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宣而至的再见

好好告别  作者:凯瑟琳·曼尼克斯

对于家人和朋友而言,看着亲近的人逐步走向预期的死亡是一种安慰。因为他们一边安排优先事项,一边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然而,死亡有时候不宣而至,出人意料。在某些情况下,这种等待被认为是一种幸事,因为与有机会跟逝去的亲人说再见相比,瞬间猝死、不辞而别往往更难让人接受。

最残酷的一种情况也许是,患者病情持续好转,似乎已经脱离了危险,却突然离世。发生这种情况时,亲人必须做出巨大的调整,专业人士也是如此。

亚历山大和哥哥罗兰、亚瑟都以英雄的名字命名,他们的母亲希望以此激励他们,但为了避免像两个哥哥那样,每天在学校遭人讥讽,亚历山大把名字缩略为亚历克斯。亚历克斯生性安静,喜欢艺术和攀岩;宁愿独处;热爱色彩和质感,热衷于创作巨幅油画;喜欢独自攀登孤峰绝顶,从中获得乐趣。家人鼓励他学习会计专业,他没有听从,而是选择了绘画。他既没有事业有成,也没有稳定的感情,母亲对他未来的担忧他都看在眼里。

但亚历克斯有值得称赞的一面。他对自己的艺术顽强而执着,忍受着身体的不适,从无怨言。他忍受背痛长达数月,以为是爬梯子的时候拉伤了肌肉,直到痛得无法帮老板刷天花板了,才去看家庭医生,之后,在健康专业人士之间兜兜转转6个月之后,才有人建议他拍胸片。胸片显示亚历克斯的双肺布满了高尔夫球大小的癌细胞肿块,事情这才真相大白。

要求他拍胸片的医生问道:“亚历克斯,背痛和疲惫感出现之前,你的阴囊痛不痛,或者有没有感到睾丸里头有肿块?”亚历克斯没料到医生会问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但他清楚地记得,几个月前,他感到阴囊火辣辣的,有酸痛感,这个情况持续了几个星期。他原本以为是踢足球时弄伤的,因为感觉太尴尬了,没去看医生,所以他就那样等着肿胀感消失,尽管仍然感觉睾丸疼痛、变形,但出于害羞,他始终没有向别人提及。之后,背痛转移了注意力,他没再注意睾丸的问题。长久以来,从睾丸开始的癌症慢慢扩散到腹部深处、靠近脊柱的淋巴结链,导致淋巴结肿大、受损,最终任由癌细胞进入血液,侵入肺部。

就这样,亚历克斯成了“孤独舞厅”的新人,他入住的病区有6张床,几个同患睾丸畸胎瘤的小伙子一起在这里接受为期5天的常规化疗。当然,他很焦虑。像所有来到“孤独舞厅”的患者一样,亚历克斯切除了睾丸的癌细胞,为了检测癌细胞的扩散程度,他还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结果发现,癌细胞不仅进入了肺部,也殃及肝脏和肾脏,肿瘤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散落在腹腔周围,亟须治疗。好消息是,睾丸畸胎瘤可以彻底治愈,即使已经广泛扩散,治愈率依然很高。20世纪80年代,在我们医院,这种治疗在被患者们戏称为“孤独舞厅”的房间里进行。

第一天等着打点滴时,亚历克斯烦躁地在病房里踱来踱去,从高高的玻璃楼梯上下楼时,周围环境一览无余:临近市中心的大公园绿意盎然,还有当地阶梯式排屋的屋顶和烟囱,以及医院后面维多利亚风格的公墓。

畸胎瘤常发病于年轻男性。亚历克斯来到病房,发现有5个同伴在分享过去三周各自的经历、争论当地足球队是否可以离开积分排行榜的垫底位置。他们还会讨论秃头是否性感,因为化疗导致这些年轻人的脑袋变得像鸡蛋壳一样光滑,对于他们而言,保持性感尤为重要。每个人都有一只胳膊在打着点滴,他们都穿着短裤和T恤,或者躺在床上,或者拖着输液架走来走去分享杂志和口香糖。他们在等着吃第一组抗呕吐药,之后,输液管上面挂的盐水就将被化疗药取代。他们给予亚历克斯兄弟般的欢迎。

“你患病的部位是哪边呢,伙计?”

“扩散得厉害吗?”

“运气不好,伙计,但这儿的人会把你治好的。”

“你是把头发剃掉,还是等它自己掉?”

我是癌症中心资历最浅的医生,被安排到了这个有32张病床的病区。为了保护隐私,我拉上了亚历克斯床周的帘子,然后向他解释化疗方式。病房里另外的5个年轻人聚在远处的角落,继续讨论昨晚的电视节目和在墨西哥举行的世界杯足球赛,他们讲话的声音很大,足以证明他们没在偷听:每个人先后都在这里经历过第一次化疗,都曾感到害怕、尴尬,但每个人都学会了适应癌症病房的生活。

“孤独舞厅”的所有成员都参加了临床试验。为了实现最高的治愈率,试验数据由欧洲各地的数据中心收集(现在仍在收集)。这种持续的跨欧洲合作使得95%以上的畸胎瘤患者有望治愈;即使是亚历克斯这样的晚期癌症患者,治愈率也超过了80%。化疗毒性很大,不仅杀死癌细胞,也损伤骨髓、肾脏和其他器官。

在这种艰苦的治疗过程中,这些小伙子最难忍受的恶果是反胃。他们整整5天都感到非常恶心,有呕吐感、干呕。针对治疗引起的恶心,现在已经有了更好的药,但在当时,我们执行了一个巧妙的计划,以缓解他们的恶心:在那5天里,他们服用几种组合很奇怪的药物,包括高剂量的类固醇、镇静剂和一种含大麻的药,这会令他们昏昏欲睡、心情愉快。

一旦药物开始发挥抑制作用,不时地大笑和讲下流的笑话就成了小伙子们的常态。“孤独舞厅”虽说是一个癌症病房,但它总洋溢着欢快的气氛,而且,由于药效在5天以后消失,除了彼此之间的友伴关系,小伙子们对于这段经历都没留下什么记忆。

我向亚历克斯解释了他在诊所的时候已经了解到的各种情况,但正如大部分患者一样,他只记住了一点点内容:癌症、繁多的癌细胞、化疗、验血、精子计数、头发掉光、恶心、不能上班。一些有用的细节,如可治愈、保持乐观、能重返岗位,都成了耳旁风。他被吓坏了,进而为自己受到惊吓而感到羞耻。像所有的登山者一样,他可以面对摔倒和突然死亡的恐惧,但是想到要眼看着死亡一点点走近,他就像被绑在木桩上等待龙王到来的献祭女孩一样无助,浑身瘫软。他应该努力成为与他同名的亚历山大大帝,而不是无助地等待牺牲。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恐惧,并自称懦夫。他的羞耻感甚至比恐惧感更强烈。

帘子外传来笑声:英格兰队的前卫雷·威尔金斯(Ray Wilkins)正在接受电视采访,他刚刚被问到,其他球队后卫对他的无情铲球是否要了他的蛋蛋。那些手术后只剩一只睾丸的男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这刺激到了亚历克斯。在帘子后面,亚历克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他躺在床上,把被子往下巴处提,小声说:“我永远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勇敢。”同时,眼泪顺着面颊慢慢流下来。我刚说完“你只需要一天一天地熬过去”,他的身体就前后摇晃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拼命想抑制难以遏止的抽泣。外边的男孩们知趣地开大了电视机的声音。他们比我明白,在所有情况中,最糟糕的莫过于对恐惧的恐惧。

我感到如此无助。当着我的面哭泣对他的伤害是不是更大?如果我现在离开,会不会等同于抛下他?我感到双颊热辣辣的,面对亚历克斯巨大的绝望,我的双眼也渐渐酸涩起来。

我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我无法想象这里的每个人是多么艰难,”我说,“我只知道,每个人在第一天都和你一样。他们当时都是这个样子,但你看看他们现在。”

亚历克斯小声说:“我真是个懦夫。”他的身体继续摇晃着,慢慢才止住了啜泣。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如何说些给他希望的话。我伸手取来器具托盘,准备给亚历克斯打点滴,他伸出双臂,好像让我给他戴上手铐一样。

我问亚历克斯:“你习惯用右手还是左手?”像很多艺术家一样,他是左撇子。我在做好准备、收紧止血带、寻找合适的静脉血管时,问起他的艺术创作,他告诉我他是多么热爱创作:他想象着正在创作的作品,感觉它几乎已经摆在了眼前;创作每一幅画作,一层一层地涂上颜色;在纹理、表面、图片和色彩中幻想,以及在行走和攀爬时,他在自然界中看到的表面和空间、颜色组合如何令他深深地陶醉。

说话的时候,亚历克斯完全脱离了现实,几分钟后,液体输上了,他的表情很平静。征得他的允许后,我掀开了帘子,只见他的5个室友在电视机旁打牌,输液架间是一圈光亮亮的脑袋,看起来好像金属做的树丛中围着一圈奇特的伞菌。

他们中有人问道:“想加入吗,伙计?”亚历克斯点点头,抓起了输液架。趁着这个间隙,我在想,勇敢到底意味着无所畏惧,还是能忍受恐惧。为什么离开病床后,我才想到了有用的话?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所有的小伙子都烂醉如泥,为英格兰队大肆呕吐。他们躺在床上,试图将头对准医院提供的洗脸盆:他们太困,动作太慢,突然想要呕吐时,根本吐不到摆在病区其他地方的塑料小碗里。他们嘲笑着彼此,相互打气,到了我回家的时候,他们都在不成调地唱着那年世界杯的主题曲。

三周过去了,又到了“孤独舞厅”的星期一。我们要做的是收集6份血液做测试,给6个人打点滴,开6组改善精神状况的药,回顾6个人最近三周的情况。此时的亚历克斯不再是新人,他已经知道规矩了,现在,他和室友们一样都是光头。对于马拉多纳以“上帝之手”针对英格兰队的行径,大家感到非常愤怒。胸片显示,亚历克斯的许多癌细胞正在迅速萎缩。我拿给亚历克斯看片子上的明暗对比,即黑暗的肺组织背景上那些大大的白色台球状阴影,并告诉他,才进行了第一轮化疗,癌细胞就已经大大缩小……这一切都令他惊奇不已。

我解释说,肝脏、肾脏和腹部的其他继发性肿瘤也因为化疗而萎缩和消失。这会进一步增加治愈机会。亚历克斯神情严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本想问问他的感觉如何,恐惧感是否仍然那么强烈,但我担心触及他的痛处,他可能还没有完全镇定下来。

那周星期三晚上轮到我值班,回家前,我先检查了“孤独舞厅”成员们的输液情况——否则晚上液体不走动的话,我就得开车回来,帮他们重新调整。小伙子们都很安静。病房的窗户朝南,房间热得像暖炉一样,夜幕降临以后,房间里才有了一丝凉意。大部分人的液体都走得很好,但亚历克斯针头周围的皮肤微微发红,他发现移动手臂时,液体不走,输液器发出警报声。我拿起一个小盒子,拉上帘子,重新设置输液管。

帘子拉好以后,亚历克斯轻声对我说:“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忍受这一切。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情况好像在好转,但即使癌细胞全部都消失了,我们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永远不再卷土重来,对吗?”

我正集中注意力试图把针管穿进他前臂的静脉,所以没有回应他。面对静默,亚历克斯叹了口气,说:“我忍受不了等待的感觉。等待死亡的人该如何忍受这一过程?我不想知道。”

我把管子绑好,按下按钮,重新开始输液。显示“开”的灯闪烁起来,这回我放心了。我坐起身来,看着亚历克斯。他靠在枕头上,虽然没有睫毛和眉毛,眼睛倒是很明亮。他看上去很放松,但眉头紧锁。

亚历克斯无精打采地问道:“人要死的时候,自己能意识到吗?”因为药物作用的原因,无论我们的谈话多么有意义,他都不可能记住。然而,此时此刻,得益于药物带来的深度放松,亚历克斯由衷地问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对我来说,这个机会可能只有一次。

我静静地等待着,看着亚历克斯的表情发生变化。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帘子的横杆,眯起眼睛,好像是在努力集中注意力。然后他从容不迫地说:“我不确定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我提醒自己:不要插话,让他保持思绪。“你从这个窗户往外看过吗?”亚历克斯终于问道。哦,不要啊,他指的是墓地吗?“看过。”我小心谨慎地回答。我们这是要谈什么呀?他拉长声调说:“你知道它有多高,对吧?”我知道,我一天要爬很多次楼梯。“你知道我是个登山者,对吗?”“对……”“我一直在琢磨。我不需要等待死亡。爬到窗台上很容易。如果从那儿跳下去,会直接掉到混凝土上。砰!一秒钟就结束了。”他伸出手臂,拍了一下床。

我跳了起来。天哪,亚历克斯已经制订了一个自杀计划,不想再继续等待死亡降临。

“你一直在想这件事吗?”我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

“我一到这儿就注意到了,也查看了楼梯井,但它太窄了,坠落途中会碰到太多东西。外面要好些。”

“想这事的时候,你感觉怎么样?”我一边问,一边害怕听到他给出的回答。

“我感觉又有力量了,因为我有了选择,我可以跳出去——砰!”亚历克斯又敲了敲床,但这次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我可以任意选择一个美好时刻……”他懒洋洋地躺在枕头上,咧嘴笑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问道:“你觉得你……呃……很快就需要这样做吗?”我绝望地想,如果他现在从床上跳下来,想从窗户那儿挤出去,我该怎么寻求帮助。

“不会,”亚历克斯微笑着说,“现在不要——我们知道‘那家伙’正在落荒而逃。但是如果它卷土重来,我就不会再等它来烦我了。”我问道:“那我需要担心你这周做这件事吗?”但他又睡着了。过了几分钟,他打起鼾来。明天我要征求精神科联络小组的意见,至于今晚,看得出亚历克斯太困了,不可能离开病床。我可以回家了。

凌晨时分,床头的电话响了。我瞌睡未醒,昏头昏脑地握着梳子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了电话听筒。我刚刚说了声“你好……”,值班护士就打断了我。

“亚历山大·莱斯特!”她声嘶力竭地说,“两头出血。已经打电话给重症监护室了。就这事儿!”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亚历克斯为什么出血?他的血细胞计数正常。他一定做了什么。他跳楼了吗?见鬼!如果他跳楼了怎么办?我的鞋子在哪儿?汽车钥匙呢?这都是怎么回事?

开车去医院需要5分钟。这时还不到凌晨2点,交通很顺畅。我把车停在救护车的车位上,为了避免电梯发生故障,我“噔噔噔”跑上楼梯。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到了病区,在走廊里碰见了值班护士,她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

“啊,曼尼克斯医生!我打完电话后,患者已经转到重症监护室了。血压测不到,且吐血、拉血。另外已经开始静脉输液,进行液体复苏。已经通知家属。还有别的事吗,女士?”

“发生了什么事?”我感到大惑不解,“他跳楼了吗?他哪里流血?”

值班护士大声说:“跳楼?跳楼?”我自己也跳了起来,好像得到某种指令似的。“你什么意思,跳楼?”

我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说:“请把情况如实告诉我。”

护士解释说,午夜前后,亚历克斯开始焦躁不安,他要了一个便桶,拉了一通血便之后,血压顿时就垮了,开始吐血,但没有跳楼。如果我明知道他有这个考虑,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那就是我的错。虽然听到护士的话后,我的内心交织着放松和震惊,但最终它们都被波涛汹涌般的愧疚感淹没:亚历克斯躺在重症监护室,我却在担心着自己。

“看起来他的胃肠道出了大量的血,”护士继续说,“要我说的话,我觉得这些血液来自大血管。”

情况听起来不妙。确定了癌症中心的其他患者暂时不需要我的帮助后,在担心和羞愧的双重驱使下,我沿着明亮的走廊朝重症监护室走去。他们已经电话通知了亚历克斯的肿瘤顾问,他在来的路上。

亚历克斯侧卧着,不省人事;房间里有股血腥的大便味道,辨出这种甜腻的气息后,我感到心惊肉跳。他插着两根输液管,其中一根通进颈静脉;监护仪显示脉搏很快,血压很低。情况很糟糕。一位护士不停地按“低压”警示按钮,想让监护仪持续的尖叫声停下来。亚历克斯的母亲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旁边的年轻人(他简单地介绍自己叫“罗利”)看上去简直就是亚历克斯的翻版。重症监护室的顾问也在场,她解释说,亚历克斯失血过多,他们在等待血库的交叉配型,因为他在化疗期间肯定接受了经过病毒筛选的血液,他们在给他输凝血因子和血浆,但他的病情非常严重,不能接受止血手术。情况真的很不妙。他的癌症就快治好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突然,亚历克斯的头几乎被自动推回到了枕头上。深红色血液像一条巨蟒,从他嘴里急速窜出,把他的头猛地朝后一推,盘卷在他旁边的枕头上;巨蟒湿漉漉的,闪耀着光芒,它那红色的液体弄污了枕套和床单,亚历克斯呼噜一声倒吸一口气,停止了呼吸。他母亲意识到巨蟒是亚历克斯的血液之后,发出一声尖叫。也许那是亚历克斯体内全部的血。罗利站起来,抱着她,在护士的陪同下,把她带去某个安静的房间,她的哭声响彻楼道。

我吓得目瞪口呆,全身瘫软。这是真的吗?我是在做梦吗?可惜不是。盘绕的巨蟒像一只巨大的褐红色果味奶冻似的,坍塌成一团。我们不该做点什么吗?但做什么呢?

重症监护室顾问在检查亚历克斯的脉搏,她说:“以这种方式告别真可惜……”她似乎离我很远很远,好像是在电影幕布上一样。复苏措施徒劳无益。她摇摇头,问我要不要一杯咖啡。咖啡在这时好像有奇异的作用,能平静人心。我接受了。

亚历克斯的肿瘤顾问来了以后,我们把他带到护士办公室,喝着咖啡,听他介绍情况。这位肿瘤顾问以前见过这样的情况:肿瘤把肠道粘连在大血管上,虽然化疗缩小了肿瘤,但在肠道上留下一个洞,体内的血液从这个洞倾泻而出。这种情况很罕见,但可以识别,如果出血量大,情况就无法控制。

我一直在想,亚历克斯不想看到死亡来临。他如愿以偿。

然而,我知道,清除掉血液凝块,更换完床单被罩,把亚历克斯的身体洗干净之后,家人会获许进去看他最后一眼。亚历克斯再也无须为了逃避死亡将至的恐惧而跳下高楼,但这个想法并不能带给家人安慰。亚历克斯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道别。

第二天早上,我们需要告诉“孤独舞厅”的病友,亚历克斯已经结束了治疗。

这段故事讲起来很困难,读起来可能令人惊骇。死亡以预期的方式来临时,大多是可控、温和的,但确实也会突如其来、令人意想不到。并不是所有的死亡都“井然有序”。死亡突然来临时,由于丧失了意识,死者通常没有充分的感知,但周围人会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即使眼看亲人平静地死去,丧亲之人往往也需要反复讲述他们的故事,这是将痛苦经历转化为记忆的重要环节,而不用每次一想起这事,就好像它仍然是当下的现实,又要把它重新体验一遍。

有时候,我们这些照顾重症患者的人也需要互相交流情况,这样才能保持良好的状态,重返工作岗位,继续承受心理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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