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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Chapten Eig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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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丽躺在一张散发着霉味的地毯上思考着,至少,她在尝试着思考。她眼里的房间是变形的,她的眼镜歪了,但两只手腕都被拷在背后,所以她没法扶正它。屋里唯一的光源来自门上的气窗,而这微光照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断了的椅子、撕破了的画、被制成标本的动物、停摆了的钟,还有一个自行车轮子独自待在角落里。 原来月光堡的地牢是这个样子的?一个老旧的杂物堆放处? 奥菲丽试着站起来,但她马上就放弃了。手铐把她弄疼了,她是活动也疼,呼吸也疼。她可能有一根肋骨裂了。这些宪兵可不是吃素的,他们甚至把海德嘉尔妈妈送给她的三个沙漏都收走了。 她的心里挂念着萝丝琳姨妈,她一定担心死了。至于托恩,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被扔在这张地毯上好几个小时了,没人来看过她。她这辈子很少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不过,等人们真来找她的时候,她该怎么做呢?把戏演到底,好不揭穿迷姆的身份?违背托恩的嘱咐,为自己发声,讨还清白?她唯一的辩护就是“阅读”了那只被下了毒的篮子。但人们为什么要听她的一面之词呢?毕竟真相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 还有,奥菲丽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个强加给自己的罪行也负有责任。如果海德嘉尔妈妈死了,那就是因为自己太过天真! 她吹了吹粘在她眼镜上的一绺头发。制服高效的伪装让她看不见那绺头发,但她能感觉到它就在那里,非常碍事。当她看见地上有个影子动了一下时,她的身体立刻僵住了。很快,她就明白那是迷姆的影子。这里刚好有一块镜子,靠在一堆家具上。她马上想到了逃跑,但很快便泄了气,仔细看看,镜子是碎的。 奥菲丽抬头望向门口,心脏怦怦直跳。有人在转动钥匙,一个像酒桶一样圆滚滚的、戴着假发的身形,在走廊的灯光下形成了一个剪影。来人是古斯塔夫,月光堡的总管,他手举烛台,在身后关上了门。他在杂物堆里一直向前走,直到奥菲丽可以更好地辨认出他。烛光照亮了他的粉色皮肤和红嘴唇,如今这张挂着微笑的肥脸变成了一个粗俗的戏剧面具。 “我原本以为您的样子会更糟呢,”他用纤细的声音哼着,“据说我们的小宪兵可不怎么温柔。” 奥菲丽的头发上沾着血,一只眼皮肿到几乎睁不开,只是这位总管看不见而已。制服的幻象把这些都藏在了迷姆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下面。 古斯塔夫朝她俯下身来,同时发出一阵居高临下的“啧啧”声。 “看起来您是被利用了,嗯?在外交领地的葬礼上,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杀人!没有人会这么做,哪怕是愚不可及的您!可惜啊,除非有奇迹发生,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去救您这条贱命。海德嘉尔妈妈虽然不是什么圣人,这我得承认,但月光堡里不能杀人,这是规矩。” 奥菲丽被手铐弄得很不舒服。她瞪大了那只还算完好的眼睛。这个胖总管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关心起她的死活了?他靠得更近了,微笑也更灿烂了。 “就在我跟您说话的这一刻,伯赫尼尔德夫人正在先生那里为您辩护呢,好像事关她的名誉一样。她这么热忱,能骗过谁呢?!我不知道您私底下对她做了什么,总之她对您是相当中意,嗯?我得承认这让我对您刮目相看。” 听他说话,奥菲丽就像在做梦一样,这个场景太不真实了。 “我猜,伯赫尼尔德夫人八成能说服先生对您实行一场公平的审判。”古斯塔夫咯咯笑着说道,“可惜啊,时间不等人,嗯?我们那些亲爱的宪兵实在是太勤勉了。我听说他们马上就要给您的脖子套上绞索。没有调查,没有审判,也没有证人。等您的女主人听说这事,一切都迟了。” 奥菲丽感到自己全身出了一层冷汗。她真的开始害怕了。如果她现在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人们是会对她网开一面呢,还是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呢?她的厄运会不会连累伯赫尼尔德呢? 肥胖的古斯塔夫站了起来,他因为弯腰过度而气喘吁吁。他找了一把四条腿还健在的椅子,把它放在奥菲丽趴着的地毯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在他的体重下,木头发出了危险的吱呀声。 “年轻人,想不想跟我做个交易?” 奥菲丽伤得太重。她坐不起来,只能看见古斯塔夫的亮漆皮鞋和白色连裤袜。她眨眨眼睛,告诉他她在听。 “把您从宪兵手中救出来,这在我的权利范围内。”古斯塔夫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向您保证,在先生做出决定之前,没人会来打扰您。这是您唯一得救的机会,嗯?” 他开怀大笑起来,好像这情况真的很好笑一样。 “如果先生给您机会,然后奇迹发生,让您逃出生天,那您将欠我一个人情。” 奥菲丽等着后续,古斯塔夫却不再说话了。当她听见轻微的摩擦声时,她心下明白他正在写字。他俯下身来,就着烛台把纸条贴近她的鼻子。 让伯赫尼尔德得在歌剧之夜前失去宝宝。 奥菲丽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憎恨”这个词的含义,这个男人让她恶心,他将纸条在烛火中烧掉。 “既然您跟夫人这么亲近,这就应该像是囊中探物一样简单吧,嗯?别想蒙骗我。”他用甜蜜的口吻警告她,“派我来的人很强大。您若是想背叛我,或是让任务失败,您这可悲的人生即刻就玩儿完了,嗯?” 古斯塔夫踩着急切的小碎步跑了,压根儿没等奥菲丽给出同意的回答。不过话说回来,迷姆的情况也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古斯塔夫“啪嗒”一声用钥匙锁上门,留奥菲丽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在那张布满灰尘的地毯上。 缓刑。这就是她刚刚得到的。 奥菲丽跟焦虑和痛苦斗争了很久,才终于陷入了没有梦境的沉睡中。 几个小时以后,门发出的“啪嗒”声把她从昏昏沉沉中叫醒。三名戴着黑色两角帽的宪兵进到储物间里,当他们抓住她的胳肢窝把她提起来的时候,她差点儿就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清醒点儿!你被传唤去大使办公处。” 她握紧拳头,按住受伤的肋骨,踉踉跄跄地走出储物间。走廊的灯光晃了她的眼睛,她眨了几下眼睛。走廊看起来没有尽头,旁边规律地排列着数不清的门,每扇门的后面都是一个储物间。奥菲丽知道,走廊的外面是一片虚空。雷纳曾经跟她提起过地牢,说这是一个庞大的封闭空间,没有楼梯,没有电梯,也没有窗户,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只有宪兵们才能随心所欲地进出。 三名宪兵中的一人从奥菲丽牢房旁边的一个小壁龛里取出一个白色沙漏。沙漏里的沙子一颗接着一颗,缓慢地流动。每一名被扔进牢房的用人都被连在了一个这样的沙漏上。只有当沙漏漏空时,他才能出狱。有一些沙漏被特别处理过,它们会自动翻转,直到永远。知道这个让人脊背发凉。 宪兵在地上砸碎了奥菲丽的沙漏。她还没来得及眨眼,就回到了月光堡的礼拜堂,不偏不倚在那个她当初被捕的地方。雷纳曾经跟她解释过:“一个漏光了的沙漏会自动回到起点。”这是她第一次亲身体验。这里已经有宪兵在等着了,他们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跟他们走。他们的命令声回荡在异色方格的地面上,回荡在大玻璃窗格上,也回荡在石头雕塑上。礼拜堂里除了他们,已经空无一人。奥菲丽简直不能相信,就在今天早上,这里曾经举行过一场葬礼。或者,是在昨天? 为了穿过整个月光堡的领地,宪兵们把她从一条便捷通道带去了另一条便捷通道,从一个罗盘玫瑰带到了另一个罗盘玫瑰。她艰难地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的前面,每次呼吸,她的肋骨都被撕得生疼,她的脑袋空空如也。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把伯赫尼尔德、萝丝琳和自己救出水火。她是该说出真相还是该保持缄默?在这一切的不确定里,奥菲丽感到无比孤独。她甚至讶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希望托恩在这里,好把她们救出去。当宪兵们把她推进大使的私人办公室时,她几乎已经站不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里面等着她的竟然是这个。 阿尔奇巴德和伯赫尼尔德平静地喝着茶,他们坐在舒服的扶手椅里,语气轻松地聊着天;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正在给他们弹钢琴,他们看起来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迷姆的出现。 只有正在端茶的萝丝琳姨妈神经质地颤抖起来,她黄色的皮肤变得非常苍白——那种对整个世界满含愤怒的苍白,那种姨妈为外甥女担心的苍白。奥菲丽很想直接冲到她的怀里,在这一切的冷漠中,她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到了人情味的人。 “我的妹妹们没有累到您吧?”阿尔奇巴德问伯赫尼尔德。他的语气里满是好奇,却并不显得唐突,“我认为你们不需要练习这么多次。” “她们只是太想给我们的大人留个好印象了。”伯赫尼尔德回答说,“这场歌剧将是她们在上面的第一次正式露面,在宫廷里。” “亲爱的,这更是您的回归啊。一旦法鲁克见到您,没人怀疑他立刻就会把您从月光堡抢走,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过。” 伯赫尼尔德听着这段赞美,恰到好处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的微笑里却有一丝僵硬。 “阿尔奇,我可没有您那么确定。您知道他有多少‘小情事’,让他不得空闲。”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解释说,“只要我还是这个样子,他就不会接受我。这是代价,我事前就知道。” 奥菲丽有些头晕。这一切都跟她眼下的情况毫无关系——一个女人死了,另一个差点儿就为自己没有犯过的罪行无辜受过。而他们却在品着茶,谈着什么恋爱中的伤感! 一个男人蜷缩在办公室的角落里,他攥紧拳头,朝里面咳嗽了一声,好引起他们的注意。那是混凝纸——那位总管。他是那么窄小憋屈,那么灰溜溜,那么僵硬,以至于当他沉默时,他会自动变成隐形人。 “夫人,先生,嫌疑犯到了。” 奥菲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躬身行礼,她的肋骨太疼了,仅仅站着就已经是酷刑了。她灼热的眼睛盯住伯赫尼尔德,用眼神询问她自己该怎么做,但她的保护人却几乎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只是把杯子放在茶托上,然后等着。萝丝琳姨妈则不然,她看起来正拼命忍着不把瓷茶壶砸到某人的脑袋上。至于阿尔奇巴德,他用大礼帽扇着风,一脸的不耐烦。 “把这事儿了了吧!菲力拜尔,您说吧。” 混凝纸戴上圆框眼镜,打开一个信封,然后用单调的语调阅读里面信件的内容: “本人梅雷迪斯·海德嘉尔以名誉担保,我愿意独自承担在已故的芙瑞妲夫人的丧葬礼上所发生的事故的全部责任。我为葬礼预定了一篮橙子,它所盛之物和它的送货人都没有问题,我的身体不适源自对蜘蛛咬噬的强烈过敏。大使先生,希望本声明可以解开误会,此致……” “等等等等。”阿尔奇巴德一边摆手,一边打断他的话,“谢谢,菲力拜尔。” 总管咬着嘴唇折好信,又收起了圆框眼镜。奥菲丽不敢相信她的耳朵,这也太假了! 阿尔奇巴德看都没看奥菲丽一眼,便宣布说:“这事儿过去了。请接受我恭顺的道歉,亲爱的朋友。” 他的话是直接对伯赫尼尔德说的。好像在这件事里,唯一被冒犯的只是女主人,而不是男仆一样。奥菲丽觉得自己形同空气。 “只是个令人遗憾的误会。”伯赫尼尔德一边低声说,一边示意萝丝琳姨妈给他们倒茶,“可怜的海德嘉尔妈妈。这些蜘蛛真是祸害!幻象让我们看不见它们,但它们一直到处乱窜。行吧,她卧床几天就好了。你可以走了。”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奥菲丽,补充说,“今天你可以休息。” 奥菲丽像梦游一样行动起来。一个宪兵给她取下手铐,另一个给她打开门。她来到走廊上,精神恍惚地晃了几步,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她还活着。接着,她便双膝一软,若不是一只扶危救困的手及时搀住了她,她一定会瘫倒在地上的。 “代价够高啊,那些沙漏,嗯?” 是雷纳。他一直等在办公室外面,好接她出来。奥菲丽心里不胜感激,甚至连眼眶都湿了。 “我的表现可不怎么光彩。”他带着尴尬的微笑补充说,“娃娃,和好?” 奥菲丽真心真意地点点头:“和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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