里,头朝这边,脚对那边,扭着身子,仿佛在做拉伸似的。

身下的血泊已经开始凝固。雨滴落在那片血迹上,逐渐渗入被置之不顾的遗骸。

秋乃蹲下身,抬起他那颗面朝下的头。头发湿了,太阳穴也沾到了雨,手里直打滑。

你是怪物吗?

你看到的怪物,其实是你自身心性的反映。

这个世界因心成形。

秋乃费尽力气把人抱起来,转向自己。这个无差别伤人的男人心头的窟窿映入眼帘。

窟窿有两个。就在本该是眼球的位置。

他的双眼被挖掉了。

秋乃放声大哭。

“小姐!”

车喇叭发出短促的响声。

秋乃一跃而起。

此刻她坐在出租车后排,窗外下起了雨,春美小学的小门出现在车侧面。

驾驶席上的司机转过身来看她。

“啊……太好了。您一直没醒,我正发愁呢。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司机是个年轻男性,不像是有孙辈的年纪。他身着制服,头戴制服帽,还戴着墨镜。

“已经到小学了,您没事吧?”

秋乃一时间发不出声来,只得匆忙点头。她双膝发颤,后背一层汗。

“我把表停了,在这等您。您去办事吧,不用着急赶回来。”

一直没醒?我是睡着了吗?

那……刚才那些都是梦?全都是我梦见的吗?

秋乃哆嗦着做了个深呼吸。啊!太好了。原来是梦。也是啊,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呢?

“对不起,我刚才不太舒服,不小心睡着了。”

说得越多,声音就越有底气。

“那就好。”司机也报以微笑。

秋乃望向窗外的雨。折叠伞掏出来有点麻烦,要是能冲进校舍……

不过她很清楚,如果一时半刻进不了门,就会被淋成落汤鸡。

于是她掏出背包里的伞,下了车。站直了以后,膝盖也不抖了。

撑起折叠,按下门禁。等了一分十八秒,才联系上办公室。

陪她去保健室的女文员一言不发。不,她好像只说了一句话:“你好。”

春美在保健室的床上,形同难民,面容苍白而消瘦。

她是哪儿来的难民?她想逃避的是什么?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这个季节,走到哪儿都是雨。

秋乃心里也下着雨。

雨滴汇成的水流一点点、一丝丝地洗刷着蒙在旧窗上的陈年污物。

新的认识,洗刷着秋乃原本固执的心。

成天盯着怪物看,自己也会变成怪物的。

会失去一切的。

“春美,回家吧。”

两姐妹跟保健老师打了招呼,手牵手走出门。小小的折叠伞下,两人相依着横穿操场。

“春美,”秋乃盯着脚边说道,“我很担心你。”

春美默默点头。

操场上已经冒出了几摊积水,雨点落入水面。

“但我不想被你讨厌,也不想伤害你,所以一直什么都没说。”

春美再次默默点头。

“可我忍不住了。我要说了。”秋乃俯视着娇小的妹妹,“隔三岔五被叫到学校,我也很为难啊。”

春美这么可爱,这么可怜,我怎么能这么不顾忌她的感受,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所以春美,实话告诉我好吗?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不是被欺负了?

“不用瞒着我。哪怕真是那样,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春美低着头。纤细的后脖颈,光滑的皮肤,打卷的头发。

我对如此可爱的妹妹问出了非常残忍的问题。好过分的姐姐。跟怪物似的。

积水中有秋乃的倒影,也有春美的倒影。

她们差了十岁,却是一对十分相像的姐妹。

“……我跟加奈吵架了。”

春美的声音那么轻,好像在说悄悄话似的。秋乃撑着伞,稍稍下蹲,把耳朵凑过去。

“结果班里同学都说,是我不对……”

秋乃把手贴在妹妹的脸颊上,春美的双眼噙满泪水。

“然后他们就开始欺负你了?”

“……嗯。”

原以为开不得的门,竟然一碰就开。

这时。

轰!

秋乃惊得松开了伞,春美扑向秋乃,姐妹俩相拥望天。

只见一个闪着光的东西撕破雨云,朝这边飞来,分明是颗拖着黑烟尾巴的扫把星。

“小姑娘!”

有人猛冲过来,踩得地面水花四溅。原来是刚才那位出租车司机。

“快过来!躲到楼房后面去!不然太危险了!”

对啊,冲击波就要来了。

秋乃站起身来。春美脚下一滑险些要倒,好在司机抱起了她,结果他的墨镜被弹掉了下来。

“你、你是!”

秋乃下意识地指着他的脸惊呼。这不是那个见人就砍的可怜人吗?

“啊?怎么了?”

细密的雨点落在呆若木鸡的秋乃、司机与春美身上。陨石从三人的头顶飞过,划过这座城市的天空。

司机脑袋一缩,喊道:“大白天的这么大一颗流星!这应该能实现个大愿望吧?”

谁知道呢。秋乃闭上眼,自己都没想到会微微一笑。眼皮之下,炫目的光一闪而过,消失了。

不安分的“朋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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