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骞持节使西域 汉皇探心宴刘安

汉武大帝  作者:杨焕亭

这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的早春。

三百多人的队伍走过横桥,踏上了曾经辉煌瑰丽、宫观相望,如今洗尽铅华、素面朝天的咸阳北原。张骞勒住马头望去,展现在他眼前的只有驰道两旁亭亭如盖的松柏,只有当年焚为灰烬的残垣断壁,长安早已隐没在苍茫的雾霭中了。

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第一次担负了如此庄严的使命。前路茫茫,关山重重,西域对他来说,还只是文字上的只言片语。他无法知道,从此西去,何时才能再回长安。不过万千眷顾,终究抵不过雄心万里。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他就没有理由再儿女情长,只有义无反顾地前进。

一团火焰在天地间跃动——就在两个时辰前的送别仪式上,皇上把狩猎乘坐的红鬃马赐给了他。仪式宏大隆重,横门外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庞大的仪仗簇拥着皇上登上了检阅台。丞相来了,太尉来了,他们分别坐在皇上的两侧。在京两千石以上的官员一个个冠冕高耸,朝服肃整,排列在台下。

张率领着羽林卫沿着横桥部署,岗哨一直排到横桥北面。

这场面让张骞强烈感受到凿空西域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也带给他从未有过的荣耀,更使他知道自己肩上的使命。他知道,以自己的官爵和地位,是没有资格享受如此庞大的送行仪式的,皇上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他怀中的汉节,那代表着大汉的威严,象征着皇上远播四海的恩泽,宣示着天子和谐万邦的胸襟。

虽然论起来皇上比他还要小,但皇上目光高远,早在八荒九域之外。因此,当他带着三百人的使团出现在皇上面前时,那从昨夜就辗转反侧的兴奋迅速被诚惶诚恐取代。

大约在辰时三刻,主持送行仪式的典属国宣达了朝廷任命张骞的诏书。他在鼓乐响起之后,登上检阅台,向皇上行辞别大礼,然后从典属国手中接过青绿的、缀了鲜红旌毛的汉节。

待他稍稍稳定情绪,就见皇上迈着铿锵的步伐朝他走来了。在皇上身后,未央宫卫尉牵着皇上的坐骑——红鬃马。

“此去道远任重,朕将此马赐予张卿,希望它能保护张卿早到西域!”

他并不知道皇上曾向韩安国赠送过虎头鞶,因此,当从皇上手里接过马缰时,他对凿空西域的分量又有了更深一层理解。他正想着,皇上洪亮的声音就在耳际响起:“你等均是朕挑选出来的勇士,朕寄予厚望。待他日归来,朕要论功行赏!”

……

早春的风吹动着汉节上的红缨,摩挲着张骞的脸颊,一种温暖的感觉在血液中流淌、弥漫、扩散。

故乡汉中,塑造了张骞铁马金戈、百折不挠的性格。那里曾留下了太祖高皇帝临风高歌的潇洒风流,也留下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动人佳话,还留下了韩信临危受命的拜将台。

童年的张骞,常常躺在祖父的怀中,听着那些动人的故事进入梦乡。他很感谢祖父,除了教他做人的道理,还把《山海经》《尚书》等典籍拿给他看,这让他的眼界渐渐地从脚下移到对外面事物的向往。

天高云淡的日子,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家后面的山坡上,望着绵延不绝的大山和滔滔远去的河水,想象着京都的繁华锦绣,九州的广袤无垠。他憧憬有一天自己会骑上战马,像韩信一样指挥千军万马,纵横千里。

他的这种信念,随着年龄增长而愈来愈强烈。

终于在一个夜阑人静的夜晚,刚刚步入青年的张骞告诉祖父,他要响应朝廷的招募,到长安去,像先辈那样为大汉建功立业。

祖父笑了,他为孙儿置办骏马、鞍鞯、宝剑,送他到郡里参加招募比武,他知道眼前这个还显稚嫩的年轻人终究会有一天做出足以告慰张氏祖宗的大事来。

才俊云集的京都给予张骞的就是做了光禄勋寺的侍卫郎,虽然官阶和秩禄都不高,可每日沐浴着皇上的恩泽,感受着皇上的威仪,护卫着皇上的安全。只要他恪尽职守,迟早也会进入两千石的行列。

但是,张骞那颗躁动的心却总是越过城墙,飞到遥远的边境。李广将军的传奇故事常常让他热血沸腾,梦里赴关山,飞雪被铁衣,他醒来就不能安睡。他时常披衣望月,反躬自问:大丈夫当如飞将军,岂可安于锦绣!

在皇上招募使者的诏书颁布后,张骞欣喜若狂,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了募。过去,他只能远远地望着皇上,而这次应募使他能站在未央宫前殿与皇上直接对话。

又一夜未眠的刘彻没有丝毫倦意,他匆忙地上了早朝,将在此刻启动“凿空西域”的宏图大略。他犀利的目光环视站在阶下的大臣们,高声问道:“张骞何在?”

包桑立即跟着余音喊道:“皇上有旨,宣张骞进殿。”

伴着黄门依次的传唤,张骞进殿了。他英姿勃勃的身影,他雄健有力的足音,他真诚敏锐的目光,立即给刘彻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去路途遥远,吉凶未卜,你可知否?”

“回皇上!臣深知此去关山万里,征途艰险,但臣更知圣命如天。纵臣身死国外,葬骨青山,也决不负皇上嘱托。”

“朕素知匈奴虎狼之性,倘若你被扣为虏,将何以处之?”

“臣生为大汉臣,死亦为大汉鬼。‘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匈奴可取臣首,然不可屈臣节。”

“你身负凿空西域重任,劳苦功高,朕当照顾好你的家人。”

“陛下!臣离开汉中时,曾对祖父言,大丈夫功业未就,决不成家。”

“好!你果有英雄之气,定不负朕望!你还有何求,尽可奏来!”刘彻满脸喜悦。

张骞撩了撩袍裾,上前道:“皇上,臣无他求,只需一懂得匈奴语且办事干练者随行即可。”

刘彻笑了,他通过这个细小却十分关键的细节感受到张骞的虑事周密,“朕已经为你选定了一人。宣堂邑父进殿!”

大臣们一阵骚动,纷纷询问这堂邑父是何人?

堂邑父来了,大家不禁暗暗吃惊了。原来这堂邑父不是别人,正是皇上曾亲自庭审的匈奴俘虏,他已经脱去了胡装,只是还不习惯以汉礼觐见。

刘彻将堂邑父介绍给众位大臣,说道:“众位爱卿,就是他告诉朕,在匈奴国的西方,有一大月氏国,与匈奴有不共戴天之仇,而他的亲人也死于匈奴军臣单于之手。他素来仰慕大汉文明,精通汉、匈奴和大月氏语言,且练就了百步穿杨的武艺。朕欲遣他随张骞出使西域,众卿以为如何?”

严助闻言出列奏道:“堂邑父初沐皇恩,臣担心其会中途变节。臣以为还是选派一名大汉译令为妥。”石建、石庆立即出列响应,以为匈奴人性格乖戾,不可大信。

但田蚡因为曾陪皇上审问堂邑父,深知堂邑父绝非苟安图生、背主忘义之徒,皇上之所以起用他,不仅因为他与军臣单于有着血海深仇,还因为他不屈于刑罚却感恩于皇上的胸怀。他相信皇上的眼光没有错,所以赞同皇上的提议。

窦婴也出列道:“皇上圣明。臣深信堂邑父当不负皇恩,会竭力完成使命。”

刘彻对大臣们的理解十分欣慰,转身对包桑道:“看过汉节。”

他缓缓走到张骞面前,严肃而又庄严地说道:“汉节者,皇命之所载,使臣之象征,百姓之所期,大汉威严之所彰。你须谨守汉节,待爱卿归来之日,朕要在这里,在这未央宫前殿为爱卿接风洗尘。”

……

现在,张骞持着汉节,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一切回忆都如温馨的春水,轻轻漫过他的心头,渐渐融遍全身。

“大人在想什么呢?”

张骞没有回答堂邑父的询问,反问道:“行至何处了?”

堂邑父人地两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要问队伍中的当地人,就见前面远远地驰来一骑,到了跟前方知是好畤县的县丞,他奉命在这里迎接使节。

县丞道:“好畤乃京畿之地,民风淳厚,闻知大人身负皇命,离乡远行,三乡父老略备薄酒,为大人饯行。”

张骞道:“好畤这个地名好奇怪,可有什么来历?”

县丞道:“畤,乃神明所依止也。因此地处于雍州高地,宜于神明所居,故朝廷在这里立畤以郊祀上帝诸神。”

张骞闻言道:“烦劳县丞速去通报,本使要在这里祭祀上天神灵,为皇上祈福,为黎民请瑞。”

“诺!”县丞随即策马而去。

只见道路沿着斜坡沟壑向前蜿蜒而去,好畤县城就坐落在沟道里。城池倚坡濒水,呈半圆形框架,只有南北两座城门,两面坡上松柏郁郁葱葱,漆水河静静地从城下流过。此地虽然土地贫瘠,却是皇上郊祀诸神的所在,倒也不显得荒僻。

张骞一行来到城下,好畤县令早已在城外迎接了。稍事寒暄,张骞即在县令的陪同下直接到庙坛祭祀天地。

张骞每次揖拜,额头都久久地贴着地面祷告:“昊昊上苍,佑我圣皇,享国长久,德配天地。”

县令上前搀起张骞,双手深揖道:“使君忠心,天日可鉴。下官已在城内‘醉香楼’备下薄酒为大人饯行,还请使君赏光!”

名曰“醉香楼”,不过两间门面,店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就做了几样时令菜蔬,喝的是当地酿的黍酒,一种淡淡的苦味。

席间,张骞询问好畤县的风土人情,县令告诉他,县城西南七十里的明月山上有一隐者,年逾九十,鹤发童颜,乃太祖朝的建信侯。

“是曾经出使匈奴国的建信侯么?”

县令点了点头。

张骞高兴道:“本使明日就去拜见。”

第二天,县令亲自担任向导,一行人快马走了大半日,就远远地瞧见阳光下明月山。三峰并立,直插云霄,岚气缭绕,云涌松动,气象森森。

他们登上东北峰举目四眺,远处逶迤起伏的梁山,近处满川沃野田畴,一览无余。

半山腰有一座院落,青石围墙,卵石铺道,荆扉柴门,院子不算大,却也宽敞。张骞连连赞道:“此地真乃妙境也!”

踩着卵石小道前行,中间是三间草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屋前的几株红杏,正是迎春绽放的时节,满枝粉色的花骨朵透着淡淡的清香;红杏旁边不远处,一丛修竹,枝叶苍翠,透着盎然生意。竹林下,一位小童正在打扫庭院,从屋里传来悠悠的琴声,抑扬起伏,悠远流畅。

这不是《高山流水》么?张骞情不自禁地赞叹。县令欲上前问话,却被张骞拦住了,直到一曲终了,县令才上前很谦恭地说道:“烦请通禀你家主人一声,就说前往西域的使者张骞大人求见。”

“使君少待,小人这就去告知主人。”童儿进去片刻就出来道,“主人请使君大人到厅中叙话。”

张骞让一干人等在外等候,只带堂邑父、县令进了厅堂。环顾室内,除了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书籍外,其他陈设都十分简朴。可抚琴者却是年约五十的汉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在下在此等候使君多时了。”

张骞心中暗暗吃惊,忙上前参拜道:“敢问此处可是建信侯之居所?”

中年汉子道:“此处正是家父颐养天年、潜心守静之处。区区茅舍,虽说简陋,却远离俗尘。”

张骞作揖道:“在下在故乡时曾听祖父讲过,建信侯谏言定都长安,首倡与匈奴和亲,受命徙关东豪强十万于关中,功在社稷。今在下上奉皇命,出使西域,欲聆听先辈教诲,故冒昧打扰,不胜惴惴。”

汉子目光中掠过依稀惆怅,叹息道:“家父已于七年前逝世了。”

张骞喉结颤了颤,脸上流露出几许失落。但既然来了,也许还能从这儿获取一些关于匈奴的风土习俗。随后他大略介绍了持节西行的原因,汉子开始还平静地倾听,及至听到皇上将坐骑赐予张骞时,他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当年家父之所以力主和亲,除了暴秦殄灭,社稷初定,百废待兴之外,更因为朝廷根本无力消除边患,只有和亲睦邻,以求百姓免遭涂炭。可是,他那时最远也就只到了漠北的匈奴单于庭。今使君负命西行,何止万里,可见当今皇上的目光远在祖先之上啊!”

眼前这位年轻的使者,器宇不凡,目光炯炯,让中年汉子想起父亲当年一言兴汉鼎、壮怀睦邦交的往事,他终于领悟到父亲弥留之际的预见是何等的深邃。

那一天,童子来告,说老爷病重。他匆匆赶回家中,父亲已是奄奄一息。他强撑着说道:“儿啊!为父将去见太祖高皇帝,只因有重托与你,才苟延以待。”说着,他要童子从靠窗的匣内拿出一张绢绘的地图,“为父料定,不久将有贵人路过此地,儿可将此图馈赠予他,必有大用……”

从那以后,他这一等就是七年。当今皇上果然派遣了使臣,并慕名来到了明月山,父亲终于可以瞑目了。

汉子起身,从背后的书架上拿起一卷绢轴,缓缓展开道:“这是当年家父出使匈奴时秘密绘制的《匈奴山川形势图》,原希望在与匈奴的交往中有所用途,不想数十年过去,心愿未了,人已逝去矣。今赠予使君,或许有些用处。”

捧着地图,张骞望着面前的汉子,一时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先生两代,忠于汉室,其情感天动地。先生若有志于汉与西域邦交,何不随在下西去,以了先辈心愿?”

汉子摇了摇头道:“家父临终有言,宦海险恶,要在下守着这明月山,淡泊一生。在下不可违背家父遗愿,更不愿远走他乡,让家父在此孤守青山。”

人活得如此明白,也算至高境界,张骞由此对汉子又平添了几分敬重,道:“前辈情系江山,让在下铭感肺腑。有了这张地图,此去就是刀山火海,在下也无所畏惧矣。明日一早,在下就要上路。若是有一日回到长安,在下再来拜望先生。”

中年汉子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紧紧握着张骞的手道:“那时候,使君若是路过此地,不要忘记到家父墓前告知凿空西域的消息。”

春月不知何时悄悄升起,沐浴着高原广袤的身躯,回首望去,明月山巅,有光如昼,整个好畤平原笼罩在奇光异彩之下。 张骞勒住马头感喟道:“真仙境也。”

……

盛大的送别仪式一结束,石建就匆匆忙忙地进了永寿殿。

这位平日言语木讷,不显山露水,甚至从来就没有进入刘彻视线的人正坐在太皇太后的对面,小心谨慎地回答着老人家的问话。

“皇上近来可好?”

“启禀太皇太后,皇上近来一切安好!”

“没有问你这个,哀家是说,他们最近在忙些什么?”

“皇上刚刚送走了张骞,现在又去城东了。”

“不就是个四百石的小官么?还用得着劳动皇上大驾么?春寒料峭的,又不是春游的日子,去城东干什么?”

“这个……臣……”

“说话吞吞吐吐的,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臣刚才听说,皇上到明堂的工地去了,皇上说,要赶在诸侯朝觐的时候,在那里举行大典呢!”

“大典?这个彻儿,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呢?”太皇太后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刘彻愈来愈自行其是,不愿意接受管束,这让太皇太后一想起来就气郁填胸。她孤独一人静坐的时候,总是不能忘记景帝在世的日子。那时候,她虽然身在宫闱,可朝廷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她不清楚呢?皇上总会在请安的时候把一切告诉她,只要她稍不满意,皇上都会立即改变决定。

可是现在,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种自信和荣耀正在渐渐远去,请安虽然每五天一次照常持续着,但她从刘彻那里获得的消息却越来越少。而且他在身边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总是一种应付的样子。她很担忧把国家交给他究竟会是怎样的前途,如果朝廷因此陷入危机,她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她凭经验断定,刘彻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身边聚集了一批多事的儒生。

“他们几个近来都忙些什么?”她不禁提高了声调。

“太皇太后指的是……”

她便有些不耐烦了,喝道:“还会有谁?你们哪,能比得上人家一个哀家也就省心了。”

石建怎会看不出太皇太后对自己不满意呢?自从景帝驾崩以来,石氏一族一直处在朝事国政的边缘,虽说他们父子是京城有名的万石君,但他们所信奉的黄老学说越来越受到皇上的冷落。

两千石只不过是个虚名,皇上从来没想过要给他一个实在的职务。先帝在世的时候,每遇大事都会亲自到府上向父亲咨询。可自建元元年以来,这种礼遇就不复存在了。他和父亲都感受到了威胁,这使他们越来越明白,只有紧紧依靠太皇太后,他们才不至于在皇上的改制中举族倾覆。

现在,看着满面愁容的太皇太后,石建的心中充满了惭愧,说道:“都是臣办事不力。”

“罢了!你父年轻时可比你等强多了,真是今不如昔啊!”太皇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到时候头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啊!臣想起一件事来了。”

“快说!想起了什么?”

“是这么回事。”石建咽了口唾沫道,“臣看那个赵绾道貌岸然,实际上也是个唯利是图之辈,最近从代郡传来消息,说他的族人利用皇上推行‘限民名田’的机会,私下里抢占民田。臣还听说,就是这个赵绾上奏皇上,要皇上不必事事奏禀太皇太后知道。”

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赵绾!太皇太后在心中骂道,可她说出口的话却分外冷静:“听说!听说!怎么都是听说?赵绾如今是朝廷重臣,你怎么能仅靠听说呢?就不怕落个诬陷的罪名么?”

石建明白了,太皇太后不只要消息,更要罪证。不过这两件事办起来十分麻烦,但他又不敢深问。他懂得宫廷斗争的复杂,对太皇太后来说,她要的是“清君侧”的结果。

“私占民田之事代郡太守庄青翟已前去盘查了。只是后面这件事情,臣还得费点周折,望太皇太后给些时日。”

石建说完之后,就从太皇太后那里告退了。他刚回到府上,兄弟石庆就从后花园练剑回来了,他一见面就问道:“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太皇太后责备我们不该轻信那些没有根据的事情,弄不好是要担罪名的。”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太皇太后的深不可测,一切都只能意会而不可说破。”

“她是不是还在犹豫呢?”

“这你还不明白,她要我等拿出证据。”

“证据?这还不容易么?”

“容易?他们现在都是三公重臣,戒备森严,怎么弄得到证据?”

“这个么……”石庆略思片刻,一拍膝盖,叫道,“有了!”

石建迷茫地看看石庆,问道:“有什么呀!看你这一惊一乍的。”

石庆笑了笑,随即附着兄弟的耳朵说了起来。石建一脸狐疑地问道:“这能行么?”

“怎么不行?不过要一些时日,你就看好吧!嘿嘿!”石庆阴冷地笑着。

“这事要不要告诉父亲?”

“告诉他干什么?父亲处世古板。告诉他了,难道还要老人家对案不食,看着我们相互指责么?”

石建惊叹石庆心思的幽深,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道理。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位很严谨的黄老之徒。他虽然信奉黄老学说,可他的入世思想一点也不比贤良们差。一领朝服,在他老人家的眼中就是社稷的重托,就是皇上的天恩。

虽然子孙们都是小吏,可每当他们谒见的时候,他都要朝服峨冠,正襟危坐。他教育子孙们的方式也很特别,很少见他在大庭广众面前大声呵斥,他会把他们叫到侧室,要他们一个个脱衣袒肉,面壁思过,直到改正为止。

这近乎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使得石氏一族在朝野赢得了孝谨的美名,赢得了太皇太后的尊重。其实,在石建兄弟的眼中,这不仅是古板,简直就是一种迂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开始对父亲的举止不屑一顾,甚至把他视为仕途上的障碍。

是的,父亲很注重自己的人品,可人品到底是什么呢?在朝廷上,哪个走上高位的大臣像他那样呢?石建望着石庆消失在假山背后的身影,在心里想。

他同样也很担心,石庆的那个办法究竟能有几成把握。

……

朝廷雷厉风行的改制,犹如城下的渭水,在窦婴、田蚡和赵绾等人的推动下,波浪迭起地向前推进了。

首先是还田于民的政策得到了百姓的拥护,但也引发了豪族和贵胄的不满。董仲舒是这一政策的积极响应者,尽管他辅佐的江都王放荡不羁,骄奢好勇,但他还是凭借着自己丰厚的学养和人格魅力,说服江都王把一部分公田退还给了封邑内的百姓。接着是罢养苑马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成效,据从睢阳回来的朝臣说,刘武的几个儿子慑于皇上的威严,缩小了他们父王生前扩建的苑林,把土地分给周围的百姓。那些苑马,在太尉府的督促下,全部集中到京城,用来作为训练骑兵的战马。

令刘彻十分高兴的是,在诸王送来的苑马中,以鲁王的为最多。从这一点上说,他倒是很称道申公对鲁王的影响。在申公九十寿诞的那天,他还特地题了“寿比南山”的匾额让包桑送了过去。

其次是国内形成了治儒的风气,那些期盼子孙成就大业的长辈们纷纷丢弃了黄老学说,而为自己的孩子请了儒者授课。

“为政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的琅琅书声从长安一直飘荡到每一个郡国。这一切都使兴建太学成为一件迫在眉睫而又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明堂——独尊儒术的标志性建筑,在七月雨季到来之前,已巍然矗立在长安的南安门外。

按照皇室旧规,每年夏至一过,皇上都要到京畿西北的甘泉宫去避暑,但刘彻在登基的第二年破例没有移驾,而是去了渭河南岸的细柳营。在观看了骑兵的演练后,他很是欣喜。与去年秋天阅兵时相比,汉军面貌焕然一新,尤其是长途奔袭和射箭的技艺,丝毫不逊色于匈奴骁将。

刘彻觉得这样下去,进击匈奴指日可待。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张骞的队伍至今没有传来消息。每当日暮时刻,他的心便会驾着万里云彩,飞到遥远的西方,望着西沉的太阳,在心里呼唤着张骞的名字……

当然,每五天他都要依制与母亲一起,到永寿殿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他免不了还要拣些无关大碍的事情向太皇太后请示。太皇太后对孙儿的请安表示了欢心和愉悦,她总是选择鼓励的话语来活跃这五天才有一次的气氛。一般的情况下,皇上总会与皇后一起去,老人家拉着他们的手,祝福他们夫妻恩爱,早生太子。

刘彻渐渐觉得,老人家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偏执和食古不化。只有王娡隐约地感到这种平静的气氛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难道太皇太后真的从此要颐养天年了么?真的对朝政没了兴趣么?

这种事情是不可乱加猜测的。她只有不断地提醒刘彻处事一定要谨慎,万不可疏忽大意。但刘彻不这样看,他很乐观,甚至觉得母后有些多虑,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专心致志地推进自己的事业。

转眼到了建元三年十月,各个诸侯王朝觐的时节到来了,这是自大汉立国以来最宏大的盛典。除了郡国要依例向朝廷进献贡礼外,今年一项最主要的内容就是请太常寺的博士公孙弘讲述儒家经典。

明堂的门窗向着四面开放,周围坐满了从各个郡国、从京城的各个官署来朝觐的诸侯王和官员。公孙弘坐在中央,他旁征博引,洋洋洒洒,让大家听得如醉如痴。

在公孙弘讲完经典之后,刘彻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今岁以来,朕全力推行的大计,就是以儒学立国,以治兵强国。朕以为,惟有儒学才能实现同心协力,大汉一统。民者,国之本也,兵者,国之利器也,惟有富民强兵,我皇皇大汉才能享国长久……”

他的讲话,把朝觐的盛典推向高潮,欢呼的声浪滚过每个人的心头。

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一位藩王走进永寿殿看望太皇太后来了,他就是后来几乎酝酿了一场谋反事变的淮南王刘安。太皇太后以少有的热情在宫中款待了他,这不仅是因为太皇太后这些日子蓄积了太多的愤懑需要向人倾诉,更因为刘安为她带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女御长照例把酒爵小心地递到太皇太后手中。在确定刘安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后,太皇太后以婶娘的身份说话了:“王爷远道而来,哀家略备了些薄酒,以图个说话的机会。”

刘安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太皇太后乃大汉支柱,臣怎敢当得起您的敬酒,还是请太皇太后接受臣的祝福吧!”

说着,刘安从座上站起来,酒爵高高举过头顶,言辞恳切地敬道:“臣刘安祝太皇太后鹤寿松龄!”

酒过三巡,他们很自然地进入了彼此关切的话题。太皇太后询问着淮南国的风土人情,并且提到他每年都要送来的蜜橘。

“平定七国之乱后,先帝就是用王爷送来的蜜橘在未央宫招待武儿的。”太后说到这里,泪水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说起来,王爷和先帝、武儿都是本家兄弟,可哀家怎么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呢?”

刘安怎能读不懂太皇太后的伤感呢?他深知她至今仍为景帝没有立梁王为储君而心结难解。他虽然身在淮南,然却时刻关注着京城的风吹草动,他不断获得太皇太后与皇上政见相左的信息。

平心而论,这对独处一方的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京城的冲突越激烈,皇上就越没有精力去顾及郡国的事情。但是近来他有些惴惴不安了,皇上大刀阔斧的推行新制,这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听说窦婴已经向皇上建议废除郡国私铸钱币的权力,随着政局的稳定,还要实行盐铁官营。这不是针对他又是针对谁呢?他对废止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充满着恐惧。但是,现在他却用一种非常乐观的语言安慰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不要过于伤感,自新皇登基以来,国事顺畅,万民安乐,此乃我大汉之福也。”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惆怅地叹息道:“什么呀!又是一个不省心的。”

“皇上年轻,还要太皇太后多加指点啊!”

“他要是听哀家的就不错了。”太皇太后一谈起刘彻就来了气,“这个彻儿,眼中哪里还有哀家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呢?整天就是尊儒呀,建明堂呀,通西域呀,他把祖宗的无为之治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安听到这里,惊道:“黄老学说乃我朝的立国之基,怎么可以轻易地动摇呢?”

“可人家就是要动摇这个根基!”太皇太后说到生气处,酒爵在案几上震得“叮当”响。

话说到这里,刘安意识到该向太皇太后呈奉礼物了,他命随从抬进来一卷卷的竹简,从中拣了一卷双手捧给太皇太后,话语中多了许多的谦恭。

“这是臣多年来研习黄老学说的心得,臣为这部书起了个名字,叫《鸿烈》。”

太皇太后接过竹简,转递到女御长手中道:“哀家看不见,你就说说都写了些什么吧!”

“臣编纂这部书的主旨是为了批评儒家和墨家,弘扬黄老道统。臣以为宇宙万物皆道所生,道者,覆天载地,高不可际,深不可测,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终于无为。臣知道,太皇太后精于黄老学说,所以这才拿来请您老点评。”

“好!好呀!王爷所言,正合哀家之意。”太皇太后情不自禁地将身体向前移了移。

“臣在这部书中,回顾了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坚持以黄老学说立国,以无为清静治国的皇皇功业。臣虽远离京都,可没有一天不为兴我大汉而思虑。”

刘安说着,就翻开其中的一卷读到:“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昔日赵襄子一天攻下两城。却面带忧色,为什么呢?因为赵氏德行不行,来得快也去得快。臣回顾历史,深感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只有‘道’才能保证国家长治久安,而只有有道的君主才能以道治国。故老子曰:‘道冲,而用之又弗盈也。’太皇太后也知道,我朝之所以历四世而益盛,正在于持道而不移。”

刘安这些话,看似很随意的心得倾谈,却句句戳在太皇太后痛处。她听着听着,身体又向前移了移:“谁说不是呢?可是,彻儿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他仗着年轻气盛,非要背离祖宗道统。哀家要把王爷的著述作为我大汉的镇国之宝,号令全国都来研习。”

刘安听了惶恐道:“太皇太后的圣意刘安心领了。这不过是臣平日的一些读书心得,哪里称得上国宝呢?再说了,皇上那儿也……”

“皇上怎么了?哀家要发懿旨,命他接受。”

刘安知道,懿旨是太后的特权,抗逆懿旨,将落下大逆不道的罪名。可这样一来,他刘安岂不暴露在国人的面前,以他现在的实力,远不如当年的吴王刘濞。刘安想到这里,对太皇太后说道:“臣已经将本书抄写了多部,也为皇上准备了一部。”

“好!好!难得王爷的一片忠心。是得让这小子好好看看,看看我大汉是怎样走到今天的。”

可令刘安也没有想到是,在第二天朝见时,刘彻竟欣然地接受了他的《鸿烈》。

朝见仪式结束后,刘彻在温室殿为刘安单独设宴。

刘彻似乎也不像太皇太后所说的那样傲岸不羁,恃才傲物。他邀请窦婴、田蚡和韩嫣作陪,并以侄辈的身份称他为皇叔。

皇上很谦恭地举起酒爵为他接风洗尘:“皇叔好读书鼓琴,善为文辞,朕素来仰慕。朕知道淮南乃楚国故地,皇叔可不可为朕作一篇《离骚》呢?”

刘安怎会想到刘彻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对皇上的要求做出了积极的回应:“皇上如此看重微臣,臣纵然才疏学浅,也只有勉力而为了。”

他还十分惊异皇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皇上只是将自己的著作大概翻阅了一下,就从中找到了“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的论述,并且很自然地与朝廷当前的变革联系起来。

“朕看出来了,皇叔也是新制的响应者啊!”

这让刘安很难堪,他本是奉了太皇太后之意来劝导皇上的,不料如今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嘿嘿!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可让刘安更想不到的是刘彻忽然就把私铸钱币的问题提了出来:“皇叔对取缔私铸钱币怎么看呢?”

刘安最担心的就是刘彻追问私铸钱币的问题,这半日来,他左回右旋,就是希望躲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谁知刘彻还是朝着这个方面来了。此时,刘安终于感到决不可把皇上当一个无知少年看待了。他的锋芒、气度和后发制人的谋略完全是在一种谈笑和闲适的气氛中表现出来的,而他幽深的内心就隐藏在那双看不透的眸子里。

刘安觉得自己一向善辩的思维遇到了难以言表的阻滞,他的语言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这个么……这个么……”

正当他思索如何回答皇上的问题而迟疑时,刘彻却用爽朗的笑声化解了他的尴尬:“哈哈哈!朕不过随便问问。皇叔请喝酒,喝酒!”

刘安的心境刚刚平复,刘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听说皇叔的女儿、朕的妹妹刘陵这次也来京城了,为何不带来让朕见见?”

刘安回答道:“臣一向家教甚严,她又是个女儿家,多有不便。”

“这有何妨!她是朕的妹妹,别人谁敢说三道四?淮南虽说是鱼米之乡,毕竟比不得京城,皇叔若是有意,就让她在王府住了,朕为她找一人家岂不更好?”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呢?刘安一时摸不清刘彻话中的意思,不敢轻易回答,只得推到刘陵身上:“这个臣还得问问陵儿再说。”

此刻,田蚡却对皇上的提议分外热心,好色的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前几日刘安到京时,他奉皇上旨意去灞上迎接,他第一眼看到刘陵,就被她的美艳所震撼,甚至于心猿意马间将刘彻至今无后的信息说给了刘安。现在,他借着刘彻的话推波助澜道:“王爷何必推辞呢?郡主在京城,每日与各位公主一起,出入宫廷,荣华被身,是何等的荣耀啊!”

窦婴在旁边听着,心底便生出了狐疑。皇上的意思不过是要探探刘安的心理,太尉怎么对此倒热心起来了?

他举起酒爵,朝刘安说道:“皇上致力新政,天下一统,万民归心,淮南虽在南疆,却也是大汉重地,臣知王爷素来心系社稷,心忧天下。臣请王爷满饮此爵,共祝新政日新,福致黎首。”

刘安听得出窦婴话里的意思,与其说是为新政祝福,毋宁说是一种暗示,要他恪守臣道,勿生离心,同时也借机冲淡田蚡的俗气。刘安更知道窦婴虽系窦氏贵胄,心却从来都是向着皇上的。于是他便来个顺水推舟,以举爵响应而掩饰了心中的不快。

这场微妙的心理探试,借着未央宫浓浓的酒香持续到日影西斜,刘安有些疲于应付,他觉得这温室殿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不然会露出马脚,中了刘彻的圈套。于是他起身告退,田蚡很热心地请求送王爷回府。

看着田蚡陪刘安上了司马道,刘彻向身边一直沉默的窦婴问道:“丞相对朕的这位皇叔印象如何呢?”

“恕臣直言,当年七国之乱时,他就曾有意起兵响应,只是因为遭到淮南相的坚决反对才偃旗息鼓。臣听说他在国内广招兵马,延揽人才,私铸钱币,将来必是国之大患啊!”

窦婴停了一下继续道:“正当皇上您大力推行新制、弘扬儒学之际,他却召集数百学子,编纂了这部《鸿烈》,这到底是何用心呢?”

韩嫣立即接着窦婴的话道:“丞相所言甚是!臣也以为这位王爷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刘彻点了点头道:“朕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今日拿着著述来赴宴,分明是要探朕的虚实,他以为朕还是孺子呢?”

“但臣看出来了,皇上今日已打乱了他的阵脚。臣想知道,皇上将怎样处置淮南的事情呢?”

“那依丞相看以为如何是好?”

窦婴略思片刻,回答道:“虽自古就有养痈为患的教训,但依臣看来,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推行新制。等这些理顺了,回头再整治他们也不迟。”

刘彻的眉毛颤了颤道:“丞相所言,正合朕意。朕料定淮南王暂时还不敢有什么大的举动,可我们也不能放松警惕。朕以为应当选派一名忠诚之士担任淮南相,一旦有事,也好与朝廷有个呼应。丞相看上大夫怎样?”

皇上这样说,让韩嫣的心头不由紧张起来,皇上怎么会想到自己呢?且不说他从小就在宫中,对郡国之事不甚了解,即便他熟悉,可那种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的地方,岂是可以久待的地方。

他小声道:“皇上!臣……”

“用人是丞相的职责,上大夫多虑了,朕不过随便一提。”韩嫣立时面色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一场宴席,不仅让刘彻获得了一次探察诸侯王心理的机会,也让窦婴的内心很不平静。在回府的路上,他的车驾一直就跟在刚走不久的刘安和田蚡后面。

上了安门大街,刘安的车驾慢了下来,接着就看到田蚡上了刘安的车。两人并肩而坐,一会咬耳密语,一会儿开怀大笑。那种亲昵就是在皇上与田蚡之间也从来没有看到过。

是什么话题让他们如此投机呢?窦婴不禁皱起眉头,眼睛也盯着前面的身影不动了。

近来,不断有风闻吹到自己的耳内,传言田蚡在各个不同的场合对他的为人和政风多有非议。说他能够做到丞相,就是凭借太皇太后的威势;说他将臣僚视作政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说他恃才傲物,心胸狭隘,结党营私。

窦婴自认为人磊落,心底敞亮,并不惧怕这些谗言谤语。但让他不安的是田蚡明明知道刘安觊觎朝廷,拥国自重,为什么还要攀附追随、献媚弄谄呢?

说起来,田蚡不仅是皇上的舅父,更是熟读经典的大儒,他完全应该一心一意地辅佐皇上推行新政,也应该与自己携手共济。可看他的做派,逐利追名,贪欲无度,有哪一点能够与太尉的尊严相称呢?

有几次,他本来要就此与田蚡作深谈的,但每每相逢,田蚡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没有和他敞胸畅谈的意思。

新政初开,波谲云诡,如果三公不能同力,九卿不能同心,如何能排难化险,破浪前进呢?

车驾载着窦婴缓缓地驶过街头,他举目望去,又是漫天黄叶,金菊吐香的季节。眼前的事物让窦婴想起去年皇上在上林苑狩猎、在细柳营阅兵的情景。是的!皇上经过一年的历练,益发地成熟和沉稳了。这是大汉的幸运,也是百姓的福祉。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落槐树的枝叶,撒在窦婴宽阔的额头,他下意识地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长发,竟发现这一年间,白发又添了不少,他的心头骤然涌起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窦婴一回到相府,府令就告诉他,赵大人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赵绾今天告假,没有赴皇上为淮南王举行的宴会,窦婴已觉不正常。如今他突然来访,让窦婴更加疑窦重重,他来不及换下朝服,就赶忙奔向客厅。

“丞相!大事不好了。”赵绾不等窦婴坐定,就急切地说道。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竟使大人不去赴宴?”

“下官给皇上奏章的草稿丢了。”

“什么奏章?”

赵绾顿足叹道:“通常的奏章倒也罢了。偏偏是下官建议皇上不向太皇太后奏事的那件。”

“哎呀!大人怎能如此粗心大意呢?”窦婴灰白的眉毛顿时锁在一起,“这样重要的奏章你怎能丢了呢?”

窦婴沉重地坐了下去,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他在心中埋怨赵绾办事不慎,他不是不知道一年来未央宫与永寿殿之间的龃龉。倘若这奏章流入永寿殿,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局面呢?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了。窦婴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何时发现的?”

“今晨起来,下官到书房查阅文书,忽然发现夹在《春秋》中的那卷奏章草稿不翼而飞。于是,下官就没有心思赴皇上的宴会了。”

“还丢了什么?”

“府上的一位丫鬟也失踪了。”

“哎呀!赵大人,你可闯下大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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