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雄略谋通身毒道 风从上谷燃烽燧

汉武大帝  作者:杨焕亭

没有出使的日子,张骞就陷入百无聊赖的空寂。

十三年的凿空西域出使生活,把他的心放野了。

漠南之战后,皇上诏命他担任未央宫卫尉,可他却不习惯这种每日按部就班的生活,有时候甚至有一种无言的厌倦。

他一直期待皇上早日启动第二次西域之行。这不仅是为了完成皇上的夙愿,还因为葱岭脚下长眠着他的纳吉玛和儿子。

一天,汲黯带着皇上的口谕到府上来了。皇上说,张爱卿归来已有几年,而至今仍孤身一人,家室虚空,要他汲黯保媒,择一位望族之女完婚。

张骞十分感谢皇上的关爱,却婉言谢绝续弦的美意。

失去纳吉玛,是他一生难以抚平的伤痛。他怎么会忘记他们滞留昆仑山下的那些日子呢?为了能够平安回到长安,纳吉玛承担了抚养两个儿子的责任。每一次吃饭,纳吉玛总是先让孩子们吃,她自己经常要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地度过遥夜。

眼看当年锦鸡花一样美丽的纳吉玛一脸的菜色,张骞很是揪心,他觉得让自己的女人承担这么多的重负,这是男人的耻辱。

有一天,在孩子们睡觉时,他劝纳吉玛带着儿子们回到单于庭去。

纳吉玛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儿子,凄婉一笑道:“骞!千万不要这样说。你知道纳吉玛的心是什么吗?是那一尘不染的白雪。夫君看看,这是纳吉玛学写的汉字。”

哦!亲爱的纳吉玛!你的心像月亮一样皎洁,像昆仑河水一样清澈。张骞捧起羊皮,从歪歪扭扭的字中发现了“长安”二字。

“骞!你知道吗?我们的儿子也学会了不少汉字,他们跟我一样很向往长安!”

张骞还能说什么呢?他默默地抱着纳吉玛,品味着这海誓山盟般的爱。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说伊稚斜打败了于单的军队,登上了单于的宝座。有消息说,左骨都侯死于战乱;也有消息说,他随于单到了长安。纳吉玛听到这些消息后,泪水如昆仑的雪水,哗哗直流。

“纳吉玛!你想哭就大声地哭吧!”张骞吻着纳吉玛的头发。

纳吉玛却忍住了哭声,看着张骞的眼睛说道:“夫君什么都不要想,就只要想办法回长安。父亲即使到了太阳神的身边,也会为我们祝福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的心可以容得下广袤的西域大地,却再也容不下另一个女人。

那一天,汲黯专注地听完了他和纳吉玛的故事,为他们忠贞圣洁的情爱所感动。他后来是否将这些禀奏给了皇上,谁也不知道,但从此再也没有人向他提出婚配之议。

可这一个人的日子也的确不好过。

元狩元年七月初的一天,张骞在署中待腻了,想那些从西域带回来的苜蓿该是紫花芬芳、蜂蝶云集了;而那些胡桃、葡萄的枝头也一定硕果累累了。于是他约了司马相如,到茂陵一游。

两人说定在咸阳西的杜邮亭会面。张骞先行到了咸阳,悄悄地寻了一家僻静的客栈住了。清晨起来,简单用了些茶点,就赶到会面地点。

他远远就瞧见司马相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站在亭子前向他招手,还有一位年轻人在一旁,却是不曾见过。

隔着几丈远,张骞就兴奋地喊道:“司马大人倒是快,还先到了。”

司马相如回道:“为了不耽搁行程,昨夜在下就到了咸阳东。”

这时候,那骑了雪青马的年轻人上前向张骞作揖道:“久仰大人英名,晚辈有礼了。”

“足下是……”

“呵呵!你们不认识啊!”司马相如笑道,“他就是太史令司马谈的公子啊!这两年游历名山大川,广采文物史迹,前不久才回到长安。听说茂陵种了西域的果木,就想来看看。”

司马相如一介绍,张骞不禁“啊”了一声:“早就听说太史公有一公子,博闻强记,不期在此相遇,真是有幸。”

三人说着话,便催动胯下的坐骑,朝着茂陵的方向奔去。

几年没来,茂陵较之前更加的宏伟,而且陵邑也成为一座拥有十几万人口,商贾云集、繁华非常的城市。

陵邑建在司马道北侧,他们从东门进去,一路走来,看到邑内道路交错,里坊密布,从各地迁徙而来的富商大贾早已度过了刚来的种种不适,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一位店家眼见三位身穿方领便装的人走来,猜想必是长安来的官家,忙舔着笑脸高声喊道:“三位官爷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里面请啊!”

张骞看了看司马相如和司马迁道:“走了半日也饿了,不妨就在楼上找一僻静处,吃些东西再看不迟。”

刚刚坐定,店家就热情地跟上楼来招呼。张骞遂要了些上好的酒酿和挑了些精致的、有风味的菜肴。

那店家生就一口伶牙俐齿,听张骞如此说话,连声说道:“官爷好口福,本店最近烹制一道新菜,名曰碧玉翡翠,待会儿上一盘尝尝如何?”

“那就去准备吧!”

待那菜上来之后,果然是碧绿莹莹,鲜嫩无比,一箸入口,清香润滑,余味不尽。

张骞嚼了嚼,放声大笑:“什么碧玉翡翠,这不是西域的苜蓿么?”

店家惊奇道:“官爷好眼力,此菜正是鲜嫩的苜蓿烹制而成。不知官爷从何处而来,怎么识得我大汉博望侯自西域带回的苜蓿呢?”

张骞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从腰间摸出钱袋,取出一串钱道:“人是四方人,客乃过路客,就冲这道菜,多付你二千钱,其他就不必多问了。”

店家便不多说话,情知遇到了不凡人,只小心翼翼地把上好的酒奉上。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下了楼,说着话就到了西郊。众人远远望去,但见苜蓿在蓝天下铺开满目葱茏,盛开的苜蓿花一层一层地簇拥成紫色的云霞。

有几位农夫打扮的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收割着苜蓿。

三人上前施礼询问,老者停下手中的活儿说道:“托皇上的福,自推行‘限民名田’后,他家五口一共种了十亩苜蓿、二亩核桃和三亩葡萄。苜蓿除嫩的卖给陵邑中的店家外,其他都由修筑茂陵的官府买去喂马。加上其他粮食,一年下来,衣食便无忧了。”

“哦!”司马相如欣喜地沉吟一声,三人分享着新制成功的喜悦。

出了苜蓿地,他们又到了一片胡桃园子,满枝胡桃从浓密的叶隙间伸出碧绿的脸庞,分外的可爱。

司马迁觉得这果木的名字很有意思,便问张骞是如何起了这个名字。

张骞笑道:“西域人给这果木起的名字很绕口,在下带回长安、皇上品尝之后,以为这既然是从胡地来的果木,不妨就叫胡桃更简明些,因此便有了这个名字。”

司马迁感到又长了不少的见识,忙从怀里拿出绢帛记了。

张骞和司马相如觉得,这年轻人笃诚好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的。遂要他将几年来游历名山大川的经历说给他们听。

司马迁有些不好意思:“晚辈口拙,怕说不好。”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向两位大人介绍了他沿着牂牁江一路游历的所见所闻,末了道:“晚辈沿江而下,一路见到无论是汉人还是夷人,提到中郎将宣示圣德,平息民乱,无不敬仰。晚辈在犍为码头下船寻访大人,不料大人已回京复旨了。”

司马相如笑道:“说来也真不凑巧,真是阴差阳错。”

“呵呵!这样说来,二位今日相聚,还要感谢我了。贤侄提到蜀布、邛竹杖,使我想起一件事情。在回归途中,我路过大夏时曾见过蜀布和邛竹杖,都十分精巧。商贾说,这些都是从身毒贩运而来。身毒在大夏东南约数千里,以此度之,身毒距我大汉应比大夏更近,倘是开通西南道,我大汉与身毒通商货贸亦无碍矣。”

张骞的话将三人的心带到了远方的未知世界,都为即将到来的探险而兴奋不已。尤其是司马相如,从元朔三年至今,他许久没有听到这样有见地的话了。

“唉!说起来话长。”司马相如与司马迁换了一个位置,三人朝不远处一方葡萄园走去,“当初从巴蜀归来时,在下就向皇上提出开通西南的谏言。可是,不久公孙丞相去了一趟西南,回来后竟然数次进谏皇上,说开通西南乃是疲中国之策。此后这事就束之高阁了。”

“丞相不知道西南百姓热切盼望着大汉文明么?”张骞问道。

“他哪里是不知道。他向来把西南看作蛮荒之地,把那里的百姓视作异类。”

“皇上怎可听他一面之词呢?”

“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譬如汲黯常常当庭面诘丞相,说他口是心非,但他非但不恼,而且装出一副木讷的样子。皇上还以为他真是海量呢!”

“立嗣大典之后,丞相就一病不起了,现在是李蔡代行丞相职务,这个人么……”司马相如不说了,他对李蔡的为人也很鄙夷。

阳光透过葡萄架在园林的地上落下大大小小的斑点,偶尔一阵风吹来,荡起“窸窸窣窣”的吟唱。踩在松软的土地上,脚底的力都被泥土消解得了无声息。

眼看就要走出葡萄园,张骞说话了:“在下回到京都,就上奏皇上,重提开通西南,打通通往身毒之道。”

张骞的话使司马相如感到,比起当初提的开通西南的谏言,张骞不惟视野宽阔,尤其是对大汉声威的传播,有着巨大的意义。他心头一高兴,竟然脱口吟出一腔感慨。

汉水泱泱而东去兮,至大江而不复回;

鲲鹏扶摇而西去兮,度关山以高飞;

闻帝音而思乡兮,饮露霜以返归;

志高远存万里兮,远瞩乎以天际……

张骞的心随着司马相如的诗句,飞向一个遥远的神秘国度,那里的人们如果知道在他们数千里之外有一个大汉,将会怎样感慨这世间的广袤和博大啊!

多少年后,当司马迁在深夜遨游在漫漫史海,为周边国家作传的时候,他还常常想起元狩元年这个难忘的午后。

令张骞没有想到的是,三天之后,当他怀揣着自己的奏章进宣室殿的时候,就碰上了刘彻蓄积已久的激情——

“呀!张爱卿,你来了!朕正要找你呢!”

皇上以喜悦之情表示了对张骞的热情,这让他有些纳闷,难道皇上已经猜到自己的目的了么?

“爱卿先不急于说,让朕猜猜你来的目的。”刘彻捻动着胡须,用含笑的目光看着张骞。

“如果朕没有猜错,爱卿一定是要向朕上奏开通西南夷的事务吧?”

“皇上圣明!”张骞十分惊异,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臣正是为此事来的。这是臣的奏章,恭请皇上圣阅。”

刘彻接过奏章,叹了一口气道:“开通西南夷中途搁浅,此朕之失也。当初朕考虑到筑朔方城耗费民力太重,若是继续凿西南道,势必分力。前日,朕召见石庆、庄青翟时,他们一句‘兼容并包,遐迩一体’,让朕顿悟。”

“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罢通,自有罢通的道理。”张骞说到这里停了停,语气中就有了一层强调的意思,“今臣奏请重开,又与中郎将所说有所不同。”

“哦!”刘彻对张骞的话来了兴趣,“有何不同,快说与朕听听。”

“臣之所谓通西南,不仅在于让皇上的德惠普照西南诸夷,更在于开启汉与身毒国之间的通商贸易。”

“身毒国?朕倒是第一次听说。”

张骞从怀中取出汉与西域各国全图,在案上摊开道:“皇上请看。”他的手指伴随着叙述,从长安出发,慢慢地朝着西南移动,到了大夏,转而向东南,越过大夏边界时,他停住了,说道:“臣在大夏遇到商贾,他们言道他们的货产从身毒来。后来臣才知道,那些均来自我大汉蜀郡和西南滇国。身毒国在大汉西南,距离近大夏两千余里。若是与我通商,则不仅可互通有无,更使得我大汉文明远播域外。”

张骞依据从大夏国人那里获得的信息,尽其所能地向刘彻描述了身毒国的地形、物产和民情风俗,然后便将说话的重点转移到从蜀地打通去身毒的道路上来了。

刘彻的目光随着张骞手指而移动,最后静静地留在那一片空白地带,那显然是一方未知的土地。而他的思绪却已驾着畅想的风,在一个比张骞更高更远的时空穿梭。当他的眼睛离开地图的时候,那一双晶亮的眸子就飞动着雄视万里的神采。

“朕记得,爱卿刚回到长安时曾说过,大宛、大夏及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民风颇与中国同;而其北有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倘能通过货贿施之以利,诱其入朝,进而以礼仪教化,如此我大汉广地万里,诸语互译,殊俗相容,威德遍于四海,不亦宜乎。”

张骞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刘彻,这是怎样的一颗雄心呢?皇上要建立一个诸族和谐的庞大帝国,这样的宏图大略让他的思维在瞬间出现了凝滞。

的确,他一时还跟不上皇上那种横空徜徉的思绪,也许从他回到长安的那一天,这种思路就在刘彻的心中萌芽了,只不过今日君臣的一番谈论终于让它破土而出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花了几日时间、字斟句酌的奏章现在都显得过于狭隘和肤浅了。

“张爱卿!”

“张爱卿!”

“哈哈哈!朕吓着你了?”刘彻哈哈大笑,洪亮的声音让张骞从惊异中醒过来,及至发现自己失态,他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请皇上恕罪,臣……臣……”

刘彻并不在意张骞的表情,继续道:“是的,朕的这些所思,高皇帝不曾有过,文皇帝不曾有过,父皇也不曾有过,何况你呢?倘若此事告成,则北方匈奴必陷孤立境地,边患也尽将根除。”

张骞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起身就跪在了刘彻面前:“微臣愚钝,未能体察皇上深意!”

刘彻上前扶起张骞:“现在看来,朕当初派遣爱卿凿空西域的初衷也有些狭隘了。是爱卿的西域之行打开了朕的眼界,才有今日之谋略啊!”

话说到这里,君臣之间的心路畅通无碍了。刘彻将自己欲派遣张骞前往蜀郡和犍为郡实施“通身毒道”的计划和盘托出。

“此行意义决不在凿空西域之下,爱卿有何要求尽管提来,朕一定尽量满足。”

张骞十分感动,说道:“臣并无他求,只愿皇上派遣熟悉西南诸族风俗语言的使者随往即可。”

“这个不难,蜀郡的王然于、犍为郡的柏始昌、吕越人等均为司马相如当初的副使,不仅熟悉西南情况,而且精于外交谋略,爱卿可持节前往调发。”

张骞听罢,大喜过望:“谢皇上,臣不日将动身前往蜀郡和犍为郡,宣皇上旨意。”

张骞准备告退,却又想起一件事情,问道:“皇上!臣不日即将离京,只是这未央宫卫尉一职……”

“哦!这个还是爱卿兼任好,你又不是外放做官……”

“皇上隆恩,臣铭感肺腑。”张骞掂得出这份信任的分量。

走出宣室殿,张骞的喜悦都写在了眉梢眼角,他的一颗飘荡而又寂寥的心在这个上午,忽然又凝重了。

他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他在心里笑自己,整天思谋着出京,现在皇上再度给了这个机会,自己反而彷徨踯躅了?也许,是因为这个使命太重大了吧!

张骞加快了脚步,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北线边陲勿生战事,好让他很顺利地完成朝廷的使命。

可事实上,在他离开长安三个月后,北方的战事就吃紧了……

参加汉朝太子册立大典的匈奴使者,在元狩元年八月回到了匈奴单于庭。

伊稚斜的使者耶律雅汗(现在已经是左骨都侯了)觉得,与在长安遭受的冷遇相比,他对草原就有了一种儿子回到母亲怀抱的亲切。

他顾不得驰骋如飞的骏马,俯下身体顺手扯了一把青草,放在鼻翼间贪婪地嗅着,待抬起头时,就看见了前来迎接的马队。

“使君回来了,自次王正在穹庐等候呢!”

的确,若论盼望耶律雅汗的归来,赵信远比伊稚斜迫切得多。在漠南大战回归匈奴后,他的心一直经受着痛苦的折磨。

这倒不是因为过去多年受过刘彻的恩惠而内疚和自责,而是他很希望汉与匈奴能够和睦相处。

耶律雅汗却带回了让他陷入忧虑的消息。

耶律雅汗告诉他说,汉皇对伊稚斜逼死隆虑阏氏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要他转告大单于,汉廷不会善罢甘休。

对自次王的背叛,汉皇尤其愤怒,他发誓要用匈奴人的血祭奠漠南之役中死难的将士。

依照往年的惯例,在立后或者册立太子这样的大典上,曾与大汉有几代和亲历史的匈奴国,总是被典属国安排在觐见的最前面,可今年却排在了最后,甚至连匈奴使节的名字都没有提,这让他蒙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如果不是卫青、霍去病的节节胜利,他们能如此轻慢么?

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刘彻对匈奴的战争将会因为卫青甥舅而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是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个声音一直在赵信的心头回旋,他仿佛听见长安妻儿的呻吟。

赵信太了解刘彻的性格了,他可以对坚韧不屈、死在汉军刀下的匈奴将领抚恤厚葬,却绝不能容忍任何背叛。

他也太熟悉汉律了,一场巫蛊案就有近万人人头落地。何况他还是一个匈奴血统的将领呢——他的头颅随时都有可能被悬上长安东市的高杆上。

赵信的心里乱极了,他甚至没有听见耶律雅汗的告别,只是茫然地看着使者远去的马队发呆……

冥冥间,他觉得脸颊有些酥麻,抬头看去,原来是一支马鞭轻轻地抽在他的脸颊上。

他现在的妻子、伊稚斜的妹妹、美丽温柔的可西萨仁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正用一双调皮的眼睛看着他。

“夫君在想什么呢?”可西萨仁一点也不像她的哥哥,她黑灰色的眼睛幽深得像北海的湖水,“今天天气这样好,夫君为何不到草原上骑马奔驰呢?”

赵信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呢?可他抵不了那双眼睛的魔力,他不由自主地上了马,可西萨仁狠抽一鞭坐骑,两匹马便朝着天边飞驰而去。

卫队立即紧紧地追了上去。

可他们却招来了远远的呵斥:“回去!你们给我回去!”

很快,他们在卫队的视野里浓缩成两个小黑点,渐渐地融进草原的深处。

赵信和可西萨仁来到了余吾河畔,清得能看见水底的余吾河静静地流向远方,骏马还没有收住它疾驰的脚步,可西萨仁就急不可待地伸手一拉,两人顿时就滚到草原柔软的胸膛上。

太阳、蓝天、白云让匈奴公主的春心漫过赵信的身体。

他们忘情地搂抱着,从土丘上一直滚到河岸的水草边,可西萨仁的朱唇紧紧地贴着赵信的脸颊,舌尖在这个雄健的男人的口内来回蠕动。

她明白,男人的雄风需要女人的大水去激荡。

她趴在赵信身上,一双手却紧紧地勾着他的脖颈,期待着飓风裹挟她的时刻。但她没有从赵信的眼里看到任何激情时,她全身的热流迅速冷却了。

“夫君有心事么?”可西萨仁从赵信身上爬起来,有些灰心地问道,“有什么不可以对我说的吗?”

……

“我可是你的女人啊!”

……

“夫君不爱我了,夫君心中有了别的女人。”可西萨仁从草地上爬起来,去拿丢在一旁的马鞭,示威似的在赵信面前摇了摇,“匈奴女人的眼中是揉不进沙子的。”

赵信起身走到她身边道:“生气了?”

可西萨仁后退一步,扬起鞭子叫道:“别过来!说不清楚,你就别过来!”

“耶律雅汗大人从长安回来了。”

“那又怎样呢?”

“汉朝的皇上对单于杀了隆虑阏氏怒不可遏,发誓要血袭匈奴呢!”

“那又怎么样呢?这里是漠北,距长城还远着呢!”

“也许那个皇帝正筹划着一场漠北战事呢!”赵信一想到这里,顿时眉宇就蹙郁凝结了,“要知道,我手中可是沾了三千汉军的鲜血啊!若是两国开战,卫青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那又怎样呢?夫君本来就是匈奴人,回归故乡不是应该的么?”

“是的!我是匈奴人。”赵信吹了一声口哨,坐骑很快就来到面前,他牵了马缰朝回走,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可西萨仁说的。

“可那样的回归在汉皇看来,就是叛国,就是犯下了诛灭九族的大罪。你不了解汉皇,他甚至不能原谅在作战中无功而还的将军,他最恨的就是背叛了。”

可西萨仁沉默了,夫君的一番话让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她拉着马紧走两步,与赵信肩并肩地说话:

“在我看来,汉与匈奴都是天地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像亲兄弟一样和睦相处呢?”

“唉!”赵信已经上了马,回头看了看踩着马镫的可西萨仁,心想:她太善良了,她根本不像她的父亲和她的哥哥,她怎么就不知道这是战争呢?

跟在赵信后面的可西萨仁,嘟嘟囔囔地埋怨她的哥哥,当初就不应该与于单争夺王位,也不该逼死隆虑阏氏。

她担忧一旦重开战火,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受磨难。为了她的夫君,她也要劝说兄长与汉朝重新修好。

“我要禀奏单于,让他与汉朝再续和睦。”

赵信心想:以单于的性格,恐怕很难。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怕伤了可西萨仁的心。

前面是一道缓坡,翻过这道坡,就可以看见他们的穹庐。两匹马争先登上坡顶,远处的狼居胥山,眼前广袤的草甸,一顶顶白色的穹庐,便都进入他们的视线了。从远处传来牧羊姑娘的歌声:

高高的狼居胥山啊你可知道?

长长的余吾河水你可知道?

天灵鸟恋着高天的云彩,

歌声才那么委婉动听。

山鹰恋着草原的风雨,

翅膀才那么搏击有力。

姑娘恋着哥哥的身影啊,

眼睛才那么水灵。

……

这是一片多么平静的土地啊,在这草原上生活的,又是一群多么质朴的生命啊!可西萨仁的眼睛湿润了。她记得,当年军臣单于要对汉朝开战时,是隆虑阏氏用柔情化解了战争的烟云,她那时候觉得隆虑阏氏就是美丽的女神。从现在起,她就要做这美丽的女神,用女人的柔情去熄灭男人心中的战争怒火。

可西萨仁心里亮了,她催动胯下的坐骑,紧紧地追赶着赵信而去。

……

时间在赵信的郁郁寡欢中到了十月。

匈奴人刚刚举行了祭祀天神的盛大典礼。

这天,赵信接到了单于庭的传话,要他立即去单于庭听取耶律雅汗使者的通报,商议匈奴与汉朝的关系。

赵信不敢怠慢,急急忙忙赶到单于庭,他发现除了左右贤王、左右骨都侯外,西部的休屠王和浑邪王也来了,宽阔的议事厅内弥漫着马奶酒的芳香。

伊稚斜比刚刚登基时又强壮了许多,他的眸子里闪耀着自信的光亮,浑重的声音在穹庐内回荡。

“汉廷对我大匈奴使者如此轻慢无礼,是可忍,孰不可忍!”

“进兵长安,饮马渭水。”有人高声喊道。

穹庐里沸腾了。

有人高呼,要用汉人的脑袋做酒碗,有人要用汉人的心做下酒菜肴。

赵信没有出声,就在靠门的角落坐了。

但还是被伊稚斜发现了。他伸了伸胳臂,平息了诸王和将军们的聒噪,高声喊道:

“自次王为什么沉默不语呢?诸位王爷,听听自次王怎么说吧!他是从长安归来的,他一定清楚汉军的底细。”

“好!好!”狂热的呼喊声再次在议事厅上空回荡。

谁也没有注意到,耶律孤涂鄙夷的目光,但赵信觉察到了。他暗暗埋怨单于,在这样的场合让他说话,为什么要提到长安呢?这与打他的脸有什么两样?

他从地毡上站起来,来到地图前,声音显得很沉闷:

“各位王爷,各位大臣请看。”

跟随着赵信的手指,匈奴王爷和大臣们惊异地发现,短短几年间,匈奴人不仅失去了河南大片的土地,而且也退出了漠南,从而使西到涿邪山,东到诺水,南到鞮汗山的辽阔草原和大漠暴露在汉军面前。

“目前汉军关注的重点还在上谷、渔阳和右北平一端。只要两位王爷守好那里,汉军就不可能在我西线取得突破。”

耶律孤涂轻蔑地扫视了一下赵信道:“都是自次王建议退守漠北,才致今日之患。我军何不从漠北、河西出兵,与汉军决战,收复失地呢?”

耶律雅汗立即响应。

伊稚斜把目光转向浑邪王和休屠王,问道:“二位王爷怎么看?”

“这?还是浑邪王先说吧!”休屠王看了看浑邪王道。

浑邪王喝一口马奶酒,为的是给自己要说的话找一个缓冲的空间。

他原本是奔着祭天盛典而来的,平心而论,他压根儿就不愿意与汉朝兵戎相见,他不愿看到经过他励精图治才赢得的平安祥和的领地,因此而遭遇汉军铁蹄的践踏。

伊稚斜就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王爷有何高见,快说吧!”

浑邪王咽下一块羊肉,就开口了:“单于明白,今日汉匈局势,早已不是头曼和冒顿单于的年月了。汉军自建元元年以来,研习我军战法,掠我马匹,战力远非昔日可比,所以本王以为打下去对我大匈奴不利,不如议和。”

“呵呵!王爷是喝醉酒了吧!”浑邪王的话引来耶律孤涂讥讽的笑声,“这是喝奶茶那样轻巧么?如今的汉朝,已经成为鲸吞天下的老虎,你说议和,人家就会议和么?单于,臣只有一个字,打!”

耶律孤涂双目充血,被穹庐的热气蒸腾出狼的凶光,他说到激动处,拔出腰刀,划开腕上的皮肤,鲜血滴进银碗,大声吼道:“灭不了汉朝,绝不生还!”

这一举动首先在左贤王那里获得了响应,闪着寒光的刀刃划过胸前,一绺长发落地,左贤王狠狠地踩了踩脚下的头发道:“谁敢再说言和,本王就让他和这头发一样。”

休屠王站起来,对单于道:“汉军敢踏进本王领地,让他有来无回。”说着话,就把手中的羊腿骨摔在地上。

于是主战派纷纷效法耶律孤涂,歃血为誓,一时间扑鼻的血腥伴着疯狂的喊叫弥漫了单于庭。

右贤王和浑邪王茫然地望着伊稚斜,他们很希望单于能够就关系匈奴人生死存亡的大计做出英明的决策。

伊稚斜的思绪被战和的争论推着,一直在高速地旋转。

此刻,主战的力量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担心如果违逆他们的意愿,将会引起内乱。

他暗地向赵信问道:“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怎么办?”

“眼下不是与汉军决战的时候,依臣之见,我军不妨先进入上谷、渔阳一带,试探汉军的动向,然后诱敌深入,在漠北聚而歼之。”

“好!自次王如此说,寡人心中有底了。”

伊雅斜单于站了起来,用他洪亮的嗓音平息了穹庐里的嘈杂:“寡人决计,诱敌于漠北,聚而歼之。请自次王宣布寡人的命令。”

“各位大人。”赵信只说了一句,他的目光就忽然呆滞了。

他看见,他心爱的妻子可西萨仁的身影出现在穹庐门口。

可西萨仁晶亮的眼里闪着泪花,手里捧着两只小小的羊皮袋,一步一步地走进单于议事厅,走到伊稚斜面前,哽咽地问道:“单于还记得这两个人么?”

“妹妹,你这是……”

可西萨仁的泪水顺着脸颊,滴在穹庐的地毡上:“单于可曾记得,就是这两个女人,把她们的一生都献给了汉匈的睦邻大业。”

“你说她们是隆虑和紫燕?”伊稚斜睁大了眼睛。

“是的!是她们!”可西萨仁顿了顿,“当年王兄在世时,每逢大战之际,阏氏总是用殷殷劝告,给匈奴人带来平静和祥和。”

“你是怎么找到她们的尸骨的?”

可西萨仁哀怨的泪眼看了看伊稚斜道:“王兄为了单于的宝座,可以将于单赶到中原,也可以逼迫隆虑阏氏自刎,但是匈奴的百姓没有忘记她们。就在王兄追击于单的那天夜里,我们栾鞮氏部族的几位老人,趁着夜色将阏氏的尸骨搬到姑衍山深处火化,将她们的骨灰藏了起来,有一天,我打猎到了那里,才带她们回到漠北。”

“你也太大胆了吧?竟敢背着寡人收拾汉人的尸骨!”

可西萨仁反驳道:“她已经不是汉人了,她是匈奴国的阏氏,是我的王嫂。”

“那又怎么样呢?她们让于单投降汉朝,就是大匈奴的敌人!”

“单于这样说,不感到羞愧么?那些总是想把匈奴人推向战争的人才是匈奴真正的敌人。”

可男人们躁动的火气很快将公主的声音蒸成水汽。

伊稚斜愤怒道:“栾鞮氏怎么生了你这只绵羊,寡人已经决定要打这一仗,你出去。”

“王兄!你能不能冷静些?”

伊稚斜不再理会可西萨仁,对赵信道:“送她回去。”

赵信拉着可西萨仁离开单于庭:“这些人都疯了,你还理他们干什么?”

可西萨仁仰面朝天,凄然地呼唤道:“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拯救这些狂热的灵魂吧,熄灭他们胸中的欲火,复苏他们的良知和人性吧!让阏氏的在天之灵安息……”

用仇恨点燃的狼烟,伴随着匈奴大军卷起的风尘,终于在十月下旬,飘到上谷郡府沮阳上空。

前方急报飞来的时候,上谷太守郝贤正与长史在府上发愁。

每年这个时候,朝廷都要求各郡上报一年的租赋、刑狱等情况,朝廷根据计簿对太守进行考核,有功者赏,有过者罚。

各地所上计书,最后集中到丞相府,由计相把这些计簿存档保管。

春风秋雨又一年,可上谷军民这一年真不容易。漠南之战后,虽说伊稚斜接受赵信的谏言,将主力撤往漠北,可事实上,为了引诱汉军深入,骚扰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小者数千人,大者上万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特别是居住在长城脚下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在大汉戍边的太守中,像郝贤这样,几次随卫青出征、以战功而封侯的一郡之长屈指可数。他从来不惧怕战争,也不怕上报刑狱等情况。上谷百姓身兼耕战,很少有人触犯刑律。惟有租赋,最让他头疼。完不成朝廷的额数,就要受到处罚。

“大人说怎么办呢?”长史翻阅完计簿,眉头就皱在了一起,“又是入不敷出啊。”

“差多少?”

“将近四成。”

“是啊!百姓为了躲避战乱,哪有时间种地呢?”郝贤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开始凋落的树叶,一脸的惆怅。

“本官这个太守当的……唉,哪里抵得上京畿的一个县令呢?想起来真是愧对朝廷,愧对皇上啊!”

长史道:“大人总得对朝廷有个交代啊!”

郝贤点了点头。他很感谢长史,跟了他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怨言。

“年年难为你,本官内心总觉不安。”

“大人何出此言,这是下官分内之事,大人这样说就见外了。”

郝贤还能怎样呢?面对这样的挚友,他不再犹豫,问道:“匈奴今年有两次入侵吧?”

“三月一次,五月一次,虽说规模不大,边塞百姓已不堪其扰了。”

郝贤掰着指头计算,这两次都在万人以上。我军为御敌,征集本郡的男丁一万人,以补充兵员损失,使得现有军伍扩充了四屯,凡因戍边而无力耕作的丁户,免征赋税一年。这些男丁戍边的花费,置办兵器,训练的费用,这些加在一起,足以弥补赋税的亏空了。

长史有些担心道:“朝廷还要核计的。倘若发觉虚报,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郝贤叹了口气道:“如不这样,又有何方法呢?百姓已经够苦了,我们如再来个涸泽而渔,酿成民乱,朝廷追究下来,一样获罪。”

“话虽如此,可……”

“万一被查出来,凭着你我跟随大将军出生入死,他总不能坐视不理吧?烦劳仁兄按照我们刚才说的,将这计簿重做一遍,等你我重新核计之后,仁兄也该启程去长安了。”

“唉!”长史接过计簿,就告辞了。

刚要离去,却见一守城的司马奔跑着进来,说塞上的烽烟传过来了。

郝贤的心顿时绷紧了:“何时看见的?”

司马喘着气道:“刚才卑职上城巡检,闻到空气呛人,忙朝远处看,原来十里外的山头上烽燧滚滚,想来匈奴人已经越过阴山了。”

郝贤不禁倒吸一口气,从身后的剑架上拿起宝剑,就出了府门,奔往北门城楼。长史不敢怠慢,也紧紧地追过来了。

各部司马看见太守和长史,立即整肃军容,严阵以待。每一个城垛口都有一名张弓待发的士卒守着,这让郝贤的心安定了不少。凭借以往的经验,匈奴人起码要在五天后才能到达,他还有时间进一步加固城外的要塞和堡垒。他传令城外塞堡驻军,枕戈待旦,严防匈奴军突袭。

然后他又转身对长史道:“本官连夜写好奏章,大人后日就启程回长安,将军情奏明朝廷。”

“哦!对了,一定不要忘记去拜访大将军,就说他的信我收到了。”

待他回头俯瞰城外时,眼见城西也硝烟弥漫了,原来通往代郡的烽燧也点着了。

战争,让男人们热血沸腾,也让脚下的土地躁动不安起来。

郝贤就这样举着手中的宝剑,走进了元狩二年的岁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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