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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Chapten Ni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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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边!”一个男人挥舞着灯笼喊道。 奥菲丽打着寒战,头发飘在空中,踉踉跄跄地踏出雪橇,双脚踏入齐脚踝的雪中。雪像奶油一样沿着短靴的开口灌了进来。对面前这个地方,她只有非常混乱不清的认识,大抵是一座狭窄的庭院。庭院被壁垒包围着,形成一座凹角堡。雪停了,但寒风依旧刺骨。 “旅行可顺利,大人?”提着灯笼的男人朝他们跑过来,问道,“我没想到您会离开那么久,我们都开始担心了。哎哟,这批货还真是有趣!” 他拿灯笼照了照奥菲丽那张呆若木鸡的脸。透过眼镜,她只能看到模糊的一个人影。他的口音比托恩的重很多,她几乎听不懂。 “好家伙,这小瘦子!小胳膊小腿,可不怎么结实。但愿她不会在咱们这儿一捏就碎。他们总能给您找个有点儿肉的吧……” 奥菲丽感到自己耳聋眼花。男人朝她伸出手,显然是想摸摸她。这手刚一伸出来,他就立刻挨了当头一棒,那是萝丝琳姨妈的雨伞。 “您的脏手离我外甥女远点儿。还有,注意您的措辞,粗俗的家伙!”她在毛皮帽子底下义愤填膺,“还有您,托恩先生,您总该说点儿什么!” 托恩一言不发,他已经走远了。巨大的熊皮出现在一扇门映出的明亮的长方形里。奥菲丽神思恍惚,把脚踏进他留在身后的脚印里。她就这样沿着他的脚印走,一直走到房子的台阶下面。 温暖,明亮,地毯。 这和外面暴风雪的对比太过强烈,简直粗暴。几乎已经半瞎的奥菲丽穿过一道长长的门厅,在本能的驱使下走到一座炉子跟前。炉火让她面颊通红。 她总算开始理解为什么托恩说她活不过冬天了。这种寒冷和她家乡山里面的那种寒冷有着天壤之别。奥菲丽几乎无法呼吸。她的鼻子、嗓子和肺都在体内灼烧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把她惊得一抖。这嗓门居然比她母亲的还要大。 “真是和煦的微风啊,嗯?把您的皮衣给我吧,我的好大人,它都湿了。一切都顺利吗?给夫人的陪侍,您算是彻底带回来了吧?她肯定觉得上面的时间太长了!” 女人显然没有注意到那个蜷缩在火炉边瑟瑟发抖的小生物。而奥菲丽这边,因为这个女人的口音也很重,她几乎没怎么听懂。“给夫人的陪侍?” 托恩的作风倒是始终如一,他惜字如金,不作任何回答。女人在她木鞋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走远了。 “我去帮我丈夫了。” 奥菲丽慢慢对身边的环境有了意识。随着眼镜上的冻雪逐渐融化,周围那些奇怪的形状也渐次有了含义。这是一道宽大的狩猎长廊。墙面上挂了一溜各种大张着嘴、眼睛一动不动的动物战利品。从它们那骇人的尺寸来看,这些都是巨兽。一只高悬在入口处的驼鹿角,庞大得像一棵树。 在房子的最里面,托恩的身影立在一座高大的壁炉前。他把行李放在脚下的地毯上,好在必要时可以一把抓起。 眼下,比起她守着的小炭箱,奥菲丽认为那座壁炉更具吸引力。她立刻弃前者而去,奔向后者。她的短靴里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靴子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的连衣裙也喝饱了雪水,重得像是灌了铅。奥菲丽把裙子稍微提高一点儿,这才发现她原本以为是地毯的东西,实际上竟然是一张巨大的灰色皮毛。这景象实在是太骇人了。剥下的皮能够覆盖这么长的距离,什么样的活物会这样恐怖? 托恩用铸铁般的眼神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奥菲丽走近的时候,他没有在意她。他的铁臂像两把军刀一样交叉在胸前,一双神经质的大长腿因隐忍着不耐烦而抖动不止,好似它们再也无法忍受待在原地一样。他看了看怀表。迅速开合的表壳发出咔嗒声:“咔嗒,咔嗒。” 奥菲丽把双手献给火焰,心下想着姨妈怎么样了。她不该把她独自留在外面,和那个灯笼男在一起。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一些有关她们行李的争吵。 她等牙齿不再打战了,才开口对托恩说:“我得向您承认,我听不太懂这些人的话……” 面对托恩那顽固的缄默,奥菲丽还以为他不会回答她,但他的上下颚终于还是松开了:“在别人面前,只要我没改变主意,你们俩就是我从岛外带回来给姑母消遣的陪侍女。如果你们想让我的事情好办些,请管住你们的舌头,特别是您监护人的。还有,不要和我平起平坐。”在一声疲惫的叹息声中,他补充道,“这会引来怀疑。” 奥菲丽倒退了两步,满心遗憾地舍下了壁炉里的热气。托恩为了不公开他们的婚事,显然大费周章。这事开始变得令人担忧了。另外,托恩和这对夫妇之间奇特的关系也让她很困惑。他们叫他“大人”。虽然他们表面上对他表现出亲昵,但底下藏着某种敬重。在阿尼玛,所有人都是表兄弟姐妹,大家都不拘小节。在这里,空气中已经飘着某种无法僭越的等级感,虽然奥菲丽暂时还抓不住这等级感的性质。 “您住在这里吗?”从她退后的地方,传来她细若游丝的声音。 “不。”一阵静默之后,托恩终于又屈尊回答了,“这是猎场看守的住处。” 这个回答让奥菲丽放心了。她不喜欢那些巨兽战利品散发出的病态的气息,就连壁炉里火焰的味道都遮掩不住这种气息。 “我们在这里过夜吗?” 直到此刻,托恩一直都顽固地对她呈现着棱角分明的侧脸。这句话让他转过身来,朝她投去鹰隼般的目光。震惊让他脸上绷紧的线条一下子松弛下来。 “过夜?您以为现在几点了?” 奥菲丽会意道:“显然比我以为的要早。” 压在天空上的昏暗打乱了她的生物钟。现在她又冷又困,但她并没有告诉托恩。在这个已经给她扣上了“娇弱”帽子的男人面前,她不想表现出软弱。 前厅里突然炸响了惊雷。 “手残!”萝丝琳姨妈怒不可遏,“笨手笨脚!粗人!” 奥菲丽看出来托恩恼了。姨妈的脸在皮帽子下气成了紫色。她锣鼓齐鸣地进到战利品大厅,后面紧跟着猎场看守的妻子。这次,奥菲丽总算有机会看清这女人的长相了。她像婴儿一样粉嘟嘟、胖乎乎的,一条金色的辫子围着额头绕了一圈,仿佛戴了一顶皇冠。 “有人想得倒挺美,带着这么一大堆机器蹿进了好汉家,是什么意思?”她抗议,“还真把自己当公爵夫人了!” 萝丝琳在壁炉前看见了奥菲丽,立刻把她抓来当证人,同时把雨伞像佩剑一样在空中挥舞。“他们弄坏了我那漂亮、完美的缝纫机!”她愤愤不平地抱怨,“现在我该怎么给咱们的裙子锁边呢?我该怎么修复破了的衣服呢?我是纸张修复专家,可不是布料的,我!” “和大家一样啊,瞅瞅。”女人鄙夷地反驳,“用针和线,这位女士!” 奥菲丽用眼睛询问托恩,想知道自己该采取怎样的态度。但他坚定地面向壁炉,看上去对这些针针线线的争吵漠不关心。 但是,从他僵硬的身姿上,她看得出他并不赞同萝丝琳姨妈的鲁莽。 “我受不了了。”姨妈被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您至少知道您在跟谁、跟谁……” 奥菲丽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让她平静下来。 “淡定一点儿,姨妈,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守妻子的浅色眼珠从姨妈身上转到外甥女身上。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奥菲丽那死尸般苍白的脸、正在淌水的头发,还有那身像拖把一样滴着水的、滑稽可笑的奇装异服。 “我还以为是什么有异岛情调的东西呢。我祝愿伯赫尼尔德夫人有这个耐心!” “去找你丈夫,”托恩突然说,“让他把狗套好。我们得穿过森林,我不想浪费更多时间了。” 萝丝琳姨妈微微松开了她长长的马牙,想问问谁是伯赫尼尔德夫人,但奥菲丽用眼神制止了她。 看守的妻子吃了一惊:“您不想坐飞艇过去吗,我的大人?” 奥菲丽心里很希望他说“好”。在她看来,飞艇显然比冰冷的森林更具吸引力。但托恩只是不耐烦地回答:“星期四之前没有航班,我没时间可以浪费。” “好的,我的大人。”妇人退下了。 萝丝琳姨妈愤慨地紧紧握住雨伞。 “那么我们呢,托恩先生,您就不问问我们的意见?我宁愿住在酒店里,等着这雪稍微融化一些。” 托恩一把抓起他的行李,看都没看奥菲丽和她的教母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它们不会化的。” 他们从一个宽敞的室内平台走出去。不远处的森林发出飒飒的声响。虽然依旧冷得难以呼吸,但奥菲丽现在比刚下飞艇时能更好地辨认景色了。极地的夜晚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暗黑和难以辨认。冷杉树林的顶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它们铺排开去,把天空割出细密的锯齿。天空的颜色从上到下一路渐变,最上面是闪着磷光的靛蓝色,到了那道把森林和邻近城市分隔开的城墙上方,就变成了柔和的蓝色。是的,太阳躲起来了,但它并不遥远。它在那里,几乎就在眼皮底下,在地平线上。 奥菲丽蜷缩在围巾后面,用手帕捂着鼻子。当她看见为他们备好的那两架雪橇时,着实吓了一跳。这些狼狗和马一样大,毛在风中凌乱着。在奥古斯都的手册上看见巨兽是一回事,真正面对有血有肉有獠牙的它们又是另一回事了。萝丝琳姨妈一看见它们,就差点儿晕过去。 托恩穿着靴子在雪中站定,神色坚定地戴上了驾驶手套。他的北极熊皮大衣换成了一件更轻巧的灰色皮袄,贴身包着他铁丝一样的身子。猎场看守正在做口头报告,不断抱怨着偷猎者。托恩心不在焉地听着。 再一次,奥菲丽想知道托恩是这些人的什么人,才能够听这样中规中矩的报告。难道森林是他的吗? “我们的行李呢?”萝丝琳姨妈的牙齿打着寒战,“你们不把它们放上来吗?” “它们会减慢我们的速度,女士。”看守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不过您别担心,我们很快就会把它们送去伯赫尼尔德夫人的宅邸。” 看守的口音和口香糖,让萝丝琳姨妈没有听懂他的话。她让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女士们旅行,是不能不带必需用品的!”她很不满意,“还有,托恩先生,他也带着他的小行李,不是吗?”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猎场看守震惊极了,轻声说。 托恩的舌头发出不满的啧啧声。 “它在哪里?”他问猎场看守,毫不掩饰地忽略了萝丝琳。 猎场看守大手一挥,指着树林另一头模糊的一个点。 “它在湖那边徘徊,我的大人。” “你们在说谁?”萝丝琳姨妈失去了耐心。 奥菲丽把头缩进围巾里,她也没听懂。她什么都不明白。寒冷让她头痛欲裂,没有办法清晰地思考。在夜幕下,雪橇开始上路,风把她的衬裙吹鼓起来,她依然感到身在云里雾里。奥菲丽蜷缩在雪橇的底部,像只破布娃娃一样在颠簸中摇来晃去。她用无指手套挡住头发,防止它们打在鼻子上。在她前面,托恩驾着雪橇。他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前方,像箭一般随风疾驰。后面的雪橇上坐着猎场看守和萝丝琳姨妈。他们雪橇上的铃铛声被风声压低了,在黑暗中悄悄地跟着奥菲丽他们。 他们周围,光秃秃的树枝划伤了风景,撕破了白雪,把天空的碎片吐得到处都是。雪橇朝着各个方向摇晃,奥菲丽被颠得七荤八素,努力对抗着那黏人的、让她渐渐麻木的睡意。她觉得这段旅程仿佛没有尽头。 忽然,树林原本熙熙攘攘的影子碎成了粉末。广袤、清澈、炫目的黑夜铺开了它无边无际、缀满星星的大衣。奥菲丽在眼镜后面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也许风冰冷的寒气吞没了她的头发,但眼前的图景直冲她的面门——夜空中高悬着一座令人生畏的城堡,城堡的塔楼淹没在银河系中。它就那么飘浮在森林之上,和其余的世界没有一点儿连接。 这景象太疯狂了,就像是一个被大地抛弃的蜂巢,上面交错盘旋着城堡主塔、桥梁、雉堞[雉堞,又称齿墙、垛墙、战墙,是有锯齿状垛墙的城墙,可用作守御城墙者在反击攻城者时的掩蔽。]、楼梯、飞扶壁和烟囱。一道护城河结成了冰环,悠长的水流冻结在空中,小心翼翼地围住这座城。城市被白雪覆盖,沿着冰环上下浮动。城中遍布着窗户和路灯。它们发出的一千零一道光映进了地上一座湖的湖面上。城中最高的那座塔,几乎就要触碰到天上那形若弯刀的月亮了。 奥菲丽为眼前的景象激动不已,心下盘算着:“它触不可及。原来奥古斯都画册里的那幅草图,描绘的就是这座飘浮的城市。” 坐在雪橇前面的托恩从肩膀上瞥了一眼过来。浅色的头发击打着他的面庞。透过这头发,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比平时更尖锐。 “抓好了!” 奥菲丽很困惑,但她还是抓住了手头可以攀住的东西。突然,一股像龙卷风一样强劲的气流让她停住了呼吸。与此同时,巨犬和雪橇顺着这股气流跃地而起。她教母那歇斯底里的叫喊声直冲九霄。奥菲丽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快骤停了。他们越往上升,速度就越快,她的胃就越压向肚子的底部。他们画了一大段弧线。奥菲丽觉得这弧线和姨妈的叫喊声一样没有尽头。说时迟那时快,雪橇的轨底猛地撞停在了护城河的冰面上,溅起一大束火星。整套动作粗暴极了,奥菲丽猝不及防地从雪橇板上弹起来,差点儿被甩出去。终于,巨犬放慢了速度,雪橇在一扇巨型栅栏门前停住了。 “天塞堡。”托恩边下雪橇,边简洁地宣布。 他一眼都没有朝后望,好确认他的未婚妻是否还在那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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