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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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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石公主一脚踏进椒房殿,卫子夫就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宫中路长,孩儿是与表兄走着出去的。”阳石公主回道,便向母亲告辞。卫子夫拦住了她道:“你先坐下,娘有话要对你说。” 阳石公主就有些纳闷,她和霍去病刚出去的时候,母后的脸上还呈现出舒心的笑意,怎么刚过了一会,就流露出不易觉察的忧伤呢?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也许是太累了,要不就是哪个宫娥犯错惹得母后不高兴了,要不就是那些妃嫔、美人间永远扯不清的纠葛。唉!皇宫深苑究竟有什么好?自己若是个男子,绝不会被这些枝枝蔓蔓缠住手脚,早就像表兄那样建功立业去了。 卫子夫从果盘中拿起一个橘子,剥了皮,递到女儿手中道:“这是南方送来的贡品,尝一尝吧!” 阳石公主接过橘子却没有吃,而是问道:“母后,不知留下孩儿有何教诲?” “据儿就要立为太子了。” “这是朝野尽知的事啊!” “你舅父作为重臣,注定是要担负起保护太子的重任。” “这个孩儿也明白,除了舅父,没有人能担此重任的。可这与孩儿有何关系呢?” “儿啊!”卫子夫将身子往前挪了挪道,“你姑母前日来宫中提亲了。” “提就提吧!” 阳石公主沉浸在刚才与霍去病相约骑马的兴奋中,压根儿就没有将这件事与自己联系在一起。 “以姑母的地位,加上舅父身居要职,只要她愿意,公卿们一定会趋之若鹜的。” “可她……” “她怎么了?” 卫子夫长叹一声道:“可她却偏偏看中了你。” “什么?”阳石公主觉得很好笑,也很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滑稽。 她都十四岁了,可卫伉才六岁,阳石公主笑得前仰后合,捂着肚子喘气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跟孩儿提亲,这不是笑话么?” “儿啊!你听我说。”卫子夫提高了声音,阳石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吃惊地看着母亲。 “长公主虽与你舅父是夫妻,可她更是皇上的姐姐。太后临终遗言,要你父皇善待长公主。她如果执意要定这门亲事,你父皇也是无可奈何的。” “不!女儿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阳石公主眼中溢出的泪珠儿滴在卫子夫的手背上,热辣辣的。 卫子夫捧着阳石公主的脸,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找不到个头绪。她现在惟一能够告诉女儿的,就是要全力维护太子的地位。 “倘若你姑母在太子这件事情上闹起来……你一定不愿意看到娘就像当年栗姬那样,因为拒绝了阿娇和刘荣的婚事而被废掉吧!”卫子夫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母女俩的泪就流到了一起。 阳石公主从母亲身边站了起来,擦去腮边的泪水,咬了咬嘴唇道:“孩儿知道母后的难处,孩儿也知道据儿立为太子意味着什么?可是,母后……孩儿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婚姻当儿戏。姑母要是逼得急了,孩儿就向父皇提出,远嫁匈奴,永不回长安……”说罢,她就向卫子夫告辞,回自己的殿去了。 “蕊儿!”卫子夫追到殿门口,看着女儿在一群宫娥和黄门的簇拥下远去,心里像一下子被人掏空了似的,“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卫子夫神情有些恍惚,对春香说道:“扶本宫进去,本宫有些累了。” 她正待转身,却见从未央宫来的黄门进来道:“皇上口谕,宣皇后与皇子到沧池见驾。” 长乐宫与未央宫,一个坐落在长安的东南部,一个坐落在长安的西南部,两座宫城占去了都城面积的三分之一,它们中间隔着一条安门大街,从东宫到西宫,要横穿大街和漫长的复道。等到卫子夫乘着轿舆赶到沧池时,刘彻早已在那儿等着了。 “今日朕心中有些烦闷,就是想与皇后单独在一起说说话。”说着,刘彻便让包桑带几位黄门陪着刘据乘一舟,而他与卫子夫登上另一舟。临上船时,刘据却不依了,他甩开包桑的胳膊,跑到刘彻面前撒娇: “孩儿要和父皇坐一条船,孩儿还要向父皇背诵《论语》呢!” 卫子夫一把拉住刘据责备道:“听父皇的话,坐到后面船上去。” 可刘据根本就听不进去,执意要上刘彻的船。刘彻的脸色就严肃了:“你将成为太子,还如此放纵,将来如何担得了大任?” 刘据想靠哭闹实现自己的要求,可当他看到刘彻一脸的威严时,哭声硬是憋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其实,在刘据童稚的心中,太子还只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他还无法理解这是一件关乎王朝存亡继绝的大事,但父皇的严肃使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和普通的孩子不一样。 “殿下!走吧。”包桑一边劝说,一边拉起了刘据的手。 刘据回头看着母亲,极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那样子卫子夫看在眼里,心里很不好受,转过脸轻轻地擦了擦眼角。 刘彻心中就有些不悦,低声道:“如此柔肠软心,岂能带好太子?你就是少了些太后当年的刚强。” “臣妾明白了,皇上也是为了据儿好。” 此刻,卫子夫与刘彻并肩站在楼船的甲板上,他们望着一泓池水,碧波荡漾,晃晃悠悠地映出环岸垂柳和宫阙的倒影。雾霭如纱,环绿绕翠,仿佛这船是在云彩间穿行。 有几只燕子在柳枝间穿梭,那怡然自得的样子引起卫子夫许多念想。人如果能像这燕儿一样,无拘无束地在天地间飞翔该多好,既不用处处顾及许多的关系,也不会让宫廷的礼制将个人的情感束缚。 卫子夫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刘据的船。她明白了,皇上今天这样安排,分明是要传达一个信息——刘据作为太子已成定局。这意味着他将获得一个独立的环境,不可能再像往日那样在母亲面前撒娇了。 看看!就连陪皇上游湖也与社稷大计纠缠在一起。卫子夫默默地想。 刘彻忽然问道:“朕是不是老了?” “陛下说哪里话?陛下现在正当盛年呢!” “朕忽然发现,近来总喜欢想起那些过去的事情。” “是不是卫青他……” “他身为大将军,向来稳重老成、谦恭自律。作为外戚,他能做到这个分上,已经很不容易了。比起朕的舅父,卫青强多了。” “老丞相已薨殒多年,皇上怎么想起他了?” “朕是因为立嗣油然想起了当年登基之时,太后曾对朕言说过,安天下者,窦、田、王也。朕依照太后旨意,以田蚡为太尉。朕只知道他平日不注重个人修为,喜欢拈花惹草,与窦婴争宠于朝,却不料到他会与朕离心离德,竟然在淮南王面前诅咒朕无后。” 船行到湖心岛附近的荷花旁,转了一个弯,朝拱桥下驶去。 刘彻转脸看了看身边的卫子夫,见她听得很专注,于是不无伤感地继续道:“若不是淮南案发,朕还一直蒙在鼓里。” 卫子夫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她立刻意会到皇上在这个时候,专门提起田蚡与淮南一案的纠葛,绝不仅仅是发对往事的感慨。 “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皇上这一番往事追忆,仿佛一通惊鼓,让她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了更明晰的自省。 卫子夫向皇上身边靠了靠,那脸上的温柔都化为了一种理智: “皇上一番话,让臣妾惊鼓明心,警钟盈耳。臣妾也以为,朝中诸事,外戚当率先垂范。他们只有建功立业,尽忠竭命之责,而绝无恃权弄威之由。” “皇后能这样想,朕甚欣慰矣。” “河南大战后,皇上对卫青赏赐甚重,恩及三子;漠南一役,皇上又对去病赏赐甚重。臣妾闻之,甚感不安。诚恐他们不能一日三省,而惑于功勋,贪于利场。臣妾先后传卫青和去病进宫,严加训示,要他们严于自律,绝不可恃权弄威,横行朝野。” 卫子夫的话让刘彻隐隐地生了感动:“朕的姑母和姐姐若能如皇后这样想就好了。” 卫子夫没有回应刘彻的话,她信守进宫时就抱定的信条,既不为自己的亲人在皇上面前说情,也不在皇上面前说别人的是非。 这种夫妻间家常式的话语,像一爵含着甜味的酒酿,缓缓地流进血脉,不知不觉地化解了前些日子因为长公主的插手,皇上对卫子夫产生的心结。 可当皇上提到长公主时,卫子夫刚刚明朗的心境又转暗了。的确,长公主把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摆在她的面前。她知道如果这件事情处置不好,她往后的日子就更不能安宁了。 刘彻的眼睛不经意地朝后看着,只见刘据的船只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缓地跟在后面。 刘据早已忘了刚才登船时的不快,听着包桑讲着逗乐的笑话,发出咯咯的笑声。 唉!真是个孩子啊!刘彻收回慈爱的目光,却见身边的卫子夫有话要说的样子。 “皇后想说什么吗?” “皇姐昨日进宫来了。” “呵呵!皇姐近来与皇后相处甚悦,朕乐见其事。” “可皇姐有话呢!” “哦?” “皇姐请求将蕊儿许配给伉儿。” “什么?皇后说皇姐请求将蕊儿与伉儿……” 卫子夫点了点头。 “哎!朕的这个阿姐啊!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刘彻不以为然地跺了跺脚,那船就摇晃起来,惊得几个划船的黄门一头冷汗,两边合力使劲,才使船稳定下来。 卫子夫因为惊吓,整个的人都靠到刘彻身上,口中连连呼唤皇上!待她定神看去,只见刘彻目览湖波,镇定自若,才安下心来。 “伉儿与蕊儿,年岁相差甚远,怎么可以呢?” “臣妾还以为皇上知道了呢!” 刘彻明白长公主与卫子夫的关系,知道这事一定让她为难了。如果自己不出面,以长公主的性格,皇后是应付不来的。 “朕预料此事皇姐是一定会禀奏的,皇后不必为难了,朕知道怎样回应她。” 卫子夫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忙道:“臣妾谢皇上了。”但她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阳石公主近来的变化还是不断地拨动着她的心弦。 “不过,蕊儿人大了,心思就多了。” “呵呵!怎么了?” “臣妾看她对去病倒很在意的。” “哦?”一提到霍去病,刘彻的眼睛顿时亮了。 自从漠南之战后,霍去病在刘彻心中的分量大大增加了。近来,他一有时间就喜欢把这个年轻人传到宣室殿议兵。前些日子到雍城,也带着霍去病。 卫子夫的话让刘彻十分惊叹阳石公主的目光!不由得在心里高兴。她还真承继了朕的品性哦!显然,他对霍去病与女儿联姻很感兴趣:“呵呵!这倒是天作的一对哦!只是蕊儿还小。” “去病也只有十八岁啊!” “待立嗣大典后,朕找个机会问问去病,若是他有意,到蕊儿十六岁时,朕就玉成这桩婚事。” 船只驶出柳荫,卫子夫觉得头上的太阳分外的鲜明,回眸身后,池心亭的亭脊,被阳光照得闪亮。刘彻示意掌舵的黄门,掉转船头回去。 “皇上!”卫子夫轻轻地呼唤。 “皇后还有话要说么?” “这……”卫子夫眼睛流露出彷徨和为难的神色。 “有话就说么!” “皇上!”卫子夫整理了一下深衣,接着又理了理被春风吹起的发鬓,这样踯躅再三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道,“臣妾有一不敬之情,还请皇上恩准。”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立嗣大典前,臣妾想到长门宫去看看皇后姐姐。听说她近来身体越发沉重了。” 刘彻眉头皱了皱,淡淡地问道:“怎么又想起去看她呢,立嗣大典与她有何关系?” “皇上!”卫子夫发现刘彻没有恼怒的迹象,就近前一步说道,“臣妾是想,巫蛊案过去多年,皇后一定也自省了吧,臣妾也听说她设了香案,天天都祈祷皇上平安呢!” 唉!同是女人,为何如此相异呢?刘彻看着卫子夫月亮一样的明眸,那里面荡漾着太多的温柔、善良和宽厚。这些年了,连他自己都渐渐忘记了阿娇的模样,而卫子夫却想在这个时刻去看看她,刘彻的心也被她焐热了:“好!朕就准了。” “臣妾谢过皇上!”卫子夫欣喜得像个孩子一样。 刘彻挽起她的手,目光中涌动着爱怜。春日阳光下的卫子夫,出了些香汗,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益发端庄俏丽了。刘彻早年的激情似乎瞬间又回来了:“前面该靠岸了,朕就与皇后在这边用膳吧!” 包桑扯着尖细的嗓音喊道:“皇上有旨,宣石庆、庄青翟进殿!” 皇上的旨意传到石庆的耳际之时,他忽然有了一种穿过漫漫黑夜,看见曙光的惊喜。 他迅速与身边的庄青翟交换着眼色,那意思好像是说——这不是做梦吧? 他俩战战兢兢地随着包桑进了宣室殿,例行已久违的参拜程序,然后小心翼翼地回答着皇上的问话。 皇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翩翩少年了。 可石庆和庄青翟永远忘不了当年的那一幕。皇上以不治太皇太后丧事为由而免了许昌和他们的官职。 其实,他们心中都清楚,那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借口,根本原因在于他们阻挡了皇上的新制。那时他们万念俱灰,认定今生不可能再回到朝廷中。 皇上没有治他们的罪,而把他们发回到太常寺。这些年他们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有一次,皇上到太常寺查巡兴办太学事宜,他们吓坏了,睁着眼睛直到东方破晓。 皇上来了,他一心一意听着太常讲述整理诸家经典,根本没提当年旧事,也没有问起他们。于是他们心里有了一种难言的失落——皇上已经把他们忘了。 这种期待皇上记住他们,又怕皇上记仇的矛盾心理,折磨着他们的情感,多少次,两人在喝到夜阑酒干时总是看着对方问,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现在,站在皇上面前的石庆和庄青翟预感到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即将过去,对黄老的抛却,对儒术的熟稔,将改变他们的命运。 “罪臣多年来研习儒术,不敢有一日的懈怠。” “呵呵!说来朕听听。” 于是,他们各自结合自己实际,分别向刘彻禀奏了对《公羊春秋》的体会。石庆特别强调自己选读的是董仲舒的注释本。 石庆没有忘记引用近来皇上平定淮南、衡山谋反案的故事,批驳了刘安和刘赐的“拥国自重”,认为这是逆天背道之举。他还称颂皇上明察秋毫,翦灭逆贼,实乃社稷之幸。 在石庆说话的时候,庄青翟一直暗暗注视着皇上的变化,他感到虽然岁月悠悠,人事变幻,但皇上推行新制的执着没有变。 轮到庄青翟回答皇上问话时,他引述董仲舒的一句话——《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故移其辞以从其事——重点阐述了自己对“大一统”的体会。 “皇上!臣反复琢磨,所谓春秋一统者,主要在八个字。” “哦!”刘彻侧过脸来,听得很专注,“是哪八个字?” “兼容并包,遐迩一体!” “此话朕好像在哪里听过?” 哦!他想起来了,那是元光五年司马相如说的话。 司马相如在奏疏中,用了很精辟的八个字:“遐迩一体,中外褆福”,来表达当时大汉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可眼下他不打算把这个话题延伸下去,他之所以要问起这些,是因为要了解他们有没有担任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的资格。 现在,刘彻大可以放心地与他们谈论对太子的教育了。他有些兴奋地站起来,在宣室殿内踱了一圈,然后在石庆和庄青翟的面前站定了:“朕今天要任命二卿为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不知二卿愿否?” “臣等定不负皇上重托,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那二位爱卿会怎么做呢?” 看来,皇上还是担心他们会用黄老思想来影响太子。于是,他们对如何从儒家经典入手,循序渐进地实施教化谈了自己的设想。 “大典之后,太子暂时移居思贤苑,待博望苑落成之后再搬过去。” 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了,刘彻挥了挥手道:“二卿回去吧!改日到宫中拜见皇后,顺便也见见太子。” 两人走出宣室殿,回望檐牙高啄的殿脊,仍然没有走出刚才如幻般的梦境。 庄青翟拉了拉石庆道:“大人!在下有些不明白……” “怎么了?” “我朝自董仲舒之后,论起儒学,要数丞相大人,皇上为何……” 石庆没有回答,他无法猜测刘彻的决定,不管日后怎样,反正至少眼前的路是光明的。 石庆和庄青翟出了殿门,刘彻开始批阅起奏章来,当公孙弘那熟悉的笔迹映入他的眼帘时,他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 这奏章在案头已搁置几日了,自己竟然忙得没有细看。他随口向包桑问了一句关于丞相病情的话之后,就沉浸在公孙弘充满沧桑忧郁、温婉曲柔的文字中了。 刘彻对公孙弘还是比较了解的。论起治儒,他虽不及董仲舒深刻,却有着经世致用的务实;论起治政,他不如窦婴干练,却有着委曲求全的品格。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出不了政绩,却也不会铸成大错。这也是他在元朔五年将百官公卿分为中朝和外朝的原因。 他不需要拿出什么高明的主意,只要能稳定政局,深谙旨意就行了。 但这一回,刘彻较起真来了。刘彻对于公孙弘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放下其他奏章,开始给公孙弘写信。他铺开绢帛,洋洋洒洒,字里行间洋溢着温暖和关爱。 待墨迹稍干后,刘彻对包桑道:“你带上太医去看看,也将朕的这封信交给他。” 包桑收好信札,看了看刘彻问道:“皇上还要奴才带些什么吗?” “带些酒、布帛,褒扬他为朝廷日夜操劳的辛苦。” “诺!” 刘彻笑道:“太医治的是他的身病,只有朕才治得了他的心病。” 不错!公孙弘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张汤的到来,希望他能带来皇上的消息。 张汤进相府的时候,公孙弘还没有起床。好在两人相交甚笃,也没有客套的必要,待夫人和仆人们退下后,公孙弘径直让张汤到内室叙话。 由于昨夜没有睡好,公孙弘的眼睛有些浮肿,他看见张汤进来,指了指榻前,示意他坐下说话。 “见过皇上了么?” “见过了。” “皇上对老夫的奏章都说了些什么?” “皇上只是笑了笑,就把奏章放下了。” “这样看来,皇上一定要任命石庆和庄青翟为太傅和少傅了?” “学生也纳闷,这回皇上连汲黯的谏言也不采纳了。刚才学生来相府的路上,看见石庆和庄青翟的车驾往椒房殿去了,说不定皇后这会儿正与他们说话呢!” 公孙弘眼皮耷拉下来,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老夫真的不中用了。” 张汤立时感到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劝慰他。 “恩师!”张汤揖手道,“都是学生办事不力……” 公孙弘摆了摆手:“这事与你无关。” …… 原来几天前,刘彻利用朝会的机会,诏命石庆为太子太傅、庄青翟为太子少傅。立嗣大典就定在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五月底。 日子就在太常寺和宗正寺筹备立嗣大典的忙碌中悄悄流逝,京城的风景也日益地绿肥红瘦,走进了春的深处。 公孙弘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向皇上递交了“免归”的奏章: ……今臣弘罢驾之质,无汗马功劳,陛下过意擢臣弘卒伍之中,封为列侯,位列三公,臣弘行能不足以称,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愿归侯印,乞骸骨,避贤者路。 那欲掩半露的词语中弥漫着无尽的伤感。 他觉得,在这个朝廷中能当得起太子太傅的人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卫绾一样,以丞相的身份尽宰辅之责,以太傅的身份为太子讲书。 可是,皇上偏偏把目光投向了太常寺。他忽然生出一种被皇上抛弃的仓皇。他递上奏章,也是想试探皇上的心。 从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来自未央宫的消息。 但皇上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频繁地就立嗣大典与大臣们交换意见,并且还将冷落了十数载的石庆和庄青翟传到宫中问话,好像把他给忘了。 公孙弘看了看外面,想着皇上会与石庆他们说些什么呢? “他们会不会重弹黄老的论调呢?” 张汤疑惑道:“不会吧!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会死守着那套不变呢?要是那样,他们还能活到今天,而且还会被皇上重新起用么?” 公孙弘还是有些担心:“大人最好去找包公公打听一下,看看皇上与石庆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有这个必要么?” “也许他们谈到了老夫呢?” “哦!学生明白了。” 张汤告辞了,公孙弘拿起身边的《谷梁春秋》,还没看上几行,便心烦气躁地丢在一边,他望着窗外从枝头飘落的残花,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竹简,虽说眼睛在竹简上徘徊,但心竟然纷乱地在天地间迷茫。 公孙弘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连续咳嗽之后,就气喘吁吁了。丫鬟们急忙上前为其捶背,好一阵子才缓了过来,他抬起头,眼见得夫人的泪水就在眼眶打转了。 “唉!你这是为何,老夫……” “老爷这是怎么了?药吃了几剂,怎么就不见好呢?” “老夫这病不是药可以治的。” 夫人就嘤嘤地哭出了声。她比公孙弘年轻了十几岁,夫君的病让她心里懵乱得不知所措。她一哭,丫鬟们也都跟着哭起来。 公孙弘的心烦立即转化为恼怒:“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夫还没有死呢?你们能不能让老夫一个人安静安静?” 哭声戛然而止,夫人泪眼婆娑地唤了一声老爷,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公孙弘不耐烦地挥着手,她只有小心地退下了。 现在,内室里静极了,偶尔从外面传来几声嘤嘤的鸟鸣。 公孙弘呆望着屋顶,那个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疑问再度地爬上了眉头。 难道皇上忘了石、庄二人曾是反对新制的人么?难道皇上不知道,朝廷里除了董仲舒,就数他公孙弘最懂治儒了么?他检点着自己的行为,认为多年来虽无多大建树,却也兢兢业业。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冷落了自己呢?他想不明白。 午膳时,公孙弘只喝了几口米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他只觉得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牵着,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冥冥间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呼唤,他睁开矇眬睡眼,却是府令和夫人。他们说宫里的包公公带着太医来了,现正在客厅等候呢。 呀!皇上没有忘记老夫。公孙弘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就立马要丫鬟伺候更衣洗漱……话未落音,就听见室外一个尖细的嗓音传了进来:“丞相有恙,不可轻动,咱家进来就是了。” 进到内室,包桑说道:“皇上要咱家和太医来探视丞相了。” 公孙弘有些惶恐不安,挪动着身体向榻边倾斜,连道:“老夫衰朽之身,蒙皇上惦念,不胜惭愧。” 太医淳于意为公孙弘详细地诊了脉,又看了舌苔,然后才诊断道:“丞相之病乃心急气郁,肝火旺盛,火伤脾脏,故而肢体沉重。所谓心归木,心急而生火,致使肝气郁结,火盛而伤金,故而脾胃不适。”遂开了几剂药。 夫人请他到客厅用茶,留下包桑与公孙弘说话。包桑捧出皇上的书札给公孙弘,说道:“皇上的话都在这上面写着呢,丞相看看吧!” 公孙弘展书拜阅,先还比较平静,看到后来便讷讷自语道:“愧杀臣也!愧杀臣也!”包桑循声看去,就见丞相满脸潮红,两眼发热,眼圈越来越红了,接着就听见他声音发颤地念道:“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印,乞骸骨,是彰朕之不德也。” 公孙弘再也无法在榻上安卧了,他翻身下榻,就跪在了地上,朝着未央宫的方向,揖首跪拜道:“皇上折杀微臣了。微臣有疾,怎么敢当得起皇上的自责呢?” 公孙弘读到“今事少闲,君其存精神,止念虑,辅助医药以自持”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而匍匐在地。 “皇上!臣有罪啊!皇上……” 包桑听得出,公孙弘的哭声里带了多种情感和思绪。是感动,也是惭愧;是自责,也是痛心。 皇上丝毫没有怪罪他,反而把他患疾归之于自己的“不德”,皇上不但派来了太医,还送来了酒、帛等。皇上在书中说今事少闲,可他明明知道“淮南案”结案在即,立嗣大典一天天临近。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 包桑没有上前劝慰,任凭公孙弘借痛哭排解心中的郁闷。公孙弘哭过之后,才发现包桑待在身边,根本没有离开,他几分赧颜,不好意思道:“老夫刚才情之所至,失态了,请公公谅解。” 包桑哈哈大笑道:“皇上说,他的书是专治丞相心病的,果然如此!咱家可以回宫复旨了。” 公孙弘送包桑和太医到相府门口,分手时,他要包桑代他禀奏皇上,他马上就上朝视事,筹备立嗣大典。 眼看包桑一行人渐渐远了,公孙弘才回转身来,对身后的夫人喊道:“老夫有些饿了,快备些酒菜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阿娇的声音很弱,游丝一样地飘到春柳的耳际。春柳俯下身体,贴在阿娇的耳边说道:“娘娘!现在应该是巳时了吧!” 阿娇有些不耐烦:“谁问你这个?现在是哪年哪月?” “娘娘,现在是元狩元年五月二十五日。” “哦!太子的立嗣大典开始了。”阿娇无力地点了点头,眼角溢出酸涩的泪水。 她让春柳在殿内燃起熏香,很快整个房间都飘荡着浓浓的香气。烟雾从熏炉中一缕一缕地散发出来,袅袅地在大殿中央盘旋,在阿娇的眼前编织出宏大热烈的画面: 恢宏庄严的乐声中,盛大的朝贺队伍云集在司马道上。来自郡国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来自各国的庞大使团都齐聚这里,等待着神圣的时刻。 卫子夫在宫娥们搀扶下,踏着从司马门铺开的红色的地毡,迈着舒缓的脚步,庄重地走进了未央宫前殿,她的光彩让参加盛典的每一个人脸上熠熠生辉。 太子刘据毕恭毕敬地迎接卫子夫在皇上身边就座。 正当午时,太仆公孙贺站在大殿上,高声宣布立嗣大典开始。 皇上圣明的呼声在未央宫前殿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啊!皇上向太子颁授金印了。春柳,你看见了么?”阿娇挣扎着站了起来,指着殿外,精神分外地亢奋。 “你看见了么?” “娘娘!没有啊!” “哈哈哈!”阿娇放声大笑,然后又仰面歪在榻上,嘲笑道,“你等当然看不见了,你们都是凡人,怎么会看得到呢?哈哈哈!” 刚刚平静了片刻,她又忽地起身下床,一边向外面跑,一边笑嘻嘻地喊道:“皇上!臣妾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说着,阿娇“扑通”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叩首下拜,口中讷讷自语:“臣妾见过皇上!”她又转过身来训斥春柳等人。 春柳和宫娥们疑惑地跟着阿娇跪下,内心却是十分恐惧。 废后怎么能看到立嗣大典的情景呢?而皇上此时正在未央宫前殿,她又怎么会以为皇上到了呢? “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春柳十分疑惑。 “就是呀!怎么忽然就神志模糊了呢?” 春柳轻轻地来到阿娇身旁,与她并肩跪下,附在耳边道:“娘娘!皇上走了。” “呵呵!呵呵!”阿娇呆呆地笑着,“皇上来看本宫,怎么会走了呢?” “娘娘怎么忘记了,皇上打理国政,日理万机,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处置呢!” “哦!你是说皇上忙着处理国事去了?哦!那本宫就不打扰了。”阿娇从地上站了起来,“本宫累了,扶本宫歇息去。” 阿娇简单地用了些饭食,又睡去了。 阳光从窗口透射进来,通过白色的幔帐折射到阿娇脸上,那张日渐瘦削的面容就更加苍白了,白得像一尘不染的丝绢。 这样子,让守在身边的春柳和宫娥们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从殿门口朝外看,更是一幅凄凉的景象。虽说是初夏五月,可这院子里的花木却是被青草包围着,刚来时粉刷一新的宫门如今被风雨剥蚀得斑痕累累,只有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回回,守着一个寂寞的废皇后,伴着一群服侍她的女人。 自从一曲《长门赋》惹恼了皇上后,很久没有人敢光顾这被朝廷遗忘的角落了。 可就在前日,皇后卫子夫来了。 她的銮驾停在门口——只带了春香和警跸。她担心会触动阿娇心底的伤痕,也没有浓妆艳抹。 春柳按照卫子夫的吩咐进去通禀,在等待的时候,她环顾了一下这座当年窦太主送给皇上、而皇上又把阿娇禁闭在这儿的宫阙。当年这里楼阁嵯峨,现在却已是繁华不再;当年的曲径幽幽,现在却已是蔓草没径;虽裙钗依旧,却是铅华尽去,满目景物,尽是断肠伤心处。 这破败让卫子夫感叹阿娇的命运,她甚至想,假若自己有一天遭此厄运,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卫子夫想着想着,就远远地瞧见阿娇在春香、春柳的搀扶下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娥。 卫子夫没有任何的犹豫就跪倒在院内的地砖上了。 “卫子夫参见姐姐。” 阿娇在一步之外僵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放在昔日,她绝不会有好言语送给面前这个曾与她争宠的女人。 可漫长的岁月就像一方硕大的磨刀石,无情的风雪就像滴在石上的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磨去了她的恩恩怨怨,虽然一下子还无法忘却,可是麻木了的精神再也燃不起仇恨的火苗了。 阿娇喘着气道:“起来吧!进去说话。” 她用皇上送来的金浆招待卫子夫,这是南越进贡来的米酒,味道甘甜。 卫子夫轻抿一口,清新爽口,她从中品出了皇上心底的那份亲情。 唉!他们毕竟是青梅竹马! 几巡过后,两个女人之间的矜持和沉默悄然远去,话也逐渐多了。她们彼此述说着各自的生活,阿娇毫不掩饰自己对皇上的思念,说她无数次地在心中祈求上苍保佑皇上恩及天下,社稷永固。可是,皇上至今也没有…… 她说到伤心处,潸然泪下,卫子夫也陪着流泪。 其实,卫子夫又何尝没有难以言表的苦衷和惆怅呢?就因为没有答应为长公主的儿子求封,就得忍受王夫人每日出入宫中的情感折磨,就像阿娇一样守着一座空寂的椒房殿垂泪。 但现在她并不想多说宫中的生活,害怕勾起阿娇对往昔的追忆。 “再过两天就要举行立嗣大典了,妹妹这次来看看姐姐,就是想告诉姐姐,即使据儿将来做了皇上,也要记着,他有两个母后。一个是卫子夫,一个是陈阿娇。他既是妹妹的儿子,也是姐姐的儿子。妹妹虽做过侯府的女奴,却知道先后的道理,在什么时候,姐姐都是在前面的,据儿都应该把这位母后放在心里。” 卫子夫的这番话惹得阿娇又是一番涕泣,但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卫子夫时,她的目光就格外的平静和柔和了。 “告诉据儿,他的父皇是这个世间最杰出最尊贵的人。” “请姐姐放心,妹妹一定转告据儿。” 卫子夫留下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理解和宽容回宫了。 在她登上车驾的那一刻,阿娇追到车前来拉着卫子夫的手说道:“谢谢妹妹为汉家续了龙脉。请你告诉据儿,说姐姐对不起他……” 这也许是她谈话的核心,也许是她蓄积已久才吐出的心声。 卫子夫忽然就对许多事情有了新的认识,人啊!该是多么奇怪复杂的生灵,即便是阿娇这样刻薄的女人,也有理智和平静的时候。 车驾离开长门宫很长一段路,卫子夫回头去看,只见阿娇还站在宫门口,站在五月的艳阳下。 “仅仅几天,娘娘就……”春柳为榻上睡得很沉的阿娇掖了掖被角,又坐回到原处,“想想我真有些害怕。” 一位宫娥打了个寒战道:“春柳姐,你说娘娘她会不会……” “胡说!”春柳愠怒地指着宫娥的鼻尖骂道,“乌鸦嘴,再说撕烂你的嘴!” 可春柳清楚,自己说这话时多么的心虚。 太阳在南山眷恋了片刻之后,终于坠落。 膳房的宫人来说,晚膳已经备好。 “知道了!”春柳站了起来,走到帷帐前,声音很轻地呼唤道,“娘娘!该用晚膳了。” “娘娘!奴婢伺候您洗漱之后,该用晚膳了。” 晚照中,阿娇平静地躺在榻上,睫毛很安谧地排列在眼线周围,没有梦呓恍惚的颤动,一只手软软地垂到榻前。 “不好!”春柳心头闪过一丝不安,及至她用颤抖的手伸向阿娇的鼻翼间时,她知道在经过一场疲惫的远征后,废皇后永远地睡去了…… “娘娘!”春柳一头扑在阿娇身上,放声大哭,“娘娘!您怎么就走了……娘娘……” 身后的黄门、宫娥跪倒一片,哭声从殿内蔓延到殿外,在傍晚的长门宫久久地回旋…… 时间是元狩元年五月己未日,未央宫内正为太子举行盛大的册立庆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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