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

海神的后裔  作者:宫部美雪

藤川达三每天早晨四点半起床。

起床后他会立刻叠被褥。八十岁生日过后,达三便觉得收放被褥有些吃力了,不过他的字典里没有“不叠被”这个词。他把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当卧室用,房间西侧的窗边铺着木条拼成的踏板。褥子压在底下,枕头放在上面,一起堆在踏板上。如此一来,阳光就能充分照到被褥,烘干里头的湿气,比收进壁橱更好。

刷牙洗脸换完衣服,他走进了厨房。以前他每天早上都会认真淘米,但现在改用免淘米了。价格是贵了些,好在可以节约自来水,而且可以避免冬日清晨在寒冷的厨房里把手插进凉水带来的健康风险,总体来说是个合理的选择。

他开了电热水壶。趁水还没烧开,他称好分量适中的免淘米和水,倒进电饭煲按下开关。顺便往小锅里倒了三百毫升水,抓了一撮小鱼干放进去。

等水开了,就泡一壶粗茶。第一壶的第一杯倒进三年前病逝的妻子钟爱的茶杯,供在佛龛上,随后敲响灵前的钲,双手合十。

回到厨房,他坐在钢管椅上,往粗茶里加了一颗梅干再喝。冬天喝这样一杯茶能让身子暖和起来,夏天喝这茶则有助于补充睡眠期间流失的水分与盐分。

然后是做好出门准备。冬天要戴耳罩和劳防手套,夏天得在脖子上挂一条毛巾。不到一小时的工夫,免淘米便能吸饱水分,小鱼干的鲜味也会渗入汤水。而利用这段时间去自家附近散步,是达三每天的例行公事。

达三有三条固定的散步路线。路线①:沿街区往北绕半圈。路线②:沿街区往南绕半圈。路线③:绕着绿道公园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天气和身体状况允许,达三就会在早晨挑其中一条路线走,依次轮换。

他在玄关换上运动鞋,系紧鞋带。妻子身体没出问题的时候,达三会把计步器别在裤腰带上。可惜那计步器坏在了妻子去世那天早上,他也就没再买新的。

达三住的是独门独院的木结构房子,房龄近四十年。抹着灰泥的外墙生出条条裂纹,神似房屋此时唯一居民那分布在眼角和嘴角的皱纹。房子跟人一样,也会一天天走向衰老。

虽然面部和四肢布满皱纹,但达三保持着超出平均水平的骨密度,这栋房子也依然牢固。东日本大地震那天,首都圈的震度高达五级[指日本的地震度量,分为十个等级。]多,它硬是扛了下来。达三的儿子住在东京核心城区的高层公寓,听说家里的书架都被震倒了,厨房的餐具摔碎了好几个;而达三住的这栋老房子却连一个小碟子都没折损。

房门上装了两道锁,第二道是专业的防撬锁。妻子看了街区的传阅板报,得知近期瞄准老人家庭的入室盗窃案频发,便立刻找门锁厂商加装了一道锁。没多久,她就住进了医院,一去不返。所以对达三而言,这道锁就是妻子的遗物。

锁好房门,原地踏步十次,然后正式出发。此时是六月初的周一,清晨五点多。

昨天走的是路线①,所以今早应该走路线②。但由于情况特殊,达三决定再走一遍路线①。这是为了再次经过半路上的某个大型小区,就是有五百余套房的“馆川城堡宫殿”。

昨天,也就是周日早晨五点半左右,散步途中的达三在“馆川城堡宫殿”旁撞见了一幕非常奇怪的光景。

要说奇怪,其实“馆川城堡宫殿”这个名字本身就值得推敲。哪有把“城堡”跟“宫殿”凑在一起的道理呢?字典里只有“家宅”,却没有“城宅”啊。

“馆川城堡宫殿”是一座新小区,四五年前才建成出售,所以它的命名者绝对是活在21世纪的现代人。现代的企业员工只要用电脑一查,就能轻松查到单词的意思,可他们偏偏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而且没有一个同事提出异议,帮着订正。你大可以找十个人来问问,至少会有七个人表示:“这个名字是有点怪。”

可悲的是,这种事的确可能发生在当今社会。达三年轻时任职于东京证券交易所市场第一部的机械厂商,一路升到第二制作部部长,肩负要职,到了年纪才光荣退休。所以他深知,人情的奥妙与组织的弱点会在能力了得的企业头脑中产生莫名的空白,就好似超市卖场在午后会出现空白时段一样。

所以他才一直忍着,“‘馆川城堡宫殿’也太离谱了吧?”这话没说出口,而且今后恐怕也会继续忍着。

不过昨天看到的奇异景象和莫名其妙的小区名没有任何关系。达三不是那种只要入眼的事儿有那么一丁点不合理,哪怕多鸡毛蒜皮,哪怕跟自己毫无干系,都忍不住说上几句的老人家。可即便是他,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呆若木鸡,足见那光景是何等诡异。

达三平时走的那条路紧挨着小区居民用的自行车棚,所以这边是小区西面,而非正面。这条小路很窄,只能容轻型车勉强通过,既没有专用的人行道,也没有护栏。

即便白天,这路上也鲜有行人。在达三刻意开拓散步路线之前,他也没走过这条路。想必到了晚上,这一带会更冷清些。

车棚和小路间立着环绕小区的围墙。达三身高一米六五,用面砖砌成的围墙下半正好到他肚脐,上半则装有锻铁栅栏。一半车位是双层机械车架,另一半则是平放车架;为方便区分,车位上贴有“东楼A1~50”“南楼B30~90”字样的标识。

车棚装有雨篷。停车区前后各围了三根粗陋的钢筋柱子,上头是一层石板瓦。达三猜恐怕一开始没设计雨篷,是后来补的。因为与公寓高端洋气的外观相比,雨篷的卖相实在不上档次。说得再直白点,简直有些寒碜。不过嘛,这也与正题无关。

近年来,许多大型小区的停车场和自行车棚都装了摄像头,这对提升小区的安全系数很有助益。“馆川城堡宫殿”的车棚也装了一台,顺着达三的前进方向数过去,第三根柱子顶上那个就是,看起来装得挺随便的。

监控的镜头朝着车棚,所以走在铁栅栏外的达三平时看到的都是它的侧面。用“看”字也许太夸张了,毕竟达三从没关注过它。

那里有个监控摄像头哎。

平时他只会用余光扫一下。

不过最近这一年,达三的眼睛还能不能扫到那台监控都成问题。他并不是得了威胁生命的宿疾,只是青光眼,还是在市政府组织的老年人体检中查出来的。为了遏制症状恶化,达三自那时起就定期去眼科诊所复查,接受药物治疗。

多亏平时的努力,他的青光眼发展得跟蜗牛爬一样慢。然而速度再慢也不等于完全停止,最近他不时感觉视野变窄了,尤其是右眼情况好像更严重一些。

达三有一双儿女。还记得孩子们在最多愁善感年纪里曾对他破口大骂:“爸爸就知道工作!根本不管家里!”他还用大人的道理教训叛逆期的孩子:“一家人都靠工资养活,认真上班有什么不对!”心里却暗暗反省,告诉自己说什么都不能做只顾公司、视野狭隘的人,平时多注意了一些。然而讽刺的是,当他彻底脱离公司,也告别了养育子女的重任后,竟得了视野狭隘的病。

所以达三最近时常察觉不到这台监控,因为他看不到。昨天早晨路过这里时,闯入他那异常狭窄的视野中的也并非监控本身。

达三看到的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那是个男孩,穿着白色的圆领衫,下身套着运动裤。只见他目露凶光,表情僵硬,右手拿着形似棍棒的玩意,作势要把那监控敲下来。

达三下意识大吼:“住手!”男孩却没有立刻反应,可见他对这场破坏行动多么专注。达三不由得抬高嗓门:

“喂!你干什么呢!快住手!”

老人的怒吼打破了周日早晨的宁静。男孩好像才回过神来,顿时大惊失色,停手瞥了达三一眼,随即如脱兔般跳回地面,以无比迅捷的动作逃往公寓的方向。

达三并没有追。他都一把年纪了,翻越铁栅栏未免难度有点高,再说他也不可能跑得过一个孩子。所以他一边平复被片刻前的异样光景扰乱了的心跳,一边原路折返,绕去了“馆川城堡宫殿”的正门。

宽阔的小区深处建有“匚”形的居民楼,正门附近还有一栋物业专用的办公楼,边上是有绿化点缀的中庭。办公楼的玻璃门紧闭,可能是管理员周日不上班,也可能是时间还早,窗口还没开。

那台监控装在成年人踮起脚尖伸长了手也够不着的位置,那个男孩显然是踩着什么东西爬上去的,然而当达三绕到事发车棚,看到被撂下的折叠梯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那孩子真的来过。

梯子貌似是管理员办公室的,腿上贴着“管理室 使用后请归位”字样的标识。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孩子怎么会突然想砸监控呢?哪有这么奇怪的恶作剧啊!照理说,会厌恶监控的“眼睛”的只有罪犯和企图犯罪的人,怎么也不会是圆领衫加运动裤的小学生。哪怕他真是为了偷自行车而想到“先砸监控”,这也太周到太可憎了,虽然也很胆小很可爱。

达三仰头望向那台监控。它个头不大,形似被截短的望远镜,圆形镜头分外空洞。机身不是用金属而是用树脂做的,呈黯淡的灰色。用螺钉固定在柱子上的底盘,与机身相连的地方略窄。男孩刚才瞄准的好像就是这个部分,看起来上面有几条浅浅的白印。

青光眼不仅缩小了达三的视野,还让视野变昏暗了。所以他没把握,不确定那些白印,也就是破坏的痕迹是否真的存在。更关键的是,他虽然目睹了刚才的一切,却没信心拿出必要且充分的说服力把这事告诉别人。

周日也是有人早起的。一个女人走出公寓楼门,手里牵着一条破抹布似的褐色小狗;另一头的花坛边上也传来了说话声。

达三最终悄声离去。毕竟他不是小区居民,一大早傻站在车棚下,身旁还有一把人家撂下的梯子,天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小偷。

等他回到既定的散步路线时,心跳已平静下来。惊而不乱的老人,此刻变成了一面分析惊讶的原因一面散步的老人。

边走边想,边想边走。走着走着,达三意识到了一件比他看到的光景更离奇古怪也更可疑的事。

没听到声音。

那个男孩当时是拿着棍状物体用力敲打监控,达三的眼睛虽然越来越不好使,但听力并没有衰退。一大早的,四周都很安静,如果真有人砸东西,他本该在看到人搞破坏前先听到响亮的击打声。

可是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达三静下心来细细回忆,男孩跳下梯子时,他的确听见了“扑通”一声。

更诡异的是那孩子的表情。

两人的视线曾有过片刻交错,当时男孩的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了。肯定是他被达三的吼声吓到了,这解释符合常识。

然而当达三在平静状态下回放记忆时,他意识到早在男孩听到呵斥之前,当他还在全神贯注地砸监控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是眼珠快要蹦出来的表情了。

搞破坏的孩子可不是这种表情。男孩显然也不享受这个过程,反而更像是在和某种可怕的东西殊死搏斗。

儿女还上小学时,曾经有一条蛇闯入了达三家的小后院。那蛇体型还挺大,所幸是条性情温和的青蛇,无毒无害。即便如此,孩子们还是吓得哇哇乱叫。尤其是女儿,直接吓哭了。

哥哥把妹妹护在身后,抡起刚好晾在后院的澡盆木盖当盾牌,勇敢地冲上前去,想要赶跑青蛇。蛇盘成一团,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对孩子们全无兴趣。继续僵持对两边都是煎熬,于是妻子拿来蚊香,凑到蛇旁边点着。蛇大概是觉得呛了,逃离了后院,可女儿还是抖个不停,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儿子也亢奋了好久,死死揪着木盖不放。

在达三的脑海中,儿子那天的表情和男孩砸监控时的脸重叠在一起。

回家后,达三便独享清净。虽然下午和傍晚时又冒出了去“馆川城堡宫殿”管理员办公室一趟的念头,但两次都作罢了。何必多管闲事呢?招人烦还算好的,搞不好会被人笑话。

明天再走一遍吧。倒也不用特意去看监控,就跟平时一样从车棚边路过,确认下没有异样就行了。

人生在世,偶尔身边发生几件怪事也在所难免。那些谜团不一定都能解开,也不一定需要解开。遇到这种情况,默念一句:“还有这种怪事呀!”然后收进心底就好了。自己的岁数已经够大了,足以认清人生那不如意却是真实的一面了。

但是第二天,也就是周一早晨,达三又选择了路线①。

刚入梅的时节,清晨的空气也湿得发混。达三踩着节奏往前走,才十多分钟,原本干燥的皮肤便渐渐冒出了一层细汗。走在通往车站的大路上,一个工薪族模样的年轻女人与他擦肩而过,对方已早早换上了无袖上衣。

绕过通往“馆川城堡宫殿”的街角,拐进小路,车棚的石板瓦顶篷便映入眼帘。

达三停下脚。

他看到了监控。就像截短的望远镜一般,他绝不可能看错。

问题是,位置不对。它分明该装在从近往远数的第二根柱子上。

而且,朝向也不对。空洞的镜头竟然对着达三所在的这条路。

达三凝视着它的镜头,心想:它一定拍到了自己这副眼珠子都快弹出来似的表情,一如昨天的男孩。

默念一句:“还有这种怪事呀!”然后收进心底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周里,达三坚决贯彻着这条原则。“馆川城堡宫殿”的管理员办公室他自然不会去,甚至连那个小区他也没再靠近一步。

那一周里,他走了三次路线①。第二次也好,第三次也罢,那监控都好好地装在从近往远数的第二根柱子上。

镜头依然是对着小路。要防范不法分子翻越铁栅栏擅闯车棚,的确应该朝这个方向拍。也许是管理员或公寓管理公会的理事如此判断,于是调整了监控的位置。这完全有可能,也非常现实。

不过第三次仰望监控时,达三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把监控装在这个位置,就得先把石板瓦顶篷下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挪开,再在腾出来的地方架个梯子踩上去,不这么折腾一番,从下面根本够不到监控。

可要是还在原来的位置也就是第三根柱子上端,只要把梯子搬到车棚边上就能轻松够到它。一周前的早晨,那个男孩就是这么做的。

但此时,这行不通了。就好像那监控也会动脑子,自己转去了不易被攻击的位置似的。

怎么可能?达三微微一笑,驱散脑中奇想,自言道:“荒唐。”

无论是散步途中,还是为了办事或其他时候走到这一带,他都再没遇到过那个男孩。

他肯定就住在“馆川城堡宫殿”,只要用心找——可找起来费时费力不说,还得面对别人的怀疑与嫌弃。要是能碰上几个热心人,运气也够好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找到。可他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呢?就算男孩真有不得不砸车棚监控的切实理由,也与达三这个纯粹外人无关,该了解其中缘由并帮他排忧解难的,是他身边的父母和学校的老师。

当天傍晚,达三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NHK新闻一边吃着晚饭。播音员播报了一起客车坠落事故,说是发生在东京都辖区内某个大卖场附设的室内停车场里。一辆顾客开车冲破了停车场外墙,从三楼直摔到地面上,男性驾驶员与副驾上的妻子不幸丧生。

大概是自动挡的车常有的猛冲事故吧,达三边嚼着酱菜边想道。而后,播音员清脆的口齿继续说道:

“多名目击者表示,男性死者与妻子在车旁发生过争吵。当地警方正在分析停车场内的监控录像,调查事故前后的情况。”

拿着筷子的手停住了。

监控啊……对哦,大卖场的停车场也会装监控。

那常去的超市和医院候诊室是不是也装了?达三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照理说,监控这东西有两种装法。一种是要让人感觉到“有监控盯着”以发挥威慑力,另一种则是最好不让人发现在被监控。毕竟即便管理方迫切想在某处安监控,使用方也可能会以“侵犯个人隐私”为由大加反对。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眼睛”。它们明里暗里监视着我们这些普通市民,获取大量信息。

第二天早晨,达三走了路线②。回家后打开早报一看,发现报上有关于那起事故的报道。

报道称,事故车辆并不是从停车位猛冲出去的,而是开到停车场内的通道后才提速冲破了墙。那对双双殒命的夫妇确实在事发前大声争吵过,目击者称丈夫情绪激动,涨红了脸,妻子则是拼命劝慰安抚。还有人说丈夫出了鼻血,大喊大叫,满嘴胡话。如此看来,搞不好不是事故,而是丈夫出于某种原因一时冲动,拉着妻子一同自尽。

丈夫是公司职员,四十三岁。妻子四十岁。他们有两个孩子,平时很是恩爱,在街坊邻居间口碑也很好。达三不由得想:真是一场悲剧啊!

达三的生活本不可能再有任何变化。然而从那时起,他竟养成了一出门就找监控的习惯。散步途中他也发现了好几台,便利店的监控更是不用找就能看到。

真要命啊。

到处都是“眼睛”。万一哪天不小心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又被“眼睛”瞧见了,越想越钻牛角尖,只觉得被盯得度日如年,说什么都要把它砸了,然后下定决心,付诸行动——达三想,这完全有可能啊!

换句话说,达三其实还惦记着“馆川城堡宫殿”那个男孩,忘不了男孩那张脸。回想的次数越多,他就越觉得那是“殊死搏斗的脸”。

绕绿道公园走一圈是八百米。走线路③的时候,达三会绕上三圈。不同于其他路线,这条路线不用等红灯,所以达三习惯在散步途中休息几次,而且每次基本都在同样的位置。

这天早晨也不例外。那个休息点,达三私底下叫它“出走老阿姨的堡垒”。

绿道公园的一角有一间放工具的板房,是市政府的公园管理事务所搭建的。一位老阿姨经常待在那板房旁边。她有一辆巨大的购物车,上面挂着好几个塞满东西的塑料袋和纸袋。四四方方的一斗罐(原本用来装肥料的空罐)上放一个小坐垫,便成了她的座椅。

清晨出门散步是达三坚持了十多年的习惯,而守着板房的老阿姨现身于去年早春。达三起初还挺同情人家的,心想:这是个无家可归的老阿姨啊!

不过没多久,他便发现自己误会了。

事情发生在某日午后,而非清晨散步途中。达三穿过公园,准备去隔壁市公所办事。这时,他发现老阿姨平时待的地方停着一辆自行车,与此同时,女人高亢而尖锐的嗓音传入耳中。

她不会是跟人起冲突了吧?达三有些担心,加快脚步走近一看,老阿姨跟平时一样坐在一斗罐上,而她跟前站着一个两手叉腰、骨瘦如柴的中年妇女,正用几乎是“震耳欲聋”的音量对老阿姨发射着连珠炮:

“你闹够了没有?也该回来了吧!你也替我想想好不好?街坊邻居都看着呢,简直丢死人了!”

两人相隔不足一米,老阿姨却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对不起了,你也该消气了吧?妈,你别让女儿太难做好不好?”

达三惊愕不已。定睛一看,那老阿姨竟面露冷笑,而喊她“妈”的中年妇女,也就是老阿姨的女儿,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

单听这几句话,达三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老阿姨并非无家可归,而是跟女儿吵架后离家出走了。

也不知老阿姨和女儿(或者是女儿一家)那以后有没有和解。不过自那天起,达三便发现老阿姨常会从公园的据点消失。咦?人不在嘛!——可下次再来时,她又悠然地坐回到一斗罐上。看来她并不打算给离家出走的生活画上句号,但多少还是会体谅一下女儿的难处吧。

老阿姨也并非孤独的流浪者,因为她经常喂小动物,在公园出没的野猫、麻雀和鸽子都会主动接近她。清晨的公园其实很热闹,慢跑的、散步的、遛狗的……人还不少。而老阿姨也会跟他们——主要是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聊上几句。在达三这个旁人看来,她好像还挺享受的。

达三并没有跟老阿姨和她的朋友们交流过,也没打算加入他们的圈子。虽然他管人家叫“老阿姨”,可这只是因为她的年纪看上去会被一般人这么叫,照理说她该比达三还小一些。大概小个十来岁吧。达三之所以不接近老阿姨他们,也是因为有代沟,这和“高中生没法跟一群小学生玩到一起”是一个道理。

不过达三还是跟老阿姨说过一次话。那是今年三月中旬的一个早晨,由于家附近发生了一起小火灾,早上没散成步,于是他就在傍晚时分来了趟公园。

还记得那天气象厅在广播和电视里唠叨个不停,说是首都圈“可能遭遇前所未有的特大暴雨”,“请民众尽量避免外出”,“提前购买饮用水、电池等防灾用品以备停电”,呼吁民众提高警惕,甚至还开了记者发布会。

天色的确不太对劲,到了傍晚还突然起了大风,色调骇人的乌云也滚滚而来。达三心想在公园绕一圈就回去吧,结果快走到老阿姨的堡垒时,却见人家还坐在一斗罐上,摸着膝头那只常出现在公园的三花。她的随身物品,也还摊在脚边。

公园里没有第三个人。大家肯定都听了气象厅的警告,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于是,达三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您好。”他主动跟老阿姨打招呼,对方也轻轻点头致意。

“据说暴风雨要来了。”

听到这话,老阿姨淡定地点头道:“嗯,广播里一直在说呢。”

原来她知道啊。

“待在这儿可能很危险,还是回去好啊。”

“是吗……”老阿姨又淡淡地回了一句,对膝头的三花说道,“要不我们就回家吧,万智子。”

达三吃了一惊。原因一:很少有人给猫起这样的名字。原因二:它竟然不是野猫?

“这猫是您养的啊?”

“嗯,它总黏着我。”

原来这只猫是出走老阿姨的随从啊。

“多谢您关心。起来吧,万智子,收拾东西啦。”

见老阿姨起身了,达三便继续散步。当天夜里,首都圈果真迎来了凶猛异常的暴风雨。

仅此而已。达三与老阿姨并没有因此亲近几分。她总是悠然坐在她的堡垒之中,来公园散步的达三也总是从她身旁经过,只是每每见到在公园中独行的万智子,他会慰劳一句:“你辛苦啦。”

还是说回今天早晨,也就是在“馆川城堡宫殿”遭遇怪事十二天后的那个早晨。

前些天一直梅雨似的阴雨连绵,总算是盼到了一早放晴的日子。这天是路线③,达三来到绿道公园,眼看着就要到“出走老阿姨的堡垒”。

然而老阿姨却没坐在一斗罐上,而是站在放工具的板房前,仰望屋顶。她双手叉腰,神色严厉,仿佛之前来公园找她的女儿。万智子也守在她脚边,跟她一样仰望着板房屋顶。

不对劲啊。

“早上好,”达三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出什么事了吗?”

老阿姨回过头来,脸上仍是撇嘴的表情。她抬手指着板房屋顶:“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看清老阿姨指的东西及其所在位置,达三心中便一阵忐忑。

那是一台监控。

它就装在板房的房檐下,或者说屋顶凸出部分的内侧,看起来十分突兀。它的形状和“馆川城堡宫殿”车棚的监控相似,但要大上一圈,镜头也更大一些。

“昨天还没有呢,”老阿姨噘起嘴,显得十分不悦,“是不是趁我晚上不在的时候装的啊?”说着,老阿姨又特意为达三补充了一句:“一直待在这儿我也受不了,所以晚上还是会回家的。”

对老阿姨和她女儿来说,这都是一桩幸事。

“您昨天在这儿待到几点啊?”

“大概八点多吧。是不是呀,万智子?”老阿姨对脚边的猫咪问道。

达三也低头望向万智子,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中一紧。

万智子正恶狠狠地瞪着那台监控,背上的毛都炸了起来,瞳孔收成一线,双耳紧绷。

达三再次仰望监控。这玩意真能让猫产生戒心,甚至进入威吓状态吗?

是有点心里发毛。

他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总觉得指着那玩意说“装在那里”不是很贴切。它黏在屋顶上的感觉,还有这股存在感,让达三想到了某种东西。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像蜂窝。

“我可不觉得管理事务所会大晚上跑来装这东西。”

“大概是谁擅自装上去的吧。真恶心,这不是偷窥用的摄像头吗?”

老阿姨对监控的理解不完全准确,但她用对了语气。

达三慢慢移动,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那台监控。没看到电线,莫非是插电池的?

他凝视着空洞的镜头。这时,镜头仿佛眨了眨眼。

达三慢慢后退。

“被这东西盯着肯定很难受,还是躲远点吧。”

只要老阿姨跟平时一样坐在一斗罐上,她就能躲进监控的死角。

然而,达三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段诡异而骇人的画面:老阿姨坐在一斗罐上靠着板房侧壁,监控缓缓移动到她头顶上,沿着屋顶内侧爬行,好似形状怪异的蜗牛,悄无声息地……

达三周身一颤,画面就此消失。

“真是世风日下。”老阿姨气愤地说道,弯下腰摸了摸万智子的脑袋。

达三继续散步。第二次经过堡垒时,只见一身慢跑装备的大爷站在板房前仰望着监控,一边用中气十足的粗嗓门跟老阿姨说话:

“市公所可真够闲的,就会浪费纳税人的钱……”

这位大爷也是常和老阿姨聊天的人之一。达三对他点点头,继续前行,与此同时下意识加快脚步,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达三决定开始记录。

每天早晨散步时,他会揣上带铅笔的小笔记本,沿着路线①~③散步时,一旦发现监控,就把它的位置、形状以及镜头的朝向记下来。

装在便利店里、银行ATM区等室内的姑且除外。可即便如此,他发现的监控数量还是相当可观。哪怕是普通人家,也有在门口上方、停车位上装监控的,大概每四五家就有一家是这样。办公室、写字楼的监控有时不装在正门口,而是在后门。投币式停车场的监控安装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路线②途中有一座宽敞的露天停车场,那里在两个位置装了监控,旁边还配了警告标识:“谨防撬车盗窃。”

达三逐一记下的监控都形状相似,当然也存在微妙的差异。有的像饭盒,有的像手持摄像机,有的像防风镜,还有的像话筒。颜色以黑、灰居多,还有一些被仔细刷成了建筑外墙的颜色。有些款式亮着红灯,示意监控正在录像,有些则不亮灯。

他把路线①~③各走了两次。这六天的记录行为不过是一时兴起,也没有明确目的。“馆川城堡宫殿”车棚的监控也好,绿道公园工具板房的监控也罢,那之后都没有变化。出走老阿姨好像也不再介意监控,达三也就没特意去提醒。要是说“那监控感觉怪怪的,还是小心为好”,搞不好对方反而觉得怪的是他。

谁知到了第八天,在路线②快走到底的时候,达三又遇到了一桩怪事。

事情发生在距离达三家两个红绿灯的地方。那个马路拐角有一栋两层小宅,前院绿意盎然,外侧设有院门,每次路过都能看到应季花朵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小宅正面二楼的窗户栏杆下挂着一台监控,暗灰色的机身四四方方,伸出一个镜头。

上次跟上上次路过的时候好像还没有,记录里也没提到。大概是昨天或前天走其他散步路时新装的吧?问题是,这监控的位置太奇怪了。这家人把院子打理得这么好,怎么会随便把监控装在那种地方呢?

每天早上六点左右,他都会来到这一带。达三很犹豫。毕竟他跟这户人家没什么来往,就算敲门说:“我是碰巧路过的。”这个点也太早了。

就在他拿着笔记磨蹭的时候,有如神助一般,一位女士开门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个大垃圾袋。对了,今天是丢可燃垃圾的日子。等她打开院门出来,达三便凑上去道:

“早上好。”

女士该是这家的女主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上身T恤,下身短裤,系了条围裙。只见她眨了眨眼,望向达三。

“一大早打扰,不好意思,我也住这附近,正好散步到您家……”

主妇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满脸疑惑地打量着达三的脸。达三露出尽可能和蔼可亲的笑容,道:

“是这样,我这把年纪一个人住,最近世道又不太平,所以想装个那种监控摄像头,可不知道该找谁买啊……”

主妇明显皱起眉头,又“哦”了一声。

达三继续道:“我正发愁呢,结果今早路过这里刚好看见了您家的监控。恕我冒昧,能不能告诉我您是找哪家公司装的?”

主妇继续眉头紧锁,稍稍退离了达三。

“您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显然因警惕而变得尖锐,紧接着下一句话是:

“我家哪来的监控啊?!”

达三惊了。他后退一步,抬手指向她家正面二楼的窗口。

“有啊,那不是吗?”

他瞬间无言。因为二楼窗口栏杆下空无一物,刚才看到的监控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达三立刻赶往常去的眼科诊所。

挂号窗口的护士很纳闷:“藤川先生,还没到复查的时候呢!”

“嗯,我知道。我就是觉得眼睛不太对劲,想请医生看看。”

诊所生意很好,哪怕有预约有时也要等一个多小时,没预约就更不用说了。将近半天的时间就这样耗在了候诊室。然而检查结果显示,除了龟速恶化的青光眼,达三的双眼并没有其他疾病或异常。

第二天早晨,达三没有按平时的习惯来。他没去散步,而是在家等到了八点,然后穿上白衬衫和西装裤,踩着皮鞋,去了一趟“馆川城堡宫殿”的管理员办公室。半路上他抬眼看了一下,那台监控还好好地装在第二根柱子上。

接待他的管理员大概三十五六岁,脸上的剃须印子格外深。

为了让对方更容易接受,达三给事实加了点粉饰。他说今天一早路过小区侧面的小路时撞见了一个可疑人物,像是在砸车棚的监控,也可能是想把监控拆下来偷走。自己一把年纪只能大声呵斥把人吓跑,实在没本事抓贼,所以就过来知会你们一下。

管理员显得非常吃惊。

“多谢您提醒,”说着他将头一歪,“藤川先生是吧?能不能麻烦您跟我去确认一下事发地点?”

达三当然没有异议。他跟着一身工作服的管理员穿过中庭。

“拍车棚的监控只有一台啊……”

不知为何,管理员一边走路一边还歪着脑袋。片刻后,他在和车棚只隔一条中庭过道的花坛前停下了脚步。

“就装在这个照明灯下面。”

照明灯就立在花坛的树丛中,好似一只方形纸灯笼长出了长长的腿。那灯罩四四方方,监控就在灯罩下,而且特意设计成了在灯罩边也不突兀的式样。圆形的镜头映入眼帘。

照明灯的灯罩与监控都距地三米多高。管理员仰头看了看,又把头一歪,不好意思地喃喃道:“无论是砸是偷,好像都有点高啊。”常见的梯子恐怕都不够用,“真的是这里吗?”

达三没有回答,反问道:“‘自行车棚的监控’就只有这一台吗?”

“覆盖车棚的监控的确就这一台,”管理员认真地强调了一遍,“安装位置也有记录,还有图纸呢。我们可不能随便装卸啊。”

达三回了句“这样啊”,回头望向车棚。管理员也受他的影响回了头。

第二根柱子上的监控消失了。

达三并不惊讶。为了平复心中的慌乱,他长呼了一口气。

“撑着雨篷的柱子上没装过监控吗?”

“没有啊。”

“不好意思问了一堆问题,大概是我看错地方了吧。”

达三低头道歉。

“没有没有,哪儿的话,难为您特地告诉我们。”瞧管理员的眼神好像开始怀疑达三才是“可疑人物”了,不过语气倒还算客气,“事关小区安保,我们一定高度重视。回头就通知居民们,提醒大家警惕不法分子。”

汹涌的惊恐朝达三扑来。

我是老糊涂了吗?

从常识看来,世上怎么可能会有来去自如还能随意移动的监控?

我是老糊涂了吗?

妻子过世后,独居的日子已有三年,但他自认为这些年的生活算得上健康规律。每次市政府的老人福利中心联系他,他都会婉转拒绝,说自己还不需要护工照顾。

然而……我开始老糊涂了吗?

莫非因为总是一个人待着,除了自己的感觉没有其他判断标准,所以才迟迟没察觉到?

达三对“散步”产生了恐惧,自家附近的监控记录也被他撕碎扔了。因为他隐隐感觉,如果继续出门,记录,发现了新监控,或是之前的监控不见了,那么自己会彻底崩溃。

他只能窝在家里,默然枯坐,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天。梅雨季的雨滴单调地拍打着房檐,将独居的静寂衬托得更加鲜明。

没过多久,家里囤的食物快吃完了。再不出门买点东西,怕是要营养失调了。

这天是周六。达三看了夹在报纸里的传单,说是绿道公园前头新开的超市每周的返点促销活动又将如期而至,同时还会有产地直销特卖会。

出趟门吧。

去程可以从绿道公园穿过去,能少走很多路。要是东西太沉,回程打个车就是了。对了,顺便跟超市店员和出租车司机聊聊看,确认一下自己还能不能跟人正常交谈。

不要再纠结监控了。

所幸天气好像不错,出门不用带伞。达三把擦汗的毛巾挂在脖子上,仔细系好运动鞋的鞋带便出发了。

可当他来到绿道公园时,“出走老阿姨的堡垒”的面貌却让他大感意外。

老阿姨不见了。平时跟她聊得欢的男男女女正聚在一起说话,人群中间正是老阿姨平时坐的一斗罐。

上面摆着一只插了小白菊的空瓶。这显然是吊唁逝者的花。这么说起来,看似聊得起劲的老伙计们好像也没什么精神。

达三心里一凉,停下脚步。

老阿姨的朋友之一,那位曾怒骂政府乱装监控是“浪费纳税人的钱”的老人回过头来。他今天也是一身慢跑装备。

“哦,你好。”

他貌似还认得达三。

“老阿姨去世了。”慢跑老者说道,“她不会再来公园了。以后可就冷清了。”

达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办到的,但他终究尽可能冷静、平和地融入了老伙计们的圈子,打听出了老阿姨离世的始末。

事情要从两三天前说起。

“她说她头疼,还眼冒金星。”

老阿姨的女儿把母亲送了急救,却没查出明显的异常。后来头又不疼了,于是老阿姨就跟女儿回了家。

“可没过多久,她又说耳朵不对劲了,总能听到怪声。”

老阿姨焦虑不安,睡得也浅,不一会儿又开始喊头疼。她变得情绪暴躁,时而突然怒吼,时而抓起东西砸向女儿。可发完脾气后,她又会突然变得特别温和,讨厌亮光,总想钻进壁橱、厕所这种狭窄的地方。

“女儿一家起初怀疑她是不是老糊涂了,想再观望一下。”

昨天早晨,老阿姨刚起床就因为一点小事勃然大怒,掀翻了放着早餐的桌子,还抡起拳头要打女儿。光手打还不够,她还从厨房拿出菜刀一通乱舞,满嘴莫名其妙的怒骂。

女婿和快上初中的外孙大吃一惊,两人齐上才把老阿姨控制住,女儿趁机叫了救护车。老阿姨挣扎的劲儿大得惊人,还喘着粗气大呼小叫——好痛!好痛!救命啊!

整个人亢奋得口吐白沫,片刻后又只剩下“呜呜”的呻吟,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人就没气了。

死因尚未查明。

“听说她死前像变了个人似的,双眼充血,通红通红的,眼角都出血了。所以我猜她是不是脑出血。”

听到慢跑老者这么说,老阿姨的另一位朋友,一位化着浓妆的老妇人点了点头。

“我爸就是脑梗走的,那种病会麻痹神经,所以发病后连模样都跟平时不一样,话也说不利索,旁人听起来就跟说胡话似的。”

紧挨着她的老妇人染了褐色的头发,怀里抱着一只哈巴狗。“富子阿姨跟女儿关系一直很僵,精神压力太大对身体也不好吧。”

原来出走老阿姨名叫“富子”。

“家里再不舒服,也不能老待在公园啊,毕竟那么大年纪了。”

“肯定是平时操劳过度。”

“她女儿怕是要睡不着了吧。”

达三僵在原地,瞥了一眼放工具的板房。

果不其然,监控消失了。

那段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中:监控沿着板房屋顶内侧缓缓靠近坐在一斗罐上的老阿姨。动作看起来是蜗牛,其实是毒蜂的窝。那监控,会害人。

达三心中一凛,紧咬下唇。他想起了类似的事。

是东京都辖区内某大卖场的驾车坠落事故。上车前,丈夫情绪激动,满脸通红,流着鼻血,嚷着胡话。妻子的劝慰徒劳无功。丈夫驾车冲破停车场外墙,夫妻双双殒命。

事发现场也装了监控。

也许那停车场里不光有正常的监控,还混入了不正常的监控。那个不幸的男人被监控伤了大脑,精神错乱。确认了攻击效果后,监控就从现场消失了。

一旦被那种监控的镜头盯上,人类的大脑就会产生异常……

达三一身冷汗。

说起来,猫呢?

“有人知道万智子在哪儿吗?”

听达三这么一问,老阿姨的朋友们面面相觑。

“啊,你问的是那只三花吧?总跟富子阿姨一起来公园的那只猫。”

“它啊——”褐发老妇人用脸颊蹭了蹭怀里的哈巴狗,叹着气道,“说是富子阿姨走得太突然,家里都乱了套,女儿一家也就没顾上那猫。回过神来一通找,才发现猫已经在地板下面蜷成一团,死了。”

出走老阿姨的忠仆,率先揭发那台监控“不正常”的万智子,也被一并干掉了吗?

达三没把握。

也没有明确计划。他只是再也坐不住了。

他决定跟上次一样,在周日的那个时候去现场碰碰运气。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明智的。

男孩就站在“馆川城堡宫殿”车棚边的小路上,屁股贴着面砖围墙,仍是圆领衫配运动裤的打扮。

男孩好像一下就认出了达三,意识到“他就是那天吼我的爷爷”,瞬间瞪大了双眼。

达三也一样,一眼就认出了男孩。

男孩不再贴着围墙,而是转向达三,摆正姿势。他的脸色很是苍白,感觉平时应该多晒晒太阳。

“早上好。”

好稚嫩的声音。达三没料到男孩会先开口。

“您就是上次撞见我的爷爷吧?”

男孩看起来既害怕又紧张。

“早啊,”达三给了回应,“我叫藤川达三。你叫什么呀?”

“箭内信吾。”男孩说明了一下具体写法,“我六年级了,在中央小学念书,住在这栋公寓的十一楼。”男孩指了指公寓那边。

达三点点头,心想和寻常的六年级小学生相比,这孩子的身材偏矮了些。

之后是片刻的沉默。看来男孩箭内和达三一样,都在犹豫要怎么往下说。

“今早你是特意在这儿等我吗?”

男孩箭内貌似松了口气,点头回答:“是的。呃……那个……我看到了传阅板报。”

“管理员办公室发的通知?”

“嗯,说中庭和自行车棚有可疑人物出没,可能是想破坏监控。”

“是我给管理员报的信。”

看来那位剃须印子格外深的管理员信守承诺,提醒了小区居民。

男孩箭内瞠目结舌,再次端详达三的脸。

“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

“我还以为您会立刻告状的,所以我……呃……”

“刻意躲着我?”

“嗯。”

真是个实诚的孩子。

“可板报刚刚才来,还没有提我,只是告状说有可疑人物——”

“应该是‘通报’。”达三说道,“这种情况,说‘通知’就行了吧。”

男孩低下头,尴尬地摆弄着手指。

“所以,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就是想见见您。”

“这样啊,”达三说道,“于是你就想,只要在这儿守着就能见到我了?”

“我也没把握,只是觉得说不定能碰到。因为爸爸以前说过,老人家起床都很早的。”

达三微微一笑。“他的观点很对。而且老人一旦养成习惯,就会一直保持下去。”

男孩箭内抬起头,怯怯地笑了一下。

“哦,这样呀。”

“你也习惯早起吗?”

“没有,只是觉得那种事吧,肯定得挑大半夜或者一大早干。”看来他还是动过脑筋的,“但我晚上甭出门——”

“是‘不能出门’。”

“哦,因为晚上不能出门。”

“早上就行了?”

“叔叔阿姨周日会睡懒觉到中午,而且管理员也不上班。”

跟他一起住的不是父母,而是“叔叔阿姨”啊。

“边走边说吧,”达三示意男孩箭内换个地方,“我觉得我们要谈的事,最好别在这儿说。”

这话就像某种接头暗号。男孩仿佛终于找到了知音,表情顿时放松了几分。

“好。”他回头仰望车棚顶篷,随即用生硬的语调说道,“它现在是不见了,但肯定还会回来。”

去年九月,男孩箭内没了父亲。

他们一家三口原本住在东京都内的闹市区。箭内爸爸是一名建筑师,和朋友一起开了个设计事务所,平时工作很忙。用箭内的说法,他虽然“有点发胖的趋势”,但大体上是个健康又开朗的人。

爸爸和箭内关系很好,常跟他聊自己手里的项目。爸爸的话对他来说,总是那么有意思,那么好玩。

一年多前,爸爸第一次提起了关于监控的怪事。

“有人来投诉,说物业公司擅自装了监控。”

据说箭内爸爸的事务所负责设计和监工的中型公寓,在竣工足足半年后出现了投诉。

“有个业主特别讲究个人隐私,说买房的时候房产公司可没提过这事,太荒谬了。”

安保设备不归爸爸的事务所管,但他们的确是工程监理方,所以他还是去实地调查了一下。那位业主也被请来了,指着玄关大堂一角说:“就是那儿!”可那里并没有监控。

那业主是位做珠宝生意的中年妇女。只见她一脸困惑,不知如何是好,看得旁人都不由得心生同情。爸爸用“一场误会”收了场,就回了事务所。

“那人肯定是个妄想狂。”合伙人如此断言。

不久后,父亲参加了一场同行聚会,听说海岸边新建的超高层公寓最近遇上了麻烦,因为物业公司未经业主同意擅加监控,连设计监理公司也被卷了进去,闹得不可开交。而物业公司则坚称,他们不会擅自那么做。

“你说邪不邪门?”父亲笑着把这事告诉了儿子,“还说监控会跟老鼠似的自己繁殖。”

男孩箭内说,这事听着搞笑,仔细想想还挺瘆人的。

“就这么放任不管是不是不太好啊?”

大概就是因为这,尽管之后爸爸依然工作繁忙,可某次办事路过之前投诉监控的公寓时,他还是去了一趟管理员办公室。

一问才知道,那位声称玄关大堂装了监控、闹得鸡飞狗跳的珠宝商人,在调查后没多久就突然死了。她是倒在自家的珠宝店里,被来上班的店员发现了遗体。

“店里没丢东西,也没有被翻的迹象,看着不像是被害,十有八九是病死吧。”

据说珠宝商人出事前常喊头疼,非常讨厌出于行业特性精心装在店里、办公室里的监控,坚称头痛是监控造成的,还说什么监控会释放电磁波,所以店员们都很担心老板到底是怎么了。

“这事儿也邪乎得很啊!”

这也是父亲笑着说给家人听的。当时母亲面露苦笑,男孩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开始怕了。

“爸爸,你们事务所也有监控吗?”

“有啊,毕竟办公室里放着要紧的设计图呀。”

“那些监控都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吗?”

爸爸快活地笑了。

“不然呢?”

从那天起,他们再没聊过监控,因为爸爸开始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了。不过他会和妈妈暗中讨论。男孩没听到全部对话,但好歹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太诡异了。”

“监控竟然装在西墙上,谁都不记得在那儿装过。”

“本想拆下来检查,谁知取了工具回来,监控居然不见了。”

眼看爸爸愁眉苦脸的频率越来越高,身体也日渐消瘦。他还说,开始频频耳鸣了。

记得那是第二学期刚开学,那天他正在教室做算数考卷,班主任急忙走到他的桌旁,说,你妈来接你了,赶紧回家吧。

爸爸车祸去世了。他自己开车去见客户,结果半路闯了红灯,冲进了车水马龙的路口。

葬礼上,男孩甚至没勇气见爸爸最后一面,可见遗体状态有多惨烈。

爸爸的合伙人一脸憔悴,但他还是想安慰一下男孩和他妈妈。

“他当时肯定已经不能正常开车了。”

“他不是会闯红灯的人,只是身体太难受了吧。那天他一大早就说自己耳鸣得厉害,头也很疼。”

男孩心想,一定是这样。不过让爸爸难受的不是病,是监控。

不,是伪装成监控的某种邪物。

“爸爸走了,妈妈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

达三与箭内来到了不远处的儿童公园,并肩坐在色彩鲜艳的长椅上。

公园本身很小,游乐设施也很旧,所以比较冷清。最关键的是,没有绿化,一片荒凉,视野开阔。这样,就能安心谈正事了。

“她现在在住院,所以我平时跟亲戚家的叔叔阿姨一起住。”

三月底,男孩搬了家,只带上了学习用品和换洗衣物。学校也转到了这附近的。

“阿姨说,我妈妈得了抑郁症。”

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妈妈团聚。

“爸爸走了以后,我就开始特别注意监控了。”

无论走到哪儿,都会下意识找监控,一找到就目不转睛地盯着。

“我发现了两个。我看得出来它们绝对有问题,不是真的监控。可是谁都不相信我。”

之前那所学校的老师把他交给了心理辅导员。转到现在这所学校以后,他更是先后两次差点被送去儿童权益保护所。

“我是一边散步一边做记录,”达三说道,“跟你一样,记录哪里装着什么样的监控,镜头朝哪里,小心观察数量有没有变多变少,位置有没有变化。”

男孩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的吗?”

“嗯,你在这附近发现的可疑监控就只有车棚那一台吗?”

“目前就只有那个,”男孩用了比较严谨的措辞,“搬到这里后,我本想尽量不想那些事的,可还是发现了那个东西。”

箭内身子一僵,继续说道:“我当时就想:‘啊!它是追着我过来的。’”

所以他试图把监控砸坏。

“即使不一直盯着,我也能感觉到。因为它太奇怪了,散发出的气场就跟活物一样。”

就跟蜂窝似的,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在达三心中。

“你跟叔叔阿姨提过没有?”

男孩摇了摇头。

“那你找过管理员吗?”

“它总会在我打算找人的时候消失,就像能看透我的心思一样。”

真够狡猾的。

“如果周围人自己没注意到,就算你说了,事情也只会变得更复杂。”

“是啊,可大家都没发现,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把监控放在心上吧。”

在有意识地寻找监控之前,达三也是如此。

“那应该是——某种拟态成监控的东西吧?”

男孩有点慌:“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认为它是什么呢?”

回答之前,箭内刻意调整了呼吸。

“外星人。”

“嗯?”

“啊,就是来自太空的外星人。它们入侵地球,企图消灭人类。”

男孩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爷爷会不会笑话我啊?他会不会一盆冷水浇到我头上,说“那不可能”?

达三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鼻头的汗。

“我不确定它们是从哪儿来的,但肯定是‘侵略者’没错。”

从男孩此刻的表情看,他不光抓住了救命稻草,貌似还被拉上了岸。

“是啊,嗯。”

“它们好像能让人精神错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

男孩使劲点头:“我觉得是用超声波或者别的肉眼看不到的光波扰乱了人的脑电波。”

“而且还会让人变得冲动,做出一些暴力行为。”

“对。”

“目前它们每次只能影响一个人,可要是以后变本加厉,一下子可以影响一大批人,那就太可怕了。”

不,哪怕被害者只有一个,如果那人是发电站的员工或者化工厂的司机,也有可能酿成大祸。所以就算监控的能力止步于此,也足够危险了。

“不过它们应该还在实验阶段吧。”箭内一脸老成地说,“我感觉它们正在用那种方法观察人类,分析人类的行为模式,寻找最有效的办法把我们的社会彻底搅乱。”

达三望向男孩的脸:“而像你和我这样察觉到它们的人,会被除掉。”

学校里,男孩成了(周围人眼里的)问题学生;达三则开始质疑自己的理性,管理员也对他产生了怀疑:两人的处境都不太妙。

他们将受尽折磨,然后——

被除掉。

眼底出血,双眼通红,陷入癫狂,周围却没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达三说道,“观察与记录是头等大事。就算你看到了它们,也不要立刻动手砸。要假装对它们失去了兴趣。我也得想办法骗过它们。”

箭内回答:“嗯。”

“我怎么联系你呢?”

男孩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掏出智能手机。

“我有手机,是叔叔买给我的。”

大概是儿童专用机吧。

“那我有事就打这个号码。”

“爷爷,您会发信息吗?”

达三连信息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明白。

“我研究一下吧。”说着他心生一计,“我去学学电脑好了。”

他想起路线②途中有一所电脑培训机构,窗口贴着写有“欢迎老年人报名”的海报。

箭内的神情顿时明朗了不少:“我也不太会用电脑,不过到了第二学期,学校老师就会教我们用平板电脑了。等我学会上网以后,就能查到很多东西了。”

“你要调查‘侵略者’的真面目?”

“我总觉得其他地方也有跟我们一样的人,他们也许会把自己的遭遇发到网上。”

达三倒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也许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察觉到了拟态监控的邪物。

“也是。”

达三用力点点头,做出想与男孩握手的姿势。男孩有些不知所措,眨了眨眼,随即挺直后背,握住了达三的手。小手略带温热。

“先从我们俩开始吧!互相帮助,尽力而为!”

“嗯!”

掌心温热的孩子眼里,终于也有了一丝暖意。

达三翻了翻夹在报纸里的传单,发现其中既有那家电脑培训机构的广告,也有各路家电商场的宣传页。换作以前,他都是一拿进门就当成可回收垃圾扔掉的。

广告看得他一头雾水,于是他先去了趟培训机构,跟讲师聊了聊,办了试听手续;然后径直赶往家电城的电脑卖场,找店员咨询了很久,领来厚厚一叠宣传册;接着冲到图书馆查阅电脑入门书,随后去书店买了一本看着还不错的。

末了他还跑去车站大楼的综合问讯处,打听哪儿可以买到拐杖,一边征求店员意见,一边细细挑选,最后买了一根手感正好也有一定分量的。

其实达三平时走路不需要拐杖,他只是需要一件自卫武器。哪怕不主动出击,今后也可能遇到需要保护自己的时候。

妻子去世后,达三就没出过这么久的门。他在荞麦面馆吃了午饭,还去咖啡厅休息了片刻。傍晚回家时,整个人都精疲力竭了。

以后还得加倍注意身体。要是还没找到其他同志就卧床不起了,那男孩岂不又成了孤家寡人?

达三决定明天再泡澡,今晚早点睡。于是他走进了朝西的卧室。

早上拉开的窗帘还没合上,白天被褥肯定晒够了太阳。

然而窗外的夜色中,竟幽幽漂浮着一颗红色的光点。

达三立定不动,瞪着光点,默数十下。随后他慢慢折回玄关,取来了新买的拐杖。

屏住呼吸,猛地开窗。

一台监控分明挂在窗框上方不远处,形似防风镜的款式,镜头深处晕出红光。

达三怒目而视。

它也凝视着达三。

箭内说得没错,与它对峙时,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活物的气息。

达三紧握拐杖把手,开口说道:

“你在威胁我吗?”

红色光点一闪。

“别小看我这把老骨头!”

人声传来。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过窗外的路。

“你们到底有几个?!”

监控默不作声。

“现在还不成气候吧?难道你们几个是探路的侦察兵?”

达三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去跟大部队汇报吧,我们会死战到底。我们可不好对付,不会轻易受你们的摆布!”

人类选择抵抗“侵略者”。

一直开着的收音机传出报时的响声,一瞬间,达三的注意力被分散了。

等他回过神来,窗外的监控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举着拐杖关好窗,上了锁。

心跳已经恢复了正常。呼吸也很规律。

他很冷静,却也斗志昂扬。

他告别了公司,完成了养育子女的义务,送走了伴侣,却沦为了社区保护的弱者,再没人要求他作出任何贡献。一个个孤独、单调、一成不变的日子,让他迷失了自我。他埋没在不用问自己“你是谁”的生活中。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有了要守护的东西,也看清了敌人的面目。他要给男孩箭内的爸爸、离家出走的老阿姨富子和她心爱的猫咪万智子报仇。

藤川达三终于觉醒了,也彻底认清了自己。哪怕旁人看不出来,哪怕旁人只当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

我是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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