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菲丽扭着脖子，眼睛实在没办法从这座直指天际星辰的庞大城市上移开。

城墙上的一条甬道把堡垒拦腰围了一圈，然后沿着堡垒螺旋盘绕直到最高处。天塞堡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奇怪。塔楼形状各异，有的浮肿，有的纤瘦，还有的是弯的。塔楼上所有的烟囱都冒着烟。一道道拱廊楼梯笨拙地跨越着虚空，让人一丁点儿都不想冒险走在上面。那些窗户——无论十字窗，还是玻璃花窗——用并不协调的色彩点缀着夜晚。

“我还以为要死了……”奥菲丽身后传来奄奄一息的声音。

“女士，当心。您穿这样的鞋，地面就跟溜冰道没两样。”

萝丝琳姨妈几乎站不住。猎场看守搀扶着她在护城河的冰面上寻找平衡。在灯笼的照耀下，她的肤色比平日里更加蜡黄。现在轮到奥菲丽走出雪橇了。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确保自己在冰面上站定了。但几乎同时，她就栽了出来。

托恩的靴子自带切槽，在厚冰膜上走得很稳。他松开大狼狗，把它们和猎场看守的狗聚在一处。

“这就行了吗，我的大人？”猎场看守一边把缰绳卷在手腕上，一边问。

“是的。”

只一鞭子的工夫，雪橇套车就顺着一股气流，像一颗流星一样带着灯笼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奥菲丽倒在冰面上，用眼睛追随着它，内心升起一种感觉，好像它带走了自己所有回头的希望。她实在不明白，一架狗拉雪橇能这样飞起来，物理上是如何实现的。

“帮我一把。”

托恩巨大的身子僵硬地弯在空空的雪橇后面。他显然在等着奥菲丽也这样做。她歪歪扭扭地走到他那里。他指着地上一根刚刚被他插进雪里的小木桩说：“把脚踩在上面作为支撑。我一发出指令，您就用最大的力气推。”

尽管毫无信心，但她还是点点头。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踩着木桩的脚趾了。托恩一声令下，她就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雪橇上。这雪橇，在大狼狗的身后看起来是那样灵巧轻便，但自打卸下了野兽之后，它就被冻进了冰里。一番努力后，滑轨终于在他们的推动下让步了，奥菲丽松了一口气。

“再来。”托恩用平淡的语气说。与此同时，他继续插别的木桩。

“有没有人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萝丝琳姨妈看着他们，愤愤不平起来，“为什么没有人用合乎礼仪的方式来迎接我们？为什么他们都不尊重我们？为什么我感觉您的家族并不知道我们的到来呢？”

她在棕色的皮草下面晃来晃去，努力地寻找平衡。托恩投向她的目光让她立地成石。在夜晚幽蓝的昏暗中，他的眼睛像是两道寒意闪闪的刀光。

“因为，”他咬着牙小声说，“低调一点儿，女士，会剥了您的皮吗？”

说着，他低下了那张阴郁的脸，示意奥菲丽继续推。在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动作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空旷的库房前面。巨大的门用链子松垮垮地锁在一起，在风里吱呀作响。托恩掀起他的皮袄，露出了一个斜挎包，然后从里面抽出一串钥匙。扣锁弹开了，链子滑了下去。一排排和他们的雪橇一样的雪橇在黑暗中排成直线。库房的内部安装了机动滑道。托恩不再需要奥菲丽的帮助，自己停好了雪橇。他取出行李，在库房的深处朝她们示意，让她们跟着他走。

“您没让我们走正门。”萝丝琳姨妈抱怨。

托恩把目光转到两位女士身上，从一个看向另一个。

“从现在起，”他用风暴一般的嗓音说，“你们跟着我，不要讲话，不要踌躇，不要拖拖拉拉，不要出声。”

萝丝琳姨妈咬住嘴唇，奥菲丽则一言不发，把自己的想法都按在心底，反正托恩也没在等她们的意见。就这样，他们就像偷渡者一样潜入了天塞堡。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至于这理由成不成立，就是另一回事了。托恩滑开一道厚重的木门。他们进到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刺鼻的动物气味扑面而来。他们刚一进去，黑暗中就出现了一阵骚动。这是一座狗棚。在一个个笼子的栏杆后面，粗壮的爪子刮来刮去，巨大的鼻子闻嗅着，宽大的嘴呜咽着。这些狗的身量如此庞大，奥菲丽还以为自己在马厩里。托恩从牙缝里打着呼哨，让激动的狗群安静下来。他低着头进到一座铸铁的货物升降机里。等女人们也进来后，他便打开安全门，转动操作手柄。随着一声金属的哐啷声，升降机开始上升，一层一层地向上爬。在他们周围，冰晶化成蒸汽，像云朵一样翻腾着。气温在升高。流淌在奥菲丽血管里的热流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折磨。热气灼烧着她的面颊，眼镜上也罩了一层雾。当升降机猛然停下时，教母硬是生生吞下了一声叫喊。托恩收起升降电梯的护栏网，伸出长脖子左右看了看。

“朝右走，快点儿。”

这一层特别像一条污浊的胡同：浓雾弥漫，路面秃了大半，人行道也保养不善，墙上还贴着老旧的广告。空气中隐约飘着面包和香料的味道，一起搅动着奥菲丽的胃。

托恩手里拎着行李箱，专走人烟稀少的街区、暗道和破旧不堪的楼梯。有那么两次，仅仅是因为一辆经过的马车或是远处的一声笑声，他就把她们带入了一条小胡同的阴影里。接着，他抓住奥菲丽的手腕，强迫她加快速度。他每跨出一大步，她就得跟着跑两步。

她借着路灯的微光观察着托恩那收紧的下颌、浅色的眼珠，还有高处那坚定的额头。再一次，她自问他在宫廷里的位置到底有多牢靠，才会让他如此行事。最后，他们进到了一座破旧不堪的房屋后院。他紧张的长手指松开了她的胳膊。一只正在垃圾里寻觅的猫见到他们，立即跑开了。托恩用多疑的目光又瞥了一眼身后，接着便把两个女人推进一扇门里。大家一进去，他立刻转身关上门，并且连锁了两圈。

在门后，萝丝琳姨妈惊愕地打了个嗝。奥菲丽的眼睛也在眼镜后面睁大了。在落日的火红中，一座郊野公园在她们的四周舞动着秋叶。夜晚不见了，白雪不见了，天塞堡也不见了。借着某种难以置信的魔法，她们突然从别处冒出来了。奥菲丽转身朝后看去，在一片草坪上，他们刚刚穿过的门荒诞地立在那里。现在托恩看起来轻松了许多，她们明白他的那些禁令已经解除了。

“太不可思议了。”萝丝琳姨妈结结巴巴地说，瘦削的长脸上满是欣赏，“我们在哪里？”

托恩依然我行我素。他手提行李，毫不停留，在一排排榆树和杨树间穿行。

“在我姑母的领地。您的其他问题请留到晚些时候，不要再耽误时间了。”他发现萝丝琳准备接着提问，便用生硬的语气加了这么一句。

她们跟着托恩走在花园里精心打理过的小径上。小径两旁是两条拾级而下的小溪。姨妈陶醉在和煦的微风中，解开了皮大衣的搭扣。

“不可思议。”她露出长牙，微笑着重复道，“太不可思议了……”

奥菲丽擤擤鼻子，她比姨妈谨慎多了。她的头发和裙子在为融雪而哭泣，所到之处都留下了一摊水。

她依次看了看脚下草坪上的草、波光粼粼的溪流、在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还有被傍晚染红的天空，生出一种压制不住的不自在感。太阳在这里不得其所，草坪过于绿了，红色的树木竟然没有一片落叶，既无虫鸣，亦无鸟叫。奥菲丽想起了先祖阿德拉懿德的旅行日记：

“不要脱下您的大衣，姨妈，”奥菲丽悄悄地说，“我想这座花园是假的。”

“假的？”萝丝琳目瞪口呆地重复道。

托恩半转过身来。奥菲丽只是扫了一眼他那带着疤痕、没打理干净的侧脸，就知道他的眼神里有那么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奇。

前方，树木的枝丫交错成一张蕾丝网。一座大房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帘，就像被花丝镶嵌进了这张蕾丝网里面。小路渐渐把他们带离了乡野树林，带进了一座工整对称的花园里。房子整体的面貌清晰起来，在傍晚红彤彤的天幕下异常齐整。这是一座房顶覆盖着板岩，墙上爬满常春藤，顶楼还插着风向标的小城堡，看上去和蔼可亲。

一位老妇人站在凹陷的石头阶梯上，双手交叉放在黑色的围裙前面，肩上披着披肩，好像从天地初创起就一直在等候着他们的到来。他们一登上台阶，她便死死盯住他们，脸上的皱纹在灿烂的笑容周围四散开来。

“托恩，我的小家伙，见到你太高兴了！”

尽管奥菲丽疲惫不堪，疑虑重重，还感冒着，但还是止不住地想笑。在她眼里，托恩可以用任何词语来形容，除了“小”。但是，当她看见托恩硬生生地推开迎上来的老人时，实在忍不住蹙了蹙眉。

“托恩，托恩，你都不亲亲你的奶奶吗？”老妇人伤心地说。

“够了。”他哼出这句话。

他像一阵风似的走进门厅，把三位女士留在了门外。

“这个没心肝的！”萝丝琳惊呆了，差点儿忘了要保持距离的原则。

不过，老妇人很快就找到了下一位受害人。她用手揉搓着奥菲丽的脸，好像在鉴定它的新鲜程度，还差点儿把奥菲丽的眼镜碰掉。

“这就是来拯救龙族的新鲜血液啊！”她的脸上浮现出心旷神怡的微笑。

“您说什么？”奥菲丽低声问。

这段欢迎致辞，她一个字都没听懂。

“你的模样不错，”老妇人开心起来，“很清纯。”

奥菲丽想：比起清纯，自己的样子更像是愚蠢。老妇人那布满褶子的手上有着奇怪的文身，和奥古斯都画册里那些猎人胳膊上的文身一模一样。

“对不起，夫人，我把您弄湿了。”奥菲丽一边说，一边把自己那头滴着水的青丝向后拢。

“看在英明祖先的分儿上，我可怜的孩子，你在发抖啊！进来，女士们，快点儿。很快就要吃晚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