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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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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卫青回到刘彻身边时,已浑身是血。他已分不清楚,这血多少是来自于那谷底的野猪,多少是来自于自己的创伤。 回想起刚才人兽相搏的一幕,他心底忽然生出后怕…… 也许是山中日迟,柏谷的禽兽们便也慵懒了许多,太阳移到头顶,山林仍然沉浸在一片静谧的安详中。刘彻看着身边的韩嫣和卫青,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今日怎么了?为何此时仍无猎物出现?” 话音刚落,就听见天空传来雁鸣。一群大雁挥动着翅膀,自南向北从河谷上空飞过。在刘彻身旁的韩嫣,不待他人张弓,就已箭矢离弦,刺破谷中雾霭,直上云天。眨眼间头雁一声哀叫,就跌落地面,折翅毙命了。人群中顿时一阵欢呼,但未等大家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就从对面坡上传来惨叫声,眨眼间,一幅惨烈的场景就展现到众人面前。 那位拾猎物的骑手被丛林中冲出的野猪叼在口中,来回撕扯,瞬间成了一个血人。野猪尖利的牙齿插进骑手的脖颈,一股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韩嫣的眼里顿时充满惊恐之色,手中的弓箭也掉落在草丛中。紧随其后的卫青感觉到韩嫣的不对,忙问道:“大人怎么了?” 韩嫣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前方。此时,卫青也听到皇上喝令射杀野猪的声音。但还是晚了,眼看野猪就咬断了骑手的脖颈。大家更担心的是,一旦野猪扑过谷来,会危及皇上。 说时迟那时快,卫青高大的身影飞快地从人群中蹿出,直扑到野猪面前。他伸出一双铁扇般的大手,用力地掰开了猪嘴,将那骑手从中抢出。 到口的美食被夺,野猪狂怒起来,它立刻向敌手发起进攻。卫青一个迅疾转身,闪在野猪身后。趁野猪失去目标、茫然四顾之际,他“嗖”的一下骑上了猪背,一只手揪着野猪的耳朵,一只手握成碗大的拳头,狠狠地向野猪的眼睛砸去。不用片刻,那两只凶狠的猪眼便被凿成了深洞。 野猪疼痛难忍,扭动着庞大的身体,试图甩掉卫青。卫青顺势跳下,抓住野猪的后蹄,在空中旋转几圈,最后用力抛向谷底。只听那沉闷的落地声在山谷间响起,那野猪便口喷黑红色的鲜血而气绝了。 当卫青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才觉得在刚才的搏击中,身上、手上被野猪咬破数处,隐隐作痛。他喘了一口气,转身去看那骑手,早已没有了气息。在他周围,骑手们张弓围成一个圆形。这时候他才明白,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过去了。 现在,他跪在皇上的脚下,他的豪气、勇力,迅速被童年起就伴随他的卑微所取代。 “让皇上受惊了,臣罪该万死。” 在卫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上猪背的那一瞬间,刘彻直觉得浑身燥热,血脉贲张。他似乎看到了挥舞长戟的灌夫,看到了追击匈奴的李广。 他断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将来必会成就让大汉扬威四方的辉煌。他俯下身体,轻轻地托起卫青的双臂,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就飞上了眉头:“此等英豪,倘不纵马疆场,岂不可惜?回京后,朕就封你为建章监!” 卫青心中霎时涌起不尽的惶恐,久为奴仆、看尽人间冷暖的他面对至尊至贵的皇上,竟然一时茫然失措。如果不是韩嫣在一旁提醒,他也许会一直就这样木然地站着。 他此时的心境也很复杂,自从跟随皇上来湖县的那一刻起,他就想着要不要将自己被绑架的实情说出来。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姐姐。 当初平阳公主送姐姐进宫的时候,家人都以为她从此将结束卑微的命运,可大家没想到,那未央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是染着血腥的。 他们更不曾想到,美貌也会成为“罪过”。皇上身边的女人太多,一个个明争暗斗,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姐姐生就一副善良的性格,如何应付得了呢?果然,皇后迁怒于他,因此才策划了这次绑架。 现在,皇上就在身边,但他却没有这个胆量,他怕弄不好反而会给姐姐带来灾难。不过,无论怎么说,今日与野猪的搏斗,他给皇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希望这不是第一次,这样他就会有机会去保护姐姐。 太阳渐渐下落,一个年轻的生命永远地长眠在青山碧水间。骑手们望着野草丛中堆起的一座新坟,久久不愿离去。 这情景让刘彻心中颇为不快,他对着马队大声呵斥道:“如此怜生惜命,还能驰骋疆场么?”他心里生出对游猎的厌倦,萌生了返回京都的念头。 “朕明日就回去,朕离开长安太久了。”二十多天来,他第一次以皇上的身份对韩嫣说话。 “既然皇上已不再借平阳侯的名义,那要不要派人去湖县通报一声,让他们来迎驾呢?” “不必了!朕早已说过,不想让地方知道朕的行踪。” “今日天色已晚,臣暂且为皇上觅一住处,待明日拂晓臣等就护驾回宫。”韩嫣说罢,就对身后的骑手们下达了出谷的命令。 一弯新月孤独地挂在山头,柏谷溪水旁的马蹄声衬托出夜色的宁静。约酉时时光,他们在离谷口还有二里的山腰看到了幽幽的灯光。韩嫣喝住马队,只带了一名骑手前往打探。登上高坡,借着弯月微弱的光,韩嫣发现这是一个沿着河谷散落的村庄。 村头一家的灯火亮着,韩嫣上前轻叩门环,有一老者开门,一双眼睛紧盯着韩嫣,警惕地问道:“请问客人从何处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韩嫣道:“我们是游猎者,因天色已晚,想在贵处借宿一晚,讨口水喝。” 老者围着韩嫣转了一圈,见他佩剑带弓,猎装裹身,才相信近日来有一队游猎人马纵横湖县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于是他说话的口气突然冷淡了:“没有水喝,正有尿等着你等饮用呢!” 官至上大夫,平日不离皇上左右的韩嫣何时受过如此奚落呢?正待发作,却见从屋中出来一位银发老妪,埋怨夫君不该如此与客人说话。 她笑着对韩嫣道:“夫君年迈,说话不免失礼,还望客人见谅。不知客人有几人投宿?” “连同主人在内约有数十骑。” “鄙舍虽小,却也有十数间干净房舍,客人若不嫌弃,尽可叫你家主人来住。老身这就吩咐下去,为客人操持饭食。” “如此便多谢了。”韩嫣遂转身去向刘彻汇报。 听着韩嫣的脚步渐远,老者掩了门道:“你老糊涂了?这些人晚间来访,又随身佩戴刀剑,你贸然接纳了他们,不是为村寨招来祸害么?” “夫君老眼昏花,混淆了玉石,依妾身看来,来客相貌不凡,必非常人。” 老者正要说话,韩嫣已陪刘彻走进院内来了。刘彻双手打拱道:“我等贪恋猎事,延误归途,现借贵处歇宿,打扰了。” 老妪借着灯光看去,眼前的翩翩少年,“天”阔“地”方,相貌奇伟,说话彬彬有礼,更确信自己的眼光没错,她忙招呼家人为刘彻一行安排住宿酒食。 连日来的奔波,使刘彻和骑手们都很累了,加之多饮了些酒,大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出于对皇上的感怀,卫青主动提出由他担任警戒,韩嫣当然求之不得。皇上对卫青姐弟的青睐使他迅速地调整着与阿娇和卫子夫的距离。 山中天窄,刚刚还悬挂在中天的月亮,很快就西移到黝黑的山头。夜露悄悄地润湿了山间的林草和院中的花木,也润湿了卫青的肩头。卫青很庆幸,露水冲淡了疲倦,使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听着室内传来皇上的呼吸声,他知道皇上的确累了。 能为皇上值岗,他觉得十分高兴。也许,皇上在梦中正与姐姐携手走在丹景台的复道上呢! 想过了皇上,他的思绪又回到自身,他不能忘记离开平阳府的那天,公主那深情的目光和温软的话语。平阳公主拉着他的马缰说道:“进了宫,可不要忘记还有人惦记着你呢,有空就回来看看。” 他读得懂平阳公主目光中的炽热和心境,但他也明白,他不能朝深处想,命运还没有给他这个机遇。他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为皇上尽忠竭力。想到这些,卫青使劲摇了摇头,把精力集中到警戒上来。 当一个黑影出现在院中的时候,卫青本能地按住了剑柄,厉声喝道:“谁!” “官爷不要误会,是老朽。” “深更半夜,老丈不在舍内休息,为何在院内走动?” 虽然夜色深沉,但老者分明感到有一双眼睛直插他心底。 “傍晚饮酒太多,夜里如厕小解。不想惊动了官爷,真是对不住。” “夜深人静,老丈不要轻易走动,惊扰了我家主人,在下的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那是!那是!” 老者慌慌张张地回到屋里,对老妪道:“老夫越看他们越不是好人。方才他们进院的时候,老夫已经差人到村中召集青壮,今夜定要将他们生擒送往官府。” 老妪听罢,眉头紧蹙,心想这下可糟了,若是青壮们真的来了,免不了一场厮杀。情急间她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吟吟地对老者道:“夫君定要擒拿他们,妾身也不阻拦。只是这村庄南北居住甚散,大家聚集也需好些时间,夫君静坐等待,索然无味,倒不如让妾身温些酒酿,你我且饮且等如何?” 这老者平日就有贪饮的嗜好,听说有酒喝,自然乐得其中了。 不一会儿,老妪已备好酒菜,夫妻二人遂席地而坐,对饮起来。其间老妪又出了数支酒令,让老者来猜,每输一次,便要罚酒三杯。饮到子时时,老者已烂醉如泥,酣然入睡了。 老妪用绳子将夫君缚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来到院中,新月早已沉没在山后。从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岗哨的喝问声,老妪急忙上前道:“大人不必惊慌,一定是村中之人听说鄙舍来了不少外地客人,感到新奇罢了,待妾身打发他们散了便是。” 说着她便走到门下,对着墙外说道:“各位乡邻,我家有客自远方来,打扰了众位乡亲,妾身在这里谢过了。更深露重,还请各位早些归家歇息,明日一早再来相聚不迟。” …… 东方刚露出晨曦,刘彻就已经醒了,他唤起韩嫣:“朕昨夜做了一个怪梦,朕独自一人走在深山之中,被一伙强人追赶。朕拔剑奋战,尽杀强人于剑下。醒来后朕反复思忖,朕离京已有数日,不知是不是朝廷有事托梦于朕呢?” 韩嫣忙起身替刘彻整理好行装。 “想必是皇上太过劳累,便多梦了。好在今日便可启程回京。” 两人走出室外,举目远望,虽是秋气萧瑟,然天高气爽,白露茫茫,远山如黛。刘彻兴奋道:“如此好景,若不起舞助兴,岂不辜负了这金天时光?” 韩嫣忙道:“既然侯爷兴致所至,小人就陪侯爷舞上几个回合。”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剑法都很熟悉,于是舞将起来,一个天枢剔斗,剑随人动,银光裹身;一个天璇射月,锋芒毕露,直刺青天;一个天机开展,划破晨曦,朗日扑怀;一个天权银河,银凤展翅,风起青苹。 适值老妪从柏谷溪中汲水归来,看得她眼花缭乱,心中庆幸昨夜幸好未轻举妄动,否则恐怕此刻已血流成河了。 刘彻与韩嫣舞了数十回合,感觉神清气爽,于是便收了剑势,才发觉骑手们已在旁边观望许久了。 用过早膳,刘彻启程告辞,老妪解了老者身上的绳索,两人一直把刘彻送至村外。看着人马渐渐远去,老妪心中忽然有些失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清楚。 茫茫然回到庄院不久,就听见院外马蹄的“嘚嘚”声,夫妇精神顿时紧张起来,老妪埋怨夫君不该得罪客人,以致别人现在问罪来了。正说话间韩嫣已进了院子,老妪急忙拉了老者出来赔罪道:“夫君昨夜举止鲁莽,还望大人恕罪。” 韩嫣将马拴在石桩之上,来到他们面前说道:“二位不必惊慌,起来说话。二位可知,昨夜借宿贵庄的是何人?” 夫妇俩面面相觑,猜不透韩嫣话中的意思:“大人不是称他为侯爷么?” “呵呵,他可是当今皇上啊!” “皇上?”当这两个字从韩嫣口中说出的时候,老者顿时惊得魂飞魄散,立时昏倒在地。老妪见状,赶快狠掐老者人中,连连呼唤。半日,老者方才醒来,却对着苍天号啕不止:“都是老夫害了家人啊!老夫愚钝,怎么就没看出是皇上啊!完了!完了!” 听着老者的号哭,韩嫣觉得好笑,同样一个人,昨夜与今天却判若两人。皇上的队伍已经走远,不容他在此延宕,于是他大声道:“老者听旨。皇上手谕,老者夫妇接驾有功,赐百金,绢百匹。” “谢皇上隆恩。”老者夫妇如坠五里云雾之中,懵懵懂懂地谢恩。 “这是怎么回事呢?”待他们放胆抬眼张望时,但见院中石案上放着一卷帛书,韩嫣早已策马追赶队伍去了。 …… 皇上回京的消息,让许昌、石建、石庆等人如释重负。第二天早朝刚一开始,许昌就迫不及待地出列,向皇上陈奏了东瓯国的事情。 刘彻的神色严肃起来,话里也带了责备的意思:“既是军情紧急,丞相为何不禀奏太皇太后,以致延误至今呢?倘若让闽越灭了东瓯,大汉岂不威信扫地?” 许昌惶恐不安,小声回道:“启奏皇上,臣已禀奏过太皇太后。” “既然太皇太后知晓,你等就该遵旨发兵。为何迟迟不动,是要朕治你的罪么?” “嗯……”许昌不知道该怎样应对皇上的申斥,话在舌尖上打滚,就是找不到准确表达自己意思的句子。他暗地打量着刘彻,眼看皇上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心就“怦怦”地直跳个不停,“皇上,太皇太后要臣等皇上旨意。” 刘彻“哦”了一声,随之道:“等朕的旨意?好!朕现在回来了,朕就听听丞相高见,依丞相看,如何才能平息闽越国战事,救东瓯黎民于水火呢?” “这个……”许昌越发难堪,“臣久在太常,若是问臣经籍典制,尚能勉强为之,至于这用兵之道么……臣十分惭愧……” “惭愧?”刘彻淡淡一笑,眉宇间拂过一丝讥讽,“朝政无小事,社稷系安危,丞相一个‘惭愧’,就可以退却闽越大军么?” 说完,他就撇下许昌,把话锋直指石建和石庆,怒道:“就算丞相不通兵事,你等也昏昏然么?看你等平日一个个伶牙俐齿,临到紧要关头,却茫然无措,尽是误国之徒!” 在贬斥许昌等人的时候,他连太皇太后一个不是也没有提,反而一再地批评他们辜负了太皇太后的厚望。这话里的意思,让站在朝班里的严助听得明明白白的,皇上的恼怒虽然指向几位大臣,可句句都打在太皇太后的痛处。 严助进京时间虽然不长,然每每有空余时间,他都喜欢与同僚们一起谈论大汉立国以来的诸多盛事,他深知出将入相,乃朝廷历来任官的惯例。从早年的萧何、曹参到周勃;从周亚夫到卫绾、窦婴,哪个不是久经战阵的老臣呢?即使是陶青、刘舍,也都有过做过太守的经历。许昌之流怎么可能撑得起大汉的天空呢? 果然,在几位大臣被一顿犀利的言辞训得六神无主时,皇上的话题就转到战事上来了。 “典属国何在?” “微臣在!” “闽越国无视大汉神威,擅兴兵戈,朕岂能容忍?你转告东瓯使节,朕不日即发兵南下讨逆!严助何在?” “臣在!” “朕记得你是会稽人,对闽越国情必是熟知,早朝后,你到宣室殿议事。” 随着包桑一声“退朝”,大臣们纷纷散去。许昌、石庆、石建都懵了,相互看了半天,无话可说。最后还是许昌打破了沉默,说道:“各位大人看着老夫作甚?皇上训在你我的头上,可痛却在太皇太后心里呀,还是速去禀奏太皇太后吧!” 石庆听了,频频摇头:“禀奏什么?皇上说太皇太后什么了么?没有。我等为太皇太后长脸了么?没有。现在,皇上要出兵讨贼,你我胜任得了么?不能!既是不能,那么向太皇太后禀奏什么呢?这个时候去永寿殿,除了挨训,还能有什么呢?” 石建听了点头道:“言之有理,既然皇上已经决定出兵,你我就已替太皇太后分了忧,且看潮涨潮落吧。” 说罢,他们跚跚地出了未央宫前殿,各自回署中去了…… 刘彻一进宣室殿,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看着跟随他进来的庄青翟、严助、张和灌夫,他的话语中就带了必胜的自信。 “卿等说说,朕如何才能解东瓯之围?此乃朕登基以来首战,不战则已,战则必胜!” 严助趁机呈上窦婴的奏章,刘彻看了,本已不平静的心霎时潮头澎湃,在朝政死气沉沉将近一年之后,他终于重新听到了让他快意的声音。当年窦婴“跪雪直谏”的情景又回到了他的眼前,真是板荡识诤臣啊! 刘彻收起奏章,由衷地感慨。他想邀窦婴过来议事,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打消了。他怎么能忘记因赵绾之事,窦婴冒死折太皇太后面子的事呢?他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这对姑侄之间的冲突更加激烈。他反复思忖,还是觉得邀田蚡前来比较稳妥些。不管怎么说,田蚡背后站着太后,太皇太后纵有千般心结,也不能不顾及太后的感受,于是他对包桑说道:“速传田蚡到宣室殿议事。” “诺!”包桑应声朝殿外奔去。 田蚡的日子过得很惬意,虽然太尉的官职被罢之后,让他郁闷了许久,但他很快发现,因为太后的原因,因为他是皇上的舅父,丢掉太尉对他来说,倒是少了许多的冗务,并不影响同僚们摩肩接踵地拜倒在他的门下。 这使他很快就忘记了永寿殿所受的耻辱,沉入了迎来送往的喧嚣中。他喜欢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他十分鄙夷窦婴刚直的性格。 窦婴算什么?本侯早就说过,总有一天要将他踩在脚下。可这个窦婴却如此不知进退,前些日子竟然找上门来,要本侯远离淮南王、严于自律,不可向皇上索求无度。 田蚡以冷面回应了窦婴的絮叨,依旧我行我素。昨夜,他从刘陵身上获得了纵欲的快感,刚回到府中,就有人送来百斤金子。与其说对方要自己笑纳,毋宁说他收的心安理得。 田蚡也曾听说了东瓯国告急的消息,可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早已不是太尉,调兵遣将那是朝廷的事。他甚至希望朝廷拒绝东瓯的请求,这样也可让那个死而不僵的老太婆看看,这个朝廷没有了田蚡,将会是怎样的混乱和被动。 清晨起来,喝过燕窝,他就来到后室,细细地清点着同僚们送的奇珍异宝,淡黄的胡须伴着眼角溢出的笑意而翘起。这时府令来报说包桑公公来了,要侯爷进宫呢! “呵呵!一定脱不了东瓯的话题。”田蚡关了后室,匆匆而去…… 该来的都来了,问题也很集中,就是拿出退敌良策。 田蚡在什么情况下都改不了捻须若有所思的神情,可他说出话却平庸得让刘彻吃惊。 “依臣观之,皇上大可不必劳师远征。闽越、东瓯,向为蛮夷之地,自外王化。越人互相攻击,属鹬蚌相争,无须大惊小怪。据臣所知,彼处从秦朝时就放弃了管辖,现在何必劳师动众地去救援呢?” 严助望着田蚡,一脸的不解。这还是那曾掌管着朝廷军务的太尉吗?既然都是藩国,就不能倚强凌弱,任意妄为。就算现在已经不是太尉,可皇上把你招来,就表明在皇上的心目中,你仍是太尉,你怎么能辜负皇上的期望呢? 他觉得,在朝廷决策的关键时刻,自己决不能沉默。于是这小个子的江南人站出来器宇轩昂道:“太尉之言差矣!臣之所虑,在于我们没有力量拯救他们,没有圣德保护他们。既然现在这两样都具备,援之则圣威大彰;弃之则大失人心。至于说到秦失东南,非二世本愿,乃强弩之末,力不能为也。太祖高皇帝大军压境,项羽火焚阿房,咸阳俱为焦土,自顾不暇。今东瓯有求,皇上却不发兵救援,岂不让藩属寒心么?” 让严助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得到了庄青翟的积极响应:“中大夫之言,亦是臣之所虑。东南荒蛮,尤需大汉天恩。故讨伐闽越,非独解东瓯之围,更是昭告天下,大汉域内,不容持强称霸。今皇上出兵,上顺天意,下合民心。” 灌夫和张也以为非出兵不能挫敌之锐气,不能杀鸡儆猴。 这么久没到宣室殿议事,一来就与皇上心思相违,田蚡的脸就有点挂不住了。他随后又道:“即使皇上有意出兵,但虎符在太皇太后手中。没有虎符,皇上又该如何发兵?” 这话刘彻不仅不爱听,而且更伤了他的自尊。登基已近两年,太皇太后毫无交还虎符之意,这正是他耿耿于怀的,现在田蚡拿这个说事,失望之余,更添了对舅父的愤懑。他没有等田蚡说完,就截住话头,目光冰冷地道:“这又能怎样?武安侯的意思,是要朕守着这个未央宫,做个无为之君么?” 刘彻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气愤,他越说越气,干脆一句“武安侯不足与谋”,就把田蚡撇在一边,对严助说道:“朕授你汉节,前往会稽发兵驰援东瓯。你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 “臣别无所求,只请皇上派一副使随臣前往。” 灌夫立即自告奋勇地上前道:“臣愿前往。” 刘彻于是问道:“灌将军如何?” 严助答道:“灌将军英勇善战,臣求之不得,只是臣资历浅薄,恐委屈了灌将军。” 灌夫忙道:“严大人何出此言,灌夫只知效忠朝廷,从不计较高下。” 刘彻知道灌夫与窦婴乃莫逆之交,如今见其憨直爽快,甚是欣慰,遂拉着严助和灌夫的手说道:“闽越与东瓯,本是同宗兄弟,同室操戈,本属不义,朕出兵之意,在于扶弱抑强,安定南疆。然闽越乃大汉属国,东瓯亦大汉属国,故卿等此去,以解围为首要,非以酣战为宗旨。你们明白朕的意思么?” “臣明白!”严助答道。 “好!”刘彻转过身来对庄青翟道,“请御史大夫拟诏,昭示天下,大汉不日将兵出会稽,南下平乱。” 这半晌,刘彻再也没有给田蚡说话的机会。他正要向皇上告辞,却不料刘彻说话了。 “武安侯稍待,朕还有话说。” 田蚡闻此内心很不安,猜不透皇上的心思。望着众位大臣一个个奉命而去,偌大的宣室殿就留下他们两人,他忽然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恐慌,额头也渗出点点汗珠。正捉摸不定间,就听见刘彻的声音响了起来。 “舅父知道朕留下您的意思么?” 田蚡嗫嚅着:“微臣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刘彻背着手,在田蚡身边绕了一圈道:“舅父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装糊涂?” “微臣……微臣自被免了太尉一职后,终日赋闲在家,真不闻朝野之事!” “朕问的不是这个。”刘彻在田蚡面前站住,目光直视着他,“朕听说舅父的门庭很热闹呀!门前的车驾比早朝时还要拥挤,有这事么?” “哦!皇上问的是这事?”田蚡寻找着言辞搪塞,“是有些人登门,不过……” “不过什么……” “都是昔日的故旧。闻听臣被免职,稍事慰藉而已。” “仅仅慰藉倒也罢了!朕听说,昔日那些窦婴的门生旧吏,现今都投奔到舅父的门下,轻则以金馈送,重则珍奇古玩相赠。” “皇上……”田蚡正要辩解,却被刘彻制止。 “舅父听朕先说。”刘彻在殿内踱着步子,谈话进一步深入,“这些且不去论,朕还听说舅父借太后的权势,强掠民田,甚至还要所在郡县官员出面,为家人扩大宅第,可有此事?” “这个……臣……” “舅父的家人横行乡里,动辄致死人命,竟然无人敢管。”话说到这里,刘彻又回到田蚡面前,越发咄咄逼人了,“朕要问问舅父,这大汉的江山,究竟是刘氏的天下,还是舅父的天下?是不是有一天,朕也要把这未央宫让给舅父呢?” 话说到这里,田蚡已是惊心动魄了,慌忙跪倒在地道:“皇上此言,折杀微臣了。臣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这殿中就只有舅父与朕,还是站起来说话吧。” 田蚡虽然站起来了,可心并没有放下,低着头道:“皇上明察,臣在封地内置了宅第是不假,但说臣肆意掠夺,致死人命,却是不实之词。” “具体细节朕不想追究,朕只是觉得舅父虽系外戚,却也是朝廷名儒,须知民为贵的道理,倘若都如舅父这样,那天下倾覆之日就不远了。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到那时候,倾覆的岂止朕?舅父收受馈赠,不仅失了品节,更是败坏了政风。” “今日朕的话就说到这里,还望舅父三思。好了,舅父请回吧,朕要批阅奏章了。” 外出多日,案头已经堆满了奏章,他不得不花时间去处理。直到日已西落,包桑在一旁提醒,刘彻的思绪才从奏章中走出来,望着殿外苍茫的暮色。 “朕听说,因为朕出京的事,太皇太后对你动了刑?” “嗯,不过奴才受刑不要紧,只要皇上平安就好。” “让你受累了。”刘彻抚慰道。 包桑十分感动,觉得自己皮开肉绽也值了。于是他趁皇上心绪不错,适时提起了皇后:“皇上!在您离开京城的日子,皇后可是牵肠挂肚啊!” “哦!”刘彻沉吟一声,心想,自回京之后,又忙于出兵之事,竟然忘了皇后。他已经从太后那里得知,窦太主不止一次进宫劝太皇太后缓和与皇帝的关系。眼下这个特殊时节,他也不愿意夫妻之间的不快导致与太皇太后隔阂加深。 刘彻伸了伸酸困的胳膊,对包桑说道:“传皇后进宫,与朕同进晚膳。” “诺!”包桑接过旨意,步履轻快地出殿去了。 看着包桑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刘彻禁不住感慨——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父皇当年派他到边关,让他变了一个人…… 严助站在船头,望着烟波浩渺的江水,一种游子归来的情绪迅速充满胸怀。江风吹来,卷起他的衣角,船底传出哗啦啦的响声。手中的汉节,也绕着朝服轻盈地飘舞。 从建元元年进京策对,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乡了。现在站在船头,他眼前再现赴京时父母江边送别的情景。不知二老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此次回乡是否有与家人相聚的机会。他在心中想着。 皇上把解救东瓯的重任交给他,他肩上责任重于泰山。皇上的深谋远虑,让严助感动了许久。他知道持上汉节,他就是钦差,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上和朝廷。沿着长江南下,一路上他谢绝了一切迎送,昼夜兼程,直奔会稽郡而来。 这日正午,他们的船队渐渐缓慢下来,远远瞧见江边码头人头攒动,站在身边的灌夫道:“已派人告知会稽太守,想必是他们到码头上迎接来了。” “不是早就说过,不让迎送的么?” 灌夫笑道:“这会稽乃大人故里,又是皇上发兵之处。郡守迎接的不仅是大人,也是皇上的汉节啊!” 一想起会稽太守,严助心头感慨万千。当初皇上诏举贤良,若不是郡守鼎力举荐,他怎么会有今天呢? 船刚一靠岸,严助就迫不及待地先自下了船。郡守急忙上前拜见道:“下官在此恭迎钦差大人!请大人入城歇息,下官略备薄酒,为大人洗尘。” 于是,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会稽郡。沿途百姓听说这钦差大臣是会稽人,纷纷拥向街头,想一睹他的风采。世事苍茫,今非昔比,严助万千感慨都化为游子归乡的喜悦了。 郡守特意准备了家乡的鱼招待严助,吃得他乡情悠悠,思绪漫漫。酒罢席散,郡府只留下严助和副使。他一进客厅,严助就拱手道:“恩公在上,请受严助一拜。” 郡守大惊,忙上前扶住严助:“折杀下官了!大人快快请起!大人此次归乡,让会稽生辉,吴地绚彩。大人老家就在吴县,何不回去看看?” 严助道:“在下圣命在身,怎好因私废公?” 郡守又道:“大人若不方便,下官遣人去将二老接来就是。” 严助婉拒道:“现在东瓯告急,还望郡守大人发兵以解燃眉之急。” 郡守沉吟片刻道:“下官虽系一郡之守,却是文官,对军备不甚了解,还是请司马前来回话。” 不一刻,司马便来了。他闻听朝廷要会稽发兵驰援东瓯,便对郡守道:“我朝兵制,必见虎符才可发兵。现今钦差持节前来调兵,恕在下实难从命。” 严助心中掠过一丝不悦,说道:“难道皇上汉节在此,你也敢拒绝么?” “只有虎符才是发兵的信物。否则,末将难担其责!” 司马的话刚一出口,坐在一旁的灌夫顿时大怒。论起年龄,灌夫要长严助数岁。但是,严助一路上公而忘私、廉洁自律的风范他一一看在眼里,现在,这司马竟对钦差的汉节表示怀疑,灌夫就不能容忍了,他冷眼说道:“司马难道怀疑这汉节有假不成?” “副使大人何出此言?”司马年轻,久居南国,并不晓得灌夫出入乱军的经历,言语中多有狷狂,“末将既是会稽郡司马,自然要听郡守大人的。”说完,便将灌夫冷在一边,转而对郡守说道,“依末将看来,大人且不忙发兵,可遣人到京城奏明皇上,讨得虎符,再发兵也不迟。” “你说什么?!”灌夫的铁掌狠狠地击打着案几,震得香炉“嗡嗡”作响,“好一个小小司马,竟敢蔑视汉节,延误军机。钦差大人在此,你再敢多言,老夫一剑取了你的性命。” “哼……”司马冷笑道,“只怕你没这个胆量。” “大胆狂徒!今日就用你的首级试试这腰间宝剑。”说话间,灌夫已经拔出宝剑,一个弓步,直朝司马刺来。 眼看一场厮杀即将爆发,严助忙起身喊道:“灌将军且住手!” 他虽然对司马抗旨怒在心头,却不愿因此贻误朝廷大事。他急忙上前一步,按住灌夫的宝剑道:“临行前皇上曾对在下言道,他新即位,不便发虎符调兵,所以才授以汉节。见汉节如见皇上,大人若是知晓大局,就该迅速出兵。东瓯虽系小国,可也是大汉藩属,贻误战机,祸莫大焉。请大人速速定夺。” “这个……”郡守迟疑道,“只是下官从来没有用汉节调兵的先例啊!” “大人!听我一言……” 严助正要说话,却不料那司马因遭了灌夫的呵斥,耿耿于怀,趁着严助与郡守说话之机,暗暗拔出腰刀,跳到灌夫身后,试图谋害。正听钦差讲话的灌夫忽觉耳边风声乍起,急忙回头,眼见司马手中的刀迎面劈来。灌夫怕伤了严助和郡守,一边纠缠,一边向室外退去。年轻的司马却以为灌夫胆怯,不仅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步步紧逼,刀刀砍向要命之处。 “好个司马,竟然要置本官于死地!”灌夫骂道。 “今日不杀了你这老匹夫,难消我心头之恨。”司马说着,又一刀朝灌夫的头顶砍去。灌夫被彻底激怒了,迅速转守为攻,司马大惊,忙来一个弓步格挡,架住了灌夫的宝剑。可他哪里是灌夫的对手,片刻已气喘吁吁,力不从心了。只见灌夫狠劲一压,司马的刀就应声落在地上。灌夫不容司马回神,一剑割了他的首级。 灌夫撩起袍裾,擦了擦剑刃上的鲜血,将司马的首级扔在地上,伏身在地,双手举剑道:“灌夫杀了司马,请钦差治罪。” “副使大人快快请起。”郡守抢在严助前边扶起灌夫道,“都是司马自取其祸,副使大人何罪之有?” 郡守完全被灌夫的气势震慑了,司马的首级更是让他心惊肉跳。他暗暗打量身边的严助,却是面带微笑,一切事情好像都在坦然中。 “郡守大人当初推举的恩德,在下没齿难忘。可今日之举,却不能不让在下失望。本来在下持节出兵,乃顺理成章之事,大人却寻出种种托辞,犹豫徘徊,以致酿成司马暗刺副使之事。倘若在下如实向皇上禀奏,大人丢官事小,恐怕性命也不保。” 郡守连连作揖道:“钦差息怒,都是下官一时糊涂。下官这就调兵救援东瓯,以彰皇上圣德。” “东瓯与会稽,相隔崇山峻岭,陆上进军多有不便,还请郡守大人点齐水兵,由海上进发,直取闽越之都。这样,闽越首尾不能相顾,自然息战退兵!” “大人言之有理。” “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谋。我们要把进军的声势造得很大,形成巨大的压力,迫使闽越速速退兵。” “嗯,大人高见。” “灌将军身经百战,又是朝廷副使,此次进军闽越,非灌将军不能取胜。在下以为,水军当由灌将军统领。” “就依大人。” 灌夫在一旁听着,心中好笑。刚才的犹豫到哪里去了?猜度又到哪里去了?人啊,真是个说不清的生灵!长久与刀戈为伴的他弄不清这些人复杂的心理,拍了拍脑袋试图将这些不解挤出心外。正想着,郡丞、郡尉到了…… 会稽郡的水军由灌夫统领,严助督战,沿着海岸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一路上,艨艟斗舰,旌旗招展。每从城镇走过,灌夫就命军士吹角擂鼓,喊杀连天,他又把严助撰写的《讨闽越檄》交与地方官散发。不几日,沿途的百姓纷纷传开了汉军征讨闽越的消息。其间,有混迹于百姓中的闽越细作,早将檄文拿着飞报闽越王驺郢去了。 这一天,汉军来到会浦城靠岸。南部都尉率部下在城下迎候。都尉本来是要率军加入讨伐闽越大军的,不料昨夜他们抓到一名闽越的细作,说闽越军已于前几日退兵了。 未曾交战先自退兵,都尉不免生疑,但今日一早,就有东瓯国的军士来报,说东瓯之围已解,东瓯王驺摇有感于汉皇圣德,带着全城百姓面对救驾山、大溪水,长跪不起。 水军司马们听了,纷纷言道:“钦差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严助笑道:“一切都赖皇上英明。闽越非惧严助,乃惧大汉耳!” 可灌夫却有些闷闷不乐,严助见了奇怪道:“闽越退兵,乃是幸事,为何将军反而心中不快?” 灌夫道:“自七国之乱后,末将就再也没有上过战场,此次蒙大人不弃,将统领水军的大任交与我。可还没有动一刀一枪,敌兵就退了,因此末将不免有些遗憾。若是依末将脾气,干脆直捣冶城,灭了这祸害,也为皇上省了心。” “将军无须遗憾。闽越国虽然退兵,然善后事宜尚多,还要将军披坚执锐,多有辛劳。” 灌夫拱手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有何吩咐,灌夫当竭尽全力。” 当日,严助便在行辕召集会稽水军司马和南部都尉商议善后事宜。 严助道:“此次我军一路南下,仰赖圣威,敌人不战自退,我军未伤一兵一卒,固然可喜可贺。然本官观之,闽越国兵虽退,可未必甘心。倘若不加以节制,使诸藩各有约束,日后还会再生战乱。因此本官决定,由灌将军统率会稽、会浦水军继续南下,依旧要鼓振旗张,广贴檄文。另南部都尉随本官前往冶城,宣达朝廷旨意。” 议事结束后,已日近午时,南部都尉道:“两位大人奉旨讨逆,多日辛劳。下官在营中略备薄酒,一来庆功,二来壮行,还望两位大人赏光。” 灌夫看着严助道:“依严大人之意,是不接受地方迎送的。不过此次既是含了庆功、壮行的意思,大人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严助笑道:“灌将军是借此讨杯酒喝吧?哈哈哈!” 众人见这一对文武同僚相悦和谐,彼此调侃,都会心一笑。严助也在这说笑声中上了南部都尉的船…… 来到南方后,饮食大为改变,一日三餐不离鱼虾,这让灌夫很不习惯。可当他登上南部都尉的战船后,却是目不暇接了。士卒们送上来的菜都是江鱼所烹,色香各异。吃完一道,又上一道,好多都叫不上名字。 但灌夫没有这个口福,加上他又是个急性子,耐不住一根根剔去鱼刺,因此,他鱼吃得很少,但酒没有少喝。那江南米酒,先还是甘醇可口,越喝后劲越大。到酒阑席散之时,灌夫已经深醉了。 严助许久都没有这样享受乡情的温馨了。品着家乡的米酒,吃着家乡的鱼虾,仿佛又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当初在会稽没有回家,现在更不能去想了。为此,这顿饭吃得他双目湿润,喉结酸涩。 回到行辕,两人却毫无睡意。灌夫借着酒意,说出的话像竹篙一样直爽。 “不瞒大人说,末将一向瞧不起儒生,以为他们只会摇唇鼓舌,清谈误国。然而此次随大人一同讨逆,方知此乃末将偏狭之见。如大人这般文武兼备之才,胜过末将这样的莽汉千百倍。” 这番话一下子就打开了严助的心扉。其实,他何尝没有这样的感受呢?与灌夫相比,他对将军们的偏见常常是隐藏在心底的,虽然表面上谦恭之至,骨子里却是瞧不上的,以为他们只会打打杀杀,而这灌夫却让他换了一种看法。 接过灌夫的话,严助道:“此次共赴南疆,将军以九卿之尊追随于严助左右,大人何其度量,乃严助楷模啊!” 灌夫憨憨地笑道:“大人!你说话能不能让灌夫好懂些。” 严助会心地笑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好!就依将军。从小受老师的教诲,习惯了。” 这一夜,他们说了许多心里话。他们对窦婴的遭遇愤愤不平,对田蚡的作为大为不齿。他们冲破了心理阻隔,在浓浓的醉意中合榻而卧。这一夜严助领教了灌夫如雷的鼾声,仿佛长江的涛声在耳边回荡。在这样的鼾声中,严助带着故乡的梦,南行去了冶城。 长江因为闽越百姓免于生灵涂炭而更加清澈,将军山因为战争的远去而更加挺拔,而冶城因为大汉钦差的到来而倾城生辉。 闽越王邹郢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迎接汉使的。闽越、东瓯同属越王勾践的后裔,同宗相煎,本不得人心,何况当初大汉与各个属国盟誓,不经汉廷授权,不可妄动兵戈。现在汉军陈兵会浦,未再南下,显然是等待他的幡然悔悟。 其实,对这场出击东瓯国的战事,闽越国内也是歧见纷纭的。丞相多次向他谏言,说吴楚七国,带甲百万,舟车云集,可又怎么样呢?一遇朝廷大兵,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今闽越国虽攻东瓯,却是向汉廷发难,长安岂会坐视不管?但是掌握闽越军权的余善亲王却一意孤行,他说动邹郢对东瓯用兵,结果却未达到吞并目的。现在,大汉的钦使来了,他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迎接汉使的仪仗出城五里,旌旗林立,邹郢带着余善亲王和丞相以下官员,列队城外,等待严助的到来,当汉节在他们眼中映出一片殷红时,他们似乎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席卷而来,这让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紧张。 邹郢还没有等严助下车,就率领臣僚们迎了上去:“闽越国邹郢恭迎大汉钦使。” 严助在南部都尉的陪同下来到邹郢面前,将随行人员一一介绍给闽越国官员。然后,他从怀中捧出文书,高声念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华夏宇内,人无老幼,皆大汉子民;地无南北,皆大汉疆域。同生于太极两仪,同根于阴阳之气,同属于一宗血脉。陛下悯人怀土,与诸藩盟约立誓,和谐共处,四海晏然,今闽越国徒生战事,上逆天意,下违民心。王师南下,意在彰显陛下恩典,非以杀戮为快。谕意诸藩,守土安邦,大兴农桑,使民安居乐业,与邻和睦友善…… 时序已近初冬,南国的大风载着严助的声音,载着大汉王朝的声音,在长江的浪花里,在崇山峻岭间久久回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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