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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Chapten Ni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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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天色已晚,但在地下宿舍区,各个寝室的门还是不断地开开合合。煤气灯嘴被调成了夜间的亮度。一些仆人赶着去上班,另一些则正回来休息,大家碰撞着彼此,却没有一声道歉。虽然也有那么几个人手里端着咖啡,花点儿时间和隔壁寝室的邻居聊聊天,但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彻彻底底地无视彼此,互不往来。 在宿舍区的尽头,澡堂街笼罩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男佣们的肩膀上搭着毛巾,排队等着进集体澡堂。发出汗臭味可是职业禁忌。整条走廊上回荡着各种噪声——水流声、咒骂声,还有练嗓子的声音。 澡堂街6号的门被锁了两圈。门背后,萝丝琳姨妈正在没完没了地抱怨。 “在这种噪声下,你怎么睡得着?看在短号的分儿上!” 奥菲丽喃喃地说:“习惯了。” “就没个间断吗?” “没有。” “这根本不是一位年轻的小姐该待的地方。还有,这间寝室太可憎了。瞅瞅这潮湿发霉的墙。怪不得你总是生病!噢,你做了鬼脸……你是这里疼吗?” 萝丝琳轻轻按了一下奥菲丽的肋骨。后者咬着牙点点头。现在奥菲丽已经脱了制服,撩起衬衫躺在床上。她的姨妈正在用她神经质的长手给她的肋部做扪诊。 “一条肋骨骨裂。你得休养,不要做剧烈的动作,尤其注意三个星期之内不要提重物。” “但是伯赫尼尔德……” “在保护你这方面,她已经证明了她的无能。你之所以能得救,靠的是那位海德嘉尔的诚实。” 奥菲丽张开嘴,但她又改变主意了。她能得救并不是因为海德嘉尔诚实,恰恰相反,靠的是她的谎言。而且,她还没有天真到相信这是没有代价的。 萝丝琳嘟囔着:“不要再演奴才了!这件事已经失控了。再这样下去,你都活不到嫁给那位狂暴的未婚夫的那天。” “小声点儿。”奥菲丽用心照不宣的眼神朝门看了一眼,悄声说。 姨妈绷紧了她的大马嘴。她把一块布头浸到一盆冷水里,然后用它擦拭奥菲丽那破了的嘴唇上的凝血、她额头上的伤口,还有乱糟糟的头发。她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澡堂街的嘈杂占据了整个空间。 奥菲丽摘下眼镜躺在床上,感觉呼吸不畅。活下来的轻松渐渐褪去,让位给了苦涩的回味。她为自己被背叛而感到恶心,这件事情之后,看起来她真的谁都不能再相信了。她望着眼前这具有点儿模糊的瘦小身影。这身影正在小心翼翼地帮她清洗伤口。今天所发生的事,先是在礼拜堂,后来是在地牢,什么都不能告诉她。哪怕是透露了一丁点儿,萝丝琳姨妈也一定会忧虑成疾的。奥菲丽不能跟她讲,以免她做出蠢事,陷入危险。 “姨妈?” “嗯?” 奥菲丽很想告诉她,自己很高兴她能在这里;还有,自己其实也为她担心,但所有这些话都像石子一样卡在了喉咙里,这种话她怎么就是说不出口呢?! 她嘟嘟囔囔说了些别的话:“不要向别人流露真情,把愤怒藏好。在人群中一定要不露声色,凡事只靠自己。” 萝丝琳姨妈皱起眉头。她的小发髻在头顶收紧了,额头上无遮无拦。她一皱眉,整个额头就忽然变窄了。她慢慢地把布头拧干,把它平摊在水盆上。 “放眼望去,都是敌人。你能过这样的日子吗?”她严肃地说。 “对不起,我的姨妈。您努力坚持到婚礼吧。” “蠢货!我不是在说我自己。我记得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的人可是你。” 奥菲丽的胃痉挛了,她曾下定决心绝不退缩。她转过头去,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浑身疼痛。 她喃喃地说:“我得想想。说实话,我现在也看不太清楚。” “既然如此,你先戴上这个吧。” 萝丝琳姨妈不乏调皮地把眼镜架在了她的鼻子上。瞬间,这间不卫生的小寝室就又找回了它明确的线条、清晰的轮廓,还有熟悉的混乱。这里是偷来的旧报纸、几个脏咖啡杯,那里是一盒糕点、一篮熨烫好的干净衬衣——雷纳每次休息都会跑来看迷姆,而且从不空手上门。想到这里,奥菲丽立刻对自己的顾影自怜感到很羞愧。从她来到月光堡的第一天起,雷纳就接纳了她。他带她了解月光堡的各个机关,给她最好的建议,就连她离开地牢的时候,他也在那里。他当然不是这世上最没有私心的人,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她。奥菲丽开始明白,这是多么难得的品质。 她小声说:“您说得对,我现在看清楚一点儿了。” 萝丝琳姨妈把手插进了奥菲丽的褐色厚发卷里。她的动作满是关爱,却不够温柔:“看在粗齿梳子的分儿上,你的头发就是一袋子发结啊!坐下,我试着梳梳通。” 她只梳了几下,“音乐厅”的铃声就在床上面的铃板上响起来了。 萝丝琳姨妈叹了口气,说:“你那后妈和她该死的歌剧!她嘴上逞强,实际上却彻底陷进去了。我去给她翻谱子,你,你留在这里休息。” 姨妈走后,奥菲丽决定穿好衣服。她这脖子上最好不要长时间地顶着自己的真面目。现在穿上制服或许是小心过度,但这实在是太正确了——她刚扣上扣子,就有人来敲门了。 她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留声机盒子。当她发现给她送唱机来的人是卡莱尔时,就更惊讶了。 “听说你在休养,我带点儿音乐过来。”卡莱尔低声嘟囔着,“那个,我能进来吗?” 奥菲丽早就知道自己或早或晚得跟她打交道,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卡莱尔面有愠色,咬牙切齿的,她那条上面架着黑色单片镜的眉毛因为受了冒犯而皱了起来。她只穿了衬衣和背带裤,所有从澡堂和厕所里出来的男佣在路过她身后时,都会轻浮地吹口哨。她平时总是穿着宽大的连体工作服,所以不显身材,但女机修工的线条真的很美。 奥菲丽示意她进来,接着在她身后用钥匙锁上门。卡莱尔先是把留声机放到小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肩上的斜跨包里掏出了一张唱片。她把唱片放在了正在转动的转台上,再摇上发条,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瞬间,铜管乐震耳欲聋的声响便充满了房间。 “隔墙有耳。”她向奥菲丽低声解释,“这样我们才能畅所欲言。” 说完,卡莱尔便一头倒在床上,好像这床是她自己的一样。她点了一根香烟。 “女人对女人。”她带着嘲讽的微笑补上了这句话。 奥菲丽屈从地叹了一口气,也在凳子上坐下了,她的动作很慢,好尽可能地保护肋骨。她开始怀疑机修工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的真面目。 “别装了,你不是真男人。”卡莱德的微笑更灿烂了,继续说,“我猜,你也不是真哑巴。” “您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奥菲丽问。 “从第一秒起。你能瞒过所有人,我的小可爱,但你瞒不过卡莱尔。” 机修工从鼻子里喷出烟雾,用电蓝色的眼睛盯住奥菲丽。她虽然并不想表现出来,但她的小动作还是太多了。 “听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我才来这里。你掉进去的陷阱不是我布下的,无论这看起来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但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橙子被下了毒,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我真的没想过要给你找麻烦。事实正相反。”她从牙缝间挤出这些话。 留声机发出的铜管乐几乎彻底湮没了她紧张的声音,以至于奥菲丽很难听清她的话。 “我知道你是谁,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一个新来的小姑娘,需要乔装打扮去伺候可憎的伯赫尼尔德?你只能是她侄子的未婚妻。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窥伺着她的到来。你知道吗,你还没来呢,所有人就已经在恨你了?” 奥菲丽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是的,她知道!托恩的敌人也成了她的敌人,而他敌人的数目又是惊人的。 卡莱尔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我觉得这非常恶心。我知道因为生错了家庭而被憎恨的感觉。我从一开始就在观察你,我相信你会被他们生吞活剥了。所以,我才想把你推荐给我的老板。橙子,是我和她之间的某种暗语。我当初说过你是特别的人,还有她会不加评判地接纳你本身的样子,我发誓我是真诚的。” “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您的善意。海德嘉尔妈妈怎么样了?”奥菲丽安慰她。 卡莱尔的单片镜差点儿掉了下来。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行吧,我不知道你还缺什么才会来怀疑我!” 她把香烟碾灭在床的铁栏上,马上又点起了第二根。“妈妈很快就会康复的。”她一边说,一边晃了晃火柴,把它熄灭,“她的身子就像铁一样硬朗,能杀死她的毒药还没被发明出来呢。她那个过敏的故事不太可信,不过算了,重点是洗脱了你的罪名。”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也知道我是谁吗?”奥菲丽用审慎的语气问。 “不,只有当你决定告诉她时,她才会知道。我不会再掺和了,我以名誉向你保证。” 奥菲丽很遗憾地看到,卡莱尔在她小寝室本来就不怎么亮堂的地板上吐了一大口痰,好像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强调自己的誓言一样。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海德嘉尔妈妈要帮我。不管怎么说,没有证据能够表明不是我要毒害她的,所有的迹象都指向我。” 卡莱尔咯咯地奸笑起来。她翘起二郎腿,没有一丝羞愧地竖起两只大脏鞋,整张床的弹簧都齐刷刷地吱呀作响,她的背带裤上沾着煤和油的污渍。等她走后,奥菲丽肯定是得换床单了。 “因为,就像你说的,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你。但是你给橙子下毒,就一定会被判死刑。还有,妈妈的弱点是相信我。而我,我的弱点是相信你。你别恼啊,但是你长得实在是天真极了!” 奥菲丽坐在凳子上,身子僵硬起来。她朝镜子里看了一眼——她确确实实戴着迷姆那没有表情的脸。突然,她震惊地转回到卡莱尔这边,问:“您能看到我本来的面目?” 卡莱尔咬着嘴唇,有些犹豫。接着,她用手提起眉棱,脱下单片镜。这是奥菲丽第一次看见她的左眼,她的右眼有多蓝,左眼就有多黑,异色瞳!卡莱尔的眼皮上有一个文身,和幻族的差不多。 “我为海德嘉尔妈妈工作,但我生在这里。我是我们家族最后的幸存者。你听说过虚无族吗?” 奥菲丽摇摇头,她被这些秘闻吸引了。 “这不奇怪。”卡莱尔用挖苦的语气继续说,“他们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死光了。” “死光了?”奥菲丽的脸变得惨白。 “一次奇怪的传染病。”卡莱尔面带讥讽地说,“宫廷的做派……” 奥菲丽咽了下吐沫。这听起来是个肮脏卑劣的阴谋。 “您逃出来了。” “用装成一文不值的小用人的方法,和今天的你一模一样。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女孩,但我已经明白了许多事。” 卡莱尔摘下帽子,抖了抖那头深色的短发。它们以一种难以描述的凌乱散在她的脸上。 “所有的贵族佬都是金毛,包括我自己。这来自法鲁克,我们那位声名狼藉的族灵。我靠着把头发染黑才成功地掩人耳目。”她带着一丝苦笑,补充说,“如果我在这里的事被人发现了,那我连拴上最后一颗螺栓的时间都没有就会死掉。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了你我的,我觉得这很公平。”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您?”奥菲丽轻声问。 “你照照镜子。” 奥菲丽眨眨眼,又一次转到镜子那里。令她吃惊的是,这一次,她看到了自己那张满是青紫和肿胀的真实的脸。她的双眼在眼镜后面睁大了。 “您是怎么做到的?” 卡莱尔用手指点了点那只文了身的眼皮。 “只需要用我这只‘坏眼睛’看着你。我是虚无族的人,我能一眼勾销他们的超能力。你这件制服纯粹就是幻族的作品啊,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喜欢到处显摆了吧。” 她戴回单片镜。镜子里的奥菲丽又变回了迷姆。 “这是特制的透镜。它就像个过滤器,可以避免我‘取消’瞄到的幻象。” 奥菲丽望着自己的双手,小声说:“这有点儿像‘物灵阅读者’手套。但您戴着单片镜还是认出了我,它也能让您看见幻象背后的本相吗?” 卡莱尔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气呼呼地说:“从前,我的家族大量售卖这玩意儿。幻族可不怎么欣赏人人都能看到藏在他们小把戏后面的真相。后来,我们的单片镜全都跟着家族一起神秘地消失了……我只救下了这一个。”她一边说,一边把所有能盖到眼睛上的头发都按了下来,再用鸭舌帽扣紧。奥菲丽在一旁看着她无声地抽完烟。她明白了,这个女人的外貌和做派这样冷酷,是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奥菲丽想:“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她想保护我,就像她曾经希望有人保护她一样。”她突然觉着心脏怦怦直跳,直跳到嗓子眼。姐妹、表姐妹、姨妈姑母这些,她都是知道的。而卡莱尔,她是最接近于“朋友”的人,她的第一个朋友。奥菲丽想为此说点儿什么,用那些足够强烈、可以表达此刻正淹没她的无尽感激之情的词语,但她在这方面还真是没天赋。 “您信任我真是太好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并为自己没有找到更好的话而感到羞愧。 机修工摁灭手上的烟,低声抱怨说:“你的秘密换我的秘密。亲爱的,我可不是个天使。如果你背叛我,我也会背叛你。” 奥菲丽把眼镜往上推了推,这个她终于可以在外人面前做的动作。 “这是公平的战争。” 卡莱尔在床绷的吱呀声中站了起来,像男人一样把手指关节掰得啪啪直响。 “是什么,你的真名?” “奥菲丽。” “好吧,奥菲丽。你没有看上去那么平庸。我劝你还是礼节性地去见见我的老板吧。她为你说了谎,而她是个受不了忘恩负义的人。” “我会努力记住的。” 卡莱尔的脸上挂着鬼脸一样的笑容,用下巴指指留声机,时间久了,这铜管乐弄得人耳朵疼。 “我会给你送其他的唱片来。早日康复!” 她捏了一下鸭舌帽的帽檐作为致意,然后砰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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