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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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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助与灌夫不费一兵一卒就臣服闽越,朝野为之振奋。刘彻谈笑间退敌的雄才大略一时间成为大臣们的话题。 在刘彻看来,这也是自己走出逆境最得意的一步。于是,他下旨在未央宫设宴,与群臣共庆。 窦婴没有在受邀之列,这使他本来就抑郁的心情又增添了许多愤愤不平和心灰意冷。且不说在过去的多年中,他为朝廷殚精竭虑,心劳神疲,也不说他是因为推行新制才获罪于太皇太后,可毕竟他还有一个魏其侯的爵位,难道皇上真如问政申公时所说,今后用人多拔于年轻有力者么? 是那道奏章惹恼了龙颜么?似乎不像。他记得很清楚,灌夫和严助南行前曾到府上辞行,描述了皇上看过奏章后的激动表情。那到底是为何呢? 此时,夫人带着丫鬟过来了。在仕宦生涯黯淡的日子里,是夫人陪他度过一个个寂寞的遥夜。夫人的贤淑、清静使他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窦婴迎道:“哦,是夫人来了!” 夫人给他一个浅浅的笑容道:“今日天色很好,妾身就陪夫君到园中走走如何?” “难得夫人这样体念老夫。好!就去走走吧!” 窦婴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丫鬟急忙上前搀扶,他随即喝道:“不用了!老夫还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地步。” 一路上,夫人寻找着贴心的话儿来安慰丈夫:“妾身知道,夫君是为皇上没有邀你赴宴而怄气吧?其实,依妾身看来,不去也好。” 夫人看着窦婴没有烦恼的意思,就继续道:“夫君现今是有爵无职,若是去了,遇见那些热来冷去的人,给老爷几句不阴不阳的话,反倒不愉快。夫君出将入相,眼看已过知命之年,还想要得到什么呢?只要夫君身康体泰,就是妾身之福啊!” 窦婴频频点头,夫人一番话让他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他想起老子曾经说过——“塞其兑,闭其门”,看来他的话也不全都是错的。 当花园门上的铁锁“叮当”一声打开的时候,那刚下心头的烦恼便又爬上眉头。这花园显然许久没有来过人了,那园中凋落的花卉,那纷乱的杂草,那铺满小径的黄叶,便透过园门映入窦婴的眼底。 遥想当初,这后花园是何等的热闹,众同僚围案畅谈新制、饮酒高论朝事、行令自得其乐的盛景如今都随风散去了。窦婴顿觉兴趣索然,正待转身,窦府府令迈着急促的脚步跑来,说是灌将军来了,现在厅上候着。 对一个门可罗雀的失宠者来说,还有什么能有知己来访更令他欣慰呢?窦婴顾不得向夫人道别,就匆匆赶往前厅去了。 沿着小径返回的窦婴百感交集,喟叹不止,及至看见灌夫高大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握住了他那双粗糙的手,叹道:“仲孺来了,此去平乱,辛苦你了。” “侯爷好!侯爷好!”灌夫望着窦婴,关心道,“多日不见,侯爷消瘦了许多。” “衰朽之人,苟活而已。”窦婴立即唤来府令,“将军到来,岂能无酒?速备些上好酒肴来!” “不劳侯爷操心,妾身早已备好。”灌夫抬头看去,就见夫人带着丫鬟,捧着酒菜进了客厅。 酒过三巡,灌夫告诉窦婴,皇上也没有邀请田蚡。 灌夫道:“在下是来向侯爷辞行的。” “此话怎讲?” “皇上已经诏命在下为燕相,不日就要动身了。” “为什么?你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却被外放燕相,皇上是怎么想的?” 想起宴会上的情景,灌夫依然为自己的冲动而懊悔。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一向海量的他为什么那么轻易就醉了呢?是因为庆功宴上没有窦婴而让他愤愤不平么?是因为那个不知趣的长乐卫尉窦甫的挑衅么?那一刻,他让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化为雨点般的拳头,在窦甫的脸上烙下青紫的印记。 “你呀!你惹他干什么?”听完灌夫的描述,窦婴埋怨道。 在窦婴的眼里,他这位小他数岁的族叔也算是纨绔子弟了。除了飞鹰走狗,欺男霸女,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皇上之所以赏他个长乐卫尉的头衔,完全是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可他毫无自知之明,仗着自己是太皇太后的兄弟,屡屡惹出事端。 “你打了他,我那姑母能善罢甘休呀!” “侯爷说对了!消息传到永寿殿,太皇太后怒不可遏,严令皇上责罚在下。皇上担心末将留在京都再生事端,干脆外放幽燕。唉!都是末将鲁莽,让皇上为难了。”说完,他长叹一声,将一爵酒灌进肚里。 仅仅一个窦甫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他虽为太仆,位列九卿,然在许昌和石建等人的心中,他总是一副莽汉的形象。每每于塾门等候早朝的时候,他们的话语间不免夹带了奚落和讽刺。 他不像窦婴,心中烦了可以读些书来排解,而他只有把这一切闷在肚里。与其说与窦甫相搏出于酒醉,毋宁说那是一种简单而又粗暴的发泄。即使现在面对知己,他除了喝酒,依然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来表达自己心事。 “这两年简直把人憋死了。人和人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那个田蚡!虽说罢了太尉,可就因为有太后在那儿,就屡屡向皇上请求赏赐。”刚说完,灌夫就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他本来是想安慰窦婴的却偏偏戳在了他的痛处。 “唉!瞧我这张嘴。”灌夫扬起拳头,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胸部。 “仲孺!你何必这样呢?今日权当老夫为你饯行吧!”窦婴按住灌夫坚实的肩膀道。 男人有男人的感伤,女人却有着女人的辛酸。在刘彻与群臣欢宴之际,卫子夫的心却在寂寞中流泪。 丹景台被淹没在未央宫大片鳞次栉比的建筑中,作为后宫八区供妃嫔们居住的殿阁之一,虽然比皇后居住的椒房殿逊色了许多,但它依然是文以朱绿,络以美玉,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看起来也十分富丽堂皇。 至于殿内的陈设,更是珍物罗生,焕若昆仑。虽说规模不算很大,其侈靡迤逦亦是民间百姓无法想象的。 可这对卫子夫来说,这彩饰纤缛,裛以藻绣的繁华居处,不啻为一座让她寂寞、孤独的堡垒,让她绝望、窒息的牢笼。她的青春面容,她的翩翩舞姿,她的浪漫天性都将会在这彤庭辉辉的琼楼玉宇间消磨殆尽。 她常常回忆起与皇上邂逅的时光,正是那次相遇,改变了她的命运,并在她面前勾绘出绚烂的未来。 但是进宫不久,她便发现当初的憧憬过于浪漫,幼稚。她原以为从此可以与皇上终日厮守,但是她错了。后宫的一切都掌管在皇后手中,连在她身边的黄门和宫娥都是皇后安排的。 不要看他们一个个点头哈腰,谦恭有加,事实上他们个个都是皇后的耳目,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后的监视之下。于是,她想唱不能唱,想舞不能舞,有话不能说,这样的日子与坐牢有什么区别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跟着皇上到了这个美人云集的后宫么?可这是自己的错么?皇上是天下至尊,她如何敢违背他的意志。 是因为她太俊丽了么?难道好看也成了罪过么?况且她并没有非分之想,她只想获得一个男人的真爱! 让她最感焦灼的是,自从进宫以后,她与皇上就咫尺天涯,不能早晚相见。 此刻正是午后的时光,卫子夫缓缓地走到楼外,凭栏而立,望着谢了又开,开了又谢的芍药花。是的,花儿今年谢了明年可以再开,而她的青春却不会回来,如果再继续这样生活,等待她的就只有孤寂地老去。 她深信皇上是爱她的。在这宫中,除了包桑和韩嫣,她是惟一知道皇上外出秘密的人。离京前一天夜里,她被黄门抬进宫中,在温室殿与皇上颠鸾倒凤——那是皇上在最郁闷的日子里赋予她的力量与激情。 那一刻她曾想,还要什么名分?还争什么地位?她只要一个男人天长地久的拥吻。但在第二天,她就听春香说,太皇太后一大早就传皇上前去质问,为什么不在椒房殿过夜?为什么要冷落了皇后?而也就在这同时,皇后传她到椒房殿,斥责她不该以色相迷惑皇上。皇后的眼里像结了冰,从那里射出的每一缕光都让她不寒而栗。 “你如果再不检点自己的行为,休怪本宫无情。”皇后警告她说。 唉!都是自己不好,给皇上带来诸多的烦恼。卫子夫在心里一遍遍地自责。 “夫人!”她没有听见,继续想着那些断肠的伤心往事。 “夫人!”这一回她听到了,是春香在叫她。 “是叫我么?”她痴痴地问道。 “外面风大,夫人还是回殿中歇息吧!” 在丹景台,只有春香才能这样温柔地与她说话。虽说都是皇后安排在她身边的宫女,可她看得出来,春香与其他的宫女不一样,她善良、正直,并无狐假虎威的骄横。 她看着春香泪光闪闪的眸子,脸上掠过一丝凄然的笑意,问道:“傻姑娘,你哭什么呢?” 春香道:“夫人,春香自小就心软,见不得人家伤心,刚才看见夫人伤心,奴婢禁不住就眼湿了。” “别夫人夫人的叫了,”卫子夫拉着春香的手道,“论起来,你我年龄相仿,往后就叫我姐姐好了。” 春香摇了摇头道:“这怎么行呢?您是夫人,春香只是奴婢,奴婢不敢。” 卫子夫拿出丝巾,擦了擦泪水道:“有什么不可以呢?你我都是女人。再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像夫人么?”两人说着就转回到殿中,春香为卫子夫斟上一杯热茶,她们的话题慢慢地就转到近来后宫发生的一件大事上来了。 “皇后已经圈定出宫人的名单了吗?” “还没有呢!今早皇后唤我到椒房殿询问夫人起居的时候,我遇见了春芳,她说昨晚皇后还在为谁走谁留费心呢!长得太好看的,她不愿意留下;可全都选了好看的,又怕皇上怪罪。” “哦!原来是这样。”卫子夫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说道,“姐姐有些累了,你先退下,有事我再叫你。” “诺!”春香轻轻带上卧室门,蹑手蹑脚地到厢房去了。 卫子夫关了门,一个人陷入了沉思。进宫这么久了,她还没有想过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宫闱深院呢。可是现在,她可得想想了。 她透过窗户,看着天空漫步而过的朵朵白云,它们是多么的自由,玉阶彤庭虽好,可这里没有自由;她听见檐下的紫燕呢喃,它们该是多么的舒心,锦带丝罗虽美,可它是无形的锁链,锁住了她的身心;她闻着风儿送进来的花香,它们该是多么的惬意,可她没有花儿的幸运,它们有花工们侍弄浇灌,修叶剪枝,而她只能顾影自怜地承受漫漫遥夜的煎熬。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为皇上做些什么。她一想到只要自己还在这宫中,皇上就无法平息与皇后的争吵,就不免受到来自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指责,她就不能心安。若是那样,她就真成了罪人。假如自己能离开这是非之地,也许会有另外一种结果。 只要能对皇上好就行了,至于自己,只要出了这堵囹圄般的围墙,哪怕流浪,哪怕风餐露宿,哪怕嫁一个终日与耕牛做伴的男人,她也愿意。卫子夫想到这里,就铺开洁白的丝绢,几乎是一字一泪地写下了自己的心迹。 她搜肠刮肚地寻找词句把自己描绘得愚钝不堪,说像自己这样卑贱的女子,不能与各位妃嫔一样享受这瑰丽辉煌的掖庭广厦。 她乞求皇后给她一个机会,将她列入出宫人的名单,她对皇后的照顾表示深深的感谢。待她在末尾签上名字时,发现字里行间布满了泪痕。这压抑许久的情感一旦通过这曲折的文字宣泄出来,她的心境反倒轻松多了。她轻轻地封好丝绢,才唤来在外面伺候的春香。 看着卫子夫红肿的双眼,春香心中很不好受,说道:“夫人!您哭坏了身体可怎么办啊?” 卫子夫眉宇间掠过一丝苦笑,说道:“不要紧,这样心里反而轻松多了。”说完把丝绢装进锦囊,让春香唤一位黄门前来说话。 不一刻,一位年轻的黄门进来了,卫子夫听得出来,他“参见夫人”那几个字说得是那么的轻描淡写,他行礼的举止也很勉强。但是,她并不去计较这些,她向春香使了个眼色,等她悄悄退出去后,卫子夫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包金子递到黄门手中,说道:“小小薄礼,还请公公笑纳。” 那黄门瞅见金子,脸上顿时换了和悦的笑容,操着尖细的嗓音道:“夫人有事尽管吩咐,这可使不得。”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了,卫子夫早已摸透了这些阉人的脾气,有哪一个不是见钱眼开呢?哪一个不是半推半就、遮遮掩掩的呢?看着黄门收下金子,卫子夫才拿出锦囊,说道:“烦劳公公将这个递给皇后娘娘。” “这是……” “公公不必多问,皇后娘娘看了就知道了。只要公公送到了,妾身还有重谢。” “夫人放心,奴才这就去了。” 站在窗口,望着黄门远去的身影,卫子夫环顾院中的花木修竹,古树奇石,它们仿佛都投来眷恋的目光,她不忍再看下去,怕自己的泪水又涌出眼眶,忙轻轻地掩了窗户…… 出宫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早朝后,皇后邀刘彻来到后宫,传来这些即将被送往各个郡国的女人们,向皇上辞行。她们中有的也曾承受过皇上的雨露,却不曾怀上骨血,因而很快就被皇上淡忘了;有的根本就没见过皇上的样子,只是在离开京城的这个日子,才有机会一睹皇上的风采。 名单是由包桑念的。他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位女人从队伍中走出,向皇上和皇后辞行,她们感谢着皇上和皇后的恩泽,她们提心吊胆而又隐忍含泪,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样的场合哭出声来。 对刘彻来说,后宫粉黛成群,究竟哪位曾与他有过云雨之情,他早已淡忘了。在她们向他跪拜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感触,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她们就战战兢兢地回到即将出行的队伍中去。 不一刻,他就对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过程感到厌烦。后宫这么多女人,出就出了吧,没有什么留恋的。今天走了这些,说不定明天又有许多进来。放她们出去,是给她们自由,她们应该对皇上感恩戴德才是,但是你看看,她们一张张沮丧的面容,一个个落魄的身影,如丧考妣的样子。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皇后,正要说话,却听见包桑在耳边高声念道:“卫子夫向皇上谢恩!” “子夫!”刘彻几乎是跟着包桑的余音喊出了这个曾经让他沉醉,让他销魂的名字。当他把目光投向面前的出宫人时,随着一声悲怆的呼唤,卫子夫就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刘彻面前,而那饱含着哀怨的哭声,须臾间就抵达了刘彻的心底。 这情景大大出乎皇后的意料,这让她吃惊,让她恼怒。她用鼻翼间令人战栗的“哼哼”声表达了极度的不满,接着就是杀气腾腾的呵斥:“哭什么哭?今日……” 没有等皇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刘彻犀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停在皇后的脸上,怒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朕问你话呢?” “皇上……臣妾……” “说!” 皇上的愤怒如同晴天霹雳,皇后顿时乱了方寸,她再也不能泰然处之地坐下了,她迅速地撩起裙裾跪在了卫子夫的右首,语无伦次地回答皇上的问话:“皇上,是……” “说!” “是她自己提出要出宫的。” “子夫,是这样么?” “陛下!臣妾……”卫子夫一句话没有说完,又嘤嘤地哭出了声。 “有话就说啊!哭什么呢?” 卫子夫心想,好赖都是要走的,皇上不问倒也罢了,既然问了,索性就说了吧!要杀要剐,就听天由命了。她伏下身体,向刘彻大礼叩拜,千般委屈,万缕愁情,平日的痛苦,今日的感伤,全都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 “皇上!是臣妾要求出宫的。臣妾……” “说实话!朕会为你做主的。” 卫子夫暗暗地打量了一下身旁的皇后,又把一肚子的话吞了下去。 “陛下!是臣妾自己要出宫的。”只是她依然地泪流不止。刘彻见此,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此事一定与阿娇脱不开干系。他虽是一肚子的恼火,却在这样的场合无法发泄。她是皇后,掌管着后宫,他若是在这个时候折了她的面子,往后掖庭岂不更乱了。 他强压着满腔怒火,转而向卫子夫问道:“倘若朕要你留下呢?” “臣妾本家童之女,蒙陛下恩泽,得以来到宫中,臣妾就是当牛做马也难报恩。臣妾盼望见到皇上,如枯树望春。今日得睹龙颜,虽死亦无憾了。就是出得宫去,再为奴仆,也甘心了。”卫子夫这番话和着她的泪水,化为一股清流,轻轻地漫过刘彻的心头。 刘彻的眼角湿润了,他深情地望着卫子夫道:“你不必再说了,朕要你留下,你就得留下!” 随即,他转脸冷冷地盯着皇后道:“你且站起来,出宫人的事情,就由你去处置吧。传朕口谕,移驾丹景台。” 正在为自己的去处而发愁的春香,吃惊地望着皇上与卫子夫相依进殿来的身影,就觉得从清早到现在似乎是在做梦。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不容她多想,就慌张地招呼宫娥们迎驾了。包桑看着皇上与卫子夫亲昵地进了殿门,舔了舔嘴唇,对春香道:“还不伺候皇上和夫人沐浴更衣?” 春香会意,一只脚刚刚迈进殿门,眼前的情景就让她的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皇上早已等不及了,抱着赤裸裸的卫子夫向皇榻走去。她只看见卫子夫浓密的长发垂成一条黑色的瀑布,被皇上走路带起的风吹得飘飘扬扬。一时间,她的脸上顿然生出两片红霞。她顾不得多想,轻轻地掩了殿门,向包桑摇摇头,就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 阿娇抚着酸痛的膝盖,眼巴巴地看着皇上与卫子夫远去的背影,想起往日与皇上的龃龉和多年遭受的冷落,加上对卫子夫的切齿痛恨,此刻这些一起涌上心头,顿时化作杏眼中的怒火,直朝着出宫人喷去:“滚!立即滚出去,本宫再也不愿看到你们!” 随即她便给了伺候在身旁的掖庭令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聋了么?你是要看本宫的笑话么?还不让她们滚出去?” 掖庭令捂着发红的脸战战兢兢地去执行皇后的旨意。看着那些昔日在眼前晃悠的女人们被卫士带出宫去,皇后又把各个下人都一一骂了一遍。大家虽然大气不敢出一声,却都从心底增加了对皇后的厌恶。 只有春芳还是忍受着,她深知皇后心中的苦。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不到男人的宠爱更加痛苦的呢?不要说阿娇从小娇生惯养,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遇到这样的事情,也非疯了不可……春芳就这样想着,只要皇后心里能好受些,就是自己受几次责骂也是值得的。 出宫者含着各自的辛酸,而回京的人却怀着新的期望。 皇上的诏令是在七月中旬发出的,等送到北地郡府义渠时,已是八月初了。皇上的诏令说,入夏以来,蝗灾严重,粮食歉收,农桑凋敝。擢升韩安国为大司农,兴农治粟。 诏令是以六百里加急送到的。严助宣罢诏书,就在韩安国的引导下沿着马莲河畔巡视了边关防务。沿途所见,士卒严阵以待,边民秩序井然,五里一碉,十里一堡,固若金汤。 韩安国在任上一直致力于北地郡与上郡、云中郡之间建立联防,一方有事,两方侧应,所以近年来北地郡一直都没有发生大的战事。 当他们沿着秦直道驰马长城脚下,来到贺兰山巅时,但见山北草原浩阔,牛羊成群,隐隐约约地传来牧民高亢的歌声;而山南农舍点点,绵延到山脚下,刚刚收过庄稼的地里,农夫们赶着耕牛在播种新的希望。 这祥和安定的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严助,他不禁由衷感叹道:“边境烽火不兴,百姓安居乐业,皆因将军治边有方,下官回京之后,一定要面奏皇上,为将军记功。” “多谢大人!此皆皇上德被边土,大政深入民心之故也。此处偏远,昔日官吏多有怠惰,豪强趁机大肆兼并,致富者阡陌连连,贫瘠者无立锥之地。自皇上诏令还田于民以来,在下打击豪强,抑制兼并,使商者乐其业,耕者安其居。百姓无不称颂朝廷圣德,皇上隆恩。” 严助点了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前次奉诏解东瓯之围,沿途所见,亦是如此!” 一说到皇上,韩安国总忘不了那件随身佩戴的虎头鞶。从那时候起,他就把个人的荣辱与大汉兴衰紧紧连在一起。他虽身在边陲,却时时关注着新制的成败。赵绾案发后,他曾担心皇上不能度过那一段艰难时光。现在,面对作为新制推动者的严助,他一肚子的话都化为内心的问候:“皇上还好吗?” “皇上心胸恢宏,高瞻远瞩。虽然太皇太后废除了许多新策,可皇上并没有消沉,他一直寻找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从建元三年起,皇上做了三件顺天意、得民心的大事。” “哦!大人快说说,在下久在边陲,消息不通。” “第一件事情是继续削弱藩国,让晁太傅当年的梦想变为现实。前年,济川王刘明坐杀中傅,皇上废除其国,将其迁到房陵;前不久,皇上又因广川王刘越、清河王刘乘殒薨无后,废掉了两国国号。下官久在京城,深感皇上处理起这些棘手的问题时,比先帝更加沉稳机智,使太皇太后无懈可击。这真是帝王的气魄啊!” 韩安国击节赞道:“这个在下在睢阳时就感受到了。” 严助接着道:“古今成大事者,必有过人之坚韧。皇上之所以能屡次化险为夷,正在于此。虽窦婴、田蚡被免,赵绾自缢而死,可皇上并没有改变独尊儒术的意志。今年开春,他又趁太皇太后身体不适之机,在太常寺设置五经博士,研读整理儒家经典,一举打破了建元二年以来的沉闷空气。现在又要大司农寺大力整顿货币,废除三铢钱,行半两钱。” 听着这些发生在长安的故事,韩安国完全沉浸在皇上举重若轻、谈笑间指点江山的魅力中去了。他想象着现在的皇上该是怎样的潇洒和俊逸,怎样的凭虚御风,运筹帷幄。他似乎忘记了长河落日,暮霭沉沉,只将一双火热的眼睛盯着严助,兴奋道:“严大人,把皇上的故事都说给在下听听。” 严助笑了笑指着西斜的太阳和渐渐烧起来的晚霞,两人拨转马头,向山下走去,一路上,严助依然滔滔不绝,韩安国全神贯注,等到了山下营中,已是酉时了。 用过晚膳,严助对韩安国说道:“下官此行,得以观瞻边塞雄风,受益匪浅,明日下官便要启程回京了。” 韩安国起身作揖道:“大人先行一步,待在下将北地防务交接,即可赴京。” 建元五年九月,韩安国在巡视了北地、云中、上郡等地的防务,向各郡太守们一一告别之后,就星夜奔驰,到长安赴任,未等与妻儿享受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受到了皇上的召见。 走进未央宫宣室殿,刘彻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就映入了韩安国的眼帘。那手执朱笔的专注,眉头微皱的思虑,沉稳雄健的气度,使他无法把眼前的皇上与当年睢河边哭喊着要与农家小儿打雪仗的太子联系在一起。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大汉的风雨把一个天真少年磨砺成一代挟雷弄电的君王。他不忍打扰眼前的情景,暗地朝欲上前禀奏的包桑摆了摆手。两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丹墀内望着刘彻,直到他批完一道奏章,包桑才走了上去说道:“皇上,新任大司农韩安国奉诏觐见。” 韩安国忙跪倒在地,以笏板掩面道:“臣韩安国参见陛下。” “韩爱卿快快平身。” 刘彻由各地灾情带来的烦恼因韩安国的到来而消逝了不少,他紧步走出龙案,来到丹墀内,望了韩安国片刻,口中吐出四个字:“风采依然!” 包桑在旁边道:“韩将军一路风尘,未及回家喘口气,就来拜见皇上了。” 刘彻赞道:“他的脾气朕知道,总是先公而后私,这是古者之风啊!” 君臣坐定后,刘彻笑道:“朕听说韩爱卿在北地都尉任上颇有作为,朕正思谋着该怎样赏赐爱卿呢!” “谢皇上隆恩。臣区区都尉,何德何能?边关能有今日,皆赖郡守们戮力同心,尽忠竭命。特别是李广将军和程不识将军,其功尤大。李将军以爱士卒而闻名军中,饮食与士卒共之,士卒不尽饮,将军不近水;士卒不尽餐,将军不尝食。故每逢大战,士卒争先赴死,未敢惜命。程将军治军严谨,行伍营阵,井然有序。匈奴每闻二将军之名,都望风而逃。臣所忧虑的是,现在二位将军年事已高,若有闪失,必折我朝股肱。臣此次奉诏回京,一个心愿就是恳请皇上调两位将军回京调养,以备大用。” 韩安国虚怀若谷,重情重义,令刘彻分外感怀:“爱卿胸怀宽广,乃我大汉社稷之福。你的心愿,严助复旨时亦向朕陈明。” 刘彻说着,就对站在一旁的包桑道:“传朕旨意,调上郡太守李广为未央宫卫尉,云中太守程不识为长乐宫卫尉。那个平庸而又不检点的窦甫,就让他回家养老吧。” “诺!” 刘彻没有忘记凿空西域、根除边患的大计,他问韩安国可曾听到有关张骞的消息。韩安国告诉他,边境的匈奴人传闻,张使君在河西一带被匈奴军俘获,押到单于庭,后来被隆虑公主救下,现在尚不知情况如何。 刘彻眉头紧蹙片刻后又展开,目光中充满信任地说道:“朕相信张骞一定能排除万难,到达大月氏的。现在还是说说当务之急吧!眼下各地灾情严重,爱卿有何良策,可速速奏来!” “此事臣在回京途中亦多有思谋。管子曰:‘安邦定国,以人为本。’眼下蝗灾严重,稼禾无收。故臣以为,为今之计,莫过于减免税赋,安定民心;其二,请皇上下诏,要求各地郡守、县令务以农桑为本,号令百姓灭蝗自救;其三,诏令各地开仓赈民;其四,严厉打击囤粮抬价的不法商人。” “好呀!爱卿早已韬略在胸啊!”刘彻听着韩安国的陈奏,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猛地站起身来在丹墀内踱着步子。 “就依爱卿所奏,拿酒来!” 不一刻,两位黄门就抬着一坛御酒进来了。 “将军久在边陲,艰苦备尝,朕赐你御酒一坛,以作犒劳。” 韩安国诚惶诚恐,拜倒在地谢道:“谢皇上隆恩。” 这就是忠诚之士的情感,一坛御酒,就会让他们感激涕零。想想姑母窦太主,再想想舅父田蚡,一个个食无劳而禄无功,却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刘彻顿感泾渭清浊,自在人心。正要说话,却见包桑匆匆忙忙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窦宇过来说,窦太主在长乐宫中等候皇上呢!” “又是她,朕不见!”刘彻狠狠地一甩袍袖,继续与韩安国说话。 包桑面露难色道:“恕奴才直言,若是窦太主直接来参拜皇上,不见尚可。现今她在太皇太后宫中,若是不见,太皇太后那边便不好交代,请皇上三思。” 韩安国也劝道:“包公公所言有理,皇上还是去见见为好。” …… 借着从殿外折射进来的阳光,窦太主看清了太皇太后布满皱褶的脸。那脸闪着蜡黄的亮色,久病的浮肿让这张当年倾城倾国的脸变得坑坑洼洼。透过脖颈下松弛的皮肤,几根青筋清晰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似乎这脆弱的生命就靠几根筋勉强地支撑着,时刻都有脉断气绝的危险。 太皇太后如今是她的靠山,看到这种情况,窦太主心如刀绞。但她强迫自己把已流到眼角的泪水强压进肚里,把太皇太后的女御长叫到一边悄悄询问道:“太皇太后近来情况怎样?” “这……” “不要吞吞吐吐的,本宫要的是实情。” “不大好!太皇太后整天昏睡,话少得多了。”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恐怕不会太久了。” “太皇太后生病的消息要严格控制,不能让宫外的人知道,懂吗?” “诺!奴婢一定不说,也不让他们说。” 问完病情,窦太主整个人就像散了架子,从没觉得这样累。若不是面对这么多的宫娥和黄门,她真想伏在母亲的怀抱中痛哭一场。是的,母亲在她的眼中是一座山。没有了这山,她也将不再拥有荣耀和富贵。窦太主发狠地擦了擦眼角,正要回到母亲身边去,却听见殿外传来包桑的声音:“皇上驾到!” 大殿内的人们立时紧张起来,连同窦太主母女在内,“哗啦啦”跪倒了一片。刘彻一脚踏进永寿殿,就听见阿娇的声音,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一定是这个多事的女人又跑到老祖宗面前嚼舌头了。 “平身!”刘彻的眉头已写了几分不快,目光并不愿在阿娇母女脸上停留,他直接来到太皇太后榻前。 “是彻儿么?”太皇太后睁开黯淡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又垂下了眼睑。 “是孙儿。”刘彻说着话就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孙儿向太皇太后请安!” 刘彻没有从太皇太后那里听到任何回应。他抬眼看去,那是怎样一个身影啊!是经过漫长风雨匍匐在地的一段枯木,是被岁月风干的一条干涸河床。没了往日的威严,远去了早年的权欲,留下的只有那苍白的平静和木然。刘彻顿时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熟悉,又那么生疏。似乎四年前她凭借一己之力让一场生机勃勃的新制中途夭折的往事恍若隔世,而现在溢出眼角的只有泪水和亲情。 刘彻再一次呼唤道:“孙儿向太皇太后问安!” 太皇太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刚才她的魂魄在九天之间孤独地飘荡,冥冥间听见遥远的声音,她轻如薄帛的身体便晃悠悠地回到了永寿殿,及至听见跪在面前的是让她烦恼揪心又让她深爱的嫡传孙子刘彻的请安时,她那双承载了太多沧桑而失去光芒的眼睛滚下了浑黄的泪珠。 “是彻儿么?到哀家跟前来。”她试图给孙儿一个温馨的微笑,可她留在刘彻印象中的却是一种对生命的无奈和凄然。 刘彻几乎是用双膝挪到太皇太后跟前去的,她枯瘦的手无力地拉着刘彻的衣袖,柔声问道:“怎么瘦了啊?” 刘彻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命令道:“大家先出去,哀家要和彻儿说说话。” “外祖母,我……”阿娇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你也出去。” 窦太主严厉地瞪了阿娇一眼,自己先出去了。 大殿里静极了,太皇太后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彻儿!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刘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恨哀家么?” “怎么会呢?” 太皇太后喘了口气说道:“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社稷。哀家不能带着罪过去见先帝。” “孙儿懂祖母的苦心。” “你不懂!”太皇太后闭眼养了会儿神继续说道,“到了哀家这个年纪,你才能真正懂得做人的难处。” 刘彻便不再说什么了。也许她说得对,也许只有到了与她一样的风烛残年,他才能从漫长的岁月中咀嚼出生命的不易。 “好了!我的彻儿已经二十一岁了。从今天起,哀家不再过问朝事,大汉的江山都交给你了。” 然后,太皇太后拉起刘彻的手说道:“朝堂的事先不说了,现在说说家事吧!哀家这一生最后的牵挂就是你和阿娇了。” 刘彻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太皇太后的话中蕴涵了太多的沉重,太多的忧郁,太多的悲凉。 “你和阿娇,一个是哀家的孙子,一个是哀家的外孙女。一为至亲,一为至爱,血脉相连,哀家从未厚此薄彼。她至今没为汉家生个太子,又生就那个脾气,可她毕竟是你的表姐。你是男人,又是皇上,你可要善待她啊!” “还有你的姑母,她对你可是有恩的啊……” “孙儿记下了!请祖母放心。” “让她们都到榻前来。” 当窦太主和阿娇等人回到大殿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筋疲力尽,脸色更加蜡黄了,紧闭的双眼只可见睫毛在微微颤动。可这个刚强的女人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又用微弱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包桑!” “奴才在。” “宣哀家懿旨,自今日起,哀家不再过问朝事。军国大事,悉由皇上决断。” “诺!” 这时,未央宫外远远地传来暮鼓的声音。 建元五年九月最后一天的太阳把它橘黄色的光芒留给了万里云天,悄悄地隐没在苍山背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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