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守夜

好好告别  作者:凯瑟琳·曼尼克斯

在姑息治疗领域,患者临终前,守夜是常见现象。有些家庭进行得很平静;有些家庭采取轮班制,既要照顾将逝之人,还要照顾刚替换下来的照顾者;有些家庭会发生地位争夺战,看谁最悲痛,逝者最钟爱谁、最需要谁、对谁最满意;许多家庭欢声笑语,还会一起闲聊、回忆;另一些家庭更安静,更悲戚;有些家庭只有一个人独守;有时候要由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守夜,因为患者无亲无故。所以,当我有机会第一次坐在深爱的人床边时,我对之前已经无数次目睹这个场景的感受有了新的认知。

唉,这事完全出乎意料。房间的光线很暗。门头上方的夜灯在四张病床和床上睡觉的人身上投下微弱的光芒。其他三位病友偶尔发出轻微的咕哝声或者吵闹的鼾声,越发凸显了眼前这个白发女人的安静。我坐在椅子上,凝视枕头上那张苍白的脸。她闭着双眼,每次吸气、呼气时,鼻孔微微张开,嘴唇随之轻微开合。

我在她的脸上搜寻线索。一侧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她醒了吗?她痛吗?她想说话吗?但吸气和呼气的节奏仍在不间断地继续着。这说明她无意识、没知觉。

这是我的外祖母。她快100岁了。她的一生见证了20世纪的种种奇迹:小时候,她看见灯夫点燃家门外的煤气灯,怀着羡慕的心情,看着身穿礼服和夜间斗篷的邻居登上马车,去镇上过夜;十几岁时,她目睹哥哥为了去法国参战,伪造身份文件,最终迎回的是他残余的躯体;作为一个年轻的妻子,她目睹了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其间一个儿子夭折了,而现在,国民保健服务体系提供婴儿常规免疫,可以预防夺去她儿子生命的那种病;后来,她丈夫死于感染,而现在,今天的抗生素就可以治愈这种感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带着余下的孩子撤到乡下,在一家军火工厂上班,生产线上的妇女们不时偷偷地把炸弹的雷管弄坏,希望挽救德国平民的性命;之后,她回到自己在城内的家,德国人往她家房子上投了一颗燃烧弹,所幸燃烧弹的引爆装置失效了。此外,她亲眼看到英国国民保健制度的诞生;她的孩子们接受了高等教育;她看到了人类在月球上行走。现在,她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女家长,但她快支撑不下去了。

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咕哝着呼了出来。

“姥姥?没事儿的,姥姥。我们明天就带你回家。现在你可以睡觉了。大家都在这儿呢。”

我在听她的反应。我是说,我真的在认认真真地聆听。咕哝声里有话语吗?她在做梦吗?她是醒着的吗?她害怕吗?

但她马上又恢复了单调的无意识呼吸。我坐在那儿,凝视着她,在这张亲切而熟悉的脸上寻找着线索。

我见过很多家庭都像我一样,无眠地守候、探望。这时,我已经从事姑息治疗工作11年了,每天都看见有人临终。我怎么完全没有意识到,坐在那儿等候的家属其实在一边深切关注,一边分析情况?

这不是一种被动行为。我处于异常警觉的积极状态,在她的脸上寻找线索,从她的每一次呼吸中寻找证据:怎么回事?不舒服?疼痛?满意?平静?这就是守夜,突然间,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全新视角,重新认识了熟悉的守夜模式:家人聚集,轮班值守,从患者脸上详细分析几乎没有什么内容的信息。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我正好获邀回家乡做一个演讲,所以我很开心地接受了邀请,因为这样我就有机会看看父母,见见其他家人。几天之前,在来的路上,家人从医院打来电话,要我改变行程。我也没有在父母家吃饭,而是在市医院急诊室的小隔间与他们会合,围绕在无所抱怨、笑意盈盈的外祖母身边。

医生评估了她的背部疼痛情况,最终确定她患有结肠癌。肿瘤已经很大了,之前没想到她得的是癌症。医院安排她住进这个隔间。病房的医生刚取得行医资格,经我说服,他同意使用镇痛剂。不久后,医院的姑息治疗小组来了,他们会提供更专业的建议,这样,我只需扮演外孙女的角色就够了。

第二天,姑息治疗的专业人士再次聚首开会,我应邀在会上发言。我走出“家属焦虑症”状态,进入“会议发言者”模式。两个小时的会议非常顺利、愉快,我脱离了悲伤,其他几位家庭成员则在医院陪着外祖母。我后面的演讲者是一位社会工作者,他的发言有关丧亲的家属,感人肺腑,一下就戳中了我的泪点。会议结束后,我去衣帽间擦掉脸上的睫毛膏,匆匆赶回医院。

留守的家人说外祖母做了检查,显示癌细胞扩散范围广泛。外祖母想回疗养院,因为疗养院有一个礼拜堂。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莫过于靠近上帝。她对自己的病并不感到恐慌,因为她已经为死亡做了几十年的准备了,她惊讶自己竟然这么长寿。她是同代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多年见不到心爱的人,她备感孤独,渴望与他们重逢。

患癌的消息对外祖母产生了一个有趣的影响:她好像一直想知道自己最终会如何死去,她似乎很放松,以至于家人怀疑,她是否真的理解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但这就是长寿带来的智慧:没有人会永远不死,每过一天,我们距离生命的最后一天就近一天。80多岁时,外祖母发作了一次中风,语言能力受到影响。她说不出话,所以有时候代之以令人难以理解的其他表达方式,另一些时候,她会无意间变得非常滑稽。

外祖母的活动能力也很有限,但她坚定地承受了所有困难。回想起来,我觉得她盼望再发作一次致命的中风,好让她从这种被束缚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在和我们谈论各种香肠:“你知道,那个……管它叫什么……”说不下去的时候,她就转转眼睛,意思是说“嗯,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而我们则百般不解:“香肠和其他东西”与我们的谈话有什么关系?与她的新羽绒被套,或者与她想送侄孙女的礼物有什么关系?

所以,现在她知道了。这次不是再度中风,而是癌症。盆腔神经承受过大的压力,导致“下面”(她不愿意提及,只是转了转眼珠)疼痛。她的体重一直在下降,饭量也开始减少,但还不足以引起任何恐慌。

姑息治疗小组针对神经压痛的治疗很有效,外祖母平静地表达了自己的开心之情。她解释说:“就像是……”她又转起了眼珠,“是……”眼神示意“下面”。我的姨妈一脸困惑,但妹妹勇敢直言:“是的,像痔疮一样。”

因为我正好在这儿,而且可能再也没有另外的机会了,所以我负责守夜。前一晚我住父母家,睡在我小时候的卧室里。没人守夜,因为外祖母看起来很舒服,休息得很好。今天却风云突变。她时睡时醒,看上去很疲倦,不想吃东西,偶尔喝几口流汁,还要求见教皇。牧师来看她,她很兴奋。她觉得教皇来的速度真快!天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反正之后她显得很平静。

到了晚上,外祖母明显已经放下了心头的负担,准备迎接死亡。疗养院一位身材矮小、经验丰富的修女来访后,发现了这些迹象,直接问外祖母最后几天想在哪里度过,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外祖母说想“回家”,于是修女说,明天就送她回家。病房的工作人员也同意安排外祖母出院。之后,她微笑着睡去了,陷入了昏迷。这一情景我见过很多次,却从未真正看懂。

就这样,我在黑暗之中,坐在椅子上观察我那虚弱不堪、行将逝去的外祖母的脸。突然,她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完整的句子:“你不应该……在这儿……睡。”我摸了摸她的脸颊,她的鼻尖凉凉的。

“姥姥,你曾经为我们每个人度过了不眠之夜。现在轮到我们了。睡吧。我在这儿很舒服,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她笑了,这是个带有祝福意味的微笑,我的眼中顿时涌起了泪水,“妈妈和姨妈喝茶去了。她们很快就回来。我给你点儿东西吃好吗?”

她摇摇头,闭上了眼睛。突然,我的脑海里回响起勃拉姆斯的摇篮曲,断断续续的华尔兹舞曲转换为外祖母那低沉、嘶哑、安抚人心的声音,她给13个孙辈都唱过这首睡前摇篮曲。在这个地方,在她即将离世的时候,我思考着我对她漫长人生的浅薄了解,以及她对我的人生的充分了解。这个了不起的女人的一生受过太多苦了,然而,我对她所知甚少。对于我母亲及其兄弟姐妹,以及外祖母的8个孙女和5个孙子,她是自力更生的典范。

失去交谈能力之前,外祖母是我们的知心人,倾听我们的苦恼和过失,我们焦虑时,她充当我们的顾问;困难时,她给我们安慰。她对我们了如指掌,但极少谈及她自己。我们这些年轻人只关心自己,都没想过问问她的情况。

陪伴逝者时,眼看深爱的人慢慢陷入昏迷,直至死亡,有多少人认识到了曾以为的这些真理和理所当然的未来其实根本不会发生呢?难怪有人对诀别怀有幻想,等着对方的临终遗言、从中获得的深刻启示,以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宣言。

现在,外祖母的呼吸柔和、有点喘,既轻又浅。我有多少次向家属、医学生和患者本人描述过周期性呼吸?然而,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呼吸。听起来好像跑了很长一段路,呼吸困难,焦虑不安。但她的面部表情平静,眉头舒展,脉搏均匀、规律、稳定。我注意到,她的手和鼻子一样凉。我把她的手塞在今天从家里带来的编织披肩下面,好像我可以用某种方式让它暖和起来似的。她看上去并不痛苦,但我仍保持着警觉,就像一位守卫着危险目标的安全警卫。我所有的感官都准备着,以便随时发现她丝毫的不安。

浅呼吸停顿了。我屏住呼吸——请不要在她们外出喝茶的时候死去。然后她大吸一口气,同时伴着鼾声,另一种周期性呼吸开始了,缓慢、深沉而嘈杂。我想起患者家属多次问我,这种声音是否表示痛苦,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打呼噜误作有意发出的声音。我专心倾听着那熟悉、响亮的呼噜声,观察有没有一丝不安的迹象,在我的孩提时代,每次她来我家,那呼噜声总令我无法入睡。

如我所知道的那样,慢慢地,这种自动呼吸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浅,浅到听不见,同时,我仔细观察她的每一次呼吸,观察她的脸,寻找脚趾活动或者手部细微动作的迹象。这些迹象表明她试图进行最后的沟通。

就这样,又过了20分钟后,母亲和姨妈回来了,她们给我带了一杯医院卖的橘子茶。我感觉已经独自在这儿待了一辈子,反复观察和评估我昏昏欲睡的外祖母的状态后,我知道已经不可能再与她沟通了,这让我感觉胸口上好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我主动提出晚上守夜,但姨妈不同意,可惜的是,明天我就要坐火车回到我的孩子、繁忙的工作和丈夫身边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外祖母了。

但事实上,回家对外祖母是极大的鼓舞。第二个周末,我们又见到了她,她靠在枕头上,面色苍白,形销骨立,但见到我们大家,她很高兴。打盹儿间隙,她喜欢简短地交谈一番。

又过了一周,她咽气时,我不在她身边。但从那次守夜中,我学到了很多。自那以后,我还守过其他逝者,也是如此密切关注他们的状态,为突如其来的死亡感到悲伤,同时也对我在外祖母膝下学到的最后一课感到欣慰。

现在的我明白了那些在床边守候亲人的人是多么细致地关注细节,他们分析得多么认真,这份责任多么令人精疲力竭。我也要为他们提供更好的服务,回应他们的需求和问题,当他们频繁要求我检查亲人的任何不适或痛苦迹象时,我要更加耐心。这最后的守夜是体现责任感的时候,我们能从中认识到一个即将结束的生命所具有的真正价值;这是一个观察和倾听的场合,是一个思考彼此联系,以及思考即将到来的分离将如何永远改变我们自身的机会。

我们这些守夜者看起来只不过是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但殊不知,我们其实服侍得是多么热切、仔细!

-----------------------

停下来思考一下

临终的模式

随着医学的进步,在家离世的人越来越少了,本章选取的故事旨在阐述死亡过程中那些渐次出现、可以预测的事件,对于这些事,过去的人们都习以为常。对于将死之人及其家人而言,了解会发生什么情况可以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安慰。一旦知道需要了解些什么情况,相处起来就比较轻松自在。令人惊讶的是,如果做好了充分准备,亲人临终时,家人会非常轻松。

你陪伴过死者吗?你所看到的情况与这些故事描述的样子相似吗?当时你希望有人给你介绍死亡过程吗?这类信息以什么方式影响了你对死亡过程的看法?你认为电视剧、肥皂剧和电影对死亡过程和死亡的描绘怎么样?是更好地帮助了我们做准备,还是扭曲了事实?

临死的时候,你想待在哪儿?躺在自家床上(也许搬到更方便进出的房间),住到亲戚或朋友家里,还是入住医院、疗养院、临终安养院?它们各自有什么优缺点?

如果目睹过不舒服或者令人震惊的死亡案例,你如何处理这种记忆?你在本章读到的内容中,哪些信息让你重新定义了自己的体验?

如果你经常回想起一个不太好的画面,无论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事情,并为之困扰,尤其是如果你仍然感觉事情好像在彼时彼地再次发生,那说明这个经历可能导致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你可以向医生寻求帮助。请不要承受不必要的额外痛苦,而要寻求建议。本书末尾的参考资料可以给你一些有用的建议。

上一章:不宣而... 下一章:找到合...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