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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牢城  作者:米泽穗信

只要本家没有人背叛,人质其实算是贵客。村重把人质托付给了自己信赖的家臣照管,大部分人质都居住在同一间屋檐下。但安部自念年幼体弱,村重不放心别人照顾,又因他自己的侧室和一向门徒情谊不浅,由是安部自念就住进了村重自己的宅邸。

天守阁所在的本丸*别名为本曲轮,城内并排成列着火药库、铁炮库、马厩、长枪库这四间库房。而村重所居宅邸就在本曲轮的东侧,堪称是城堡的最深处。军议结束后,村重和久左卫门一同步向那间宅邸。

(本丸:即内城,是城堡最后一道防御线)

“你的儿子……”

村重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也叫自念吧。”

跟在村重身后数步之遥的久右卫门受到风声干扰,费力听清村重的话语,随后回答道:

“正是。”

“二右卫门之子十一岁了。你的儿子应该是十三岁吧。”

“是。”

“同名,年岁也相仿,你有何想法?”

久左卫门敏锐地抬起眼睛。

“主公何出此言?人质下场皆乃局势使然,和儿子同名就产生舐犊之情,属下闻所未闻。”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久左卫门继续说道:

“主公,属下当然会遵行您的命令,可我实在不明白。您之前还放过了高山右近的人质。”

村重沉默不语,只是踱步。

高槻城的高山右近,其人质是还未开口说话的男婴与他的姐姐。这二人,村重都没有杀。

久左卫门接着说:

“您不杀右近人质的理由我还能理解。右近这混蛋虽然降了织田,他的父亲大虑阁下及其一门仍在城内,仍是我方盟友,不杀他的人质还算说得过去。即便这样,还是有人坚持说该杀掉叛徒右近的人质。”

是什么人在说呢?这句话村重没有问出口。会有人提出这种意见当然是合情合理的。久左卫门继续说:

“您没有向濑兵卫索取人质这件事也让不少人感到惊讶。如果您手中有人质,濑兵卫这家伙或许就不会那么快投降了。主公,事已至此,恕我再问一次。您为何不从濑兵卫那要求人质呢?”

“濑兵卫他……”

村重终于开口答道。

“就算有人质在我手上,依然会投降。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一旦他决定投靠织田,根本不会在乎人质存亡。”

“这倒也是。”

久左卫门嘟囔道。久左卫门也曾与中川濑兵卫并肩作战过,深知濑兵卫的脾性。

“话虽如此,可您连安部的人质都不杀,这实在讲不通。恕属下斗胆直言,怜悯和仁慈乃是和尚之德,绝非武士之德。该杀之人就得杀,这才是身为武家在这世道安身立命的做法。”

村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唰”地一下低下头颅的久左卫门,村重用和往常一样的低沉声音问道:

“久左卫门。”

“在。”

“你觉得我是出于怜悯和仁慈才不杀人质吗?”

久左卫门词穷了。

村重原是国人众池田氏的小小家臣,很长时间里他都叫做荒木弥介。从那时的岌岌无名直到今天的荒木摄津守村重,这条路绝不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久左卫门原本也是池田氏的家臣,曾名为池田久左卫门。村重是如何在池田家崭露头角,又是如何率领荒木家篡夺了池田家的地位,这一切久左卫门都在近距离亲眼目睹过。

背叛、谋略、战争、再次背叛,杀与被杀,用鲜血洗刷鲜血,荒木弥介就是这样变身成荒木摄津守村重的。那样的村重会出于怜悯和仁慈放过人质?久左卫门无法作出这样的回答。

“……属下没这么想。”

但久左卫门仍不愿罢休,说:

“那么您是出于何意而留安部自念一命呢?可否向属下明示?如果您是对城内某人有所怀疑,我久左卫门二话不说就去了结了他。”

村重孰视久左门卫,良久,他张开嘴巴又合上。冰冷的风吹过,村重终于说道:

“把安部的人质扔到仓库里。你去造一间关人质的牢笼。木材比较珍贵,就用竹子造吧。不要造得太大,今后竹子还有用。”

久左卫门消沉得耷拉下脑袋,可还是用尽气力遵命道:

“是。”

村重抬头仰天,冬日的空中低垂着沉甸甸的云朵,就快入夜了。

“明日天亮前要造好,去吧。”

久左卫门低头退后,接着转身离开。天空开始飘雪。

还在织田旗下之时,村重宅邸有络绎不绝的访客。那些客人会为板门和隔扇上的精美绘画发出惊叹,会为高高的天井而瞠目,他们会发出“不愧是摄津国国主大人的宅邸啊”之类的赞叹,然后满怀感动地离去。

但那都是些为了维持体面而作的装点门面,一旦去到访客到不了的里间就会发现构造装饰都极其素朴。村重不喜欢在日常起居上浪费钱财,只会在茶具上大手笔花钱。

回到宅邸,村重打开里间拉门,房间里放着侧室千代保做到一半的针线活。村重目前没有正室,只有千代保一位妻子。铺着地板的房间里连火盆都没用,千代保身着下摆开裂的棉质小袖,正在为村重缝补阵羽织。她将手头的针线活搁在一边,深深低下头行礼。村重问道:

“不冷吗?”

千代保抬起头微笑着说:

“妾身不冷。”

这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也是个失去生命活力的女人。她肤色很白,白到能看清皮肤下的青色脉络,眼底总是徜徉着莫名的忧愁。她的年纪只有二十出头,几乎能做年逾四十的村重的女儿了。

京都曾有人戏称千代保为“当代杨贵妃”,村重心想这大概是说千代保她像杨贵妃那样坚强、那样自我吧。千代保的美貌是在她放弃生命时诞生的吧?村重有过如此想法。千代保身体不弱,更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却总给人一种日渐消瘦的感觉。千代保就是这样的女性。

村重维持着站姿,说:

“自念在哪?”

“他正在练习书法。”

代保稍稍歪着脑袋继续说:

“听说安部大人背叛了。”

“你倒是消息灵通。”

“妾身从宅邸的人那儿听说,是二右卫门大人有反心,把自己的父亲绑了。”

千代保鲜少离开宅邸,估计是从在宅邸干活的侍女或近侍听来的,她倒是令人意外地耳目便利。

“很遗憾……自念也算是武士的儿子,应该早做好觉悟了。”

正在村重说这句话时,拉门外传来响动。

“摄津守大人,小人安部自念求见。”

他的嗓音很尖,还未变声,但或许只是村重的错觉。

村重皱眉了。就算他是住在宅邸的人,不经过请示就来到里间仍是大不敬的行为。不过,自念此时应该也张惶失措,粗鲁行事多少还算情有可原。

“进来。”

“遵命。”

自念打开拉门,惊觉千代保亦在场,慌忙跪拜。

“请恕小人无礼。”

自念尚未元服,头上还留着全发,身体瘦小、长相温和,怎么看都不像是武士的孩子。他也知道旁人是如何看待他的,因此从日出到日落一直在精研武艺、钻研学问。而且自念虽年幼,却与其祖父一样是热忱的一向宗门徒,是个礼佛之心不逊于任何人的少年。

“行了,抬起头来。”

听到村重的话,自念挺直上身。

平常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现在更是白皙似雪。不过性格刚强的自念,不卑不亢地高声说:

“小人万分惭愧。”

“为何?”

“家父之事。听说家父竟忘了摄州大人的恩惠,将城池拱手献给了织田,此事可属实?”

村重用毫无同情的口气答道:

“确凿无疑。”

自念屏住呼吸,低下头,眼中流出泪水。

“家父真是贪生怕死。平日里总说阿弥陀佛才是他的本愿,一天到晚把前进才是极乐、后退就是地狱挂在嘴边,万万没想到他会在大敌当前之际投降。那家父把祖父绑了送给织田这件事……”

“我是这么听说的。”

自念“哇”地一声哭倒在地。村重蹑足走上前,身躯挡在千代保和自念之间,视线盯着自念的腰间佩刀。村重在和人谈话时总是提防着对方发动突然袭击,不管和谁谈话他都会保持警惕。

自念带着哭腔抬头说:

“……没办法,摄津守大人,请您处置自念吧,我将往生极乐。”

村重本不会让人质自己来决定生死。然而现在,村重很不喜欢自念那番话。纯洁是武士之美德。明知没有希望还要挣扎求生的武士为人所不齿。自念的话里透着纯洁——但事实上,自念的觉悟却非出于武士之份——村重心里如此想道。

现今身处地牢的官兵卫也有过求死之言。不过,自念之语和官兵卫有所不同。想要前往彼岸极乐而求死,这不像武士的话。

村重稍稍松了口气,千代保在身后进言道:

“主公。妾身本不该插嘴武家之事,但姑且请您听我一言。尽管自念为人刚强,他终究才十一岁,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他是妾身同宗门之子,求您……”

千代保摩挲着衣袖。

“求您成全他吧。”

村重倏然将目光转向身后,千代保已跪服了下来,将额头抵在地板上。千代保几乎从不开口索求什么,此刻竟开口祈求自念能安详赴死。

“不行。把自念关入牢房。”

千代保发出悲鸣般惊呼。

“主公,莫非是地牢?”

受这声惊叫吸引,自念抬起泪痕满满的脸孔仰视村重。未几,村重说:

“地牢有人了。我已命久左卫门打造牢笼,明日就能完工。在那之前,自念你还是住在这里吧。”

紧接着村重又对自念下令道:

“把刀卸下,你身上不许携有寸铁。”

自念白皙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

“摄津守大人,您在说什么?您太过分了!”

佩刀被缴乃武士之耻,不管对谁都是巨大的侮辱。但村重丝毫没有怜悯地说:

“不要误会。你是安部的人质,而安部背叛了我,你的死活全在我一句话。既然我要你活着,那你就不准安心地去死。把刀卸下!”

自念尚在犹豫时,村重马上大声叫来了下人。转眼,近侍没费多少工夫就把自念压倒在地。在拳打脚踢之间,自念腰间佩刀被夺。村重俯视着匍匐在地地自念,命令道:

“把他扔到后面仓库里,不准任何人接近。”

自念被带走后,房间一片死寂,村重走到千代保身前,蹲下摸了摸她的脸颊,说:

“让你受惊了,原谅我吧。”

千代保缓缓扭头。眼神依旧和往常一样忧愁。拉门还维持着打开的状态,门外呈现出一片浅蓝色的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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