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汉光照苏武志 战云搅动李陵心

汉武大帝  作者:杨焕亭

汉朝对大宛用兵的结果就是获得了一千多匹汗血宝马。

当这些奔跑之后、浑身淌出赭色汗水的马群,在调教之后整齐地站在北军大营的校场上时,刘彻的诗情又一次澎湃的爆发和挥洒。

铺开竹简,他耳边尽是马蹄踏过大地的轰鸣,眼前是群马争鸣的雄壮。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

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

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

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

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

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他最满意的就是“涉流沙,九夷服”这句,那是他许久以来的夙愿。

他招来李延年,要他将之谱成乐曲,没过几天,宫内外到处都是《天马歌》的传唱声。

尽管朝臣私下对皇上为了马匹而不惜大动干戈而心怀犹豫,可在刘彻的感觉中,这是汉朝自卫青、霍去病之后又一精彩之作。

他觉得太初这个年号远远不能彰显眼下的风光,更不足以展示大汉的气概。于是,在太初四年秋,他又开始酝酿改元。

皇上诏书一下,新任御史大夫王卿立即召集了太常石德、太史令司马迁等人,寻找能让皇上称心,又能为社稷带来福祉的祥瑞字眼。

其实,最忙的还要算司马迁。

这些日子,无论是在署中还是在府上,他满脑子都是改元。

为了能集中精力,他每晚只吃一块蒸饼、喝一杯热茶,就一头扎进书海,直到午夜才伸伸酸困的腰腿,走出书房,将满腹的遐想放飞在月色之下。

正是长安的八月,他凭栏仰望,银汉像一条玉带横穿夜空,牵牛、织女隔河相望,西斜的月光静静地俯视着大地。

司马迁心里冥冥升腾的意念,越来越清晰。那是《诗经·小雅》里的两句:“维天有汉,鉴亦有光。”

他忙转身进了书房,饱蘸浓墨,伏案写道——

太史令臣司马迁上疏皇帝陛下:

曩者太祖兵出汉水,与楚逐鹿中原。夫汉水泱泱,据有形胜,乃有垓下之捷。及至都定长安,据三嵏之嶻巕,挽渭水之汤汤,至有文景,胜于成康。诗曰:“维天有汉,鉴亦有光”。建元以启,陛下内修仁政,外和万邦。今天马西来,陛下威德,遍于四海,正应天有汉之举。臣顿首启奏,改元天汉,光前裕后,万世咸宁……|

写完奏章,已是晨曦临窗,司马迁心潮澎湃,稍事洗漱,就直奔御史大夫署去了。

王卿正为改元一事着急,司马迁的奏章让他大喜过望,他和司马迁一起,兴冲冲地进了未央宫。

朝会上,司马迁的奏章让刘彻和群臣的思绪,在一时间穿越了大汉近百年的风雨,感慨盈胸,纷纷道:“改元‘天汉’,上顺天意,下合民心。”

“众卿之言,甚合朕意。古云天汉,其称甚美。”刘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从御座上站起来,“拟诏,自明年起改元‘天汉’!”

众臣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公孙贺出列禀奏道:“匈奴新单于且鞮侯的使者已抵达长安,有文书呈上。”

刘彻从包桑手中接过文书,大致浏览了一遍,会心地笑道:“‘天汉’年号未启,已是鉴亦有光了。包桑,将且鞮侯的文书宣与众卿知晓。”

包桑清了清嗓子,念道——

匈奴大单于敬问大汉皇帝无恙:

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昔日句犁湖单于所行逆于国之睦邦,背昆弟之约,拘汉使路充国等,今悉放归,遣使来献。

匈奴这几年也是灾难不断,乌师卢单于在平定左大都尉叛乱不久,就溘然长逝。匈奴立乌师卢季父句犁湖为单于,一年之后他也死了。且鞮侯在风雨飘摇中接过权柄,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向汉朝示好。

局势变化如此之剧,是公孙贺、王卿不曾料到的。

前不久,皇上还多次召李广利在宣室殿议事,欲趁伐宛之威,北上征讨匈奴呢!谁知大军未动,匈奴倒先派使者来了。

这是近百年来,匈奴第一次以尊长来看待与汉朝的关系。公孙贺多次出战匈奴,最能体味这转变中蕴涵着的意味。仗打得太久了,国家需要休养生息。他觉得此时正是重修两国关系的大好时机。

“皇上!既是匈奴有意求和,我朝亦应讲信修睦,遣还所扣匈奴之使者。”公孙贺建议道。

首先出列响应的是李广利:“皇上,臣以为丞相所言,正应了天汉吉瑞。”

桑弘羊、上官桀也纷纷出列奏道:“我朝应趁此时机,休兵罢战,大兴农桑,以使民殷国富。”

刘彻很专注地倾听着众臣们的意见,不时要中书令完整笔录。此时此刻,他想了很多。孙子曰:主不可以怒兴师,将不可以愠致战;和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此时不正是怒而复喜,愠而复悦的良机么?

“众位爱卿!自古战争皆非得已,朕甚嘉匈奴之义,欲遣返所扣匈奴使者,不知哪位爱卿愿持节前往?”

刘彻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朝臣中有一个洪亮的声音答道:“臣愿前往!”

大臣们循声看去,只见中郎将苏武英姿勃勃地出列了。作为当年与苏建同历战阵的将军,公孙贺不胜感慨,忙将苏武介绍给皇上。

刘彻的眉宇间露出一丝喜色,他端详着苏武,发现苏武果然气度不凡,不禁十分欣喜。他当即要大鸿胪转告匈奴使者,天汉元年春,将以中郎将苏武为使者,送还匈奴使者,答谢匈奴大单于。

这是天汉元年最盛大的风景,与当年张骞西行何其相似。

早春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动苏武怀中的汉节,在阳光下分外耀眼。虽然送行的规模不大,但在苏武的心中,却一样是使命庄严,一样别意悠悠。

司马迁今日破例没有坐车,而是骑马一直送他过了横桥,拱手道:“此去关山重重,还望仁兄保重。”

“谢贤弟,愚兄……”苏武沉吟了片刻,话却没有说出口。

“仁兄有话可尽管直说。”

“唉!说来羞于启口。夫人年少,幼时多有宠惯,任性娇为,还望贤弟多加关照。若愚兄久去不归,亦可让她改嫁,二老就烦劳贤弟了。”他从怀中拿出一方绢帛,交给司马迁,“贤弟请看,如无不妥,就请转交给夫人。”

司马迁捧在手中,却是一首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诗写得沉郁苍凉,司马迁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应。

往日郊游饮酒,他们只觉得苏武性格刚烈,却不想他也有如此柔肠。

已经过了咸阳西,司马迁向苏武揖别道:“仁兄尽可放心前去。此次出使,乃皇上博施德惠,以义还义,仁兄不久即可荣归。”

苏武还礼,随后打马而去……

转眼就是端阳节,刘彻口谕李延年在未央宫中举办了盛大的歌会,君臣同欢共舞,直到日暮残晖,才尽欢而散。

大汉官员的车驾从来没有这样拥挤在尚冠街上,尽管大家看到丞相公孙贺的车驾都纷纷自觉让道,但他还是觉得比平常慢了不少。这样也好,他正好利用这时间想想白天的事情。

闭上眼睛,皇上骑着汗血宝马在校场上风驰电掣的雄姿、和大臣们一起吟唱《天马歌》的潇洒,都使公孙贺惊异皇上的精力和才思。

显然,皇上从天马身上感受到征服的快感,一种“九夷来服”的满足。

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

志俶傥,精权奇。籋浮云,晻上驰。

体容与,迣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他哪里像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呢?

天子就是天子!公孙贺在心中感慨。可他的心境却没有因为歌舞而有丝毫的愉悦。

坐在缓缓而行的车驾上,他还在想,三年的大宛之战除了带回千匹汗血宝马外,究竟还给大汉带来了什么?

是大旱之后灾民们聚葆山泽为匪为盗吗?是数万名子弟的尸骨遗落在西去的路上吗?他觉得这场征伐与河南、河西、漠南、漠北之战是多么不同。

那大宛之战的最终获益者是谁呢?哦,是那个用将士的鲜血垒起高冠的李广利。

此战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大肆封赏:

李广利做了海西侯;上官桀调任少府;凡参与此战的将领,或被任命为诸侯相,或升任郡守。

李广利早已忘了兵屯敦煌时的患得患失,他已深切感受到妹妹身后的余光是怎样照耀他们的家族的。

他不但自始至终地陪着皇上喝酒、舞蹈,而且那洋洋自得的神气,让公孙贺想来心里就不舒服。

“哼!如此小人得志,乃国家之祸矣!”

“大司马一职一直空缺,皇上会不会将之给予刚刚从大宛归来的李广利呢?”公孙贺进一步想。

刚一想到这点,他内心就极度不安,他忧心昌邑王刘髆会因李广利的得宠而危及太子。

“吁!”驭手一声吆喝,打断了公孙贺的思路。他抬头一看,府门口的灯笼都亮了,府令正在门首张望。

看见公孙贺走进府邸,府令道:“丞相外出之际,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何人?”

“夫人也不认识。他脸色黧黑,衣衫褴褛,一副落魄的样子,可是腰间却持有朝廷的门籍,称曾跟随霍大司马征战河西。”

公孙贺迷惑了,又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正在客厅等候大人呢!”

“好!你且退下,待老夫前去瞧瞧。”

他整了整衣冠,来到客厅外,借着灯火看去,那人却正在埋头看竹简。公孙贺“啊”的一声,这不是被匈奴俘虏的赵破奴么?

他跪倒在公孙贺面前,接着是悲郁的哭声:“丞相,末将回来了!末将在匈奴漂泊,无一日不思念皇上和朝廷啊!”

公孙贺的心被哭软了,双手扶起赵破奴道:“老夫知道,将军受苦了!请将军先沐浴更衣,老夫为将军摆宴洗尘。”

半个时辰后,他以清爽全新的面容坐在公孙贺面前。

公孙贺特地唤出夫人为赵破奴敬酒:“将军一说曾随去病打过漠北,老身就顿觉亲近了不少。只可惜去病英年早逝,留下一条根也……”

公孙贺打断道:“赵将军跋涉而归,你提这些伤心事作甚?还是早早歇息去吧。”

在客厅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公孙贺问道:“赵将军一世英雄,为何此次出征竟全军覆没了呢?”

赵破奴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等有机会再详细说给大人听。末将此次冒死回来,是要向皇上禀奏一件要事,苏武大人被匈奴扣留了。”

这话一出口,公孙贺的眼睛就直了:“这是不是传言呢?议和乃且鞮侯单于之意,他怎么会出尔反尔呢?”

“一切皆起于那个善于阿谀逢迎的张胜……”赵破奴一五一十地开始回忆起来。

滞留匈奴的长水人虞常与朝廷副使张胜重逢于异国他乡,互诉离乡之苦。

虞常道:“我的家眷俱在长安,我没有一天不思念他们,副使能不能带我回长安去呢?”

张胜就不免有些为难:“足下被匈奴俘获,无寸功于汉,在下真是爱莫能助。”

这时候他们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匈奴的丁零王卫律。

卫律本是匈奴人,却自幼随父亲在长安长大,对儒术颇有心得,后经李延年引荐入朝为郎。元狩年间,他官拜中郎将,曾作为博士狄山的副使出使匈奴。狄山因要匈奴称臣,触怒单于而被扣,而卫律却降了匈奴,并被封为丁零王。

消息传到长安,刘彻大怒,多次派人潜入单于庭,欲图刺杀他,均未果。

张胜怂恿道:“若能借机除之,则皇上必重赏足下。”

虞常想了想道:“这个不难。卫律最喜夜间饮酒,在下就邀他饮酒,待他酒醉之后,趁机劫持,逃回长安。”

“长安离单于庭遥遥数千里,沿途风险不断,这……”

虞常笑了笑道:“大人不必多虑,如今漠北、漠南皆无匈奴重兵,只要进入漠南,我们便安然无恙了。”

“如此甚好!倘若能连阏氏一同劫走,皇上即可雪隆虑公主被害之仇。”张胜又进一步蛊惑道。

“这……阏氏穹庐防守严密,只怕……”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正当虞常部署伏兵时,却不料消息被泄露出去。卫律先行拘捕了虞常,重刑之下,他当夜便供出了张胜。

张胜眼见事情败露,不得已禀告苏武。苏武闻言大惊:“大人在朝多年,为何出此下策?两国邦交,岂可用游侠之策?”

张胜惭愧之至:“事已至此,还需大人力挽狂澜。”

苏武仰天长叹:“事已至此,本使有辱圣命,何以见皇上啊!”说着,他从腰间拔出宝剑,顺着脖子一抹,那血就染红了前胸。

张胜见此,忙夺了宝剑,将苏武抱在怀里,命医者包扎伤口。

当卫律将苏武自杀的消息禀奏单于后,且鞮侯深为苏武的气节所感动,他对卫律道:“匈奴得虞常,就像得了一只黄羊;而得苏武,就是得了一只鹰。如果你能劝他归降,寡人定有重赏。”

过了些日子,苏武伤势好转,卫律便依照单于的旨意,带重金到汉使的穹庐中来了。

“使君身体康复,本王甚是欣慰。单于忧心使君大人身体,命本王前来探望。”卫律向苏武行礼。

“多谢单于好意。”苏武坐起来招呼卫律坐下,“不知单于见我大汉文书,可有回复?”

卫律入座时不意撞到了汉节,苏武立时一脸的肃然:“汉节乃我朝象征,请大人自重。”

直到卫律小心翼翼地将汉节放回原处,苏武脸上的表情才舒缓了一些:“单于出尔反尔,岂是君主所为,传将出去,不怕成为邻国笑柄么?”

卫律道:“若非张副使节外生枝,怎么能生此突变呢?”

“张胜策动事变,乃私举也,大汉皇上定会依律追究。单于不该迁怒本使,危害邦交。”

可卫律却转过话题道:“单于敬仰大人,使君若是归顺匈奴,本王敢保大人荣华富贵。”

“哈哈哈!此话从大人嘴中出来,不觉刺口么?”苏武的目光中满是轻蔑和讥讽,“想当初丁零王在汉,皇上待你不薄,你却背主投贼,今有何颜面来劝降?本使虽是一中郎将,如屈节辱命,虽生犹死,有何面目归汉?”言罢,当着副使常惠的面,苏武再次抽刀自裁,被常惠拦腰抱住……

客厅里一片沉寂,鼎锅里的酒干了,杯子里酒干了,公孙贺与赵破奴相对而坐,许久无语。还是公孙贺打破了沉闷:“如此说来,苏大人归汉无望矣?”

“匈奴人见劝降不成,又将苏大人投至地窖,以死威胁,终不能使其屈节。匈奴顾忌我大汉之威,遂将苏大人发配北海牧羊去了。末将亦被匈奴流放到草原的,有一日,遇见了滞留匈奴的常惠,他要末将千方百计回到长安,将汉使遭遇禀奏给皇上。末将一路扮作商贾,才得以越过边塞,回到大汉。”

公孙贺十分感慨,这就是霍去病的部属。他回到长安,连自己的家门都没有进,就先来丞相府禀告使节情况,公孙贺油然拉住赵破奴的手道:“请将军放心,老夫明日就将苏大人境况禀奏给皇上。”

向司马谈的神位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司马迁回望了一眼不远处父亲的坟茔道:“父亲!孩儿这就走了。”

正是五月,青青的坟草比去年又长高了许多。光阴荏苒,父亲已枕着河水的涛声长眠了十一个年头了。

走上阳关道,他深情地望了望妻子道:“回去吧!照看好孩儿们,让他们学会做人。”

“回来也不多停些时日。”夫人眼里闪着泪花,她没忘记往书童手里塞了个包袱,亲切地说道,“老爷就靠你多费心了。”

“大人乃小生恩师,师母就放心吧。”

大儿子对父亲心存怨气,瓮声瓮气问道:“敢问父亲,您何时带孩儿去京城去念书呢?”

夫人拉了拉儿子的手道:“你怎么如此跟父亲说话呢?”

可儿子就是不依,挣脱了母亲的手:“别家的小孩父亲在京城做官,都带着他们去念太学,父亲倒好……”

司马迁看着儿子倔强的身影,不知该如何向儿子解释这一切。当年司马谈弥留之际反复叮嘱他,宦海沉浮,仕途险恶,莫带家眷到京城。他无法违背父亲的遗愿。

亲不亲,故乡人。每一次回来,乡亲们总要到村头送别,这让司马迁有些承受不起:“晚辈何德何能,敢劳尊长前来相送?”

“大人为何这样说?大人这是荣耀故里啊!”

司马迁把这看作是父老乡亲的期待,再次拜谢道:“晚辈绝不负尊长厚望,就此作别了。”

他正要上马,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喊声:“太史公请慢行!”

来者是一位朝廷命官,因为乡人是不习惯于这样称呼的。及至到了跟前,他才发现来人是夏阳县令。

“不知太史公回乡祭祀,多得有罪,还请宽恕。”县令上前施礼道。

“在下回乡祭祀,纯属私举,怎好劳动县令大人呢?”

县令很谦恭地摆了摆手道:“哪里哪里!下官久慕大人声名,今日大人回乡祭祀,使县域生光,下官在县府略备薄酒,还请大人赏光。”

司马迁面露难色道:“此次回乡,皇上恩准时日有限,在下祭祀完毕,即刻返京,朝廷事多,就不叨扰了。”

“再紧也不在乎一顿饭的工夫吧。”县令又看了周围的三老,眉头一转道,“要不就选几位长者一同进城赴宴,也了却大人的乡情。”

“县令大人的盛情在下心领了,实在是因为公务在身,耽搁不得,下次回来,一定过府拜访。”

“这……”县令一脸的无奈。夏阳在京城做官的不止司马迁一人,哪一个回来不是前呼后拥,唯恐别人不知道,可他……县令说不清是应该尊敬他,还是应该鄙夷他。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对身边的县丞道:“回去!”

司马迁一路疾驰,只在合阳县境打了个尖,就又出发了。

大约在申时,他们便到了渭南县城。牵马从东门进去,周围店铺林立,酒旗飘飘,店家招呼过往客人的声音热情而又鲜亮。

“醪醴!甘甜的醪醴,快来吃啊!饱腹又解渴!”

司马迁这才觉得这一路走得太急,又饥又渴,便对书童道:“听闻渭南醪醴甘美,不妨在此歇歇脚如何?”

“诺。”

喊来店小二牵马到后院喂料,两人进店找了僻静处坐了。司马迁举起耳杯,正要和书童干杯,就见一位年过而立的佩剑汉子进门来了。

店家看这汉子刚毅清俊,器宇不凡,心生敬畏却又面露难色:“壮士来晚了一步,僻静之处刚好有人坐了。”

汉子也不恼怒,很文雅地说一句:“既是如此,那你去弄些茶来,在下在此等候就是了。”

这平常的一个举止,却让司马迁顿生敬意,他起身来到汉子面前,作揖问道:“敢问阁下尊姓。”

那汉子急忙起身回礼道:“在下李陵!敢问足下……”

“在下司马迁。”

“呀!”两人都愣住了,似乎是久别重逢,又似乎是人生如初见。

“在下闻听太史公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原来阁下就是李都尉,真乃将门之后啊!”

既是心仪已久,也就少了许多客套。司马迁邀了李陵入座,又加了几样菜蔬,干脆喝起酒来。

邀杯请盏,互诉倾慕,一个时辰之后,两人都有些醉了。

当晚,三人就在此处住下了。书童一人在隔壁,司马迁和李陵却要住在一起。

中间一个案几上放了些醒酒的果品,两人躺在床上,看着朗朗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床前;不远处,传来渭河的涛声,两人的心境也像这滔滔渭水,在胸间滚动了。

“将军不是在酒泉么,如何到了此地?”司马迁问道。

“唉!”李陵喝一口茶道,“五月是祖父的忌辰,蒙皇上恩准,在下回天水祭扫了祖墓,又到蓝田替灌强世叔看了看庄园,替他祭扫了祖墓。”

司马迁十分感慨道:“巧了,在下也是回乡祭祀父亲的。”

他还告诉李陵,他近来正在撰写卫青、李广等将军的列传。他觉得漠北之战李广将军失期自刎与大司马贪功有关,而且对朝廷不了了之的态度也觉不公。

“那仁兄打算如何来写这一段呢?”

“家父当年曾经反复教诲在下,为史者其事须核,其文须直,不虚美,不隐恶。在下不敢违背父训,更不敢违逆史德,当秉笔直书。”司马迁说着就坐了起来,“包括皇上在这件事情上的暧昧态度,在下也不会回避的。”

“难得仁兄如此耿介,让李陵肃然起敬。其实世事沉浮,宦海无常,大司马早已作古,史事惟后人评说。当初祖父因失期自刎,咎在大司马易道。不瞒仁兄,在下曾耿耿于怀,一心想着报仇。十数年之后,方知此乃无气量之举,每思及此,就很惭愧。”

“将军所言,令在下深悟其间苦衷。”

李陵点了点头道:“想想叔父当年,真不该寻衅滋事,打伤大司马。”

“霍将军一世英名,惟射杀李将军,乃白璧生瑕。”

“祖父与大司马的过节,殃及霍将军和家叔,现在看来都是意气之举。家叔不该寻衅报复,而霍将军更不该下此毒手。”

司马迁深表赞许:“冤冤相报何时了,难得将军如此襟怀。”

“其实祖父这一生,英名盖世。然为策应河西战役,孤军深入,致使三千陇西子弟葬身大漠,在下以为此不可取。仁兄不可忽略,要以此警示后人。”李陵又道。

“那是!史家同样不可隐瞒皇上的错误。千秋兴废,以史为鉴。”司马迁频频点头。

他觉得两颗心又近了许多,在这朗月当空的夜晚,他为自己找到了知音而欣慰。

这时候,已是月上中天,夜风徐徐。毫无睡意的李陵不改将门之后的气概,一高兴就想骑马:“这样的月夜,我们何不策马奔腾,以尽其兴。”

司马迁笑道:“贤弟总忘不了驰骋疆场。这个时候城门早已关闭,如何出得去呢?”

“可不是么?”李陵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笑了,“既是毫无睡意,那我们就对着这月亮,做竟夜之谈如何?”司马迁点了点头……

雄鸡在城中唱出第一声晨曲时,书童睡醒后只见隔壁灯还亮着,惊异地问道:“敢情两位大人一夜未眠啊!”

两人看着书童懵懂的模样,哈哈大笑。

书童不解:“大人为何发笑?”

司马迁也不回答,道:“快收拾行李,回京吧!”

李陵哪里知道,一场新的战事正在酝酿中。

他在京城住的是祖父留下的府邸,刚刚进得府门,府令就禀报道:“黄门来过了,说要您明天一早到宣室殿参见皇上。”

“没有说是何事么?”

“没有!只说事情紧急,将军不可贻误。”

第二天,李陵早早地来到塾门。包桑告诉他,皇上正和丞相与贰师将军议事,要他等候。

而此刻,宣室殿里的气氛却显得异常的紧张沉闷。

苏武被扣,使朝廷很震惊,刘彻觉得这一仗非打不可,他不能容忍一个败国之主如此不讲信义,出尔反尔。在大宛之战中春风得意的李广利更是随着皇上的意思推波助澜,力主开战,而且主动请缨。可是,他的请求遭到了包括公孙贺在内的外朝和侍中官员的反对,刘彻心中就很不高兴。

公孙贺看脸色就知道皇上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他也知道可能很难说服皇上通过交涉去求得苏武的归来,可他并不打算退缩,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充满着平和,一点也看不出焦躁。

“皇上,”公孙贺撇开身边的李广利道,“此次匈奴之所以突生变故,乃副使张胜策划暗杀所致。臣以为,泱泱大汉,岂可用游侠手段。因此眼下当务之急,是要且鞮侯单于遣送张胜回国,依大汉律令治罪,如此则匈奴则知此举原非朝廷之意,自会恢复邦交,再续和睦。贸然开战,则理不在我方。”

“哼!”刘彻看了一眼公孙贺,转脸来向王卿问道,“爱卿以为丞相之见如何?”

由于长期在地方担任郡守,对京城仕宦官场还摸不着深浅,王卿还来不及思考这些争论背后的用意,只能凭借直观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臣也以为,如果能够通过交涉消除误解,则少了大军鞍马劳顿,省了百姓长途转输。近年来郡国大旱,连年歉收,民间也需要休养生息。”

这是王卿第一次在重要的议事场合说话,他不仅让公孙贺感到欣喜,而且也让久在侍中的东方朔刮目相看。不待皇上询问,东方朔就随着王卿的后面说了话:“皇上!大宛之战得不偿失,李广利无能,致使一个小小的大宛,竟然打了三年,白骨数万。如今又请缨进击匈奴,此乃置百姓疾苦于不顾。”

他讽刺的目光掠过贰师将军的额头:“将军之胜,乃万家之痛;将军之荣,乃夫人之光;将军之才,不及两位大司马十之而一。将军请缨,未免不自量力!”

过去只听说这个东方朔滑稽幽默,才思过人,傲岸不羁,是个人见人怕的主,李广利却从来没有领教过。刚才这一番话,噎得他半天回不过神来,情急之中,他赶忙跪倒在刘彻面前道:“臣之请缨,完全激愤于匈奴言而无信,绝无私心,请皇上明察。东方朔曲解臣意倒也罢了,然他指斥朝政,罪在不赦,请皇上将此贼下狱治罪。”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刘彻也许会怒发冲冠,可对东方朔,他却感到了憨态可掬的亲切。他挥了挥手,对李广利道:“东方朔的话,爱卿就不要计较了。话虽不好听,可也是对爱卿的警示。望爱卿不负朕望,务求大胜。朕为爱卿物色了一位将门之后,可助你一臂之力。李陵来了么?”

包桑回道:“李将军已到了多时,现在塾门等候皇上召见。”

“宣他进来!”

“诺!”

说完,朝殿外喊道:“皇上有旨,李陵觐见。”

随着悠长的声音向殿外传去,公孙贺明白皇上是决意要打这一仗了,于是他又问道:“浞野侯该如何处置?”

刘彻此刻的心思都在对匈战争上,便很轻描淡写地对公孙贺道:“既然回来了,就让他赋闲一段时间,待有司询问之后,再做定夺。”

大臣们此刻的心都是不平静的。王卿满目仓皇,六神无主;李广利表情僵硬,愤愤不平;只有东方朔依旧谈笑风生。在殿门口遇到李陵时,公孙贺没有勇气回应他的问候,而懵懵懂懂地上了司马道……

战争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和位置是如此的殊异。刚才在塾门,李陵已听说苏武被扣一事,多年的兄弟情谊,加上血气方刚,都使他的情感站在出战的一方。

他对皇上要他负责为贰师将军转运辎重表示了谢绝:“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也,力可扼虎,射可命中,转运辎重,岂不可惜?况臣与苏武,乃金兰之交,仁兄遭难,臣心忧如焚。因此臣愿自当一队,到兰于山南牵制单于,使其不敢全力对付贰师将军。”

刘彻捻着胡须,在大殿里踱着步子,思考着李陵的每一句话,他对李陵的熟悉甚至超过了刘据。

自李广、李敢去世后,刘彻就一直将他留在身边,像对霍去病一样对他耳提面命。他了解李陵的才思,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独立作战,他还是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此次出战,朕务求全胜,可没有骑兵配给你啊!”

“臣不要皇上配备骑兵,臣将以少胜多,只用步兵五千,足可以直捣单于庭。”李陵道。

李陵没有给自己留一丝余地,而他的勇气和胆识又让刘彻似乎看到了李广一双让匈奴畏惧的眼睛。

“好!爱卿壮志可嘉!不过……”刘彻一手按着李陵的肩头道,“朕将派路博德在半路上迎接你。”

“谢陛下隆恩。”

五月正午的太阳很热,可李陵因心境的原因却似有爽风拂面的感觉。走完司马道,上了车驾,他竟然对驭手道:“你坐到后面去,本将亲自来驾车!”

“将军!这如何使得?”

“少啰嗦。”

李陵接过马鞭,“叭”的在空中甩出一个脆响,他首先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司马迁,好让他在李广列传里再添精彩的一笔……

重阳节第二天,刘据约姐姐卫长公主一起来向卫子夫请安。

皇上在重阳节邀群臣在未央宫前殿举行歌会,就是没有让他赴会,这让他心里很郁闷。

刘据、史良娣和王子刘进一家人在椒房殿前下了车,沿路走来,两旁的秋菊开得正盛,金灿灿的,散发着浓浓的“瘦香”,开败了的,花丛下面落了一层厚厚的花瓣。这情景让刘据蓦然惊醒,自己已在太子位上二十多年了,他也即将进入而立之年。

人生苦短,他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但一想起与父皇之间的那些疙瘩,他又觉得每一天都是如此漫长。

史良娣知道太子因为父皇没有口谕他赴重阳歌会而心情郁闷,免不了又要在母后面前发些牢骚,所以,在路上她悄悄拉了拉刘据的衣袖道:“待会到了母后面前,多说些高兴的事情。”

刘据没有回答,只顾与刘进说话:“这菊花看起来比牡丹清素,也不及荷花耀眼,可它却最耐得寒霜,最后才残落。它以自己之死,迎来雪中梅花的开放,是花中的君子。”

“父王,孩儿明白了,这花是有灵性的。花品即人品,做人就要像菊花一样,不屈寒霜,不坠流俗,清气洁志,顶天立地。”

刘据很高兴儿子的悟性,道:“进儿说得对,待会儿见了祖母,你就这样说,祖母一定笑逐颜开的。”

史良娣又拉了拉刘据的衣袖,还没来得及说话,春香就迎上来了:“太子殿下驾到,皇后娘娘正在殿中等候呢!”

刘进第一个跑进大殿,跪倒在卫子夫面前:“孙儿叩见祖母!”

儿女请安,对她来说已是司空见惯,而隔辈人却让她从那一颦一笑中,感受到血脉的延续,卫子夫赶忙俯下身体,扶起刘进,一把就搂进了怀里:“看看,又长高了。”

刘进道:“父王近来要孙儿读《大学》呢!”说着,就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

卫子夫亲昵地抚摸着刘进的头发,道:“进儿出息了。”

此时,刘据、史良娣和卫长公主进了大殿。在他们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刘进偎依在卫子夫怀里,没有下来。

史良娣责道:“娘与你父王、姑母给祖母请安,你倒偎在那里,不懂礼仪。”

卫子夫一边要他们平身,一边道:“他还只是个孩子嘛。”

刘进从卫子夫怀中出来,要春香带他到院子玩纸鸢,母子三人于是边喝着茶边叙话。

“母后知道么,又要打仗了。”向母亲请过安,刘据在对面坐下道。

卫长公主接过太子的话:“不过这次统军的是那个已故李夫人的兄长李广利。”

卫子夫对这种局面并不是无所感触,可她知道,这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眼前对匈奴的战争,皇上看重的不仅是国家的尊严,也是为了维护他那颗被胜利支撑着的自尊心。可李广利节制军队,的确让她感到不安,却又不能当着儿女的面说。

“人事有代谢,现在你父皇不用他又用谁呢?”

“不在于用谁,而在于这场仗要不要打。”刘据道,卫子夫对任何事情都是一种宽容和忍让的态度,这让刘据感到失望和无奈。“母后身居宫闱,对外事知之甚少。大宛之战把盐铁官营积累的资财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现在再兴兵戈,百姓免不了又要受苦。”

“可不是么?外面传闻可多了。说是这个李广利自从封了海西侯后,整天宴请不断,府门前的车驾都望不到头。现今的官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卫长公主不无讽刺地说道。

“父皇给李广利一家的赏赐超过了以往许多大臣。而现在朝廷送礼成风,有些官员送礼花费太大,就暗地加收各种课税,或兼并土地,把建元以来‘限民名田’的成果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们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得来的?把卫子夫听得心惊肉跳。她不愿意再听下去,正色道:“巷闾传言,你们也相信?你们都是皇室贵胄,一举一动朝臣都在看着,千万不可被流言所惑。本宫知道,你为父皇没让你赴重阳歌会而耿耿于怀,这种娱乐对你真这样重要么?你父皇不传你去,是怕你染上声色之欲啊!”

可刘据接下来的话,却让卫子夫真的不安了。

“不仅是这次重阳歌会,自上次孩儿对出兵大宛提出异议后,父皇就不再口谕孩儿参加朝会了。”

卫子夫的眉毛骤然蹙在一起,她将前后许多事情往一块联系,就感受到了压力。她觉得应该找公孙贺来问问情况。

这想法还没有下眉头,椒房殿黄门总管进来禀告:“娘娘,丞相求见。”

卫子夫立即意识到,丞相的到来一定与太子有关。

她对儿女道:“你们要是没有事,就先回宫去吧,我与丞相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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