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香魂一缕随水去 思念不尽伴月来

汉武大帝  作者:杨焕亭

茂陵又添了一座巨大的坟冢,太子刘据的心也从送别大司马那一天起,积下了像山冢一样的块垒。

卫青薨陨的消息他是在博望苑中听到的。他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身后的一座山崩塌了,从此守护他的就只有母亲卫子夫了。

他沉默良久,抬起头来时,双眼都浸在咸涩的泪光中了,他的呼唤似博望苑中的风吹皱的荷池,波浪绵延不绝。

在大司马府吊唁时,他看到了憔悴不堪的母后。母后此时与他有着一样的忧郁和痛苦,可她在任何时候,都总是为了父皇而把一切的委屈隐忍在心底。

自从漠北和河西战役后,父皇就没有再给舅父统军出征的机会,但她依旧不断地提醒舅父,凡事要约束自己,以致他后来在朝堂奏事都谨小慎微,言语不畅了。

她不是不知道,长公主常为儿子与卫青发生龃龉,拿出身伤害他们,可每次都是在母后的开导下,以舅父的道歉而结束。

父皇一面借助卫氏甥舅,为大汉拓疆开土,另一面又对舅父在朝野的威信睁眼警惕着,所以,母后总是要舅父宁可大智若愚,也不可锋芒外露。

与当年表兄霍去病去世相比,舅父的葬礼规模不免逊色,既没有发属国玄甲,父皇也没有亲自送大司马到茂陵安排,而只写了“功垂千秋”绢帛。

刘据相信,面对舅父的亡灵,母后一定有许多话要说。然而,在椒房殿詹事代她行祭奠之礼时,她只是抚摸着大司马的灵柩默默流泪。

他发觉母后忽然一下子变得很迟钝了,在登上銮驾时,几乎都挪不动脚步了……

这情景让刘据很难受,也由此而生了对父皇的诸多怨恨。且不说那些因为后宫纠葛给母后带来的伤害,单是父皇笃信方士让两个姐姐承担了那么多痛苦,这让刘据一想起来就心垒郁结。

从大司马府回来,他请太傅卜式为他拟了一道奏章,提出要亲自送舅父到茂陵,看着他安葬。

父皇很快地就允准了他的奏疏,并特意安排金日磾为他驾车。这让他觉得父皇对他来说,是一个难以琢磨的谜。

葬礼之后许久,无论是刘据还是卫子夫,都无法走出失去亲人的悲痛。

每一次请安时,刘据都要陪母后说说话,以放松她的心情。叙话时,刘据一般不让女御长和黄门、宫娥在一边。

这一天,母子俩又在未央宫椒房殿里饮茶叙话。

刘据还是按捺不住,把平日听到的和自己想的在母亲面前发泄一番。

他端着茶杯,对卫子夫道:“母后有所不知,现在朝廷没人愿意做丞相了。”

“量才任官,选贤用能,是你父皇的事。你只要读好书就是了。”

刘据不以为然:“孩儿作为太子,怎么能对社稷大事熟视无睹呢?孩儿听说,自庄青翟、赵周之后,就没有人再敢接任丞相了。太傅石庆,接任之后甚至伏地而泣。泱泱大汉丞相,这副模样能不让人寒心么?”

先来的刘嫣坐在太子下首,接话道:“还有,大司马薨后,几位表弟都被父皇忘记了。外面传的可多呢!说朝廷大兴方士,滥筑宫观,百姓不堪重负,纷纷逃亡。”

“还有!这些年父皇对霍嬗的死讳莫如深,一直没有个令人信服的说辞,可怜妹妹她至今……”

卫子夫听得出来,女儿的话带着深深的失落。他们摆不脱卫氏家族曾经拥有的荣耀,这倒也情有可原。可她是皇后,不能任由他们这些情绪蔓延滋长。

卫子夫看一眼面前的儿女道: “这是你们父皇的事情,你们悉心体味就是,这些话在本宫这里说说就罢了,出去不许张扬。”

可刘据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怨气:“霍嬗之死之所以束之高阁,都是因为父皇沉醉于长生不老之故。”

他知道,这是母后心中难以平复的痛。他不说,母后永远也不会说。

可卫子夫却听不下去了,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刘据的话:“你勿复多言,本宫听着就心烦。你五天一次来请安,来了就惹本宫烦恼。好了,本宫累了,你们退下吧。”

“如此,孩儿便告退了。”刘据闷闷不乐道。

刘嫣站了起来,哀怨地看一眼卫子夫道:“母后,您这样优柔寡断,不仅伤害了自己,也让儿女们纠结。”说完,她含泪走出了殿门。

“嫣儿!嫣儿!”卫子夫追到门口,却见刘嫣与刘据一先一后上了车驾。

春香过来问道:“公主怎么了?好像很伤心似的?”

卫子夫长叹一声:“国事家事,为何事事都如此闹心呢?”

她反身进了大殿,可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她不得不承认儿女说得有道理。眼看李夫人的儿子刘髆一天天长大了,对太子的威胁也越来越大,可她这个身为皇后的母亲却毫无办法。

想着,想着,卫子夫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唉!摊上这样一个无用的娘,儿啊……”她在心里埋怨自己的脆弱。

春香早晚跟随在皇后左右,最了解她的心事,可也只有安慰的分:“娘娘!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哦,不了,本宫就靠在榻上养一会儿神。”

谁知这一养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听见人声,她睁开眼睛,就见春香着急地呼唤道:“启禀娘娘,不好了!公主沉湖了!”

“什么?你说什么?”卫子夫一惊便坐了起来。

“阳石公主……沉湖了。”

“啊”的一声,卫子夫昏了过去。宫娥和黄门们顿时慌了,围着皇后又哭又喊。春香抱起皇后,轻声呼唤:“娘娘!娘娘!您醒醒!”

卫子夫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一个泪人,嘴里讷讷自语:“是本宫害了蕊儿啊!”

“事已至此,皇后还要节哀。”

卫子夫忍着悲痛,挣扎着坐起来问道:“公主在哪儿沉的?”

“听说是在大司马府后花园的荷池中。”

“车驾伺候,本宫要去看蕊儿……”

湖水在吞噬了一个脆弱的生命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湖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羽林卫以严整的队列筑起了一道人墙。大司马府的丫鬟、府役们被隔在人墙外,阳石公主的尸体停放在榻床上。

眼见皇后的轿舆来了,大家纷纷让开道路。

太子和刘嫣在离开未央宫后就听到了阳石公主沉湖的消息,面对母后,两颗破碎的心顿时悲痛地号啕起来。

“母后!孩儿来迟了。孩儿愧对姐姐呀!”

“母后!妹妹她……委屈呀!”

从未央宫到大司马府,这段路在卫子夫的心中有千万里长。一路上,她只觉得车毂旋转得太慢。她的泪水不断上涌,又不断地被逼回心底。

当她出现在宫娥和黄门们面前的时候,她的泪水最终化为矜持的平静。

“站起来!身为一国太子,国之储君,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在春香的搀扶下,卫子夫来到榻床跟前,她颤颤巍巍地掀开蒙在阳石公主脸上的白绢。阳光下呈现出一张平静的、没有痛苦的脸,似乎诉说着荣华而又惨淡的人生。

经过漫长的跋涉,她累了,沉沉进入了梦乡,踏上了生命的归途。这样的结局对神志昏迷多年的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卫子夫为女儿盖好白绢,硬没有让泪水滚出眼角。

“你们是何人先看见公主的?”

阳石公主的贴身丫鬟芸香战战兢兢地跪在皇后面前道:“奴婢罪该万死。昨晚,公主忽然要奴婢备车,说奉车都尉该上朝了,奴婢好言相劝,她才安静下来。奴婢伺候公主服了安神汤,看着她安静地睡去,才到值更室休息。不想打了个盹儿醒来,公主就不见了。大家在司马府内找了个遍,最后在湖里看见了公主。奴婢看见公主的时候,公主就漂在湖面上,奴婢急忙禀告府令,才将公主打捞了上来。请娘娘赐奴婢一死,奴婢好陪伴公主,娘娘……”

芸香的痛哭声引得周围的人跟着流泪,她含泪呈上一片绢帛,说是在公主内室发现的。

卫子夫接过绢帛,泪眼婆娑地看去,那字字句句都是啼血的痛,都是彻骨的冷:

冉冉兮日月轮回以成岁,梦魇魇而无醒;倏倏兮斗转星移以过隙,怅恋恋而无忘。夜漫漫独倚栏杆而望月兮,遥问君胡不归?拭剑光犹闻瀚海而马嘶兮,若啸虎之驰骋?抚琴弦素指而颤颤兮,君其以静聆?父子共御云霓以凌空兮,知我之遥念?思君不见而柔肠寸断兮,欲觅君于苍冥;思儿不见而绝尘归去兮,惟黄泉而相聚……

卫子夫读着,整个的人都随着女儿的泣诉而去了。

“这是她写的么?”

“奴婢说不清楚,奴婢只是看到,这几年公主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总是捧着司马相如大人的文章念,而且一念就是一个通宵。”

这时,府令急忙呈上一卷竹简道:“此乃公主昨夜读的文章。臣巡夜时,路过公主窗前,听到‘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愆殃’的声音。”

卫子夫接过来一看,就见这几句下面都做了记号。再一看,天哪,那辞赋不是别的,正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卫子夫顿时就有了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唉!多年了,她以为阳石因思念去病和嬗儿而神志昏迷,谁知她是忍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受着骨肉分离的痛。她始终清醒地活着,她的疯癫和呓语是对这个世界的抗争。

阳石公主没有远去,她此刻就在风儿飘过的云彩间,她看着流泪的人们——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刻她的愉悦、幸福和轻松……

喝了芸香的安神汤,阳石公主抱着“霍嬗”睡去了。

亥时二刻,她从梦呓中醒过来了,瞅了瞅身边的枕头,凄然的笑意掠过忧伤的眼角:“这榻床上本该还有一个人的,而如今却是形影相吊。”

她已不记得自己抱着枕头到处乱跑的事情了。

她从枕边拿起司马相如的文章,那是她在清醒时思念亲人的唯一寄托。这其间有许多片段她都可以熟练地背诵下来。

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寑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

她的泪水打湿了竹简,拿起挂在床前的腰带,顺势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怀念和忧伤……

父子共御云霓以凌空兮,知我之遥念?思君不见而柔肠寸断兮,欲觅君于苍冥;思儿不见而绝尘归去兮,惟黄泉而相聚……

写着,写着,她似乎看见霍嬗从榻上站了起来,朝自己走来。

她吹了吹绢布上的墨迹,嘻嘻笑道:“嬗儿不要闹,娘这就带你去见皇上。”

子时的夜色还很浓,只有月儿弯弯地挂在大司马府高高的旗杆上。阳石公主抱着“霍嬗”出了内室,悄悄朝院内走去。

穿过密密的竹林,走完曲折的回廊,就到了后花园门前。

她轻手轻脚地迈过那道门时,忽然就看见前方一束灿烂的灯火,似乎有人冥冥间呼唤她跟着灯火,飘荡地来到湖畔。

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湖心岛上站着的那个人不就是她日夜思念的霍去病么?他依旧盔甲被身,威武英俊。只是他身边的那些卫士她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身上穿的,也不是朝廷配发的玄甲。哦!站在他身边的那位少将军是谁呢?是她的嬗儿!

阳石公主扔了怀里的枕头,忘情地朝着他们父子扑去。

“嬗儿!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啊?娘想得好苦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湖心的岛屿。

“嬗儿!你真到仙界了么?”她越过一丛丛花木,朝着湖心的岛屿奔去。

“夫君,本宫这就来和你们团聚了。”她毫无顾忌地扑向湖水。

五月的湖水并不冰冷,清幽的涟漪漫过阳石公主的头顶,那一缕渐渐生出白丝的头发在水面上漂着。

“母后!这都是父皇……”

刘嫣扑到卫子夫的怀中,却被她断然推开了:“你不要再说了,你清醒些好不好?”

刘据在一旁暗暗叹息,为母亲的为难,也为自己的进退维谷。

卫子夫没有把女儿的死迁怒于芸香,她回转身来向大司马府府令问道:“你们禀奏皇上没有?”

“皇上驾到!”

还没有等府令回答,她就听见从后花园门口传来包桑那尖细的声音。

皇上来了,他的身边跟着宗正刘安国和太常赵弟。

刘据和刘嫣没有任何热情地随着母亲跪在地上,迎接皇上的到来。

而只有在这一刻,卫子夫的泪水才如决堤的溪水,哗哗涌出眼眶。

“皇上……臣妾……”卫子夫的心弦不断弹奏着这四个字,却最终没有连成一句完整的话语。

刘彻来到阳石公主的榻前,俯下身子,轻轻掀开白绢,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久久地注视着那一张如玉雕一样的脸庞。

在三个女儿中,刘彻最喜欢她尚武习兵的性格。也许,正因为爱之益切,才有霍嬗的泰山遭际,可刘彻至今都没有对霍嬗的“仙去”有过丝毫怀疑。

他读着阳石公主的临终遗言,就断定她是到蓬莱仙山寻找儿子去了。

跪在地上的儿女和皇后,多希望从他的眼里读出失去亲人的忧伤,从他的话语中聆听父爱的慈祥。是的!他们看见皇上眼眶边闰了一圈红。可它是那么短暂,倏忽间就消失了。

刘彻道:“你们平身吧!不必过度悲伤,朕已问过公孙卿,蕊儿已于昨夜子时到蓬莱仙山去与去病和霍嬗相聚了。”

“皇上!臣妾……”卫子夫终于无法抑住一腔悲愤,与刘嫣相拥而泣。为阳石公主的离去而悲愤,为皇上的痴迷和沉醉而寒心。

刘据因跪得太久,从地上站起来时,有些双膝发颤。满腔的悲愤把父子君臣之间的礼仪挤到狭小的空间。

“父皇!恕孩儿直言,父皇这样做,不觉得对姐姐有愧么?父皇如此对神仙之道痴迷,不觉得对母后太残酷了么?”

刘彻先是语塞,继之就气粗了,他无法忍受太子的诘问而怒上眉头:“放肆!你怎么可以这样与朕说话。来人,还不与朕拿下!”

这时,只听见从旁边传来一声:“据儿!你要干什么,还不向你父皇认错!”

那是卫子夫的声音……

元封六年,注定是一个萧瑟的年份。

卫青与阳石公主相继离世后的九月,李夫人也怀着无尽的牵挂和眷念去了。

在李妍最后的日子里,卫子夫又一次表现出她的宽怀和仁德。她一天一趟地前往丹景台,向秦素娟询问李妍的病症。

这一天,卫子夫一走进丹景台,就看见秦素娟从内室出来,两眼噙着泪水,情知大事不好。她不由分说,就赶到病榻前,握着李妍的手道:“妹妹有话尽可对姐姐说。”

李妍的目光忽然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托付道:“请姐姐照顾好髆儿,妹妹再无牵挂。”说完便闭上了眼睛,香魂一缕缕散去……

她去世的时候,刘彻正在宣室殿与石庆、児宽等人商议派遣使团去匈奴吊唁单于的事宜。

重阳节前夕,乌维单于带着没能南归的饮恨去世了,年少的乌师卢登基。匈奴人又一次选择向西北远方迁徙。哀伤忧郁的歌谣伴随着马队的远行,留在身后大漠的足痕中,很快就被风吹来的沙尘掩盖。

包桑将李夫人去世的消息告诉刘彻时,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李妍拒不见他的纠结顷刻间就冰释了。

他将事情交给石庆,便让児宽速传宗正和太仆为夫人筹办葬礼事宜,然后就匆忙赶往丹景台了。

刘彻径直走入内室,就看见李妍那张熟悉的脸早已没了昔日的娇艳,蜡黄中透着苍白,而曾经柔软丰腴的身体也瘦骨嶙峋。

至此,刘彻明白了夫人当初拒不见他的用心。

他忽然觉得,这丹景台是上天专为淑良雅操的女人恩赐的。卫子夫、李妍,只要沾了这里的地气,没有一个不懿德馨香的。

卫子夫向十分伤怀的刘彻建议道:“夫人自入宫以来,贤淑仁爱,德馨流芳,臣妾恳请皇上以皇后之礼葬之茂陵。”

刘彻又一次吃惊地看着卫子夫,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李夫人走了,在茂陵西侧矗立起一座高大的墓冢,与王太后在阳陵的墓冢可以一拼大小。只是卫子夫万万没有想到,多年之后,她作为大汉的皇后却死无葬身之地……

这诸多变故使得改元成为包括刘彻在内的朝野人士的共识。

年轻的太史令司马迁与太中大夫公孙卿、壶遂率先向刘彻呈上奏说:“帝王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明受命于天也。……陛下躬圣发愤,昭配天地,臣愚以为,三统之制,后胜复前圣者,二代在前也。今二代之统绝而不序矣,惟陛下发圣德,宜考天地四时之极,则顺阴阳以定大明之制,为万世则。”

这奏章在刘彻的案头放了数日,每天打理完国政,他都会拿出来反复地浏览揣摩。他要有司找来历代历法,上溯三代,下迄嬴秦,一一参验。终于在十月的一天,他决定将奏章交朝会廷议。

石庆、児宽等认为,嬴秦以降,十月为岁首,与农时节气错位,多有不便,宜行新历。

司马迁也道:“臣与精通律历者落下闳、邓平诸君测算,年为三百六十五日二十五分,月为二十九日八十一分之四十三。以孟春正月为岁首。如此则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上利朝廷循晦朔而朝觐祭祀,下利农桑据节气而耕作。请皇上定夺。”

群臣皆以为司马迁言之有理,纷纷赞成改元变历。

刘彻于是下诏,改元太初,汉历名为《太初历》。

从这一年起,岁首与正月合为一体。

太初元年的正月,就在这喜与忧的动荡中来到了。

过了初五,长安的各街各巷纷纷挂起千姿百态的花灯,整个京城变成了一个花灯的世界。

官府、商贾、百姓都把灯节看成过年的最后一次喜庆。灯虽有大小、繁简、精粗的差别,然而,心境却都是一样的。

未央宫、长乐宫的歌舞百戏也在加紧排练,鼓乐、笙声每日一大早就在乐坊上空飘荡,直到午夜才渐渐平息。

到处都弥漫着歌舞升平的氤氲。从皇上到三公九卿,都暂时将烦恼抛在一边,一心一意地投入到迎接上元节的喜庆中。

李妍走后,深知刘彻性格的长公主想方设法不断为皇上排解寂寞,可有了与李妍那段销魂的岁月,其他女人在刘彻心中就黯然失色了。往往是一夜纵欲,就被弃若敝屣。

这种有增无减的思念,在年节之际就更加强烈。

正月初十,公孙卿与石庆在未央宫不期而遇了——朝会要在上元节之后才恢复,但深察皇上心境的公孙卿心里没闲着,正盘算着如何满足皇上求仙的心愿;而石庆却是因为边关军情十分紧急,耽误不得才来的。

石庆对这古怪的方士平日是不待见的,同朝为官,见了面不免寒暄几句,相携着去见皇上。可是,当他们来到温室殿前的时候,却看见包桑和一班黄门站在殿外。

“向公公恭贺新禧。”两位不约而同地向包桑问候道。

“多谢了!两位大人新春嘉庆,不在府上欢宴,为何进宫来了?”

“皇上起居可好?”石庆问道。

包桑叹了一口气,指了指殿门。两人就听见从殿内传出歌伎的吟唱声:

何灵魂之纷纷兮,

哀裴回以踌躇。

势路日以远兮,

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

浸淫敞恍,寂兮无音。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包桑的眼泪横一道竖一道的,都流进了深深的皱纹里。他也不知道擦拭,只是嘴里讷讷自语道:“皇上孤单哟!皇上孤单哟!”

这情景让石庆再也没有勇气走进温室殿去打扰刘彻的情绪了,他猜到这会刘髆一定陪着皇上。他打定主意将战报暂缓几天呈上去,于是便对公孙卿道:“大人!我等还是回吧!皇上如此心情,你我奏事不是自找没趣么?”

“呵呵!大人所言极是。大人有事可先回府上,下官还有几句话要对包公公说。”公孙卿眨了眨眼睛道。

“如此,老夫就先走了。”

走上司马道,石庆还在纳闷,这个公孙卿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他还嫌朝廷不够乱么?不过,这话他也只是在心里盘桓而已。

而这边,公孙卿已与包桑说完了话。

“多谢公公指点。”公孙卿一脸谦恭,“请公公转告皇上,微臣只有借助夫人的衣冠才能招回夫人。正月十四之夜,月上城头之刻,夫人定当准时归来。”

“果真么?”

“呵呵!公公何其多疑?下官有几个脑袋,敢欺蒙圣听?”

但包桑还是满腹疑惑,孰料刘彻听了这个消息后,却深信不疑。他断定整天与仙人打交道的公孙卿一定能了却他的思念。

他立即要包桑送去了夫人的衣物、首饰,并且特别要包桑转告公孙卿,夫人最喜欢斜插芙蓉的发式。

从正月初十到十四,算来也不过四天时间,可刘彻那颗心从准了公孙卿的奏章时起,就一刻也不安宁了。

凭栏仰望天空,他觉着太阳像是停在了头顶,怎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纹丝不动呢?

他埋怨公孙卿为何非要等到十四晚上,他还谢绝了掖庭引荐的美人,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辜负了夫人的冰清玉洁;他如醉如痴地想象着那个缠绵的时刻是怎样销魂动魄。

他按照公孙卿的请求,把温室殿腾了出来,好从容营造夫人归来的氛围。

执手相别叹时短,人约黄昏怨日长。

正月十四一大早,刘彻就派包桑到温室殿来打探消息,却被公孙卿的徒儿们挡在殿外。他们说天上人间,阴阳两界,仙人告知夫人已经起程,只是必待午夜亥时才能与皇上相见。

好不容易挨到太阳在山后隐没,长安城头的暮钟响过三通,晚霞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草草地用了晚膳,刘彻要包桑传来了皇子刘髆。

刘髆已经五岁了,夫人就是因为生他才落下病根的。夫人走时,他只有两岁,母亲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乳母的描绘中。

这是多么神秘的相聚!黄门不能陪伴,宫娥不能跟随,皇上的身边只有包桑和刘髆两人。

脱去了蒙在身上的圣光,刘彻还原为一个慈祥的父亲,他含着忧伤的目光在儿子身上流连良久,都不愿离去。

唉!这些年忙于寻仙问药,对内推行盐铁官营,对外征伐异邦,儿子是怎么长到现在这个模样的,他几乎一无所知。看着他温文尔雅,举止文静,处处留着他母亲的影子,刘彻对李妍的思念就越发九曲回肠了。刘彻的眼睛渐渐被泪花模糊了,他有了一种歉疚。

“来!到父皇身边来。”刘彻向儿子伸开双臂。

刘髆走向他的脚步是怯生生的,带着些许冷漠,稚嫩的话语不乏宫廷的客套:“谢父皇。”

他终于依偎在刘彻的怀抱里,但刘彻感觉得出来,他远没有当年刘据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随意和率性。

“想你娘么?”刘彻试图用抚摩拉近与儿子的亲情,却被他头一歪躲过了。

“孩儿想娘。”

可接着,刘彻很快感到儿子对母亲的陌生。

“听乳娘说,孩儿的母亲很好看,这是真的么?”

“真的!你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有皇后娘娘好看么?”

这让刘彻怎么回答呢?自李妍去世后,刘髆就跟着卫子夫,他对皇后的印象比他娘还深。他既感到欣慰,又感到酸楚,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的娘和皇后一样好看。”

但他没有从刘髆那里得到积极的回应,而等来的却是儿子的沉默。

他觉得这样的说话十分别扭,而且还有些压抑。而他更担心的还是日后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他用模棱两可的话,试图冲淡一下眼前的沉闷:“等你大了,有了王妃,自然就不难明白。”

“孩儿不要王妃,孩儿只要自己的娘。”

谢天谢地,他终于再没有刨根问底下去。刘彻连忙道:“今夜就让你见到娘。”

“真的?”

“父皇乃九五之尊,岂有戏言?”

月儿在云彩间漫步,未央宫庞大的建筑群被夜色模糊成一片混沌。

更漏已是亥时三刻,守在冷月下的包桑冻得脚手麻木。这时公孙卿的徒儿出来了,小声对包桑道:“夫人已经归来,现正在殿内恭迎圣驾呢!”

包桑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就朝宣室殿跑去。人还没有进门,尖细的嗓音先传进刘彻的耳朵:“回来了!回来了!”

刘彻的心一下子就涌出如潮的情波,来不及答话,就拉着儿子朝外走去,登上早已伺候在殿外的轿舆。

在塾门值更的卫尉路博德赶来道:“天黑夜深,就让臣率领警跸护卫皇上移驾吧?”

“不必了。”刘彻朝路博德摆了摆手,轿舆就向温室殿奔去。

转过回廊,远远地瞧见公孙卿早已在殿前迎接,刘彻没有下轿,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夫人在何处呢?”

“夫人正在殿内恭候。不过,在见夫人之前,臣有要事向皇上禀奏。”

刘彻下了轿舆,急道:“爱卿有话快说,须知朕之盼夫人归,若望断云山之切啊。”

“皇上,夫人与皇上现为天人两界,阴阳相隔,因此皇上只能远看而不能近之。其二,人仙不同语,所以,皇上和殿下有话尽可以对夫人说,夫人却是不能与皇上说话的。”

“那朕又如何得知她听见了朕的声音呢?”

公孙卿眨了眨眼睛道:“这个不难,夫人若是点头,就是听懂了皇上的旨意;夫人若是摇头,就表明她不同意皇上的话;夫人若是抖动肩膀,那是因为她见到皇上而觉得悲喜交集。”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点不耐烦了,向里迈开脚步:“朕知道了,爱卿还是快些带朕去见夫人吧!”

公孙卿急忙跟着皇上的脚步道:“为了分开阴阳,皇上与夫人之间隔着一道幔帐,皇上千万不能越过幔帐,否则仙人怪罪下来,皇上今后殊难再见夫人。

后面的话刘彻是否听清,公孙卿不得而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皇上不要看穿了他的玄机。

看着皇上的身影进了温室殿,他不等包桑传话,就抢先朝殿内喊道:“皇上驾到!”

温室殿里的所有灯火在这一刻都熄灭了,只有幔帐后面的亮着。那婀娜的身影就在幔帐后面亭亭伫立,隐隐约约的青蓝深衣,飘飘扬扬的束腰锦带,盘旋而上的云鬓发髻,一支银簪穿髻而过,如含露芙蓉摇曳其艳。

只是那面目却若隐若现,似是而非。

一道幔帐把他们分开,可当“夫人”看见皇上和刘髆时,那锁不住的思念,顷刻间化为衣襟沾泪的哭泣。

血脉是催生亲情的细雨,让所有被岁月砌筑的隔膜在一瞬间坍塌。

当刘髆遵照父皇的旨意向母亲拜倒的那一瞬间,从舌尖上涌出的每一个字都浸渍了他这个年龄难以承受的痛。

“娘!您到哪里去了?娘!孩儿长这么大,却不知道娘的模样。娘啊!孩儿从来不知道被娘怀抱的滋味,您既已归来,为何不抱抱孩儿啊!”

可当小刘髆抬起泪眼,看见的却是一个用手捂着脸的影子时,他就绝望了,他转身抱住了刘彻的腿,放声大哭:“父皇!您不是皇上么?皇上的话娘一定会听的,您就让娘走出来抱抱孩儿吧!孩儿要娘……孩儿要娘……”

这情景大大地出乎了公孙卿的预料,他那颗冰冷功利的心也被刘髆的哭声一点点地酥软,不过这意念就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很快就冷却了。他最担心的是皇子这样哭闹下去,皇上果真要与“夫人”见面,那他所营构的虚假都会昭然若揭。

公孙卿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打断了刘髆的哭声:“殿下恋母之情,微臣感同身受,可殿下要明白,夫人现在是仙界之人,不可与凡人通语。”

可思母心切的刘髆哪顾得凡间仙界,他只想要他的母亲,他用君臣的口气大骂公孙卿多事:“你敢拦挡我见娘,我就要父皇砍了你脑袋,扔到上林苑去喂老虎。”

说着说着,他又缠着刘彻要娘,任性的刘髆没有发现,他的父皇早已泪流满面了。

的确,从金屋藏娇到现在,刘彻从来没有为一个女人这么不顾尊严地一任泪水尽情流淌,儿子的声声呼唤更让他心力交瘁。

“皇儿!你听朕说。”刘彻捧着刘髆的脸,泪珠儿就打在刘髆的腮边,“皇儿!公孙大夫没有说错,你母亲现是仙界中人,不可与世人有肌肤之接。你虽非太子,却也是皇子,不可有非礼之举。先让朕和你的娘说几句话好么?”

刘彻示意包桑带刘髆下去,然后又对公孙卿道:“爱卿也退下,朕想单独与夫人说说话。”

刘髆去了很久,呼唤的哭声还在刘彻的耳边回荡。

此刻,站在黑魆魆的温室殿里,望着幔帐后面的身影,刘彻分明感受到了李妍的体温和气息。

哦!她没有走,她还活着,活在一个琼林阁榭、玉宇仙山的世界里。

他分明看见,夫人轻移莲步,缓缓来到他的面前。她的目光依旧皓如明月;她的脸颊依旧玉润清露;她的肌肤依旧白皙如雪;她的丹唇依旧含华吐芳。

哦!刘彻积累许久的话都在这个时刻化为珍珠,一颗一颗散落在初春的寒夜。

“夫人啊!朕现在明白,当初你为何不愿意见朕了,你是要朕永远记得你的娇容美颜啊!而朕当初却无故委屈了夫人。其实,朕也是爱之益切啊!今日归来,夫人一定原谅朕了吧?

“夫人啊!你可知道,你这一去,朕失去了美艳绝伦的知音,髆儿失去了兰心慧芷的亲娘。夜来朕独倚栏杆,遥问上苍,昊天茫茫,夫人何不归?

“夫人啊!朕不知多少次夜阑人静之际,含泪独吟《李夫人歌》,而沉沉夜色,凄清如许,心音有谁听?今夜,朕就把它读给你听。”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

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他似乎听见了李妍接着自己的诵读而吟唱。

“皇上啊!你可记得,那一夜,皇上在灯下含泪疾书,有清风越窗而入,卷起绢帛一角,那是臣妾,把皇上写的字一个个吞进腹中去了。从此,皇上对月而歌,臣妾就在云间唱和;皇上临风起舞,臣妾就在长空舒袖。”

谁说人神不同语,锁不住的心,让万里之遥近在咫尺;谁说天壤不同高,隔不断的情,让相爱的灵魂携手共舞在天地之间。

公孙卿啊!你为何要用一道幔帐把夫人与朕隔在两界?

上仙有意,你就该让朕与夫人夜夜相聚,何苦吝啬只给了元夕前夜这短暂的时光呢?

刘彻情不自禁地朝前挪动着脚步。哦!她哭了,她一定哭了。

她柔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刘彻相信,只要他向前走近一步,就可以与夫人拥抱在一起。可当他还没有来得及迈出脚步的时候,幔帐后面的灯就熄灭了。

月亮早在他与夫人说话的时候,就躲进了云里。温室殿里一片漆黑,刘彻几乎是在灯火熄灭的同时,发出了严厉的斥责:“何人如此大胆,胆敢阻止朕与夫人相聚?”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却没有人回答他。

刘彻的目光在暗夜里搜索夫人的行踪:

“夫人!夫人你在哪里?”

“夫人!夫人……”

温室殿恢复了灯火灿烂的辉煌,公孙卿谦恭地站在面前,谨慎而又平静地说道:“皇上,现在已是子时,夫人该启程回仙界了。仙人开恩,允准夫人在子时之前与皇上相聚,如过时不归,当受天条责罚。”

“不!都是你编了瞎话来骗朕,朕明明听见夫人说话了。朕要治你欺君之罪!”刘彻恼怒地说道。

“那是皇上思念夫人心切,心神高度凝聚之故。人在此时,与梦幻无二啊!”公孙卿并不惊慌,他了解刘彻的性格,自过了五十岁,他对方士的依赖就日益重了。

他自信做得天衣无缝,皇上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刘彻怅然若失地“哦”了一声,跌坐在地毡上,沉默良久,他对着窗外朦胧的月色仰天长啸——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官,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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