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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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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绾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了府上。窦婴的分析,让他觉得自己已跌入一个不能自拔的陷阱。 丫鬟送上晚膳,被他狂怒地喝退了,那些昔日乖巧的丫鬟和府役,现在在他看来个个都是一副奸细的嘴脸,甚至连一向温柔的夫人,如今的一笑一颦仿佛都暗藏着杀机,让他厌恶和恐惧。 “滚!都给我滚出去!” 夫人示意下人出去后,慢慢走到赵绾身边,柔声细气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情让老爷如此烦恼呢?” 往常这个时候,赵绾总会让她为自己宽衣解带,捶背揉肩。而这些事情,她也从来不让丫鬟们去做,她认为只有自己纤细的手指,才能去除丈夫奔波的疲劳。但是今天,她的一只手刚刚搭上他的肩头,就感到了他身体的颤抖。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像遭了瘟疫一样地躲避着,“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赵绾不由分说,一把将夫人推出门外,并用力关上了门。 夫人的眼中涌出了泪花,哭道:“老爷!开门啊,是妾身呀!” “老爷!您要想开些,不就是丢了个丫鬟么?” 赵绾没有开门,他颓然地趴在书房的案几上,夫人的声音是那么遥远,那么生疏。 如果仅是丢了一个丫鬟,倒也好说。夫人哪里知道,他所丢的是一件事关新政成败、身家性命的奏章。那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导致一场新的流血,甚至能让皇上背上大逆不孝的罪名。 绝望中,他又一次将书房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个遍,但还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他无力地坐在地上,努力回忆着奏章丢失的蛛丝马迹。 “一定是她!一定是那个贱人干的!”那张曾令他迷醉、销魂的脸庞从记忆深处跃入脑际时,赵绾顿时冷汗淋漓,浑身颤抖,从前那些亦真亦幻的情景也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 这可恶的女人是怎样进入御史大夫府邸的呢?现在想来,那绝不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完全是一场有预谋的陷阱。 在送走张骞的第二天早朝后,他就急忙到明堂工地去了——皇上在早朝时又一次责备明堂进度太慢。散朝以后,他就径直到现场督察。他的车驾刚穿过安门大街,就到了靠近南城墙的宣明里。往常这里的百姓,远远地瞧见官员的车驾都会自觉回避。可今天城墙脚下却人头攒动,丝毫没有让道的意思。 赵绾有些烦恼,正要吩咐卫士上前驱赶,却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忽然冲开人群,踉踉跄跄地跌倒在车前,微弱地喊了一句“大人救命”就昏过去了。 赵绾抬头看去,只见几个彪悍的汉子手持棍棒正朝这女子追来。朗朗乾坤,京城长安,怎能容忍一伙狂徒对一个弱女子大打出手呢?赵绾顿时怒吼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岂容强盗横行?来人,速速与我拿下!” 那些汉子似乎并不认识这位大人,眼神轻蔑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搅老爷的好事?” 赵府府令上前一步,高声喊道:“休得无礼!你等也不睁眼看看面前的是何家大人!倘若识相,就快快退下。” “退下?哼哼……”那大汉一串冷笑,哼道,“没那么容易吧。你归还了这女子则罢,否则,老子将你这车驾砸成碎片。”说罢,他就向身后挥了挥手,众人围了上来。 赵绾本不想与这些狂徒纠缠,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是御史大夫,怎能对这样的事熟视无睹呢?他从腰间抽出宝剑,朝天一挥,早已严阵以待的卫士一拥而上,与狂徒展开了厮杀,没几个回合,那些人就四散逃去,把受难的女子留给了赵绾。 这女子就这样地被赵绾救回了府邸,他善良的夫人不但接纳了她,还从对话中得知她来自于代郡,因为父母去世,故到长安来投亲。孰料亲戚远走他乡,她孤身一人流落街头,不想路遇强人,要将她卖入青楼。 那女子诉说完自己的遭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恳求道:“小女子现已无家可归,求夫人让我留在府上,就是当牛做马,我也毫无怨言。” 一个吃尽苦头的女子,没有别的乞求,就是希望有一口饭吃。赵夫人还能说什么呢?尽管事后赵绾埋怨她不该还没弄清女子的来历就做了决定,但那女子一口代郡方言很快就打消了赵绾的疑窦。因此,当夫人安排她到自己身边伺候起居时,赵绾也没多少顾虑就答应了。 洗去蒙尘,女子的天生丽质就如出水芙蓉一般呈现在赵绾面前。她顾盼生辉的杏眼、含羞带露的桃腮、亭亭玉立的身段和知书达礼的举止都让赵绾惊异。原来燕赵之地不仅多慷慨悲歌之士,也能造就女子们的妙容月华啊!他更感喟上苍有眼,把这样一位窈窕女子送到自己身边。 人性的弱点在于欲念的侵扰,它可以使理智让位于情感,让迷茫取代清醒。赵绾此刻却没有想到,一位失去双亲的女子,怎么会写出一手漂亮的隶书呢?怎会对儒家经典如此娴熟呢?他常把自己的一些读儒心得交与她抄写,她也很勤快,每次抄完稿子,都会把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这一切不仅博得了赵绾的好感,也赢得了赵夫人的信赖,他们甚至私下里议论将这位小乡亲收为螟蛉。 所有的危机,大概都在初春时就埋下了伏笔。三月,秦桑满枝,风和日丽。王娡下旨,要在上林苑举行“亲桑”典礼,要求大臣们的夫人前往采桑饲蚕。 赵夫人至今也不会想到,这个意在劝百姓农桑的旨意,却成了赵绾坠入情网的契机。临行前,她没有忘记叮嘱代女,说老爷这些天为建明堂日夜奔波,劳碌疲惫,须得好好调养,而代女低眉顺眼的应诺也让她觉得很放心。可就在这一天,代女用她丰腴的、弹性的、青春的身体征服了一个男人,一个在赵夫人眼中用情很专的男人。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送赵夫人离开后,赵绾就去了署中,等他回来时,就看到代女在书房来回忙碌的倩影。 “大人回来了。”代女笑盈盈地上前施礼,接着就要为赵绾更换朝服——这些,平日都是由赵夫人亲自去做的。因此,赵绾对代女的伺候反倒有些忐忑。 “还是老爷我自己来吧!”赵绾道。 代女并不理会赵绾,继续轻手轻脚地为他宽衣。两人如此之近,那从代女小口中呼出的芬芳就浸入他的心脾了,淡淡地,悠悠地,顺着赵绾的鼻翼慢慢地向血脉深处蔓延。这让他有些迷糊,却也十分惬意。 脱下朝服,换上便衣,赵绾顿觉清爽了许多。代女不失时机地奉上热茶,待赵绾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后,她又捧上了抄好的文稿说道:“请大人过目。” 这一手好字,赵绾不知看了多少遍。但是,今天看这些字时,他却有些心神不定了。他这些微妙的表情变化,自然逃不过代女的眼睛,不知不觉间,代女就悄悄地坐在他身旁了,云鬓时不时地摩挲赵绾的脸颊。他也想着躲避,可就是迈不开腿。接着,他就感觉到代女轻轻地靠上了自己的肩膀,话语里渐渐带了些挑逗:“没想到大人饱读诗书,却如此拘谨。” 他的脸有些发烧,话也显得语无伦次了:“非赵绾不懂风流,实在是朝廷耳目甚多……” “人生如梦,转眼老之将至,大人就这样甘心将大好年华消磨在烦琐的朝廷之事中么?” 赵绾有些恍惚,双目迷离间,代女的酥胸就在他的眼前晃悠起来。年方三十有五的赵绾面对如此妙龄佳人,怎能无动于衷呢?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越陷越深。 完事之后,代女从榻上爬起来,整理衣服时说道:“从今以后,小女子就是大人的人了,以后小女子还是称大人为哥哥好。” 赵绾连连摆手道:“不妥,不妥,这让夫人知道了,那就……” 代女于是上前搂着赵绾的脖子,丰胸就贴在他的背上了:“好!那以后就你我两人的时候称哥哥……” 这一切如此的隐秘,以致当赵绾再度提出要将代女收为义女的时候,赵夫人不但应允,而且还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的事。虽然当着府中众人的面,她们依旧是主仆的关系,其实在夫人内心,早已把她当女儿看待了。 情欲一旦决了口,便会狂涛般地淹没理性,烈火般地焚毁良知,飓风般地扫落尊严。赵绾开始疏远夫人,更多地与代女守在一起。 前几日,他借口要为皇上准备朝觐大典而睡在书房里。以往这也是常有的事,赵夫人为他准备了夜宵、水酒和果品,叮嘱代女在旁精心伺候。喝过代女为他温过的酒酿,两眼蒙眬地望着在她摇曳的身影和媚态的目光,他心中的欲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伸手拉她,她顺势就斜躺在他的怀中,他们彼此在对方身上寻找着快感。当他疲倦地躺在榻上时,代女重新为他斟了一爵酒,他喝过这酒,就昏昏沉沉、酣然入梦了。 赵绾醒来的时候,灿烂的阳光已经洒在窗棂上了,他觉得头有些沉,口中干渴。他伸着酸困的胳膊呼唤着代女,但是除了叽叽的鸟鸣,府役们的扫地声,那个让他神魂颠倒、身骨酥软的代女早已无影无踪…… 事情的严重性是不言而喻的,一旦奏章落入石建等人手中,那么牵扯的不仅是窦婴、田蚡,就连皇上也脱不了干系。 更让他忧虑的是,草稿的措辞要比递送给皇上的正式文本激烈得多,它在太皇太后那里激起的愤怒,所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些都使他一向自信的精神壁垒彻底崩溃了。 虽然他来长安仅仅只有两年,但太皇太后处事的果断和残酷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她怎么可能放过一个对自己极尽排斥的政敌呢? 窦婴救不了他,那个圆滑的田蚡更不会引火烧身。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个奏章,他们也将自顾不暇,能依靠皇上么?不能。只要太皇太后的懿旨一下,皇上也无能为力。 赵绾至今也没有后悔当初选择追随皇上,他只是自责自己的行为将会给正在推行的新制造成巨大的困难,甚至会导致其中途夭折。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策问之后皇上在宣室殿召见的情景,皇上毫不掩饰对董仲舒的赞赏,说仅从策对的文字上看,他无法与董仲舒比肩。可皇上还是打算任他为御史大夫。赵绾当时心中就十分不解。皇上说,他看重的是自己的务实作风,他策对中所言的正是皇上当下需要的。 可现如今,他却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赵绾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顿足捶胸,愧恨交加。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一个一心报国的儒生呢?皇上啊!臣对不起您啊!臣惟有一死,才能向您谢罪啊! 可“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是一种多么难以割舍的煎熬。夫人婆娑的泪眼,儿女可爱的脸庞,让他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风吹着窗外的竹林和花木,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从天而落……夜色渐渐深沉,赵绾最终决定以死来寻求解脱。一旦这样决定了,他的内心倒平静了许多。死何足惜,只要新制能够继续下去。 赵绾从榻上爬起来,开始一件件地清理过去的文书,将那些既与皇上有关,又容易引起太皇太后怀疑的文书一一化为灰烬。在确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后,他庄重地换上朝服,对着铜镜整理了冠冕,然后把一条白绫悬在梁上。 “皇上!臣去了!” 赵绾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踢掉了置于白绫之下的小凳…… 在茫茫秋雨中,长安城外的一片树林中,躺着一位遍体鳞伤的女子,当地的里长向官府禀报说,她的脖子上留有勒痕,手脚被捆绑着,雨水已将她的脸颊冲洗得苍白…… 没有人关心这个年轻的女子在一个漆黑的秋夜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汉朝位列三公的重臣自缢身亡,却在朝野引起了强烈的震动。 昨夜,皇上是与窦婴、田蚡和韩嫣一起在宣室殿度过的。 当赵绾用一条白绫结束自己的生命时,窦婴匆匆进了未央宫。君臣都明白,一场不可避免的风雨将在这个初秋早早到来。 子夜,傍晚刚刚住了的雨又哗啦啦地下起来,偶尔有雨丝飘过幔帐,带来丝丝凉意。但宣室殿内的三个人却浑身燥热,窦婴将丢失奏稿的经过详细地禀奏给刘彻,这消息让他很吃惊。 “这个赵绾,为何如此不谨慎?难道他不知道此事的利害么?倘若太皇太后怪罪下来,不仅卿等要受牵连,就是新政也会陷入困境。”刘彻气咻咻地说道。 窦婴正要说话,却见包桑匆忙地走了进来,禀奏道:“太尉冒雨前来,现在正在塾门等候,说是有紧急事情禀奏皇上。” “快宣他进来。” 田蚡的脚步是急促的,朝服也淋得湿漉漉的,看样子他是从半道上折进宫的。他直到提衣下跪时,口里仍然喘着粗气。 刘彻摆了摆手道:“太尉就不必拘礼了,何事如此惊慌?” “大事不好了,赵绾在府上悬梁自尽了!” 话听到这里,窦婴已明白了八九分。他望着殿外黑漆夜色,从宽阔的胸膛呼出一口无奈的闷气,心中责怪道,赵大人啊!你一死可以了之,但你可知道,因为你的不检点,将陷皇上于何种境地么? 窦婴转过身,对刘彻说道:“依微臣看来,奏稿十之八九已落到太皇太后手里。事情紧急,皇上应速作决断。” 刘彻何尝不心急如焚呢?但他更清楚,在这个时刻,他任何失措都会影响在场每一个人的情绪,更可能由于自己乱了方寸而使事情变得复杂。他轻松地挥了挥手道:“众卿不必忧虑,朕乃钦定的皇帝,太皇太后不会轻举妄动的。” 皇上如此镇定,这让窦婴十分欣慰,可他的心情却轻松不了。他从小就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深知已历三朝而居于宫廷中心的她仍是国家的根基。尤其关键的是,先帝临终之际曾留下遗言,关键时刻,太皇太后可以钦定朝纲。要是姑母真的使出这招,那么皇上也无可奈何。 一想到这些,窦婴越发觉得此事命系新政存亡,事关国家兴废。作为丞相,他理应挺身而出,他看了看田蚡,然后坚定地说道:“事已至此,臣倒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田蚡急道:“大难临头,丞相有话就快说吧!” 窦婴从牙缝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逼宫!” 田蚡睁大了眼睛,惊恐道:“啊?丞相的意思是派兵围住永寿殿,逼迫太皇太后从此不再干预朝政?她可是大人的姑母啊!” “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于私而论,太皇太后待窦婴恩重如山,先严去世后,太皇太后视窦婴如己出。然窦婴不敢以私废公,置社稷大计于不顾。窦婴此举,无愧于苍天,无愧于先帝。请皇上下旨吧!” “请皇上下旨吧!”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刘彻,等待他的裁断。大殿里静极了,只有窗外的雨声。刘彻的心中此刻也正经历着疾风骤雨,窦婴的奏请如雷声滚过他的心田。其实,在刚得知赵绾自尽的消息后,他就想到了出兵。但是,他不能不对此引发的后果做出慎重的权衡。 事情的关键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后,而是与她有着盘根错节关系的刘姓诸王和窦氏一门。倘若那个远在淮南的刘安借此兴风作浪,以“营救太皇太后”的名义,号令刘姓诸王对朝廷发难,那无疑是一场新的七国之乱。流血也将在所难免,刚刚开始的新政也必然搁浅,而且他还要背上不孝的罪名,这对以仁孝治国的朝廷将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刘彻终于打破了难耐的寂静,把想法和盘托出:“匈奴虎视眈眈,诸王心存异念,朕不愿再起兵戈。眼下朕与众卿宜以静制动。”说完,刘彻跨步上前,握着窦婴和田蚡的手道,“卿等怕死么?” 窦婴双眼有些发红,他似乎听到了皇上胸中的波涛,慨然道:“臣既为大汉宰辅,当效法商鞅,死何足惧?倘社稷要臣赴死,臣义无反顾!”…… 一大早,永寿殿詹事就传来太皇太后口谕,要王娡、刘彻、窦婴、田蚡、严助紧急到永寿殿议事。 他们一进永寿殿,就只见羽林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宫门口一直排到大殿前;殿门外还布置了百名卫士,由太皇太后的族中兄弟,现任长乐宫卫尉窦甫带领。在他们后面,宫娥和黄门站成整齐的队伍,垂手而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窦宇远远地瞧见皇上和太后的车驾进了宫院,立即向内传话:“太后、皇上驾到……” 窦婴、田蚡、严助紧随在太后、皇上之后,鱼贯而入。窦婴用余光轻轻地环视了周围,他发现一向称病不出的许昌今天也来到了太皇太后身边,站在他们旁边的还有石建、石庆和庄青翟,显然,他们早已知道了赵绾自杀的消息。 刘彻暗暗打量着母亲,此时她已是目光黯淡,神情庄严,他们双双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行礼道: “臣妾叩见母后!” “孙儿叩见祖母!” “知道为什么召你们来么?” “臣妾不知,还请母后明示!” “装什么糊涂?”太皇太后扬起脸,似乎透过瞽目,看到了刘彻母子的恐惧,“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串通一气,架空哀家。说!你们意欲何为?” “启禀母后!” 王娡正要说话,太皇太后厉声打断道:“没问你话,站到一边去!” 她按照自己的臆测,把脸转向刘彻,喝道:“说!哀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竟然做出此等忤逆不孝之举?” 刘彻平静地答道:“孙儿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惟恐上负祖宗,下负黎民。每遇大事,总不忘请示祖母。孙儿不明白,是什么地方惹祖母不高兴了。一大早,您就终止了孙儿的早朝。” “放肆!”太皇太后声嘶力竭斥道,“你还敢狡辩。石庆!” “臣在!” “把证据拿给他看!” “诺!” 石庆捧着赵绾奏章的草稿,走到刘彻面前:“皇上,这是逆贼赵绾进谏皇上毋事事禀奏太皇太后的奏章草稿,请您过目。” 刘彻接过竹简,大略浏览了一下,不再说话。 大殿里静极了,大臣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太皇太后急促的呼吸敲击着每个人的心,一种天塌地陷的气氛笼罩着永寿殿。刘彻在这种沉闷的空气中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思路,他决计即使面临巨大的压力,也不能让赵绾背上逆贼的罪名。 赵绾有什么错?他不就是希望朕能将新制推行到底么?他所求的不就是朕能够独立主持大汉的朝政么?刘彻想到这里,愤然地站起来,面向太皇太后道:“赵绾一向忠于朝廷,他怎会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奏章呢?一定是有人从中陷害,孙儿还请祖母明察,千万不能中了小人的奸计!” “哼!”太皇太后冷笑道,“这样说来,倒是哀家错了?” “孙儿不敢!” “证据摆在面前,你仍然执迷不悟。庄青翟!” “臣在!” “念给他听!” 庄青翟出列,摊开手中的竹简,高声念道:“查御史大夫赵绾,自建元元年以来,不思报国,恃权弄威,目无朝廷,唆使其亲属,在代郡肆意侵占民田数百顷,致死人命数十条,民怨沸腾,怨声载道,罪在不赦,有负皇恩。为大汉社稷计,将赵绾革去官职,族其户。” 刘彻愤怒至极,从庄青翟手中夺过竹简,大叫道:“诬陷!这完全是诬陷。赵绾作为谏官,岂敢如此妄为?” 可是,随着庄青翟将百姓诉说的一桩桩案件摆在他面前时,刘彻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没有想到自己孜孜以求的还田于民,倒成了豪强们掠夺兼并的契机。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身在京都的赵绾与这些没有任何关系,他自去年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后,就再没有回家乡。 但事已至此,刘彻觉得任何的辩解都是徒劳的。他转过身,带着深深的负疚跪在太皇太后面前道:“都是孙儿用人失察,请祖母恕罪。” “不仅是皇上,”太皇太后开始把打击的目标扩大到刘彻身边的大臣上,“还有你们,窦婴、田蚡,作为皇上身边的重臣,却朋党比周,屡进谗言,排斥异己,撼动国基,毁我社稷,该当何罪?” 窦婴与田蚡双双跪下了。太皇太后旋而又训斥起王娡来:“还有你,身为国母,放纵一个孩子搞什么新制,摒弃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的黄老学说,把朝廷搞得混乱不堪,鸡犬不宁。哀家虽多次提醒,你等却一意孤行,才致今日逆贼猖獗,忠良见弃,真让哀家寒心。” 太皇太后越说越气:“刘彻!哀家告诉你,哀家可以把你扶上皇位,也可以将你拉下来。哀家不能看着当年新垣平的闹剧重演。” 太皇太后重提新垣平旧事,这让窦婴心中一惊。这不是把设明堂与新垣平装神弄鬼、蛊惑先皇孝文帝相提并论么? 太皇太后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和场合,旧事重提,其中隐藏着令人齿冷的杀机。窦婴深知这位姑母对违背自己意志的行为向来是置之死地而后快,况且多年来,她一直对刘武没有被立为储君而耿耿于怀。赵绾事发,不过是为她的发泄提供了一个契机而已。 新制刚刚开始,匈奴还在磨刀霍霍,凿空西域还没有取得任何效果,还田于民已在宇内获得百姓拥护,决不能中途搁浅。窦婴心潮难平,思绪万千,上前一步道:“太皇太后,臣有话要说。” “你推波助澜,助纣为虐,还有何话可说?” “臣以为皇上自登基以来,心系社稷,国势日盛,物阜民丰,百姓安乐。至于儒学立国,那是顺天应时之举。连老子也以为,‘万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怎么能与新垣平相提并论呢?至于赵绾,臣认为是奸人诬陷,就算果有其事,也是罪在赵绾,太皇太后因此而迁怒于皇上,只能让忠良寒心,奸佞快意。” 窦婴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太皇太后厉声喝住:“住口!哀家不想听你信口雌黄。皇上有今日,都是你等蛊惑的,哀家正要问你罪呢!” 窦婴毫无惧色,继续道:“臣自入朝以来,数起数落,今日臣之所奏,乃为大汉兴盛计,太皇太后雅量,就该准臣所奏。纵然九死,臣亦无悔。” 窦婴的勇气深深地感染了田蚡和严助,他们纷纷出列,聚集在刘彻周围,为皇上辩解。一时间,大殿里启奏之声此起彼伏,形成对峙僵局。 “反了!反了!”太皇太后血气上涌,脸色煞白,转而责备许昌、石建兄弟以及庄青翟等,“你等都哑巴了?平日你等一个个在哀家耳边喋喋不休,怎么今日一个个都不说话了?你等总自诩为大汉忠臣,如今面对国家大计,如何倒退缩了?” 经太皇太后的点拨,这一干人等纷纷指责窦婴目无尊长,狂放不羁。窦婴对此不屑一辩,报以轻蔑的冷笑:“你等檐下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你等尸位素餐,岂能当得大任;你等不学无术,岂配与本官谈论治道;你等内心阴暗,岂敢妄称大汉忠臣?” 石庆口拙,情急之间,传令禁卫将窦婴等人拿下,却被田蚡怒斥而退。田蚡道:“你非中尉,有何资格对禁卫下令?又非廷尉,又有何理由拘拿朝廷重臣?”噎得石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许昌说话了。 “太尉所言极是,石大人确实没有资格调动禁卫。”说到此处,许昌转而面对太皇太后,“然臣一直在府上养病,对朝廷近来发生的事情不甚了解。不过,今日依臣之所见,以为皇上没有错,错在窦大人、田大人等。太皇太后乃三朝国母,万民敬仰,各位大人竟敢当面顶撞,难道就不怕担僭越之罪么?民无尊卑,国无上下,何谓国乎?” “皇上乃圣明之君,大汉兴亡系于陛下一身。太皇太后乃先帝之母,皇上之祖,一切所为都是为了皇上,还望皇上明察。臣以为,赵绾自缢,绝非偶然,必与各位大人脱不开干系。臣请皇上严查此事,整顿朝纲。”许昌这一番话使大殿里的气氛稍有缓和,也为太皇太后打破僵局提供了一个契机。 太皇太后这个虽然白发满鬓,却依然把江山紧紧地拥抱在怀中的女人,借着赵绾事件,又一次表现了她不可抗拒的威严。 当许昌提出整顿朝纲的动议时,她以不容商议的决然和果断再度干预了朝政,喝道:“包桑!宣读哀家懿旨。” 当石建把早已拟好的懿旨递到包桑手中时,他以迟疑的目光看了看刘彻和王娡,这迟滞顿时引起太皇太后的不满,不耐烦道:“你还迟疑什么,快宣呀!” “皇上,奴才……” “念吧!”刘彻背过身去。 太皇太后懿旨:查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御史大夫赵绾,不思勤政,惑乱人心,撼我国基。着即免去窦婴、田蚡之职;御史大夫赵绾,诋毁太皇太后,肆意侵占民田,罪在不赦。因其畏罪自缢,着廷尉府严肃查办,诛其三族。柏至侯许昌,温厚宽仁,着即任丞相;两千石石建任郎中令,石庆为内史,参知政事;代郡太守庄青翟查办赵绾一案有功,着即任御史大夫。以往所行明堂诸事皆废,太常寺之儒学典籍悉数封存,以《鸿烈》教化吏民。 “皇上还有话说么?”太皇太后冷漠地问道。 “祖母!您不能这样。丞相、太尉何罪之有?祖母为何要如此对他们呢?难道朕只是一个摆设么?若是这样,祖母何需如此大动干戈呢?一道懿旨,朕将皇位交出去得了。”刘彻说着,就摘下冠冕,交给包桑,然后朝外走去。 王娡一把把他拉住,厉声斥责道:“皇上不可无礼!” “母后放手,孩儿从此就做个闲云野鹤罢了。” “放肆!跪下!”太后怒不可遏地把刘彻按倒在地,眼里充满了泪水。 “都是臣妾之错,望母后息雷霆之怒,饶恕皇上的不敬之罪。臣妾回宫后,当与皇上一起面壁思过。” “那么,太后对朝事如何安排呢?” “谨遵母后懿旨。” “母后!国之兴衰,岂可如此?”刘彻的声音在大殿内久久徘徊。 王朝的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许昌、石建等人在早朝之前,就把在朝廷所提的动议事先征询太皇太后的意见。每当刘彻否定他们的奏章时,他们总是抬出太皇太后,这让刘彻十分无奈。 在这些日子里,刘彻十分感谢韩嫣和包桑,他们不离左右地陪伴着他。尤其是韩嫣,总是寻找各种机会为他排解烦恼,劝慰他放开心怀。 有一天夜里,两人合榻而卧。已是子夜,但刘彻仍然不能入睡,一想起建元以来的变故,他就禁不住气郁心结,对韩嫣道:“朕近日读史,忽然觉得这个‘孝’字,有时乃国之柱石,有时又不免成为桎梏。譬如秦昭王,可谓是一代雄主,却处处受制于其母宣太后;秦始皇虎视六国,却对其母无能为力。朕眼下的境况,与他们何异?朕在想,这个‘孝’字该怎么解?究竟怎样才算‘孝’呢?” 韩嫣答道:“皇上思虑深矣。不过依臣看来,太皇太后此举乃回光返照。当年宣太后是这样,我朝吕太后也是这样。大凡人到了晚年,都会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固执。可皇上怕什么呢?属于您的日子还长着呢!太皇太后此次虽然免掉丞相、太尉,却对皇上没有触动,此乃陛下人心所向,太皇太后也有所顾忌。” 刘彻点了点头道:“爱卿是说她怕伤及了皇后?” “皇上圣明。皇后毕竟是太主的女儿。眼下皇上一定要善待太主,她的每一句话都会对太皇太后产生强烈影响。” 刘彻听了吃惊地问道:“你这些道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韩嫣笑道:“臣当初陪皇上在思贤苑中读书时,卫太傅就曾不止一次地讲过。臣近日翻阅史籍,大致如此。” 说到卫绾,这又引起了刘彻不尽的思念,叹道:“卫太傅当初就曾劝告朕,凡事不可操之过急,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至理啊!” “卫大人归乡养老,可仍心系朝廷,皇上有时间不妨到他那里去走走。” 刘彻又想起那个耳背的申公,问道:“申公不知如何了?” “在太皇太后下懿旨的第二天,他就回鲁国去了。” “都是受了朕的牵累啊!但是朕不会甘心这个结果的。” “皇上何出此言,不是还没有结束么?” “嗯!好了,不说了,睡觉!” 话虽如此,但刘彻还是无法忘记过去一年的许多事情。第二天,他就和韩嫣、严助一起到南安门外的明堂去了。 沿着安门大街到了宣明里时,韩嫣告诉严助,赵绾就是在那里救了那个代地女子的。 严助听了之后叹道:“君子不养浩然之气,就很难做到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不修身焉能齐家?不齐家焉能治天下?夫子之言,金声玉振。不过话又说回来,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家早设好了圈套让他钻,他也不能幸免。” 刘彻在车驾里坐着,虽然听不见他们议论的内容,但眼前的一切,也勾起了他无尽的感慨。有人曾经向他说过,那女子是石庆安排到赵府的。他也曾想让有司查一查,可是太皇太后认为,一个民间落难女子,死了就死了,能查出个什么结果呢?何况这女子与赵绾一案到底有多大的关系,谁也说不清楚。不管怎么说,都是赵绾自己不检点,才惹出如此大祸。冷静地自察,这不能不说是自己用人上的一大失误。如果当初把董仲舒留在京城…… 刘彻摇了摇头,想把一切烦恼都丢在脑后。前路漫漫,他需要察终而思始,温故而虑新,需要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 出了南安门,走过护城河,长安就在他们身后了。抬眼望去,满目萧瑟。除了驰道两旁的松柏依然苍翠,那在春天里婀娜摇曳的垂柳,那直穿云霄的白杨,那龙枝虬爪的老槐,现在都一个个形容枯槁,懒洋洋地站在冬日的平原上。 灰白的太阳照着大地,没有一丝暖意。睹物思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在他心中弥散,一种无法诉说的隐恨绞痛着他的情感。好在此刻张前来报告,说明堂到了。 刘彻下令道:“你们不用总是跟着朕,朕想和两位大人随便走走。”于是黄门、宫娥和警跸们便远远地站在一旁。 仅仅一个多月,昔日庄严瑰丽的明堂已不忍卒睹。许久没有人打扫,遍地都是沙砾和灰尘。 懿旨颁布的第二天,石庆就遣人将明堂的围墙推倒了一个豁口,作为废弛的标志。石庆在行动前是奏禀了刘彻的,这既然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刘彻不同意又能怎样呢?现在,看着这座曾经云集天下儒生的建筑就这样荒废了,他不禁自责。韩嫣和严助在一旁看了,心中更不是滋味。 三人正说着,就听到东南角传来吵闹声,韩嫣急忙上前察看,原来是警跸正在拦着一位儒生模样的人进入明堂。韩嫣一眼就认出那是诸侯朝觐时讲述儒家经典的公孙弘。 “哎呀!这不是公孙博士么?”韩嫣一边喝退警跸,一边恭迎道。 “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唉!一言难尽。”公孙弘叹息道,“自从太皇太后的懿旨颁布后,太常寺要博士们终日研读《鸿烈》,《谷梁春秋》《公羊春秋》一概封存。下官无所事事,只好到这里聊表思念罢了。” 这时候,刘彻和严助已来到两人面前。公孙弘一见皇上,万般悲苦涌上心头,匍匐在地,号啕大哭道:“皇上!臣罪该万死,臣不能为皇上分忧,眼看奸人得道,臣忧心如焚啊!皇上……” 刘彻扶起公孙弘,为他抚去衣服上的草叶,话语中渗入了许多的抚慰:“先生乃一代大儒,登坛讲经,弘扬儒学,功在社稷,何罪之有啊!” 待公孙弘情绪稍稍稳定,刘彻又问道:“太常寺近来都干些什么?” “许丞相现今还兼着太常,正按太皇太后懿旨,抄写研读《鸿烈》。” “淮南王前些日子也送了朕一部,文采斐然,吸收了道家、阴阳家和兵家学说,内容庞杂。不过依朕看来,这位淮南王大概是想做大汉的吕不韦吧?” 公孙弘、韩嫣和严助听了都十分吃惊,皇上在这样的日子里,竟对一部诸侯王的著述如此精稔,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只可惜,太皇太后只看到了《鸿烈》倡导黄老学说,却没有洞察到朕这位皇叔深藏的内心。” 刘彻接着对公孙弘道:“先生虽然潜心儒学,可也不妨读读《鸿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刘彻的一番话,让在场的几位大臣心结顿开。望着皇上年轻的脸庞,透过他坚毅的目光,他们觉得永寿殿的风波并没有击垮皇上的意志,他的精神如同坚冰下的江水,时刻等待着春天的爆发。面对皇上,他们内心生出诸多的惭愧。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抱定一个信念:有皇上在,新制就不会结束。 午后,刘彻一回到未央宫,长信殿詹事就过来传话,说太后让他过去。 经过永寿殿的风波,王娡消瘦了许多,鬓边又添了不少的白发。这些日子,她最担心的就是儿子不能承受人生第一次强大压力和命运中的第一个浪头。 “皇上近日可好?” “好什么?什么事都是太皇太后说了算,孩儿就是一具傀儡。” “彻儿,你要想开些。” 刘彻望着母亲倦怠的面容,心疼道:“母后!您瘦了!” 王娡环顾了一下周围,屏退了众人。 在大家退下后,王娡的母性顿时在身体里复苏,那慈爱的目光,那种亲情润泽的话语,让刘彻获得了只有在童年时才有的抚慰。 王娡捧着刘彻的脸,久久地凝视着,泪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刘彻的胸前,伤心道:“彻儿!你小小年纪,经受如此变故,娘心里痛啊!” “母后!作为皇帝而不能主宰国家的命运,孩儿心里也憋屈啊!” “哀家怎能体味不到彻儿的心思呢?儿啊!这就是当皇上的难处,你不能像别人那样由着性子来。你就是有千般痛苦,也得忍着。” 刘彻在王娡对面坐下来,说道:“孩儿昨夜还想到‘孝’字,觉得天下有‘大孝’与‘小孝’之别,为国家者,乃大孝;事亲老者,乃小孝。舍小孝而成大孝,乃帝王之责也。” 王娡皱了皱眉头问道:“彻儿的意思是……” “对错其实就在一念间。倘若孩儿当初采纳了窦婴的谏言,也许会力挽狂澜。” “不!彻儿,你没有错。”王娡擦干眼泪,说话的声音也明显沉重了,“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已历五世。先帝在世时,之所以会有吴楚之乱,皆因诸侯林立,尾大不掉。以致贾谊屡有削藩之策,文帝和你父皇却举棋不定。他们不是不想有所作为,而是时机未到。后来虽然吴楚枭首,七国兵败,然诸侯林立大势未改,任何举动都有可能导致汉室自相残杀,此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举。因此,忍为上策。” “可孩儿要忍到何时呢?年华流逝,时不我待啊!” “这书中记载着一段往事,哀家现在就讲给你听。” 王娡说着,就从案头拿起一卷竹简说起来。 “当年秦庄襄王殒薨后,秦王嬴政继承了大位,可国家大事皆决于丞相吕不韦。他专横跋扈,颐指气使,朝野莫不畏惧。为了宣示权威,他又招徕宾客三千多人,令他们‘各著所闻’,然后兼收并蓄,最后著出了一部《吕氏春秋》。当时嬴政已十八岁了,眼看就要举行冠礼了,可吕不韦就是不愿意交出权柄。你说,嬴政能不痛苦,能不愤怒么?” “此时,李斯来到嬴政身边。他有一天在和秦王谈话时,意味深长地对秦王说到,古今成大事者,无不坚而能忍。昔秦穆公为强秦而事于周室,屈于一人之下,而信于万乘之上,此乃大忍也。儿啊!如果嬴政当年不能忍耐,哪还会有后来的秦始皇?小不忍则乱大谋。儿啊!你整日研习儒学,不能忍于忿,皆能乱大谋,你为何不懂这个道理呢?孟子说,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都容易,就是这苦其心志最不容易做到。做到了,就可以内修成圣,外化为王啊!” 王娡娓娓道来,仿佛一股清溪缓缓地流进刘彻干裂的心田。哦!刘彻在心中感叹,看上去羸弱的母亲,有多么坚强的意志,多么远大的目光啊!刘彻心里十分感谢母亲与他这次的谈话,让他的思绪穿破乌云,看到了希望。 “孩儿明白了。请母后放心,孩儿一定振作起来,为了母后,也为了大汉社稷。” “你呀!真是个孩子。过些日子,你也该去看看你的姐姐了。”王娡在这里说的是平阳公主。 月亮徐徐升起,银色的月光洗着历经沧桑的未央宫,洗着广厦连绵,宫阙嵯峨的都城长安。 …… 王娡比谁都清楚,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一旦独处的时候,她就没办法接受眼前的现实。先帝把儿子托付给自己,自己不但没有呵护好,反而弄成了今天这个局面,这使她在心里无法原谅自己。她曾暗暗埋怨过太皇太后滥施权威,当着田蚡的面她也恨不得把赵绾千刀万剐。恨过了,怨过了,她也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九月初一,依照郊祀礼仪,朝廷都要从太庙中请出太祖高皇帝的衣冠,然后由宫廷仪仗护送到高庙祭祀,这种惯常的慎终追远让王娡找到了诉说心中苦闷的机会。刘彻亲送太祖高皇帝衣冠回太庙时,王娡却借故留下了。 地处长安东门,在武库以南的高庙里,如今供奉着太祖高皇帝、文帝和景帝的神位。王娡跪在地毡上,似乎看见了景帝忧伤的目光,听到了景帝弥留之际艰难的喘息。她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先还是无声的,渐渐地就向隅而泣了。 “先帝啊!臣妾无能,远不能卫社稷,近不能护皇儿,臣妾有愧啊!” “先帝啊!请您告诉臣妾,臣妾该如何才能无愧于列祖列宗。” “先帝啊!您可知臣妾心中的苦……” 王娡痛哭的时候,忽然听见身旁多了一个女人的哭声,转脸看去,却是窦太主。 一座高庙,异样恓惶。两个女人借着祭祀,诉说各自的心事。 “皇弟啊!你怎么说去就去了,我有事该找谁说啊?” “皇弟啊!请你保佑娇儿为刘家生个龙种吧!你听见我的话了么……” 话虽两路,而心却是暗中连着的。一个为了儿子,可儿子是谁呢?不就是窦太主的女婿么?一个为了女儿,可女儿又是谁呢?不就是太后的儿媳么?两个女人不知不觉间就住了哭声,千般滋味都在彼此的目光中了。 窦太主行礼道:“不知太后也在这,妾身有礼了。” 王娡忙摆手说道:“自家姐妹,何必多礼。” 窦太主的话语里生出了劝慰:“多日不见,太后眼见消瘦了许多啊!” 王娡的心里也生出一丝温暖,嗯!还是韩嫣说得对,眼下最能与太皇太后说上话的就是这位景帝的姐姐,窦太后的女儿了。想到这,王娡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她不能就这样看着儿子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中,她要为儿子做点什么。 她很热情地向窦太主发出邀请道:“是呀!多日不见,妹妹也十分思念姐姐,若有闲暇,你我姐妹不如到长信殿中一聚如何?” “多谢太后盛意,妾身正要进宫拜见太后呢!” 这话一出口,王娡就急忙要紫薇张罗回宫。 此刻,王娡与窦太主已坐在长信殿内了,共同的需要让她们从来没感到像今天这样亲切。她们忽然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话题,聪明的太后则把话题选在了窦太主最关心的阿娇身上,她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婆婆对儿媳的关爱。 “妹妹近来又找太医给皇后把了脉,开了药,想来应该会有用的。” “可不是么?皇后这么长时间怀不了身孕,妾身也很心急啊!”窦太主话锋一转,也焦急地说道,“说来也真是的,母后忽然来这一手,对皇上周围的大臣又打又压,朝政诸事皆决于长乐宫,皇上这对小夫妻心境能好么?” 窦太主可以这样说,但王娡却不能顺着应,她只好拣了许多言辞称赞太皇太后。 “妹妹言重了。母后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大汉社稷。妹妹每每在皇上请安时,都不忘提醒他要修己正行,细心体味太皇太后的良苦用心。” 窦太主笑道:“也就是遇上太后这样宽宏大量的人,若是那个栗姬,不定会闹出一个怎样的局面呢?不过话虽如此,可皇上毕竟也到了主政的年龄。依妾身看来,黄老也罢,儒家也罢,只要是为了江山长治久安,何必要分得那么清呢?” 王娡在这些问题上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她只笑眯眯地听着,频频地点头。窦太主的话很对她的心思。但她明白,在窦太主信马由缰的时候,她的眼神所传递的意思,要比她口中的言辞要激烈得多。 窦太主的心情今天分外好,她重新找回了当年在景帝面前时的尊严,她说道:“有一个彻儿和娇儿牵着,窦氏和王氏不就是一家么,为何如此剑拔弩张呢?明日妾身就进宫去劝劝母后,要她不要总是把大事小事都攥在手里。” 王娡赶忙摆手道:“姐姐千万不要这样,太皇太后乃大汉柱石,那是一天也离不开的。” 什么叫欲擒故纵?就像王娡现在这样。她越是阻拦,太主就越是上心。 “这是妾身与母后之间的事情,与太后没有关系。彻儿怎么说也是妾身的女婿,妾身岂能坐视不理?” “姐姐的大恩大德,彻儿不会忘记的。”王娡说着,就向紫薇招了招手,不一会,就见她捧着一尊精致的高颈竹节熏炉进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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