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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Chapten Elev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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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丽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完美复活了。 往常,她并不喜欢用别人的浴缸——因为“阅读”这种小小的私密空间常常会有一些尴尬的体验——不过这次,她全身心地享受着。她那些冻得像石头一样僵硬的脚趾刚刚在水底恢复成了令人放心的颜色。热气让奥菲丽昏昏欲睡。她睡眼惺忪地四处打量。从浴缸的珐琅边沿、锡质水壶,到挂毯上的百合花镶条,还有螺形托脚小桌上精美的瓷花瓶,这里的每件家具都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品。 “我的孩子,我现在既觉得放心,又有些担忧。” 奥菲丽把蒙了一层水汽的眼镜转到了布屏风那里。萝丝琳姨妈的影子在屏风的另一边动着,就像在儿童剧院里那样。她别上她的小发髻,戴上珍珠项链,给鼻子扑了粉。 “放心,”姨妈的影子继续说,“我这么说,是因为这座悬岛并不像我一直担忧的那样不宜居住。我从来没见过被打理得如此精心的房子。还有,虽然她的口音有点儿刺耳,但这位可敬的老祖母真是太暖心了!” 萝丝琳绕过屏风,身子朝奥菲丽的浴缸偏了偏。姨妈那头被四个发卡别住的金发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她身穿一条暗绿色长裙,漂亮而贴身。老祖母把这条裙子送给她,作为猎场看守弄坏缝纫机的赔偿。 “但是我也很担忧,因为你要嫁的这个男人是个没教养的野人。”她轻声说。 奥菲丽让自己那头湿漉漉的厚重头发披散在肩头,眼睛盯住膝盖。膝盖浮在满是泡沫的水面上,就像两只粉色的泡泡。有那么一刻,她犹豫是不是该把托恩的警告告诉她的教母。 “出来吧,”萝丝琳姨妈打着响指说,“再泡下去,你的皮肤就会像李子干一样起皱了。” 奥菲丽不情不愿地从灌满热水的浴缸里起身,寒气立刻就像一个寒冷的巴掌击中了她的全身。她的第一反应是戴上物灵阅读者手套,之后才急不可待地裹上教母递过来的白色浴巾,在壁炉前擦拭身子。托恩的祖母给她准备了好几条裙子。这些裙子就像是一些慵懒的女人,铺展在帷盖大床上争奇斗艳,比谁更优雅,比谁更俏丽。奥菲丽对萝丝琳的抗议充耳不闻,坚持选了它们中最朴素的那条。这是一条收腰裙子,珍珠灰色,扣子直扣到下巴。她戴上眼镜,再把它的颜色调深。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打扮后的样子,辫子被整齐地梳在脑后,不禁开始怀念原先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她一朝围巾伸出胳膊,还没暖和过来的三色围巾就立刻冲回了自己的老位置——绕着脖子转了几圈,流苏拖在地上。 “我可怜的外甥女,你的品位真是无药可救。”萝丝琳姨妈抓狂地说。 有人敲门。一位穿着白围裙、戴着白色软帽的年轻姑娘恭敬地朝她们行了个屈膝礼。 “晚餐准备好了,请女士们随我来。” 奥菲丽仔细端详着这张长着雀斑的美丽面孔,努力猜测着她和托恩之间的关系,却一无所获。如果她是他的姐妹,他们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像。 “不胜感激,小姐。”奥菲丽也用姑娘那种礼节性的措辞答复她。 小姑娘窘得说不出话来,奥菲丽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她难道应该叫她“表姐妹”,而不是“小姐”吗?这样才更合适、更亲切? “我想这是一名仆人。”在她们走下铺着丝绒地毯的楼梯时,姨妈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以前曾经听说过这类人的存在,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亲眼见到。” 奥菲丽对这个一无所知。说起来,她以前倒是在博物馆里“阅读”过女仆的剪刀,但她还以为这种职业已经跟着旧世界一起消失了。 小姑娘把她们领进一间宽敞的餐厅。可是,里面的氛围比走廊上还要幽暗。餐厅的整体木建是棕色的,有着相当高的镶板天花板和明暗相间的涂漆;玻璃拼花窗上的铅丝格里透着死气沉沉,让人不难想象出窗外花园里的暗夜;几个烛台沿着长长的餐桌摆开,却也掩盖不住周围的黑暗,只在银器上撒下微弱的金光。 在这些暗影中间,一个光彩夺目的生灵坐在桌子首端的一张雕花扶手椅里。 “我温柔的孩子,”她用性感的声音欢迎奥菲丽,“过来点儿,让我好好欣赏欣赏。” 奥菲丽迎着朝她而来的曼妙手指,笨拙地伸出手。这些手指的主人美得沉鱼落雁。她柔软而性感的身子每每一动,都会带动那点缀着奶油色织带的蓝色塔夫绸长裙沙沙作响。脖子从她的贴身上衣里露出来,乳白色的皮肤笼罩在一朵金云的光晕里。这张温柔的没有年龄的脸庞上挂着轻盈的微笑,似乎一旦你的眼睛扫过它,就再也无法移开了。尽管如此,奥菲丽还是移开了眼睛,专注地看着女人伸过来的像缎子一般光滑的胳膊。袖子是半透明的绣花绢网,透过它,可以看到一个文身,和老祖母胳膊上,以及奥古斯都画册上猎人身上的一样。 “我担心我太平凡了,没什么可‘欣赏’的。”奥菲丽冲动地轻声说。 女人的笑容更灿烂了,在她牛奶般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小酒窝。 “您可真率真。仅此一点,就够与众不同了。不是吗,妈妈?” 北方口音在托恩的嘴里是那么生硬,到了这个女人这里,它却像是轻柔地在舌头上滚动,反而更加有魅力了。 老祖母隔着两张椅子,微笑着表示赞同。 “我说得没错吧,孩子。这个年轻人天真纯洁!” “我都忘了礼数了,”漂亮女人抱歉地说,“我都没向你们作自我介绍!我是伯赫尼尔德,托恩的姑母。我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他。我坚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也能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以后您跟我说话,就当跟妈妈说话一样。坐下吧,我亲爱的孩子。还有您,萝丝琳女士。” 直到在汤盘前面坐定,奥菲丽才意识到托恩也在场。他就坐在她的正对面,完全融入周围的昏暗里,以至于她之前都没有看见他。 他变样了! 他浓密的浅发变短了,不再像丛生的野草。那些吞噬了他脸庞的胡子也刮掉了,只剩下一撮巴尔博式胡须。粗俗的旅行皮袄让位给了一件瘦长的夜蓝色高领西装,西装底下露出白到无可挑剔的衬衣宽袖。这身打扮让他又高又瘦的身躯愈发显得僵硬。但至少,托恩不再像一只野兽,而像一位绅士了。他的袖扣和怀表上的链子一起反射着烛台的光芒。 不过,他那张又尖又长的脸并不比之前更友善。他的眼皮垂着,抬都不抬,只是盯着笋瓜汤,好像在默数汤匙和嘴唇之间来往的次数。 “我怎么听不见你说话,托恩!”美丽的伯赫尼尔德一只手举着酒杯,一边观察一边说,“我本来还指望在你的生命里增添一丝女性气息,能让你的话多起来呢!” 他抬起眼睛,没有看向姑母,而是咄咄逼人地盯住奥菲丽。在他青灰色的瞳仁里,依然闪耀着一丝挑衅的微光。他的两道疤痕,一个在太阳穴,一个在眉毛,此刻在他那干净的脸上,几乎见证着一种全新的对称性。 他缓缓地转向伯赫尼尔德,说:“我杀了一个人。” 在两勺汤之间,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甩出这句话,就好像在聊家常。奥菲丽的眼镜变成了灰白色。在她身旁,萝丝琳姨妈直接噎住了,差点儿昏过去。伯赫尼尔德则平静地把手中的酒杯放在蕾丝桌布上。 “在哪里?什么时候?” 换作奥菲丽,她会这么问:“谁?为什么?” “在航空站,就在我动身去阿尼玛前。”托恩用淡定的口气回答,“是个失宠者,被某个不怀好意的人派来跟踪我的。因此,我才加速了旅程。” “你做得对。” 奥菲丽在椅子里僵住了,难道就这样而已吗? “你是个凶手。很好,现在把盐递给我……” 伯赫尼尔德注意到了她的不自在,便用一个优雅的动作把她那带着文身的手放在了奥菲丽的手套上。 “您一定认为我们很可怕。”她低声说,“我发现我那亲爱的侄子依然本性难移,压根儿没把事情跟你们讲清楚。” “把什么跟我们讲清楚?”萝丝琳姨妈被激怒了,“从没有人说过我的外甥女要嫁给一个凶犯!” 伯赫尼尔德把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转向她。 “夫人,这跟凶案没什么关系。我们得对抗敌人,保卫自己。我不无担忧地告诉您,宫廷里的很多贵族对我们两家的联姻充满敌意。凡是可以让一方强大的,都会削弱其他人的地位。”她微笑着对萝丝琳姨妈说,“在权利的制衡中,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力量变化,都会加速阴谋和暗杀。” 奥菲丽震惊了。原来,这就是宫廷?在她天真的想象中,宫廷意味着国王和王后整日里玩牌和高谈阔论。 看起来,萝丝琳姨妈也和她一样惊愕不已。 “看在祖宗的分儿上!您是说这种事经常发生?大家就这么平静地互相残杀,如此而已?” “比这要复杂一些。”伯赫尼尔德耐心地回答。 几个男人默默地进入餐厅。他们都穿着配有白色上浆前襟的黑色燕尾服。这些人无声地端走了汤碗,呈上鱼盘,旋即又消失了。显然餐桌上没有一个人觉得有必要把他们介绍给奥菲丽。那么,这些住在这里的人都不是他们的家人吗?仆人就是这样的吗?就是些没有身份的气流? “您看,”伯赫尼尔德用下巴顶住交叉握住的手指,说道,“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你们阿尼玛悬岛上的很不同。在这里,某些家族深得我们的族灵法鲁克的青睐。除了他们,有一些家族是失了宠的,还有一些是从未得宠的。” “家族?”奥菲丽自言自语。 “是的,孩子。比起你们的族谱,我们的族谱要复杂、曲折得多。从这座悬岛诞生起,就分裂出了许多迥异的支派。这些支派彼此之间无法融合,要么沉默,要么……杀戮。” “真是魅力十足。”萝丝琳姨妈用餐巾点了点嘴唇,评论道。 奥菲丽把三文鱼的刺挑出来,心里有些担心。她只要吃鱼,就一定会被刺卡住。她偷偷看了一眼托恩。他就坐在自己面前,这让她感觉很不自在。不过,此刻他看起来对自己餐盘的兴趣,比对宴席上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他用不开心的神情咀嚼着鱼肉,好像吃饭这件事本身就令他反胃。也难怪他会这么瘦……他的腿实在太长了。尽管桌子很宽,但奥菲丽还是不得不把自己的高帮皮鞋缩到椅子下面,以免碰到他的脚。 她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然后默默观察。这一次,她看的是坐在他旁边身形干瘪的祖母。祖母吃着三文鱼,看起来胃口不错。 她在迎接他们的时候,说什么来着?“这就是来拯救龙族的新鲜血液啊!” “龙族,”奥菲丽小声说,“是你们家族的名字?” 伯赫尼尔德扬起修得很精致的眉毛,用吃惊的眼神望向托恩。 “你什么都没跟她们解释?在这么长的旅途里,你都在做些什么?” 她半生气半开玩笑地晃了晃她那头漂亮的金色发卷。然后,她朝奥菲丽抛了个妙趣横生的媚眼。 “是的,我亲爱的孩子,这是我们家族的名字。目前,宫廷的权力中心有三个家族。就像您已经明白的,我们之间并不和睦。龙族很强大,也令人敬畏,但我们人数很少。孩子,你很快就会认识族里其他人!” 奥菲丽后背一寒,从头到脚打了个冷战。她突然对自己在这个家族里将要扮演的角色有了不好的预感:新鲜血液?不就是生育工具嘛,这就是他们所图的! 她仔细端详着对面的托恩,看着他那瘦削、令人讨厌的脸,那棱角分明的高大身体,那正躲避自己目光的蔑视眼神,还有他那些粗暴的举止。想到自己要跟这男人有亲密接触,奥菲丽手中的叉子直接掉到了地毯上。她本想弯腰去捡,但一个穿燕尾服的老人突然从暗处冒了出来,递给她一只新叉子。 “抱歉,夫人。”萝丝琳姨妈又开口了,“您是不是在暗示,我外甥女的婚姻会让她有生命危险?天知道哪位朝臣某天突发奇想,冒出一个蠢念头?” 伯赫尼尔德仔细地切着鱼,平静温和如初。 “我可怜的朋友,我只能说这次对托恩的恐吓行为,只是一系列中的一环而已。” 奥菲丽捂着餐巾咳嗽起来。果不其然,她差点儿吞下一根鱼刺。 “荒谬!”萝丝琳叫起来,同时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了奥菲丽一眼,“这个孩子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托恩抬起眼睛望向天花板,显然是有些受不了了。奥菲丽把挑出的鱼刺放在盘子的边上。她虽然外表看起来漫不经心,却在聚精会神地倾听、观察和思考。 “萝丝琳夫人,”伯赫尼尔德用柔和的声音说,“您得明白,在天塞堡,和另一座悬岛的联盟会被看成一次夺权行动。该怎么向您解释,才不会惊吓到您呢?”她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您家族的女性,在生育能力方面可是声名在外。” “我们的生育能力……”萝丝琳姨妈重复道。伯赫尼尔德的话真是出其不意。 奥菲丽又去推眼镜。每次她低头吃东西,眼镜就会顺着鼻梁滑下来。 好吧,话都至此了。 她仔细端详着对面托恩的表情。尽管他小心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她还是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厌恶。这反倒让她安下心来。她慢慢喝完杯子里的水,好清清嗓子。她是否应该在这场家宴上站出来,宣布自己绝对不会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呢?她相信,效果肯定不是最佳的。 此外,还有别的事……奥菲丽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但在回答她们的问题时,伯赫尼尔德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好像在强迫自己直视她们。她是在犹豫什么?还是隐瞒了什么?奥菲丽说不清楚,但她坚持认为:一定还有别的事。 “今夜之前,我们对你们的情况一无所知。”最后,萝丝琳姨妈用尴尬的语气咕咕哝哝地说,“伯赫尼尔德夫人,我得向我的家族请示一下。这个新情况可能会让我们重新考虑婚约。” 伯赫尼尔德的微笑变得更柔和了。 “萝丝琳夫人,您也许不了解情况,但你们的长老不是这样。她们是在完全知情的条件下接受我们的提议的。她们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们,我感到很抱歉。但为了保护你们,我们不得不尽可能地保密行事。越少人知道这桩婚事,我们的日子就越好过。当然,您毫无疑问是自由的。如果您信不过我的话,尽可以写信给你们的家族。托恩会负责邮寄事宜。” 在她紧紧的发髻下面,萝丝琳姨妈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她把餐具握得那样紧,手指都止不住地颤抖。当她把叉子插进盘子里时,看上去完全没有意识到三文鱼已经被换成焦糖布丁了。 “我拒绝因为你们的那些鸡毛蒜皮,让我外甥女去送死!” 她的喊声已经攀升到了高音部,近乎歇斯底里了。奥菲丽非常感动,以至于都忘了自己的不安。在这一刻,她意识到如果没有这位正在她身边抱怨的老姨妈,她该感到多么孤独和无助啊! 现在,她只能尽可能地把戏做足:“您不要太担心了。既然长老们首肯了,她们一定对风险做过评估。所以,事情应该没有那么可怕。” “蠢货,一个人死了啊!” 奥菲丽无言以对。其实,对方的这番话也让她很不满意,但丧失冷静显然不会改变事实。她盯着托恩的眼睛,目光化成两道狭长的开口,无声地强迫他打破沉默。 “我在宫廷里有很多敌人。”他用激烈的语气说,“您的外甥女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伯赫尼尔德仔细打量了托恩一会儿,对他此时介入谈话非常吃惊。但她还是表示赞同,说道:“的确,你的处境从一开始就很微妙,即便没有这桩婚约。” 萝丝琳添了一句:“当然了!如果这个傻大个儿见人杀人,见鬼杀鬼,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友谊之门会对他关闭。” “谁还要焦糖?”祖母赶紧抓住调味汁的杯子,问大家。 没人回答她。在烛台摇曳的光线下,伯赫尼尔德的眼皮间闪出了一道光,托恩的牙关也紧闭着。奥菲丽咬住嘴唇,她明白,如果姨妈不赶紧让舌头急刹车,有人会用某种方法替她来做。 她朝托恩一欠身,轻声说:“先生,请原谅这过分之辞。旅途的疲惫让我们的情绪有些失控。” 萝丝琳姨妈想反驳她,但奥菲丽在桌子底下压住了她的脚。与此同时,她聚精会神地望向托恩,说:“您得道歉,教母,我也是。先生,我现在才意识到您之前采取的所有措施,都只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对此,我深表感激。” 托恩皱着眉毛,勺子半悬在手上,用审慎的神情望着她。他完全明白奥菲丽的致谢只是表面的客套话而已。 她放下餐巾,也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萝丝琳姨妈一起站起来。 “我想我们需要休息一下,我和我的姨妈。” 伯赫尼尔德从扶手椅的深处向奥菲丽投去欣赏的一笑,说了一句谚语:“长夜出良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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